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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ional Dong Hwa University Institutional Repository:Item 987654321/4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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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2007 年 7 月 頁 235-267 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賴芳伶

*

提 要

周作人(1885-1967)於 1939 年元旦遇刺後不久,即陸續與日本合作,直到 1945 年被國民黨軍統局逮捕,蒙上「漢奸」罪名,入獄服刑。這是他在近現代中 國文學史上隱晦的主要原因。歷來論者有關周作人此一「悲劇性」的抉擇,各有 不同的詮釋進徑,雖多肯定其文學事業,要皆不免尖銳批判其無能固節的作為。 較罕見的論點,如鄭清茂、高瑞泉,顯然已經能夠拉近人格與文章的距離, 但基本上還是認為周作人具有「污名」。較殊異的見解,要屬楊牧與木山英雄。 前者以「文質炳煥」稱揚周作人的學術事功,指出其一生乃是文化衝突和現實政 治推展下的悲劇;且認為周作人是一個相當完整的新時代知識分子,一個博大精 深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木山氏亦謂周氏為「中國近代知識人的 典型」。 本文想要探索的是:這段時期周作人有關中國文學文化與時局的論述,與他 前此的寫作,可有區隔?周作人對日本文化的確有強烈、恆久的戀慕,是否基於 這樣的戀慕導致他與侵略者的合作?如果他的見解於戰前戰後皆大同小異,那所 謂的「日本情結」又有何關鍵性的意義?在六十多年後的現時此地,我們能否從 文章與言行互涉的角度,重建對他的另一種詮釋?本文欲藉其「倫理自然化」與 「道義事功化」的主張,佐以「在地」與「異域」共構的地緣情感,梳理周作人 看似弔詭的認同情結,提供一個或有新意的閱讀觀點:「儒而近墨的周作人」;並 回應:人無論處身任何時空下,此一恆在的,取捨去就的生命議題。 關鍵詞:周作人、儒墨思想、地緣情感、倫理自然化、道義事功化

* 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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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一、前言

歷來有關周作人(1885-1967)的研究,大致有幾個焦點:一、關於他附 日的原因及其現象的研究;二、周作人和魯迅(1881-1936)的比較;三、爬 梳周作人的文學觀與思想走向。1在這些研究當中,多將其文章與人品分離論 斷,2當然亦各有褒貶,繼而衍生許多評論的評論。3 對於中日戰爭(1938-1945)期間周作人「悲劇性」的抉擇,論者各有不 同的詮釋進徑:例如馮雪峰以為這是對五四傳統的注定背叛;鄭振鐸、沈雁 冰覺得是周作人在認定中國必敗的前提下,選擇了日方4;何其芳指出,此舉 正顯示周作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個人主義5;舒蕪就周作人一向主張的 「中庸主義」詳加論證6;許紀霖則從莊子的游世精神去捕捉周作人的人格要 素7;徐舒虹以魏晉阮籍、向秀為例,與周作人並提,認為他的附敵乃出於「懼 禍自全」。8倪墨炎結合「叛徒」和「隱士」的人格特質,析論其人其行之矛 盾綜合9;錢理群頗能洞見周作人創作與論述的長處,以為周作人的主觀動機 除了保全自身之外,並用儒家學說為其舉止獲得一種崇高性10;惟仍不免尖 銳批判其遭逢世亂無能固節的作為,對於周作人晚年被時代邊緣化的處境,

1 參見徐舒虹,《五四時期周作人的文學理論》(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頁 5。 2 參見張菊香、張鐵榮編,《周作人研究資料》(上、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 3 參見孫郁、黃喬生編,《回望周作人:是非之間卷/研究述評卷》(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 2004) 4 參見張菊香、張鐵榮編,《周作人研究資料》,頁 396。 5 參見何其芳,〈兩種不同的道路〉,收錄於孫郁、黃喬生主編,《周氏兄弟》(開封:河南大 學出版社,2004),頁 393-394。 6 參見舒蕪,《周作人的是非功過》(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7 參見許紀霖,《精神的煉獄──文化變遷中的中國知識分子》(香港:三聯書店,1992),頁 134。 8 參見徐舒虹,《五四時期周作人的文學理論》,頁 3。 9 參見倪墨炎,《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 10 參見錢理群,《凡人的悲哀──周作人傳》(臺北:業強出版社,1991),頁 17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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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亦認為其咎由自取11 其他較罕見的論點,如高瑞泉在《理性與人道—周作人文選》序中說的: 讀他的文章,我們不僅為他的學識之淵博、視野之開闊而驚訝而折 服,而且在在都感受到明淨的理性之光與寬厚的人情之暖,獲得一 種被智慧所燭照洞穿的歡愉。……明智的讀者想來不會再因文名與 污名而拒絕給予周作人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一席之地,正像德國 人沒有因為海德格爾與納粹的關係,就拒絕承認他是一個哲學家; 或者像我們不會因為蔡元培 1927 年春天參與發動〝清黨〞,就抹煞 其文化貢獻一樣。12 顯然已經能夠拉近人格與文章的距離,且將其相提並論,但基本上還是 認為周作人具有「污名」。倒是在這麼繁富的論著當中,較殊異的見解,要 屬楊牧,與木山英雄。楊牧的〈周作人與古典希臘〉(1973)和〈周作人論〉 (1983),以「文質炳煥」稱揚周作人的學術事功,認為周氏一生實在是文 化衝突和現實政治推展下的悲劇,肯定其為一相當完整的新時代知識分子, 一博大精深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13木山英雄評述周氏思想 與文章的變遷,終將其歸為一「知識人的典型」: 從他所高舉的思想旗幟如人道主義、世界主義、個人主義、無政府 主義等出發,不久因對各種主義的失去信仰,而轉向對藝術與生活 本身的愛好,這期間有意識地暫時采取了過去的民族主義,但後來 漸漸落腳於儒家思想。作為思想史上的一種類型,周作人可說屬於

11 參見錢理群,《周作人論》(臺北:萬象出版社,1994)。 12 參見高瑞泉,《理性與人道──周作人文選》序,收入《中國近現代思想家論道叢書》(上海: 遠東出版社,1994)。 13 以上二文,分見楊牧,《文學的源流》(臺北:洪範書店,1984),頁 91-141、143-147。後 文又見《周作人文選》(臺北:洪範書店,1983),頁 1-5。此二文復收入楊牧,《失去的樂 土》(臺北:洪範書店,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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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以批叛儒教始而以擁護儒教終--此一中國近代知識人的典型。14 楊牧與木山氏的見地多有交集,發人省思。 周作人自

1939

年元旦遇刺後不久,即陸續與日本合作,直到

1945

12

6

日被國民黨軍統局逮捕,蒙上「漢奸」罪名,入獄服刑(

1946.5-1949.1

) 15;這是他在近現代中國文學史上隱晦的主要原因。本文想要探索的是:這 段時期周作人有關中國文學文化與時局的論述,與他前此的寫作,可有區 隔?如果他的見解於戰前戰後皆大同小異,那日本於他的影響何在?周作人 對日本文化的確有強烈、恆久的戀慕,是否基於這樣的戀慕導致他與侵略者 的合作?在六十多年後的現時此地,我們能否從文章與言行互涉的角度,重 建對他的另一種詮釋?數十年來,對於導致周作人與日本合作,這個政治行 動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其實並沒有一個完滿的解釋,楊牧以為,這是「周作 人的生命之謎」,要揭開謎底,恐怕須從心理的領域去分析,而非僅從思想 層次可以率爾探討出結果來。16 關於此一「周作人的生命之謎」,儘管眾說紛紜,仍然值得我們進一步 考索。本文欲藉其貫穿畢生思想之「倫理自然化」「道義事功化」主張,佐 以其「在地」與「異域」共構的地緣情感,梳理周作人看似弔詭的認同情結, 期盼提供一個「儒而近墨」的閱讀視角,並回應:人無論處身任何時空下, 此一恆在的,取捨去就的生命議題。

