第六朵百合—一魯凱族獵王Puragase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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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六朵百合－魯凱族獵王 Puragase 的故事. 被陷阱吊桿牢牢拖曳住的大公山豬，不斷掙扎並發出憤怒而悲泣的吼叫，那如彎刀般鋒利的大獠牙，曾經不知擊退多少與牠爭取交配權與領域權的公山豬，牠那灰白的體色，是獵人們口語間流傳習性最兇猛的種類，如今再吼叫出震耳欲聾的威嚇聲，或猛烈使用能撞裂樹幹的蠻力，也不能改變牠此生此時的宿命。. Sabau！ 2005 年 8 月至 2006 年 2 月中旬這一段期間，我當時協助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製作一個展覽，是關於魯凱族霧台部落的植物頭飾。製作期間我去了四次霧台部落，之後我又陸續去了六次，最近一次是 2008 年二月初春節期間，每次平均三天。每去一次我陷入部落的情感就越深厚。離開部落的我經常會遙想 Parathudane（霧頭山）的日出，神聖的光輝驅逐用翅膀遮蔽天空的夜鷹，陽光穿透頭目家的大榕樹而灑落在鋪設石板的庭院上。那遙遠而遺世獨立的神秘感，那內斂而安分守己的生活態度，那追求百合花的榮耀精神，那一切的一切都使我著迷。. 巴清雄（Arubalate Rungudru）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魯凱族人，雖然他已經四十七歲了，不過卻很像鄰家的大哥一樣具有赤子之心，我想應該是跟他一直在讀書有關。巴清雄目前就讀台灣大學農藝學系博士班，研究的主題是部落的小米育種，我都稱呼他一聲「巴大哥」，巴大哥樂於跟. 巴清雄經常去拜訪部落裡的老人家. 年輕人分享與一起做事，甚至帶我們去冒險，同時他也是一位好父親。「Sabau！」是我第一個所學會的魯凱語，意思即「您好，辛苦了」的問候語。巴大哥說：「我們族人總是很勤勞地在工作，如果要休息也會回家或去工作小屋裡面，因為大白天在休息的時候，被其他正在工作的人看到，是會很不好意思的。」所以當你在部落裡遇到人，都要慰問他們工作的辛勤：「Sabau！」 1.

(2) 脫下你的鞋子 2005 年 8 月 13 號中午，我第一次到霧台。炎夏的酷暑連一片白雲的施捨也吝嗇萬分。大樹下、林叢間，鳥鳴與蟬聲迴響山林，昆蟲偽裝其間；溪流旁、岩縫中，蛙鳴鼓鼓而爬蟲匍匐一旁。巴大哥也是今天中午才從台北市才回到部落的，他忘了帶涼鞋回來，不過也總不能一直穿著皮鞋吧！所以他就索性都不穿鞋子在部落裡走動，他的兩個小女兒不停地勸戒說：「爸爸，你不穿鞋子很髒耶！」。巴大哥卻一直不以為意。下午三點半，巴大哥帶我們去神山二號橋下的瀑布群沖涼與游泳。路程中巴大哥的兩個小女兒又開始說：「爸爸，你不穿鞋子很髒耶！」並且舉例許多不穿鞋子的壞處。巴大哥轉過來看看我，然後對著兩個女兒說：「妳們去問叔叔，為什麼叔叔要一直穿著鞋子？」. 隔天一早，日出從 Parathudane（霧頭山）東北邊的山稜上緩緩升起，雲彩卸下寶藍的罩衫露出新生般無暇的橙黃，赤腹松鼠與台灣獼猴迫不及待躍上枝頭啃食樹枝上的嫩芽，當陽光可以照射到隘寮北溪時，接著上場的便是一隻母的鳳頭蒼鷹。總是獨來獨往的鳳頭蒼鷹滑下枝幹後振翅幾下，乘著上升的熱氣流就可以不停地盤旋升空，不急不徐的展翅姿態總讓人以為牠好像在炫耀。在魯凱族獵人的眼中，鳳頭蒼鷹不是真正的老鷹，老鷹必須具備能捉走幼童的能力，他們認為稱得上老鷹的只有三種：Takanga（大冠鷲）、黑色的 Takanga（林雕）霧台村一隅（上霧台部落）. 與 Adrisi（熊鷹）。. 雲豹的傳人依據先祖口傳，魯凱族發跡在屏東、高雄與台東三縣交界的山區，嗣後歷經遷徒流離，分成三大支族，分別為：東魯凱群、西魯凱群與下三社群。下三社群西遷高雄茂林鄉，聚落於茂林、萬山、多納。東魯凱群東遷台東大南溪上游右岸。西魯凱群南遷隘寮北溪聚落於舊大武、吉露。 2.