二、土之力:「凡我所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

施萊爾馬赫(

Schleeiermacher

)認為,要真正理解文本的思想,就必須

14 參見木山英雄著,趙京華譯,《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代文學思想論集》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此處轉引自孫郁、黃喬生編,《回望周作人:研究述評 卷》,頁 101。 15 參見錢理群,《凡人的悲哀──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頁 414-415。 16 參見楊牧,〈周作人與古典希臘〉,《失去的樂土》,頁 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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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返回到思想產生的根源,比作者本人更好地理解作者,以避免誤解並可望正 確詮釋文本。歷史上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已脫離原來的世界,要理解屬於過去 的文學和藝術作品,必須在理解中進行一種恢復和重建的工作;「這種解釋 歸根結底是一種推測過程,一種把自己置身於作者的整個框架中的活動,一 種對一部著作創作的內在根據的理解,對創造行為的一種再創造」。17本文打 算從這樣的基點出發,結合「知人論世」的古典見解,去掏掘周作人言行文 章的多面性。在周作人脈絡錯綜的知識體系當中,我們簡要提挈到的,就是 他一再倡述的「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此一雙軸共構的核心思想。 要尋索周作人一生最關鍵性的抉擇,不能忽略他寫作文本與生活潛文本 間的迴環對話。1924 年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裡說:「我的故鄉不只一個, 凡我所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情分,只因釣於斯 游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面,遂成相識。」18又曾說自己「不一定愛浙江」、「在 中國還是北京最愉快」、最懷念的還是「日本東京、九州關西」19。初看之下 很容易以為他是一個四處為家的人,似乎對自己出生所在的故鄉,不見得有 什麼特殊和太深的情感,反而日本是他住過最懷念的地方。其實,從他晚年 寫的《知堂回想錄》,以及 1930 和 40 年代許多念舊的文章當中可以發現, 故里少時的生活與童年記憶和前後六年的留日生涯,對他日後種種行止的影 響,其深遠是不相上下的。 周作人在〈地方與文藝〉中說:「我們說到地方,並不以籍貫為原則, 只說風土的影響,推重那培養個性的土之力。……」20這種「土之力」,在稍

17 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Truth and Method),Crossroad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9,頁

187。轉引自李建德,《理解事件與文本意義:文學詮釋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年 3 月),頁 3。 18 〈故鄉的野菜〉(1924 年 2 月),《雨天的書》,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臺北:洪範書店, 1925),頁 20。 19 〈與友人論懷鄉書〉(1925 年 5 月),《雨天的書》,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40-41。 20 〈地方與文藝〉,《談龍集》(1927),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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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早的〈個性的文學〉裡亦有類似的說法21;它所涉指的「土之力」顯然未必

等同於「原鄉」所產生的力量。對周作人而言,這個培養個性的土之力,並 不僅限於紹興、北京……,也涵納了日本東京和九州關西;或者可以說,所 有他親炙過的「地方風土」都滲透到他的身心思維,融化為獨特的「地緣情 結」(

place attachment

)。根據貝爾(

Paul A.Bell

)的說法,「地緣情結」指的 是人們對於某個特定的地方存有「根」的感覺,地緣經驗相當個人化,因為 每個人的經驗都不相同,許多「故鄉」都出於個人經歷的主觀描述,這種現 象學的(

phenomenological

)檢視,與行為科學的經驗主義是有所衝突的。22 因此,當周作人說「凡我所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那種因生活日常接觸而 形成的「根的感覺」,「土的力量」,都將讓他的「地緣情結」得以延伸,不 再局限於某一種權力所界定的疆域,甚至可以穿透時空,綿展到漢唐古風猶 存的當下日本。這也是為什麼,日本種種藝文器物、風土民俗,一直以一種 文化原鄉的幽邃姿態,與他互為傾訴的緣故。周作人留日期間,透過東京這 扇世界的窗口,獲取相當豐富的新知新學;對於這個幫助他打開生命新視 野、同時又激發他反思本國文化的「異域」,必然產生特殊的情感。何況與 羽太信子戀愛、結褵,對他而言,日本已不再是空洞抽象的空間,而是賦予 他生命重要意義的所在。 《知堂回想錄》中談到周作人對日本的最初印象:「說是最初也可以延 長到最後,因為在這方面我的意見始終沒有什麼改變。」23東京六年的留學 生活,起初幾年的對外交涉幾乎都由魯迅代勞,直到後來也沒有受到什麼嚴 重的歧視和欺侮,所以整體來說是安穩愉快的。24這個從最初延續到最後的 日本印象,大都展現在尋常細節與瑣碎物事之中,例如吃食住……等文化禮

21 〈個性的文學〉,《談龍集》,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16-117。 22 參見貝爾(Paul A.Bell)等著,聶筱秋、胡中凡譯,《環境心理學》(臺北:桂冠圖書股份 有限公司,2003),頁 69。 23 參見周作人,《知堂回想錄.最初的印象》(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頁 207。 24 參見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結論》(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頁 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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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俗方面。周作人喜歡日本生活的愛好天然與崇尚簡樸,欣賞他們清潔、有禮、 灑脫的習性,像是對裸體的健康態度,以及民間赤腳的風俗。東京街上具有 唐代遺風的店舖招牌、清疏有致簡易適用的住屋,和清淡生冷的飲食……, 都讓他覺得別有一番風趣和幽情。25他承認自己對日本生活的愛好,大概以 東京為標準,對文學藝術的了解,則多著眼於明治文學與江戶時代的民俗藝 術,這些又與他的所見和生活可以相互發明。26錢理群的《周作人傳》在介 紹周作人的日本時期時,標題就直接定為「第二故鄉」27,應該是基於上述 的觀察。 這個意味深長的「第二故鄉」,不斷重疊著周作人所有的故鄉意象,連 綿釋出豐厚的「土之力」28。返國後的周作人,面對中日關係的現實,有感 於對日本文化的「情」與中國人的「意」,希望經由對日本文化的研究介紹, 增進中日兩國人民的相互理解,一方面他也批判日本的侵略政策和行為,以 及來到中國的浪人與支那通。291936 年 7 月,他在〈談日本文化書〉中引〈日 本管窺之三〉說: 要了解一國的文化,這件事固然很艱難,而且實在又是很寂寞的。 平常只注意於往昔的文化,不禁神馳,但在現實上往往不但不相 同,或者還簡直相反,這時候要使人感到矛盾失望。……日本文化 亦是如此,欲使心中文化與目前事實合一,則結果非矛盾失望而終

25 參見〈最初的印象〉,《知堂回想錄》,頁 206-209。 26 〈日本之再認識〉,鍾叔河編,《日本管窺》(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頁 90-91。 27 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95。 28 周作人〈與友人論懷鄉書〉(1925 年 5 月)表示:「照事實講來,浙東是我的第一故鄉,浙 西是第二故鄉,南京第三,東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不一定愛浙江。」可見排序只是外 在現實的參考,就他所寫的許多與日本有關的文章看來,「日本」可能對他而言具有較濃 郁的鄉愁,或許也因為時空距離所造成的美感。不過,三、四○年代以降的周作人,對故 鄉的看法似乎又有一些轉折,他再度重返自己所來自的「原點」,自稱是紹興「禹民」。參 見《雨天的書》(1925),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40-41。 29 〈日本與中國〉(1925 年 10 月),《談虎集下》(1928),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47-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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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止不可。30 周作人對此深致感慨,他已經看出,「能鑑賞《源氏物語》或浮世繪者 見了柳條溝,滿州國,藏本失蹤,華北自治與走私等等,一定只覺得醜陋愚 劣,即日本有教養的藝術家也都當如此,因此等事既非真善亦併無美也」。31 顯然一連串發生的政治事件,已使他對轉介日本文化到中國,開始有了無力 之感。3 個月後,他在後續的〈談日本文化書之二〉說,本以為研究、理解 日本的文化,可以只談藝文學術方面的賢哲,聽聽同為人類同為東洋人的悲 哀,可是最終發現,似乎無法避免會觸及政治軍事方面所謂的英雄,因為英 雄雖多非善類,但他有作惡的能力,足以使歷史改變。32灰心之餘,周作人 試著從國民性與民族性去解釋日本對中國污蔑歪曲的行動,認為要理解日本 人的感情,應從宗教信仰入門,因為他們往往感情超過理性,有時離奇狂暴 近於瘋狂。但他自覺無法理解宗教,所以對於日本的事情宣告關門不再說 話。33 1937 年 6 月〈日本管窺之四〉發表後,周作人暫時結束對日本的介紹和 討論,轉而用心於明清筆記的閱讀、摘記,以及希臘文學作品的翻譯。這個 變化意味的不只是學術方向的轉移,應該也是他個人對生命旨義思考後的回 歸;重新回歸到自己國族的文化核心,以及對自己鄉黨的再度認同,其間橫 亙著一個迂迴曲折的辯證過程。不管是對漢文化的詮釋,或浙江古越地的故 里情懷,周作人都有世事閱盡下的取舍進退,這個取舍進退來自於他思想上 所匯聚的「土之力」,不僅涵蘊了最初原鄉的「土之力」,還有經過遷徙過程 中的「土之力」——其中日本顯然是周作人更為重要的土地經驗。 很多資料顯示,1939 年的元旦遇刺對周作人的附日不過是臨門一腳,其 實他關鍵性的抉擇早已有跡可循,例如 1935 年 4 月發表的〈關於英雄崇拜〉