(3) 相傳西魯凱群的祖先，帶著神犬 Lhikolao（台灣雲豹）外出找尋新居地並順便打獵，走到一水源地後，Lhikolao 就不再前行。祖先發現水源地附近地形險要有自然的屏障，後面又有瀑布水潭，於是稱這個地方為「Kochapogan」，即美麗的家園之意，並在山頂鞍部的平坦之地豎立起一塊長方形的石柱「Tamaunalhe」，作為永恆的記號，便定居下來，Kochapogan 就是現今的舊好茶。Kochapogan 的子民相較其他群的魯凱族比較，體力與智慧更為卓越，英雄、獵人、耕作收穫等都比較多，超人的耐心與堅韌的精神，他們稱自己為「雲豹的傳人」。約過三百年又有一部分的族人自 Kochapogan 遷至阿禮部落，又過了一百年之後，又陸續分出霧台部落、神山部落。這些分出去的部落，都是由 Kochapogan 的頭目家族派人過去建立新家園，並擔任當地的大頭目，獵王 Puragas 說：「我很小的時候 Umu（爺爺）每年都會回 Kochapogan 參加 Tangirhakakalhane（小米收穫祭），有老人家死掉了也要回去。」而佳暮部落是個近代成立的部落，主要的居民是由神山部落遷移過去的，佳暮的土地肥沃，所以神山的族人會去佳暮開墾耕作。佳暮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柯五郎說：「以前沒有汽車和摩托車，我們都是用走路了。從神山走路到佳暮實在是太遠了，每次來回都要好幾天。所以，有些人就在佳暮蓋了工作小屋，後來愈蓋愈多，就變成一個部落了。神山的親戚都會開玩笑說：『佳暮的人是懶惰走路的人』」。. 魯凱族老人家用母語會講說自己是 Nqudradrekai，而不是 Rakai。巴大哥說：「文獻上記載的 Rakai（魯凱）可能是取自 Nqudradrekai 的 drekai，因為發音或記錄的錯誤而演變成今日的 Rakai。」魯凱語「Kavedathane（霧台）」是指許多小部落聚集而成的地方。霧台鄉現今有阿禮、吉露、霧台、神山、佳暮、伊拉、大武、好茶等八個部落。霧台村位於巫師作法之地 Alhuane （井步山）的西北方山腰，由霧台、神山、伊拉三個部落合併而成。魯凱族生活以部落為中心，所居住的環境大約都在海拔七百公尺左右的山區。「Nqudradrekai（魯凱）」一詞，以部落的觀點來看，是向鄰近的排灣族表示自己是生活在「比較高冷的地方」的意思。. 守護神百步蛇 3.

(4) 大武山區擁有中海拔完整而相連的天然林相，林中座落魯凱族的五大聖地：巴魯谷安（Balhokoan）、北大武山（Kavulhungane）、霧頭山（Parathudane）、大鬼湖（Daloaringa），以及小鬼湖（Tiadigul）。魯凱族稱大鬼湖為「Daloaringa」意思是「魔鬼很多的湖泊」，由 3 個湖沼組成，平均深度 15 公尺，雨季更可達 40 公尺，為台灣面積第二大、深度最深的中海拔湖泊，與形容女子品德高雅潔淨之稱的「Tiadigul」，也就是小鬼湖，成為陰陽配對的神話之湖。魯凱族的神話都脫離不了百步蛇，百步蛇不僅是森林野地上的王，也是魯凱族人的守護神。據說百步蛇年紀大了，會漸漸變得短而肥胖，最後會變成熊鷹，成為天空上遨遊的王，並帶領善良族人的靈魂返回祖先的故鄉。巴魯谷安是 Kochapogan（舊好茶）聖地，在 Kochapogan 的超自然信仰中，這裡是歷代先祖靈魂的歸宿地。巴魯谷安根據魯凱族作家兼史官奧威尼．卡露斯盎的說法：「位於中央山脈北大武山和霧頭山之間的茶布岩山（加者膀眼山）附近，是旭日東昇之處。」. 在重要的祭典中，族人會穿戴代表自己與家族榮耀的服飾來參與，其中只有頭目、貴族與有特殊戰功的族人才能配戴「熊鷹（Adrisi）」的羽毛插飾。百步蛇之所以奉為魯凱族的守護神，獵王 Puragas 說部落有一則傳說：「熊鷹是百步蛇轉變的，老人家說，當你看到百步蛇尾巴的顏色變淡的時候，就是即將要便成熊鷹了。當熊鷹飛離樹巢後，會有一或二尾百步蛇在樹根旁擔任守護，來保護巢裡面的雛鳥，不會被其他動物或人給捉走。」熊鷹與百步蛇陶壺塑像. 第六朵百合花我第一次見到獵王 Puragas 是在小米收獲祭的前一個晚上，Puragas 是巴大哥的姑丈，那時巴大哥請他為我們演唱獵歌。獵歌只有獵人才能唱，獵歌有好幾首並依據捕獲的獵物種類或數量來吟唱，歌詞內容大概是在感謝祖先與大自然，我用自己的能力、尊守禁忌獲得獵物，請保佑山林裡的獵物們平安長大。 4.