30 〈談日本文化書〉,鍾叔河編,《日本管窺》,頁 61。 31 同前註。 32 〈談日本文化書之二〉,鍾叔河編,《日本管窺》,頁 63-66。 33 〈日本管窺續〉,《知堂回想錄》,頁 632-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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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對中國的傳統節義予以翻案,指出真正的英雄應該要思想如何保存國家,積 極任事,克盡其功,絕非等候亡國才來殉國,徒有氣節而無事功的一死了事。 34誠如許多研究者所說的,周作人或許錯估了中國的對日抗戰注定要失敗,35 認為自己可以從「文化教育」的立場來融通中日間的敵對,減少傷害;不過, 顯然他也沒有為自己的選邊站預先佈局、汲營以求,反而明白告訴眾人,他 有家中老小不利遠行,36同時清醒曉得,一個必須進入的煉獄已然在眼前成 形。 離鄉多年的周作人,對故鄉的定義似乎有了改變,提起故鄉時必言紹 興,自稱「禹民」。37處處為家的融通無界雖好,然而,那個「故鄉」背後最 初的「源頭」,恐怕才是人一生最重要的情感依歸。他的故鄉紹興,保有禹 跡寺、禹穴、禹廟、禹陵地景遺跡,甚至存有姒姓人家;這個以大禹作為深 刻的故鄉符碼而存在的人格典範,成了周作人附日後靈魂的一塊浮木,不斷 慰安並激勵他堅持走下去。他反覆在文章中節選:「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 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恤。」、「股無跋,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形勞天下如 此。」、「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禹思天下有溺者, 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這些文字 可以代表周作人對禹稷的濟世情懷與行動,多麼心嚮往之;此外,他還從佛 教裡看見大禹和墨子,認為他們都具有「菩薩投身飼虎經」中那種「眾生無 邊誓願度」的弘毅情感和偉大精神。38 「道德」與「事功」兼具才是周作人心目中真正的英雄,除了〈關於英 雄崇拜〉有所舉例39之外,三○年代後期他所寫的〈責任〉、〈岳飛與秦檜〉、

34 〈關於英雄崇拜〉,《苦茶隨筆》(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315-319。 35 錢理群,《凡人的悲哀──周作人傳》,頁 159。 36 參見〈與陶亢德書五通〉、〈復某君函促南行〉……等文,收陳子善,張鐵榮編,《周作人集 外文 1926-1948》(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頁 503、513。 37 〈西興渡江〉,《知堂回想錄》。 38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91-93。 39 周作人在〈關於英雄崇拜〉一文中說,他「從前讀梁任公的《意大利建國三傑傳》後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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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再談油炸鬼〉……都有這樣的思想。故鄉的「土之力」使周作人對禹的情 感如根,到了四○年代尤有大量的書寫,主要是取禹治水而王天下的「事功」 部分;1940 年的〈漢文學傳統〉,1942 年的〈中國的思想問題〉,1945 年的 〈道義事功化〉……這些篇章都推重「立功在立德與立言之上」, 一再強調 「道義必須見諸事功才有價值」。40周作人推崇禹稷與孟子為儒家正宗,並將 各家思想作點線面的聯貫,冶為一爐來談儒道墨法;錢理群認為他將「現代 思想儒家化,或儒家思想現代化」,41成就一種個人色采濃厚的創造性轉化與 連結。對於治水有功天下的鄉梓英雄大禹,周作人一方面取譬為「儒家文化 中心論」的古聖先賢,尋找他個人思想的寄寓,一方面從中獲取深陷兩難時 的情感慰藉。 在中日敵對的政治現實下,被尖銳檢視的周作人的行止,其實匯流在他 身上的「土之力」,已經讓他的思想與立場,有不得不的切割和回歸,他選 擇的是廣義的精神意義的「儒家」,而非代表政權意義下的「日本」。他的「儒 家」,不是一般性的籠統概括,乃是經過自己精心統整、詮釋過的「儒家」, 〈我的雜學〉及《知堂回想錄》都有不少提示42。最值得注意的,還有寫於

讀丹麥勃闌特思的論文,對於加里波的將軍很是佩服,假如中國古時有這樣一位英雄,我 是很願意崇拜的。就是不成功而身死的人,如斯巴達守溫泉峽(Thermopylae)的三百人與 其首領勒阿尼達思,我也是非常喜歡,他們抵抗波斯大軍而死,『依照他們的規矩躺在此 地』,如墓誌銘所說,這是何等中正的精神,毫無東方那些君恩臣節其他作用等等的渾濁 空氣……」(《苦茶隨筆》,頁318)可知周作人並不反對英雄崇拜,民間傳說和歷史中的關、 岳、文、史,都難符合他心目中的標準,他反倒較欣賞孔子、諸葛亮與陶淵明。又見楊牧 編,《周作人文選I》。 40 〈漢文學傳統〉、〈中國的思想問題〉、〈漢文學的前途〉收錄於《藥堂雜文》(臺北:里仁書 局,1982),〈道義事功化〉收錄於《知堂乙酉文編》(臺北:里仁書局,1982)。 41 錢理群,《周作人二十一講》(北京:中華書局,2004),頁297 42〈我的雜學〉說:「我從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樣影響……在知與情兩面分別承受西洋與 日本的影響為多,意的方面則純是中國的,不但未受外來感化而發生變動,還一直以此為 標準,去酌量容納異國的影響。這個我向來稱之曰儒家精神……與漢以後尤其是宋以後的 儒教顯有不同,但為得表示中國人所有的以生之意志為根本的那種人生觀,利用這個名稱 殆無不可……我說儒家總是從大禹講起,即因為他實行道義之事功化,是實現儒家理想的 人。」這段話很清楚地表明周作人對儒家思想與精神的創意詮釋。《苦口甘口》(臺北:里 仁書局,1982),頁9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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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1940 年 7 月的〈關於朱舜水〉43這篇文章。這位明亡不殉而流亡日本的周作 人的鄉親,不肯就明朝的徵詔,終為源光國所用,但朱舜水(1600-1682)自 認非為立功異域,而是樂觀其德化之成。鄭毓瑜指出,朱舜水將文德教化置 於轉化個人心志與超越國族界域的地位,行道海隅,不僅提供了一個新的相 對於中國的觀看視野,足以擺脫亡國遺民後無可顧、前無可望的流亡狀態, 並且發現自己正參與一個連綿不絕、無限擴展的文化流脈,終於找到「亡國 遺民的人生新路」44。這樣的朱舜水顯然給周作人提供了他與日本人共事, 以傳承漢文化思想為自我命脈的內在據點。 「凡我所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這句話不僅釋放了故鄉的空間定義, 最重要的,它帶出在時間的流動下,人與人與事與物與景因相處而自然產生 的聯綿情感。這樣的自然情感指向人性最可貴的真誠,唯有這樣縱深廣袤的 「土之力」,才是人類自我救贖的文化原鄉。周作人不接受政治地理上的疆 界概念,反覆辯證提供他存有的故鄉;當他面對進逼中國的日本,再次返顧 所來自的故鄉──紹興,忍不住對耆老鄉賢、風土名物,充滿深情的記憶和 眷戀,終於體認到風土浸潤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的可貴45 而鄉里擴大就是國家,漢文化的傳統畢竟才是他最終的身心皈依。當傳統的 漢文化面臨三、四○年代的國族危機時刻,不被理解的周作人藉由重識故 鄉,找到自己一路行來的思想淵源、情感寄託;同時將所有的「雜學」歸結 為:「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這兩大主軸;前者要根據現代人類的 知識來調整中國固有的思想,後者則是欲實踐所有的理想以適應中國現下的

43 〈關於朱舜水〉,《藥味集》(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1-11。 44 參見鄭毓瑜,〈流亡的風景〈遊後樂園賦〉與朱舜水的遺民書寫〉,《文本風景:自我與空間 的相互定義》(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頁 200-223。 45 〈桑下叢談一:小引〉自述:「生長於越中,十八歲以後流浪在外,不常歸去,後乃定居北 京,足跡不到浙江蓋已二十有五年矣。習性終於未能改變,努力說國語而仍是南音,無物 不能喫而好鹹味,……還是越人安越而已。」後註民國癸未三月八日。收錄於《書房一角》,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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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需要。46

三、風雨如晦的憂患意識:

「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

誠如施萊爾馬赫所言,要真正理解文本的思想,就必須返回到思想產生 的根源。為追溯「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的源起,我們之前考索周 作人的「故鄉情結」,此際也要回顧他 1919 年以譬喻形式發表的長篇新詩〈小 河〉。這首詩以稻草喻「我」,以水喻群眾,「我」在群眾之中與人群一同生 活,卻害怕當其變臉時,自我被異化甚至毀滅。〈小河〉暗示了周作人與生 俱來的憂懼感,也預告了他對將來的憂生憫亂。1960 年代周作人在回想錄中 發表〈小河與新村〉上中下,筆記抄錄往昔作品,透過增補詮釋與說明,構 成前後完整的憂患體系。 周作人的思想裡蘊涵著漢文化的人本主張,青壯時期即生發為「人的文 學」、「個性的文學」這些信念。1918 年,三十三歲的他在〈人的文學〉裡, 提倡「人」的理想生活,包括:物質生活應講求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道德 生活應以愛、智、信、勇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人力以上的因襲的 禮法。47這篇刊行於新文學運動初期的重要文章,除強調勞動實踐的可貴外, 還涉及人存在的自由不應被僵化的禮教所禁錮。1922 年,他在〈自己的園地〉 裡呼籲,個人應該去耕種自己的園地,用了力量,便是盡了他的天職;人理 應依照自己的心願,尊重自己的個性,「倘若用了什麼名義,強迫人犧牲了 個性去侍奉白癡的社會,美其名曰迎合社會心理,那簡直借了倫常之名強人 忠君,借了國家之名強人戰爭一樣的不合理了。」48可見他對假借「倫常, 國家」的名義,強人忠君驅人戰爭的嚴厲批判,雙重指涉了傳統禮教文化與

46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95。 47 〈人的文學〉,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臺北:洪範書店,2002),頁 66。 48 〈個性的文學〉,鍾叔河編,《周作人文選.本色》(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頁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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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當代政治現實斨害人性的不合理要求,自與當時世界性的人道主義思潮,以 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脈搏符節合拍。 這些議題除了被時代語境所凸顯外,周作人晚年所寫的《知堂回想錄》 所有提及家族親人間的倫常關係時,總有一種意在言外的感傷。據書中回 憶,他和魯迅從小就喜歡站在弱者那邊,偶而為他們伸張一下正義公理,都 成了童年美好的記憶和慰安。49這些生活中所觸及的無告者,始終盤桓在周 作人的內外世界裡。如此的習性似乎也可以說明,他們兄弟倆留日期間合譯 出版《域外小說集》50的主要動機。《域外小說集》所收的都是被強權壓迫的 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此一動機當然含有當時迫切的國族焦慮,足 以衍繹為一種最深沉的文化願想,甚且恆久牽繫著周作人與眾不同的故土情 感。 成書於 1942 年的《藥味集》和 1944 年的《苦口甘口》,裡頭大多數的 文章都在反覆論述「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的必要,他說: 這第一點是反對過去的封建禮教,不合人情物理,甚至對於自然亦 多所歪曲,非得糾正不可。……第二點是反對一切的八股化。自從 董仲舒說過,「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後來的人便扛 了這塊招牌大唱高調,崇理學而薄事功,變成舉世盡是八股的世 界。孟子對梁惠王「何以利吾國」之問,開口喝道:「王何必曰利, 亦有仁義而已矣」,但是後面具體的說來,卻是「五畝之宅樹之以

49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提及自己幼年時與祖母住在一起,經常目睹「苦守忍禮」的祖 母,「生平不見笑容」;處在有妾的專制家庭中,讓他覺得:「我心目中的女人一生的運命 便是我這祖母悲痛而平常的影象。」從切身的經驗中,周作人很早就領悟到禮教壓制人性 的殘酷面。11 歲到 13 歲在三味書屋求學的時期,曾與魯迅連袂去懲罰鄰近一名苛刻的塾 師,理由是討厭他欺侮不能抵抗的學生。周作人一直記得,蓄妾的的祖父脾氣很壞,經常 粗暴地叫詈家裡的婦女、下人和小孩(包括他),因此從小就能體會到被欺壓的委屈和辛 酸。關於周作人這些家族裡的事情,可參照《知堂回想錄》第一卷 15、16、17 節。 50 參見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10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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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桑」這一大串話,歸結到「黎民不饑不寒」,正是極大的事功。51…… 其中兩個要點,不只一次地被周作人提挈為「現代中國心理建設」的重 心。521944 年〈夢想之一〉重述他之前寫就的〈螟蛉與螢火〉53一文時,說 「中國人拙於觀察自然,往往喜歡去把他和人事連接在一起,最顯著的例, 第一是儒教化,如鳥反哺,羔羊跪乳,或梟食母,都一一加以倫理的附會。 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蟲化為果蠅,腐草化為螢,這恰似仙人變形,與六道輪 迴又自不同。」54這段話精要地抓住了中國傳統文化於長時間的流播過程中, 經由曲解、型塑而成的「儒教化」和「道教化」,而「儒教化」與「道教化」 所失卻的人情物理,就是周作人想要整頓舊思維的核心據點。 錢理群認為,周作人在日本即將結束侵略的時日之際,突然地關心起「現 代中國的心理建設」,並提出「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的口號,所 看重的正是實踐性的作用;但是關心國家動亂,生民之計所有的這一切,都 是三○年代周作人自覺拋棄、全力批判的內容。55錢理群這些話只說對了前 半部,亦即周作人「所看重的正是實踐性的作用」這點;但是周作人「倫理 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的主張,並非從表面觀察即可斷言其起於抗日戰 爭末期的「突然」關心,反倒是經過長久的蓄釀之後,在某個時間點上的凝 聚成形;至於對「國家動亂,生民之計」的關切,即使在他寫作「閒適」文 章的時期,其實都未嘗或已。56 在周作人博雜的學問涉獵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自然名物方面的知

51 參見周作人著,止庵校訂,《知堂回想錄》下〈反動老作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頁 651-652。 52 〈夢想之一〉(1944 年 2 月),《苦口甘口》,頁 7。 53 〈螟蛉與螢火〉(1936 年 1 月),《風雨談》(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68-75。 54 〈夢想之一〉,《苦口甘口》,頁 7-8。 55 參見錢理群,《凡人的悲哀──周作人傳》,頁 188-195。 56 除了發表於 1920 年代的〈我們的敵人〉、〈死法〉、〈碰傷〉、〈喫烈士〉、〈祖先重拜〉、〈上海 氣〉……等等以外,即便是 1930 年代的〈北大的支路〉、〈畏天憫人〉、〈縊女圖考釋〉、〈北 平的春天〉……何嘗與國計民生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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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識,他覺得毛詩草木疏及廣要,毛詩品物圖考,爾雅音圖及郝氏義疏,本草 綱目,野菜譜,花鏡……以及色耳彭的自然史,湯木孫談落葉與法勃耳講昆 蟲的文章等等;這些記載生物生活現象的實際觀察,都可以拿來當千百年來 人類的教訓,乃至於可定人類行為的標準。他還說,這類生物學的知識能用 在思想上面,讓他真正了解到「化中人位」的問題。571918 年他寫〈祖先崇 拜〉時,就已經有這樣的見解:「經典之可以作為教訓者,因其合於物理人 情,即是由生物學通過之人生哲學,故可貴也。」58 一向看重自然研究的周作人,覺得自然本身很有意思,而動植物的生活 狀態其實也就是人生的基本;若對這方面有充分的常識,則對於人生的意義 與其途徑自能更明確地了解認識。59他自述曾經從聽法勃耳講昆蟲本能的驚 異當中,聯想到焦理堂「言生與生生之理」,進而悟識到「聖人不易,而人 道最高的仁亦從此出」。60他又以湯木孫談落葉為例,說湯氏觀測到每片樹葉 在將落之前,必將所有糖分葉綠素等貴重成分退還樹身,落在地上又經蚯蚓 運入土中,化成植物性壤土,以供後代之用。當周作人閱讀、轉介這類新知 時,自承「在這自然的經濟裡可以看出別的意義」,他說,「這便是樹葉的忠 藎」。由於本來就很喜歡《論語》「小子何莫學乎詩?」這一章,因為閱讀湯 木孫,更讓周作人得以經過文化轉譯的內外進程,對「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觸發新的領會 來。61這個新的領會恰與他所謂「別的意義」相連結,正是一扇人文新視窗, 得以導向另一個未曾有過的,新的生命廣度與深度。這或許也可以解釋,他 在國事紛紜之際,為什麼大量寫作草木蟲魚的文章的原因。62木山英雄精要 點出,時局動盪下的周作人,勤於筆耕,以大量的雜文書寫將生命與生活的