(5) Puragas 的家名是 Alegeane，名字則為 Caev，漢名是龍尺武，現年 70 歲。因為他在部落卓越的打獵事蹟，對部落有很大的貢獻，所以頭目賜予他一個象徵勇敢的男人名字：Puragase。 Puragase 其實體型並不勇猛，身高 166 公分，是屬於精壯型。若大而圓形的眼睛是家族的特徵，眼神雖然已比不上年輕時那如山刀般銳不可當，不過仍不減損那懾人的餘光，任職霧台鄉公所佳暮部落的包清治曾對我說：「直視他的眼睛我會怕怕的，不是說恐怖啦，是他那個長輩的眼神看得我很有壓迫感。」. 獵物的動物性蛋白質是早期獵人對部落最具體的貢獻。一個獵人在原始山林中以生命搏鬥而捕獲的獵物，其意義除了取得動物蛋白質之外，也是扮演部落生命禮儀的要角。當部落即將舉行婚禮或喪禮，獵人會上山去獵區狩獵，捕獲的獵物會送往有喜事或喪禮的人家。接受獵物的家族，會以農作物或農作幫忙為回報。 2008 年二月初，巴大哥的妹妹結婚。獵王 Puragas 是她的姑丈，Puragas 說：「我們是親戚，所以我一定要捉一隻 Babui（山豬）或 Kisisi（山羊）給她。」在婚禮籌備期間，若有人獵到獵物（特別是大公山豬），將是對新人最好的祝福；Puragas 那次雖然沒有捕獲到 Babui，不過倒是. Arubalate 家族的婚禮舞會（右一為巴大哥，右二與右三為新郎與新娘）. 有一隻母山羊與公山羌。. 三百年前，清康熙 36 年（西元 1697 年），秀才郁永河渡海來台採硫磺，事成之後寫了《裨海紀遊》，記載他這次來台的所見所聞。文章裡有提到關於台灣山豬的描述：「山豬，蓋野彘也。兩耳與尾略小，毛鬣蒼色，稍刖；大者如牛，牙出唇外，擊木可斷，力能拒虎，怒則以牙傷人，輒折脅穿腹，行疾如風，獵者不敢射。」由此段句可知山豬的兇猛，而台灣的原住民族獵人更以捕獲山豬為勇猛的精神象徵。. 獵王 Puragas 家屋外面的橫樑上掛滿一整排的公山豬獠牙的下顎骨，牆庭院裡更有一個巨碩的獵人扛著大山豬報信的水泥塑像，表示這一家有一位部落地位崇高的山豬英雄。二樓欄杆上除了有山豬的塑像石板，還有水鹿、雲豹與黑熊，說明這一位山豬英雄也曾獵獲過這些 5.