57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70-71。 58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71。 59 〈夢想之一〉,《苦口甘口》,頁 8。 60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70。 61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71。 62 參見《看雲集》(1932),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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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基準落實到「人情物理」,手段則是「閉戶讀書」,宜其無愧為「新知識人」。63 「倫理自然化」在周作人的理解下,應該緊扣「適性」的追求。他極欣 賞孟子說的「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這句話,可是他與別人的解說大不 相同;通儒的說法是「人禽之辨」只在一點上,但二者之間的距離極遠;周 作人雖然也承認「人禽之辨」只在一點上,不過卻認為兩者之間的距離很近。 他曾屢次引述焦理堂《易餘籥錄》談論飲食男女的那段文字64,加以闡明: 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 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 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能生存便不顧手段,只要 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 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可能達到目的,須與別個聯結,互相 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隨後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 設法圓滿的相處。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後 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的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蓋即此也。65…… 對於此一原始的「生存的道德」,周作人強調說,「即為仁的根苗」,也 是人類所共同具有的。他以「生存的道德」分判人禽之辨,已經把原先相互 矛盾的兩個概念:「倫理」與「自然」,作了某種程度的轉化融合。接著他又 把人類生存的道德基本定位在中國的「仁」道上面,解釋為「己之外有人, 己亦在人中」,這個「仁」包含了儒家與墨家的思想,它最大的特色是平易 健全,雖說是人類所獨有,實際未嘗與生物的意志斷離,卻又正是其崇高的 生長。所以:「人類的生存道德既然本是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我們當 然不能再退縮回去復歸於禽道,但是同樣的我們也須留意,不可太爬高走

63 同木山氏前揭文頁 107。 64 〈中國的思想問題〉(1942 年 11 月),《藥堂雜文》,頁 11-12。 65 〈夢想之一〉,《苦口甘口》,頁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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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遠,以至與自然違反。……」66 「不可太爬高走遠,以至與自然違反」,這句話是針對中國傳統禮教過 度「儒教化」所發;另方面,先民與自然密切交滲的生命體驗,固有尊天敬 祖的信仰傳承,卻也不免歧出蒙昧的迷信,鬼魅化人的理知和情感,此即前 述的「道教化」。周作人相信自然與人道互倚相成,人類能夠擯絕強食弱肉、 雌雄雜居的禽道是好事,可是憑君父之名發動戰爭,大興思想文字獄,發明 人身買賣,或賣淫行為……,卻都是生物界所未有的。他覺得應當根據生物 學、人類學與文化史的知識,對這類事情隨時加以檢討,讓道德的理論與實 際都保持在水線上的位置,「既不可不及,也不可過而反於自然」。67 這篇寫於 1944 年 2 月的〈夢想之一〉,其中「倫理自然化」的主張,既 有儒家「中庸」思想縱的傳承,復有現當代各種科學人文新知的橫向連結; 「通物理,順人情,本天地生物之心,推知人類生存之道」68,是周作人自 始一再自惕勵人的生存目標。重要的是,他早就認知到生存目標不能空懸, 必須落實到尋常生活,去生發改革的力量,這也是「道義事功化」最平實的 一面。1939 年 10 月 17 日周作人寫〈禹跡寺〉一文,距離是年元旦遇刺已九 個半月,他也已陸續接受各項「偽職」;文中對大禹的形勞天下,肯定其為 「儒而近墨」的偉大人物,且以「大政治家」稱之;並於文末題詞:「禹跡 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69 隱並置古聖王典範大禹和他自己,其間蘊藉互滲的文化情感,相當啟人深 思。禹治水功在天下,「日夜不休,以自為極」不僅可為周作人「道義事功 化」的註腳,同時也在主觀上分擔了他的社會重壓。然而周氏此一概念的提 出,確實受到許多研究者的不斷質疑,認為其意在文過飾非耳。70

66 同前註。 67 〈夢想之一〉,《苦口甘口》,頁 10-11。 68 〈論小說教育〉(1943 年 12 月),《苦口甘口》,頁 22。 69 〈禹跡寺〉,《藥味集》(1942),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I》,頁 383。 70 參見孫郁、黃喬生編,《回望周作人:是非之間卷》,頁 139-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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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1944 年〈我的雜學〉,明揭周作人賞識的中國歷史上知識界的明燈有三, 即是:王充、李贄、俞正燮,理由是他們都具有「疾虛妄,重情理」的精神 71;此種「疾虛妄,重情理」的精神適可以接榫他「倫理自然化」的主張。〈禹 跡寺〉說:「古先聖王中我只佩服一個大禹,其次是越大夫范蠡。」乃因大 禹和范蠡都有世業積極面的「功成名遂」,真正履踐了周作人肯認的「道義 事功化」;其中范蠡的「身退」,毋寧更接近周作人潛意識裡最大的渴望。如 果參照這段時間他所寫的〈賣糖〉、〈炒栗子〉、〈關於朱舜水〉72……這些懷 舊念逝的文字,以上的推論大致是可以成立的。 先秦儒墨曾並稱顯學,周作人一向無吝於稱揚孔孟老莊,亦從未略過禹 墨,其思想的兼容並蓄,概可想見。不管當時或戰後,社會輿論對他的言行 文章,能夠諒解他願意諒解他的人並不多73;儘管他一再強調自己有一種「不 辯解」的心境,74其實在許多文章裡他已經作了間接的回應,那就是:「道義 事功化」。厭惡國家主義的周作人,既寫過親日態度的文章,也寫過嚴厲批 判日本的文章;他有自己的政治意識,卻沒有明確歸屬於國民黨或共產黨, 對於兩黨的激烈爭鬥亦不認同。75回顧 1935 年,周作人寫為秦檜翻案的〈再 談油炸鬼〉,文中說「和比戰難。戰敗仍不失為民族英雄,和成則是萬世罪 人,故主和實在是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見與道德的毅力也。」76這樣的主張, 被錢理群視之為「有意識的傾向日本」;在逆反國族期待的同時,亦開啟了 後人解讀周作人「兩邊不靠岸」的另類思考。 在日本持續對中國武事侵略,中國民族起而抗戰的時刻,「主和」的思

71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61。 72 〈賣糖〉(1938 年 2 月)、〈炒栗子〉(1940 年 3 月)、〈關於朱舜水〉(1940 年 7 月),分見 《藥味集》,頁 126-131、167-173、1-11。 73 楊牧,〈周作人論〉,《失去的樂土》,頁 373。 74 參見〈辯解〉(1940 年 5 月),《藥堂雜文》,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I》,頁 403-406。 75 倪墨炎,〈周作人是三十年代右翼文壇的首領嗎?──試與舒蕪先生商榷〉說:「周作人在政 治上始終和國民黨保持距離,和共產黨也保持一定距離。」參見孫郁、黃喬生編,《回望 周作人:是非之間卷》,頁 269。 76 錢理群,《周作人論》,頁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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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想導引周作人為自己標示了一個時代激流中的位置。他汲自傳統文化與宗教 情操,所形塑而成的「不辯解說」,以及閒適其表憂悒其內的,茹苦忍辱的 生命姿態,亦因此而定調。此舉與其個性密切相關,亦與他的親日路線相符。 即使可以如他所說的「本來道即是一條路,如殊途而同歸,不妨各行其道」 77,或道或儒或釋均無不可;問題的要點還是在於他選擇的「道」,終究為時 局輿論所不容。他的〈關於命運〉說:「考慮中國的現在與將來的人士,必 須要對於他這可怕的命運知道畏而不懼,不懼言,敢正視,處處努力要抓住 牠的尾巴而不為牠所纏繞住,纔能獲得明智,死生吉兇全能瞭知,然而此事 大難,真真大難也。」78顯然對即臨的自己的命運,清醒得叫人吃驚。1930、 40 年代,他寫下許多飽受同胞攻擊的文章,79那最堅韌的內在支撐,難道是 源於他無可救藥的「日本情結」,導致錯判日本會贏得這場戰爭嗎?果如是, 又何必一再發表「儒家文化中心論」的主張,引發日本作家片岡鐵兵對他的 發難打壓,直指周作人為反動老作家?80而周作人坦然無諱的回擊,展現他 「溫雅中有鐵」的器識81,又該怎麼解說? 鄭清茂認為,「周作人一生的浮沉榮辱的確與日本息息相關。他在思想 上、感情上乃至行為上表現的種種矛盾,往往源於他對日本文化的偏愛與對 日本人的善意。」就是這種「單戀式的日本經驗」與「日本情結」,讓他「面 對日本侵華的事實……徘徊於親日與排日之間」,終於「決定與侵略者合作 而淪為文化漢奸。」82這樣的評斷不脫以「成敗」論人,能否成為周作人的 歷史定位,實有可議的空間。以常識來看,若周作人附日期間孜孜為個人出 處謀慮,則理應在日本敗象逐露時,即尋找東渡之計,何必坐實「漢奸」之

77 參見周作人,〈談韓文〉,鍾叔河編,《本色》(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頁 356。 78 〈關於命運〉(1935 年 4 月),《苦茶隨筆》,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291。 79 例如〈責任〉、〈關於英雄崇拜〉、〈岳飛與秦檜〉、〈談油炸鬼〉……。 80 參見周氏,〈關於老作家〉,《周作人集外文──1926-1948》,頁 597-600。 81 錢理群,《周作人》,頁 394。 82 參見鄭清茂,〈周作人的日本經驗〉,《第二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 1989),頁 898-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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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名從容83被捕、受審入獄?文學作品誠然是作者的超我表現,我們檢視周作 人的思想立論行徑,並不難發現,無論戰前抑戰後,相符者十居其九。84 作人的追求、失落與自我調和,應該是一次次對社會、對歷史、對人生的辯 證思索;莫非,他早已決定選擇自己的肉身,來作為試煉的火獄,自焚的道 場? 1943 年 7 月 20 日周作人發表〈漢文學的前途〉,文中再次引述《孟子‧ 離婁》中的一段話: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 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 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饑者, 由己之饑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85 「禹稷精神」一直是周作人心目中「中國思想的根本」,不惟孔孟從中 出來,讀書人自然也應是;禹稷的奔走天下與顏子的「亂世安貧樂道」,兩 者「易地則皆然」。可見作為儒家核心價值的「忠恕」(盡己之心與推己及人), 本來就是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宜的;此一人世最高之「仁」道,自與所有偉大 的宗教情操相通;只能活用不可拘泥。〈漢文學的前途〉文中反覆表述「士 先器識而後文章」、「修辭立其誠,辭達而已矣」的「明道」古訓,更殷殷提 點「中國文學要有前途,首先要有中國人」,幾乎隨處可見可感此一「中國 人」的強烈意識;尤其強調,中國民族屢遭世變,其維繫之力乃在於「思想 文字語言禮俗」。86凡此要旨,皆與 1940 年寫的〈漢文學的傳統〉、1942 年的 〈中國的思想〉、1943 的〈中國文學上的兩種思想〉,大同小異;要可視之為 周作人整體思維的脈絡分支,意在表明自己「實在只是以中國人立場說話

83 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414-415。 84 「三一八事件」後,周作人寫下〈死法〉,「五卅慘案」後寫下〈喫烈士〉,「新華門事件」 裡他寫下〈碰傷〉……;無非以筆為刃,對抗惡政。 85 〈漢文學的前途〉,《藥堂雜文》,頁 25。 86 〈漢文學的前途〉,《藥堂雜文》,頁 3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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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耳」。87惟〈漢文學的前途〉文末言及把握漢文學的統一性,宜「對於民族與 文學同樣的有所盡,必先能樹立國民文學的根基,可以大東亞文學之一員而 參加活動」88云云;似乎是對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願想仍未絕望,不過 出之以「文化文學」立場的善意回應罷了。 從以上引述,可以推論周作人不惟從漢文化的「仁」提挈出「士」的最 高準則,更進一步要求「弘毅」及「任重道遠」;「弘毅」與「任重道遠」落 實在「思想文字語言禮俗」的興革,就是「道義事功化」的註腳。距離被捕 前的一個月,周作人依舊倡言:「道義必須見諸事功,才有價值,所謂為治 不在多言,在實行如何耳。」89他一直認為「這是儒家的要義,離開功利沒 有仁義」。孟子說梁惠王的「義利之辨」也被周作人創意地聚焦到植田樹桑 上,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舍生取義」說,卻是略過不談的。他對功 利、仁義、道義與事功的詮釋,都不難獲取當代及後世的認同,關鍵處終究 在於:他所夾處的個人與國族間的尷尬位置。對黨機器的忠貞,與對國家人 民文化的認同歸屬,自古及今向來不無非議的空間。從來不屬於任何黨派的 周作人,他的「道義事功化」,大膽越出傳統的論述框架,以其言其文其行 模糊了國族、種族與文化的疆界,就算極富前瞻性,充滿睿智和慈悲;可是, 在當時的政治現實下,卻不能不流於澈底的悲劇性。 歷史命運與周作人完成了相互選擇,附日期間的作為,已經讓他日後付 出鐵窗歲月與人格破產的代價90,但周作人始終不承認自己有負家國,始終 堅持自己得罪的只是名教。911944 年 11 月 7 日完成的〈道義事功化〉,不僅 可以視為是他對這個事件的總宣言,同時也貫穿到他一生所有的取捨進退。 許多研究者都認為周作人的一生充滿矛盾,具有介乎叛徒與隱士之間的性

87 鄭清茂,〈周作人的日本經驗〉,頁 885,引周作人寫於 1925 年的〈日本浪人與順天時報〉 (收於《談龍集》〔下〕,頁 507),認為他這類文章,代表了「我終是中國人的立場」。 88 〈漢文學的前途〉,《藥堂雜文》,頁 33。 89 〈道義事功化〉(1945 年 11 月),《知堂乙酉文編》,頁 77。 90 參見楊牧,〈周作人與古典希臘〉,《失去的樂土》,頁 335。 91 參見《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頁 645-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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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格,這樣的見解自可言之成理,但仍只停駐於表相的觀察。其實抓住他思想 的兩大主軸,以「知人論世」的角度來考察其一生的文章言行,應該對他會 有一種豁然貫通的理解,或同情。基於如此的理解與同情,未必一定要為周 作人作歷史定位的工作。他的人和作品,或可因此得到不同世代開放性的閱 讀與詮釋,也未可知。姑且引一段〈道義事功化〉裡的文字: 所謂効力君父,用現在的話來說,即是對於國家人民有所盡力,並 不限於殉孝殉忠。我們可以用顏習齋的話來做說明……:「吾讀甲 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難,祇有一死報君恩』云云,未嘗不 泣下也,至覽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師有之,有益於世則未』二語, 為生民愴惶久之。」……這幾句話看似尋常,卻極是沉痛深刻。…… 「天醉曰,沒中用人死亦不濟世。然則怕死者是歟?……要他勿怕 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這裡說的直捷痛 快,……我說的道義之事功化,大抵也就是這個意思,要以道義為 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實現,以名譽生命為資材,去博得國家人民 的福利,此為知識階級最高之任務。……希望不但心口相應,更要 言行一致,……思想言語須得兌現,即應當在行事上表現出來,士 庶人如有仁心,這必須見於宗族鄉黨才行,否則何與於人,何益於 國家……以仁存心,明智的想,勇敢的做……是即道義之事功化 也。92 「以道義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實現,以名譽生命為資材,去博得國 家人民的福利」這是周作人為知識階級設定的最高之任務,也是他表明心跡 的吶喊。他推重立功在德與言之上,自我要求「以仁存心,明智的想,勇敢 的做」,完全不畏世人考索他「思想言語須得兌現」的承諾。他將「道義事 功化」名之為「夢想之二」,與前述「夢想之一」的「倫理自然化」並列排