(6) 野獸；一樓門邊的石板牆上也刻著六朵百合插在禮器陶壺上，並圍繞著一隻百步蛇，這表示山豬英雄已經獵獲過超過一千隻以上的動物了，並且曾經有一手扛著山豬一手捉著百步蛇的事蹟。第六朵百合是含苞待放的姿態，是由於他捕獲山豬的數目實在很多並且樂於分享，所以部落的族民們另外給他增添一朵未開的百合花，以顯示他的超脫與偉大。. 「百合花」是魯凱族的族花，具有神聖的意義，它象徵著榮譽、它象徵著分享，更象徵著族人所追求的純淨與美善，也是魯凱族十分重要的飾物。就女性而言，佩戴百合花象徵女性的貞節，若在婚前與男性發生關係或婚後與人通姦，將會終身喪失佩戴百合花的資格。對男性來說，象徵獵人榮耀的百合花插飾，是專指獵到公山豬。獵人需累積獵得五隻公山豬，才可以配戴第一朵已開的百合花插飾。而後需要在一次打獵中同時獵到兩隻，才可以加戴第二朵，三隻可以加第三朵，四隻可以加第四朵，五隻可以加第五朵。但頭飾不可以超過五朵花，若獵人獵獲更多的山豬，或所獵獲的獵物超過一千隻，就有資格配戴一朵含苞的百合花，或頭載乾燥的百合花環， Puragase 家屋前石板牆的雕刻. 目前只有霧台部落 Puragas 有此資格。. 傳統習俗中，只有在小米收穫祭和結婚等祭祀禮典的時候才佩戴百合花作為飾物，平時則有其他的植物可作頭飾。自然科學博物館副研究員嚴新富表示：「魯凱族人的頭飾代表其社會地位，並象徵其傳統生活的能力，例如打獵、小米採收能力、征戰或救難等；在嚴謹的社會階層上，具有榮耀象徵的頭飾必須經由特定的儀式或納貢的程序，方可取得頭飾的配戴權。」日常生活中製作頭飾的材料很多元，腎蕨、萬壽菊、文珠蘭、艾草及蛺蝶花等等，這些植物都是魯凱族人容易取得或住家附近有種植的，所以也就形成容易流傳的社交文化。只生長在獵區較為濕冷環境的排香草，是魯凱族女人特別喜歡佩戴的頭飾，以結成辮子的方式纏成環狀載在頭上。巴大哥表示：「陰乾後的排香草會散發出一股特別的香氣，我們以排香草形容女子身上所散發的氣質，所以辛勤的男人會送排香草給所喜歡的女孩。」我每次 6.

(7) 去霧台都可以發現獵王 Puragas 的妻子都有排香草頭飾可以配載，除了 Puragas 常去獵區查看陷阱之外，我想也是 Puragas 一直以來對妻子表達愛慕之情的表現。. 少年獵人 Caev 獵王 Puragas 當他還喚作 Caev 的時代，他讀過兩年的山地小學，學的是日本語。十四歲就開始隨著 Ama（父親）上山打獵去了，並從 Ama 身上學習架設陷阱、辨識野獸足跡、遵守打獵禁忌，以及植物利用方面等先祖所留傳的山林智慧。魯凱族人傳統的狩獵方式，主要是使用陷阱（Lhebalebangane），依據陷阱的設置方式可以分為三大類：地洞陷阱、重壓陷阱與圈套陷阱。少年獵人 Caev 不喜歡使用火槍，火槍會使獸肉有燒焦味，也不是真正自己向大自然爭取來的。他擅長使用圈套陷阱，圈套的材料是鋼索，在早期是使用麻繩，麻繩不耐久也容易被獵物咬斷，學校的日籍教師知道後便教授他們使用鋼索，才提升狩獵的成功率。少年獵人 Caev 十八歲那一年春天被徵召去金門當兵。當時只要聽的懂國語、體能好、腦筋不要太差任誰也不為難你。退伍回來沒有多久，少年獵人 Caev 就結婚了，對象是 Pacekele 家族中以刺繡才藝出眾的 kedeves（巴麗華），並生育了四男. 補獲兩隻山豬的獵人 Caev（右一）. 一女。獵人 Caev 三十多歲時曾經離開部落五個月去南投信義工作，工作內容是丹大林道的除草與整路，獵人 Caev 說：「休息的時候，我們會和布農族一起去打獵，那裡 Salwangane（公水鹿）很多，Babui（山豬）很少，跟霧台不一樣，我捉過最大的 Salwangane 都是在丹大，霧台沒有！」. 魯凱族狩獵方式依人數的多寡可以分為五種：集體狩獵、圍獵、焚獵、少數人行獵，以及個人行獵。在部落裡，個人行獵通常是一位狩獵技巧很好的獵人，少年獵人 Caev 的學習能力很快，幾乎都是獨自上山狩獵，也有部份原因是其他的獵人不喜歡跟他一起去打獵。他的 7.