92 〈道義事功化〉,《知堂乙酉文編》,頁 7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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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序,顯然是有深意在的。 「倫理自然化」與「道義事功化」的倡述,並非到了附日期間為表白自 己對家國的忠悃才突然冒出來的,早在 1918、1919 年就或隱或顯地出現在 他的言行文章中了,只不過 1944 年以之為題再次談論罷了。他在〈道義事 功化〉中承認自己許多年前說過寫過的「想起來至今也無甚改變,可謂頑固, 至少也是不識時務矣。」93對「聞道而苦於情重」的周作人而言,「道義事功 化」除可取鑑於中國古聖先賢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內在憑藉,那就是:佛經。 周作人約莫在二十歲前後開始接觸佛經,發現「佛教精神是印度古聖賢對於 人生特別是近於入世法的一種廣大厚重的態度,根本與儒家相通而更為徹 底」94,兩者的共通點在於「宗教性」。《知堂回想錄》提及,初讀〈大乘起 信論〉「無有所得」的周作人,卻對「菩薩投身飼餓虎經」印象深刻,因為 裏邊「美而偉大」的精神與文章讓他非常感激,「至今還時時記起」,更聯想 及「大禹與墨子也可以說具有這種精神,只是在中國這情熱還只以對人間為 限耳。」95〈我的雜學〉引〈布施度無極經〉云: 眾生擾擾,其苦無量,吾當為地。為旱作潤,為濕作筏。饑食渴漿, 寒衣熱涼。為病作醫,為冥作光。若在濁世顛倒之時,吾當於中作 佛,度彼眾生矣。96…… 裡頭「眾生無邊誓願度」的宗教精神,結合了「說理與美」,深為周作 人所喜歡;他還喜讀梵網經菩薩戒本及其他,「特別是賢首戒疏」,其中「鳥 身自為主」博大深厚的精神,被他贊歎不已。佛經慈悲普渡的濟世情懷因此 與周作人的「倫理自然化」「道義事功化」,獲得最深邃的連結。

93 〈道義事功化〉,《知堂乙酉文編》,頁 87。 94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頁 91-93。 95 〈我的雜學〉,《苦口甘口》(1945),頁 92。 96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拾遺午〉,頁 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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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要之,「倫理自然化」是根據現代人類的知識來調整中國固有的思想, 解放長時間禁錮扭曲的人性,以求取知、情、理和融的生存樣態;「道義事 功化」則是要實踐所有的理想以適應中國當前的需要。97這兩個主要環節組 構了周作人看似曲折複雜,其實簡單厚實的生命姿采;其形塑過程,尚且穿 插了極重要的日本經驗,與各種相生相成的「土之力」。其間周作人種種表 裡依違之舉,被錢理群代表性地解讀為:「走向深淵」,98成了靈魂墜落的煉 獄之旅。

四、回首來時路

我們的不幸,便是大家對於別人的心靈生命苦痛習慣意向願望,都 很少理解,而且幾於全無。我是治文學的,我之所以覺得文學可尊 者,便因其最高的功業是拭去一切的界限與距離。 ——安特來夫《七個絞死者的故事》99 1911 年秋天返鄉之前的周作人,一向對週遭事件充滿敏感,帶著他對外 國文化的欣慕和理解,正藉由不斷的觀看與思辨來進行個人的思想形塑。返 國後,透過翻譯與創作,介入、關懷五四運動;他引介日本白樺派式的人道 主義,於 1918 年發表〈人的文學〉,說明人道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 本位主義,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紀錄研究的文字,即是 人的文學。100這篇文章強調人應追求:「自由意志下的自然存在」,這樣的存 在,對文學、社會和個人而言,都需要被保存、被建立。隔年周作人至日本 日向短期參訪「新村」,回來北京後即致力籌設支部。此一「新村運動」101

97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拾遺午〉,頁 716。 98 參見錢理群,《周作人傳》第八章〈走向深淵──在北平(四)(1937.7—1945.12)〉,頁 335-414。 99 〈文藝上的異物〉,《自己的園地》(1933)(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34-35。 100 〈人的文學〉,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63-73。 101 詳參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185-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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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推廣,就是為了實踐尊重個性的「人的生活」,追求「自由意志下的自然存 在」;究其極致,不儘為了個體的自由,使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同時也照 顧到人類整體的利益。在周作人的信念當中,這樣的理想應該含括全人類全 物種,亦即跨越國族、種族、性別、階級的界限,以存同求異、互信互助的 大同世界為依歸。在〈新村的理想與實際〉102一文中,他提供自身經驗以作 為轉介國人該理想時的實際參照,「新村」是周作人藉由實際參訪所認識到 的真實生活,這種生活嚮往與他的文學觀、社會、甚或政治思想都一脈相承。 雖然北京新村的設置不旋踵即告破滅,可是,周作人的理想與意志並未 消失,他轉而以文章、言論的形式,不斷發表於當時的媒體,更在微妙的、 不可思議的時間點上,訴諸別人所難以諒解的種種行動。1920 年代他陸續出 版《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澤瀉集》,已經有意識地以文章作為現實 與藝術邏輯之間的表態利器。從〈個性的文學〉103開始,他便逐步形成自己 的藝術理念與個性,力求「言志」和「載道」融為一體。當他寫〈鳥聲〉、〈蒼 蠅〉、〈喝茶〉、〈故鄉的野菜〉、〈山中雜信〉、〈北京的茶食〉、〈生活之藝術〉 104……這類看似生活閒適趣味的散文時,其實也同時藉由文字在思考、處理 「同類」的生活,表達他的文化評論立場。他從傳統「非人的文學」的對立 面宣揚普世性的「人的文學」,結合藝術技巧和哲理邏輯來豐富思想的深度, 冀望人們能夠對草木蟲魚、生活瑣碎,保持高度的敏感與知識探索的能力, 留心於日積月累的文化偏枯。105終其一生,周作人從未怠忽思考外界的現實 問題,也藉由文字處理和自身有關的情理辯證,包括生活細節、家國意識與 其文化鄉愁。

102 〈新村的理想與實際〉,《藝術與生活》(1926)(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425-440。同 書中上尚收有系列性的文章〈日本的新村〉、〈訪日本新村記〉、〈遊日本雜感〉等。 103 〈個性的文學〉(1921 年 1 月)收入《談龍集》,參見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16-117。 104 以上諸文皆收錄於《雨天的書》(1925)。此外,像〈談酒〉、〈烏蓬船〉、〈喫茶〉、〈閒話四 則〉……收入《澤瀉集》(1927)(臺北:里仁書局,1982)。 105 參見《看雲集》(1932)所收〈草木蟲魚之一:金魚〉、〈草木蟲魚之三:兩株樹〉、〈草木 蟲魚之四:莧菜梗〉、〈草木蟲魚之五:水裏的東西〉等。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87-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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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1930、40 年代的周作人,除了延續〈人的文學〉中「自由意志下的自然 存在」之思想,同時強調:容納自然存在下的各個差異之必要,同時指出精 神方面的自我發展與個別交流,對於同類而言是一種保存生命之後的需求 106,藉由釋放豐厚的生命力與動能來達到生命情境的相互穿透。周作人始終 認真吸收、理解東西方各種思潮,並以散文雜文的創作形式闡釋這些理論知 識,將之轉化為可行於國內的思想,以達到實用的功能。歷經對五四運動、 辛亥革命的失望,以及數次慘案、烈士遭捕的衝擊,加上次女若子的病逝107 周作人並沒有避開任何苦痛,仍「對於人生細細嘗味,如啜苦酒,一點都不 含糊」108 。1929 年他寫〈麻醉禮讚〉、〈偉大的捕風〉109之前,已經歷過「三 一八慘案」、「李大釗事件」與女兒若子之死,在這兩篇文章中他懷著悲劇的 詼諧,不卑不亢面對自己的人生,表現出對人間共同命運的承擔,落實他自 我期許的「偉大的捕風」。 1930 年代中日關係日漸緊張,他以文字也以行動詮釋自己認知的社會責 任,〈關於寫文章〉、〈關於英雄崇拜〉110、〈責任〉111……這些文章都明顯上 承「新村」的精神。在「義務不同,不是量的不同,只是性質的不同」的概 念下112,周作人以一以貫之的「道義事功化」裁量自己在時局下的抉擇,或 許可以提供我們較諸以往不同層次的理解。抗日期間他所寫的〈中國的思想 問題〉、〈我的雜學〉113……,一方面盱衡時事同時進行自我省察;許多文字