(8) 友人 Basakalrane（巴里志）說：「Caev 不喜歡砍掉路上的草，路很難走，他獵到的動物常常都比我們還多，一起走回部落，我們都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大自然是一所學校霧台部落，我第二個故鄉，獵王 Puragas 幫我取一個源自他舅舅的名字－「Yleith」，是勇敢而高貴的人的意思，從那一刻起，我就必須要追求「Yleith」的精神，不能夠辜負曾經也是名為「Yleith」那些勇敢而高貴的人。. 2006 年 11 月 6 號，青楓逐漸轉為枯黃的顏色，南台灣的山林裏開始陸續匯聚著漫天飛舞的紫斑蝶群。這是我第一次與獵王 Puragas 上山打獵，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在井步山的北鞍部，是 Puragas 繼承至先祖的古老獵區。去獵區的路上會先經過 Puragas 家與巴大哥家合作耕種的芋頭田，Puragas 說：「下個禮拜 Balabalare（芋頭）就可以拿回家了。」走沒多久，山徑上就出現一條小的赤尾青竹絲，Puragas 說：「我要打死牠，不然在山上牠一定會咬到我們其中一個人。」雖然覺得於心不忍，不過我知道這是狩獵的禁忌必須遵守。Puragas 拿起路旁相思樹的枯枝便把小赤尾青竹絲打死。Puragas 與我又繼續前進，走沒幾步他又補充說：「上山打獵遇到蛇是不好的事，下山遇到蛇就沒有關係。」 Puragas 沿途告訴我山林裡動物的習性與如何辨識足跡，譬如說這裡是上次捉到 Babui（山豬）的地方、那裡是 Karadha（穿山甲）睡覺的洞穴、這個是 Cumai（台灣黑熊）喜歡吃的果實、那個是 Salwangane（公水鹿）的腳印等等，走了約兩個小時之後，停下來休息吃 Chinafu （小米粽），看到兩隻大冠鷲在盤旋後，又過了一個大崩壁不久，我們便抵達獵寮。雖然說是獵寮，其實也只是一片比較平坦而荒蕪的腹地。Puragas 說：「這裡我很久沒有來啦！以前我在這裡捉到很多 Babui（山豬），還有一隻死掉的 Adrisi（熊鷹）。今年換到這個地方，動物已經跟以前一樣多。」. 8.

(9) Puragas 抽出繫在腰際間的山刀，砍下附近約四至五公尺高的樹七根，整地並外加帆布搭起可容納四人的簡易獵寮，然後去附近的乾溪溝向下挖鑿出微弱的水源。傍晚，山谷裡的雲霧冉冉騰起，山林逐漸染上夕陽的餘溫，我們生起火來煮食簡單的晚餐，白面鼯鼠如哨音般 Puragas 砍取搭獵寮的樹木. 的叫聲傳遍樹林，同時也宣告夜晚的來臨。. 夜晚的山林顯的特別安靜而具有穿透性，褐林鴞猶如鬼魅的「嗚~嗚~嗚~」叫聲，與白面鼯鼠的叫聲互表眉頭，鼠類微弱的「嘰~嘰~」聲、附近落葉層被踩踏的「沙沙」聲，以及火堆燒的火紅的「霹靂啪啦」聲等等，在深沉的黑夜裡格外放肆。我最終昏昏沉沉地睡去，在迷濛的意識中感覺 Puragas 數次起身添加薪柴，並注視著彼端黑暗的深淵。. 生命的晨曦從遠方昇起，一抹溫馨的鵝黃暈染清冷的綠林，把昨夜的寒氣化為一縷縷的輕煙，獼猴家族成群結隊外出覓食，山雀跳響枝頭，享受大地的恩澤。獵季一般在十月至隔年的三月之間，大概就是秋冬兩季。其他的季節會著重在小米、芋頭與番薯等的農田勞動。這次先下山要趕緊採收芋頭並製作烤芋頭乾。以前，芋頭乾是魯凱族上山打獵或飢荒的必備糧食之一，可以長期儲存。芋頭的種植在八月至九月之間，直到十、十一月採收。採收時，會先做初步的分級，較大的會直接用來食用，小或中型的會用來製作芋頭乾，並且挑選一些留下來做母株。. 烤芋頭乾有專屬的小工寮，一般都距離芋頭田不遠。烤芋頭乾的烤爐是用石板搭造而成的倒梯形立方體，上方是傾斜 30 至 45 度之間不等的烘烤爐架，把分級、除盡鬚根與泥土的芋頭放置到爐架上，每隔一段時間，會根據烘烤的程度做全部或部分翻動的作業。烤芋頭乾是很辛苦的工作，必須細心留意，經常必. Puragas 正在烤芋頭乾. 須不停地連夜翻動烘烤，掌握或維持烤爐內的溫度，需要大量的木材，有參與耕作的家族必須派人維持木材的數量。至於要烤的恰到好處、酥脆油香，除了芋頭本身的等級之外，擔任 9.

(10) 烤芋頭乾的人的經驗也是非常重要的關鍵，而 Puragas 正好是霧台部落裡公認最好的烤芋頭乾看管人。烤好的芋頭乾冷卻後還要用電動篩桶篩過，用把碎屑皮過濾掉，然後再進行最後一次分級就可以裝袋保存。雖然說是「電動篩桶」其實也只是學電機的族人自行改造與設計的簡單農機，使用 53 加崙的廢油桶均勻地鑿滿小洞，並有一活動的小門可置入或倒出芋頭乾，配上馬達用鐵架橫立起來即成。以前，部落族人篩芋頭乾是使用長方形的藤製篩籃，Puragas 與巴清雄的 Ama（父親）巴信義去年（2005 年 11 月）曾經為我們示範如何使用。以往，烤芋頭乾小工寮旁邊都會有植兩棵高約二百三十公分，距離兩公尺的小相思樹；族人會把相思樹的枝葉修剪乾淨，只留下頂端成 Y 字形的樹幹分叉，正好可以架上一根樹枝當橫桿，並用荖藤捆綁固定。再使用兩條約三公尺半的荖藤繞上橫桿，並各別把頭尾端繫結起來，再把長方形藤製篩籃的兩端平放置入荖藤環套內，接著把要篩的芋頭乾倒入，Puragas 與巴信義兩人各站在藤籃的兩端並用手捉著籃邊的兩側，很有默契的來回快速推送，藉由來回地磨擦藤籃交叉織口處，芋頭乾碎屑片就會被刮落下來，因風揚起的塵屑猶如順風的熊熊大火襲面而來，與汗水、先祖的包袱交織參雜在一起。自從有電動篩桶之後，傳統的藤製篩籃就被冷落在滿是塵埃的工寮角落，只篩著偶爾從窗口照射進來的落日。. 還尚未到猴子春天休息的樹林時，隨風飄散的濃郁香氣已經先潛流而來，是野生的報歲蘭。「以前我會採一些蘭花回去，有平地人會向我買，後來我就不採了，平地人有了還會想再要。現在只有這幾棵了，留在這裡比較漂亮。」Puragas 看著盛開的報歲蘭說。「Yleith，前面有白色尾巴的孔雀（藍腹鷴）吃東西的地方，我要去下面設陷阱。」說完之後 Puragas 背起工作袋便離開。Puragas 設陷阱會有幾項工具，獸夾、鋼索、可摺疊的鐵鋸與鋒利的山刀一把，他看到獸徑之後會先找尋野獸的腳印或糞便，可以推算野獸使用這裡的頻率與資源，然後觀察地形，這裡是主要覓食的地點之一還是只是偶爾路過而已。 Puragas 會善用現地的資源來設置陷阱，以他最擅長的山豬陷阱來說，首先在附近找尋三公尺左右的堅韌樹材，在這些限定的範圍內選擇最好的獸徑交會處，用樹枝或碎石板挖掘出長、寬與深均十五公分左右的凹洞，把三公尺的小樹用身體的力量彎成作用力固定方向的大 10.