106 〈人的文學〉,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63-73。 107 「若子之死」,參見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294,其他事件此書亦有詳盡交待。 108 〈麻醉禮讚〉藉古哥薩克喪子之勇士自勉,《看雲集》,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181。 109 〈麻醉禮讚〉(1929 年 11 月)、〈偉大的捕風〉(1929 年 5 月),分見《看雲集》,楊牧編, 《周作人文選 I》,頁 179-182、205-208。 110 〈關於寫文章〉(1935 年 3 月)、〈關於英雄崇拜〉(1935 年 4 月),分見《苦茶隨筆》, 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302-308、309-312。 111 〈責任〉,《苦竹雜記》,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1936),頁 318-320。 112 〈新村的理想與實際〉,《藝術與生活》,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1926),頁 86。 113 〈中國的思想問題〉(1932 年 11 月),收入《藥堂雜文》,〈我的雜學〉(1944 年 6 月)收 入《苦口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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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例如〈過去的工作〉、〈兩個鬼的文章〉114、〈論小說教育〉115……)都以回 顧、統整和再確認的方式,聲明自己長久以來的關注,還是中國當前與恆久 的兩大課題:「倫理之自然化」與「道義之事功化」。中日戰爭停歇,周作人 入獄,仍持續思考、創作,無間於以翻譯作品進行文化的轉介;始終沒有放 棄年輕時即自許的生命價值和理想。 《知堂回想錄》嘗提及他赴日期間,中國發生 1907 年的徐錫麟起義、事 敗後被挖心炒食,以及秋瑾的受刑棄市;還有 1910 年日本的「大逆事件」…… 等等;這類事件被周作人指為「兇惡可憎」,已超過政治的範圍,涉及「人 道的問題」。1161927 年他寫〈喫烈士〉117、1934 年寫〈縊女圖考釋〉118,都 在沉重處理中國的陳腐陋俗,並暗諷權位者藉此獵取政治利益之可議。1936 年的〈責任〉,強調言論者應以「自知」、「盡心」、「言行相顧」自我惕勵。119 凡此種種皆可讓我們聯想到,周作人在思索「人道」與「存在的價值」時, 有其曲折相應的理解進程,此一深刻之理解進程,復與其「倫理自然化,道 義事功化」的主張,未嘗須臾分離。 1911 年爆發的辛亥革命,周作人沒有親身經歷。他在《知堂回想錄》中, 以極大的篇幅談論王金發、孫德卿、范愛農三人的事例,表明自己很珍重那 回革命,對革命志士有很深的感佩。而親眼目睹的「六三事件」,更帶給周 作人非比尋常的體驗。「前門遇馬事件」120讓周作人所領受到的驚嚇與屈辱, 尤其激發他想到中國「思想革命」的必要性,也更能理解像李大釗、陳獨 秀……等其他改革者的意識和行動。錢理群在《周作人傳》中敘述他在陳獨 秀被逮捕後,「沒有任何猶豫,即與李辛白、王撫五等一起以北大代表的名

114 〈過去的工作〉(1945 年 9 月)、〈兩個鬼的文章 1945 年 11 月〉收入《過去的工作》(1959) (臺北:里仁書局,1982)。又見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I》。 115 〈論小說教育〉(1933 年 12 月),收入《苦口甘口》。 116 《知堂回想錄》九十。 117 〈喫烈士〉,收入《澤瀉集》(1927)。 118 〈縊女圖考釋〉(1933 年 10 月),《夜讀抄》(1934),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 119 〈責任〉,《苦竹雜記》(1936)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319。 120 參見〈前門遇馬隊記〉,收錄於《談虎集》上卷(臺北:里仁書局,1982),頁 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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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人文學報 第十一期 義前去探監,遭拒絕而返,陳獨秀出獄後,周作人又前去慰問。」121從此可 以看出,周作人的價值觀與判斷一直是「言行相顧」的。 1919 年周作人陪同妻兒赴日探親,得知五四運動爆發,匆匆離日返國, 前往慰問「六三事件」中被捕的學生。是年 7 月,周作人再度赴日與武者小 路實篤會面,參觀新村,體驗他們「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互助互愛」的生活 實況。回國後,立即發表文章向國人引薦此一理想生活,吸引志同道合者倡 導新村運動,122雖然最後失敗,周作人卻能在一連串的過程中,展現「實踐」 的必要,以及在行動過後不問成毀地,延續其內在精神,另開蹊徑繼續奮鬥 他所堅持的「人的生活」與「人道主義」精神,以實現合乎「自然意志」與 「人類意志」的新社會。 1927 年 4 月李大釗被國民黨逮捕,隨即遇害,周作人除了主動參與掩護 李大釗子女赴日外,更在李大釗書稿被查收、四處流轉的情況下,接手成為 部份稿子的保存者,並協助其文集出版事宜,可惜因故未成。後來中日抗戰 時期,周作人仍和李大釗子女保持聯繫並給予協助,使其保全性命。123 藉由各樁史實映證,周作人已為「道義事功化」作了某些示範。在為人 子、人夫、人父的角色上,他也不悖其言,行其所當行。1918 年,周作人參 加北大的「進德會」,戒約是不嫖妓不娶妾。1922 年,他和一些朋友發起組織 「婦女問題研究會」,在《晨報副刊》上發表宣言。大約同時間,他寫了一 首〈小孩〉的詩,末尾云:「我真是偏私的人啊/我為了自己的兒女才愛小孩/ 為了自己的妻子才愛女人/為了自己才愛人/但是我覺得沒有別的道路了」。124 這是儒家「推己及人」信念的落實,也是墨子「兼愛」精神的曙光。終其一 生,周作人的情感生活與他的言論主張無甚悖離。1929 年次女若子因遭誤診 而病逝,周作人次月即向北平市衛生局呈文,要求取消山本大夫醫師執照,

121 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184。 122 此部分資料可參《藝術與生活》,頁 401-468。 123 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281-285。 124 這首詩收入《過去的生命》,參見《周作人研究資料》上,頁 31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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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而近墨:試論周作人 並連續兩天刊登「山本大夫誤診殺人」的廣告125。除了為人父者的情理考量 外,應該也是追求真理的實踐。至於對母親的責任,論者多所批判,但往往 流於主觀認定,若從一般情理來看,周作人仍然無愧於養老送終的人子本 分,此於其寫於 1943 年的〈先母行述〉一文中,概略可知。126 從 1938 年出席日本召開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開始,一直到 抗戰結束,是周作人一生中最被放大檢視的一個時期,包括:1939 年接受偽 北大聘書,1941 年正式就督辦職……等等,大多數人的確為他的抉擇感到憤 怒,痛苦,但將這一切簡化歸咎於他的日本情結和政治欲望,極不恰當。正 如許多論者所謂,周作人是費解的,但並不是不能解、無解;若結合史實與 他的諸多言行來論,不僅不宜抹煞周作人力求有功於文化教育的理念和行 動,這恐怕還是他個人存在的終極力量。這段期間他發表的〈關於朱舜水〉、 〈老老恆言〉、〈炒栗子〉、〈賣糖〉、〈禹跡寺〉127、〈漢文學的傳統〉與〈中國 的文化思想問題〉128……等文章,一再表達亡國的悲哀,更將問題直接貫注 在文化思想上,一仍以往,孜孜處理中國從未根除的問題。周作人一向積極 入世,從未以知識、道德妝點風範,在環境有所箝制時,仍一本初衷,以一 種理性中的激情,履踐自己認同的真理,至死無悔。

五、結語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的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 就多有愁煩,加增智識就益增憂傷。 ——古希伯來傳道書129

125 錢理群,《周作人傳》,頁 294-296。 126 參見許子善、張鐵榮編,《周作人集外文》下冊,頁 571-572。 127 以上諸文收入《藥味集》(1942)。 128 以上諸文收入《藥堂雜文》(1943)。 129 轉引自〈燈下讀書論〉(1944 年 8 月),《苦口甘口》,頁 34。同文又見〈偉大的捕風〉(1929 年 5 月),《看雲集》,楊牧編,《周作人文選 I》,頁 207-20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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