(11) 彎弓，鋼索兩端分別繫著大彎弓頂端與獸夾，開啟繫著鋼索的獸夾機關，處然置入在凹洞裡，用先前削好的幾根五公分生樹枝把獸夾牢牢固定住，以不致被大彎弓的作用力拉扯出來，架空獸夾表面接觸式機關約二公分，並比凹洞表面低約一公分，架空的表面橫放三到四根不等的細枯枝把凹洞交錯撐開，摘取附近新鮮的灌叢或草. Puragas 設置山豬陷阱. 本植物葉片，以姑婆芋、鳥巢蕨或大冷麻等植物為優先，撕裂成三到四片並平鋪在交錯架空的細枯枝上，最後並撒上一些泥土與落葉偽裝起來。起身後，並設計山豬的行動路徑，用一些屏障來誘導牠進入陷阱區。Puragas 架設陷阱的整個作業平均不用半小時。. 回到春天猴子休息的樹林，Puragas 帶我往古好茶的方向去，在一處乾涸的小溪溝他停下來對我說：「Yleith，Babui（山豬）的眼睛不好，可是有很好的鼻子，什麼都喜歡吃跟 Babila （台灣獼猴）一樣，你看這個小路旁邊的泥土都被 Babui 用鼻子和獠牙翻起來。鬆鬆的土會有很多蟲會來，所以這一隻 Babui 會常常來這裡，你的味道也會在這裡，牠聞到了就會很久才會來。」陡上滿是藤蔓的斜坡密林後，往太陽每天出來的方向走，很快就出現一塊開闊的腹地，四周零星散佈著殘破的石板牆垣，「這裡是 Romingan（古好茶），Kochapogan（舊好茶）在另一邊」Puragas 指向西邊說。魯凱族的祖先最早曾經在 Romingan 住過一段日子，然後在神犬 Lhikolao（台灣雲豹）的帶領下才逐漸遷移到 Kochapogan。年代久遠而殘破不堪的 Romingan 遺蹟，僅存下三間尚可以分辨出規模的石板屋，其餘的只剩下散亂的殘石碎片與被藤蔓包覆的石板柱。. 即將回到獵寮之前必須腰繞一條破舊的小堆石路，Puragas 突然放慢腳步停下來說：「Yleith，你看前面的石頭上有什麼？」我乍看之下並沒有看到什麼，再仔細看一遍才發現石堆凹縫裡盤曲著一尾百步蛇。百步蛇喜歡棲息在森林底層的枯葉中捲曲不動，其花紋正好與枯葉相似而成保護色，並採取靜候的偽裝策略來獵捕老鼠、蜥蜴、蛙類，甚至是鳥類。這隻百步蛇仰起吻端並不停地向我們「吐信」，呈現警戒姿態的牠早就已經發現我們了。 11.

(12) 我們繞道而行，因為百步蛇是不屬於任何人的，牠擁有這片山林。下山途中 Puragas 又設置兩處陷阱，這次我們總共架設了八處陷阱，Puragas 說：「十天後再上來。」. 灰白色的大公山豬 11 月 16 號，距離上次架設陷阱之後的第九天下午，我再度來獵王 Puragas 的家。早上七點吃過早餐後，我們就上山了。今天的天氣很好，沿途有許多鳥唱歌給我們聽，Puragas 說：「這是有獵物的好運氣。」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在有藍腹鷳出沒的山坡林上，聽到下坡下山豬的吼叫聲。我們躲藏在樹幹後面並慢慢靠近，Puragas 在觀察牠，「是一隻兇猛的白色 Babui（山豬）」，Puragas 很小心謹慎地慢慢靠近，Puragas 在山下曾對我說：「我已經老了，現在捉到 Babui 都會在很遠的地方躲起來看，看我的夾子有沒有夾好，看牠的獠牙有沒有很尖，看我可以逃跑的路，我以前年輕的時候甚麼都不怕，現在越來越怕了。」. Puragas 抽出繫於腰際間的山刀，把刀柄插在樹幹削成的木棍上，嗅覺靈敏的大公山豬已經聞到異樣的味道，開始猛力的跳竄想把陷阱的吊桿扯裂，綁繫吊桿的樹被奮力的拉扯紛紛落下剩餘的樹葉並開始發出樹枝劈裂的聲音。Puragas 兩手握著猶如官刀般的長槍出現在大公山豬的面前，大公山豬發瘋似的向 Puragas 的方向衝進，綁繫吊桿的樹發出更急切的劈裂聲，陷阱快要制壓制不住了。部落曾經有獵人被脫落陷阱的公山豬用獠牙活活刺死，屍體被找到時早已面目全非，奉獻給這片山林的動物或許是獵人對山林最好的回報。. Puragas 迅速而準確地朝大公山豬迎面而來的心臟部位刺入，Puragas 被後作力震退了一步，刀口處的熱血頓時噴發出來，Puragas 又再次補強山刀刀面的深度，大公山豬不停發出憤悲而淒厲的嘶叫，鮮血沿著右前腿與腹部流溢，大公山豬又猛烈的衝進幾次，Puragas 右手緊握著山刀一刻也不敢放鬆，大公山豬即在逐漸微弱的嘶叫中倒臥下來，倒臥下來在自己的鮮血與泥沙混雜的泥濘上。 12.

(13) Puragas 在解開大公山豬右前腳的鐵夾時對我說：「Yleith，我老了，現在扛 Babui（山豬）」都很重，這隻 Babui 是我們一起打到的，你也有設陷阱，我們要一起扛回家，今天帶你上山打獵，年輕人都用槍，會打到小隻的、不要的（指麝香貓、鼬獾之類沒有食用性的動物），山上的動物會變少，祖先會不高興，今天我要自己扛 Babui，白色的 Babui，下次再給你扛回家（即部落）。」 Puragas 背負著灰白色的大公山豬從獵區一路返回部落，在抵達吉露的報信山懸崖口，能望見整個霧台村，Puragas 深呼吸一口氣喊叫五長聲「way~li」，部落的人聽到喊叫聲便會知道是誰家的獵人帶什麼獵物回來。五長聲是公山豬、三長兩短是母山豬、四長聲是水鹿或黑熊、一長兩短聲是山羌或山羊。聽到獵人報信的族人若有空會前來幫忙。. Puragas 一路上專注地往部落前進，這隻碩壯的灰白色大公山豬使他很吃力，步伐每走一步就顯得愈沉重，如果他還年輕的話，他一定是以興奮之情多過百來斤的獵獸重，一定不是現在百來斤的獵獸重壓榨著他殘餘的年歲與骨頭，如果他還年輕的話。 Puragas 終於抵達家門，妻子 kedeves 載著乾燥的排香草花冠早已坐在庭院的石階上等著。接下來 Puragas 會先用灶爐升火煮水，然後拿出山刀親自支解這隻灰白色的大公山豬，支解分理出巴魯谷安（Balhokoan）祖靈的寄望、舊好茶（Kochapogan）的童年記憶，以及大公山豬的靈魂。他把獸肉有條序的切割，分成幾部分要. Puragas 家屋橫樑上的山豬頭骨. 與族人共享，山刀與水泥地上遍滿鮮血，是祭祀天地、先祖的聖禮。獸體剩下的部分，如山豬頭會放入煮沸的灶爐中煮至軟熟，冷卻後 Puragas 會將頭骨上的皮肉處理乾淨，並與曾經捕獲過的其他獵物頭骨並掛在一起。. 最後的獵人 Dhal（龍芳華）是獵王 Puragas 的女兒：「我爸爸很小的時候就去山上了，我們五個小孩子都知道他是去打獵，部落的人也很尊敬他。上次你給我看你們一起去獵區的照片我才知道， 13.

(14) 去打獵是那麼危險、那麼辛苦，我都不知道，他也都沒有告訴我們小孩子。」 Puragas 最小的兒子龍芳澤是唯一有在打獵的，他的兩個哥哥都在當警察，「我偶爾會跟朋友一起上山打獵，因為在台南工作，其實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我們都用槍，我爸爸用陷阱那對我來說太辛苦了。以前，小時候會想要當一個像爸爸那麼厲害的獵人，可是年紀越大就覺得不行了。」 Kedeves（巴麗華）是 Puragas 的妻子：「當獵人在部落很好啊！可是我不好，只有生一個女孩子，很辛苦。孩子去高雄、還有屏東當警察很好，現在都不一樣了。」. 以往部落一位好的獵人必須是博物學家，懂得植物的利用、天文、醫藥、農耕、祭典習俗與禁忌等等，如此才能在山林有好的收穫，與深得族人的敬仰。獵王 Puragas 已經七十歲了，每年秋末至初夏的狩獵季節，他不曾間斷仍舊上山，遵循獵人的使命與部落職責。他採用傳統的吊桿陷阱方式，不使用火槍。每次與兇猛的山豬搏鬥都要冒著生命危險，用山刀刺向山豬的心臟，然後背負百來斤的山豬下山。一代獵王 Puragas. 他必須冷靜、忍受孤獨，在山林中與天地萬物共同生活，甚至接受祂的挑戰。他尚未二十歲之前便獵獲過一隻雲豹，之後獵人的生涯中，除了許多的山豬、山羊，也獵獲過其他的中、大型哺乳動物、鳥類、蛇，當然包括兩隻台灣黑熊，他也採藥材與蘭花，足跡踏遍原始的大武山區，他把獵區劃定分區，並且妥善的循環利用，讓山林裡的萬物生生不息。野百合的生命禮讚迴盪整個大武山區，雲豹的傳人終究會找到生命源頭的所在，對著滿月的銀光歌舞，你擁有祖靈付於神聖使命的高貴血統，即使遭遇艱難，也不曾退卻，那支撐著你內在的東西，縱然一切都會消失，不過每逢春夏之際雨後的早晨，原野上的百合仍舊會綻放，而你，獵王 Puragas 的精神，必定猶如隨風飄散的野百合花香而悠遠流傳。.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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