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 學 中 國 語 文 學 與 教 系 列 ：
文 學 與 電 影 ——《 傾 城 之 戀 》 小 說 與 電 影 對 讀
香 港 特 別 行 政 區 政 府 教 育 局 課 程 發 展 處
中 國 語 文 教 育 組
二 零 一 二 年 九 月
2
說 明
本 文 根 據 教 育 局 課 程 發 展 處 中 國 語 文 教 育 組 於 2011 年 4 月 8 日 舉 辦 的 中 學 中 國 語 文 課 程 研 討 會 整 理 及 增 補 而 成 。
是 次 研 討 會 由 潘 國 靈 先 生 主 講 ， 講 題 為 「 文 學 與 電 影 ——
《 傾 城 之 戀 》 小 說 與 電 影 對 讀 」。
3
《 傾 城 之 戀 》 小 說 與 電 影 對 讀 潘 國 靈
(一 ) 前 言
1. 一 點 方 法 論 2. 淺 談 文 學 改 編 3. 細 節 與 觀 點
(二 ) 文 本 分 析 1. 人 物 塑 造 2. 場 景 3. 道 具 4. 對 白
5. 人 物 心 理 與 作 家 觀 點 6. 敍 事 聲 音 轉 化
7. 加 戲
(三 ) 結 語
4
(一 ) 前 言 1. 一 點 方 法 論
一 說 到 文 學 與 電 影 ， 老 師 可 能 即 時 會 想 到 電 影 與 文 學 原 著 的 比 較 ， 在 中 學 的 課 堂 裏 ， 這 的 確 是 最 常 見 的 ， 但 除 此 之 外 ， 可 探 討 的 東 西 還 有 很 多 。 下 面 所 舉 的 一 些 例 子 ， 雖 然 老 師 未 必 有 資 源 和 時 間 在 課 堂 內 進 行 ， 可 是 這 裏 頭 牽 涉 到 方 法 論 的 問 題 ， 還 是 可 以 先 認 識 和 探 討 一 下 。
比 較 小 說 與 電 影 文 本 以 外 ， 譬 如 說 ， 我 們 也 可 以 作 深 入 的 作 者 研 究 (biographical study)。 就《 傾 城 之 戀 》而 言 ， 關 於 張 愛 玲 的 研 究 已 經 非 常 豐 富，更 有 自 成 一 派 的「 張 學 」，我 們 不 必 再 花 大 量 功 夫 去 研 究 她 的 生 平 及 創 作 種 種 ， 但 是 卻 可 以 從 電 影 導 演 的 角 度 ， 了 解 許 鞍 華 拍 攝
《 傾 城 之 戀 》 這 部 影 片 的 心 得 ， 看 她 如 何 閱 讀 張 愛 玲 等 。 此 外 ， 我 們 也 可 以 讀 讀 作 者 的 創 作 談 。 舉 例 說 ， 在 張 愛 玲 的 散 文 集《 流 言 》中 (張 愛 玲 ， 1994,頁 17-24)， 有 一 篇 很 著 名 的 文 章 ， 名 《 自 己 的 文 章 》， 從 中 可 以 了 解 她 對 創 作 的 看 法 ， 幫 助 我 們 解 讀 她 的 其 他 作 品 。 在 開 放 詮 釋 的 年 代 ， 作 者 的 話 未 必 就 是 答 案 依 歸 ， 但 在 分 析 文 本 時 ， 作 者 研 究 往 往 都 有 參 考 價 值 。 這 樣 做 ， 額 外 好 處 當 然 是 不 斷 拓 寬 閱 讀 的 世 界 。
第 二 要 談 的 是 文 本 分 析 的 切 入 角 度 ， 譬 如 社 會 文 化 分 析 。 什 麼 是 社 會 文 化 分 析 ？ 《 傾 城 之 戀 》 發 生 在 上 海 和 香 港 ， 當 中 也 反 映 了 很 多 女 性 的 問 題 ， 老 師 可 以 引 導 學 生 從 作 品 內 容 去 分 析 四 十 年 代 的 女 性 命 運 ， 或 者 比 較 上 海 與 香 港 兩 個 城 市 的 社 會 文 化 、 意 識 形 態 等 。 這 些 未 必 是 中 學 語 文 老 師 的 強 項 ， 但 在 教 學 過 程 中 ， 難 免 會 涉 及 上 述 話 題 ， 老 師 可 以 在 備 課 時 多 做 一 點 功 夫 ， 對 引 領 學 生 深 入 研 讀 文 本 總 是 有 助 益 的 。
社 會 分 析 之 外 ， 可 以 從 工 業 角 度 分 析 ， 但 這 對 老 師 來 說 始 終 是 有 限 制 的 ， 一 般 老 師 多 數 是 個 別 的 觀 賞 電 影 者 ， 不 易 從 工 業 角 度 分 析 電 影 和 作 品 。 我 們 很 多 時 候 會 覺 得 文 學 是 個 人 創 作 ， 就 如 小 說 《 傾 城 之 戀 》 是 張 愛 玲 本 人 的 創 作 ； 然 而 當 我 們 說 電 影 《 傾 城 之 戀 》 是 許 鞍 華 的 作 品 ， 這 說 法 多 少 有 點 簡 單 化 了 ， 因 為 電 影 是 集 體 創 作 ， 一 門 綜 合 藝 術 。 電 影 工 業 有 它 的 體 系 、 邏 輯 和 運 作 模 式 ， 而 獨 立 電 影 、 小 本 製 作 與 大 型 商 業 影 片 又 各 有 不 同 。 要 從 工 業 角 度 分 析 的 話 ， 除 了 作 者 、 文 本 、 影 片 製 作 之 外 ， 還 包 括 讀 者 反 應 (reader ’s response )或 視 聽 人 研
5
究 (audience study)。這 些 研 究 需 以 訪 問、焦 點 小 組 等 質 性 的 方 法 ，了 解 讀 者 或 視 聽 人 的 觀 影 經 驗 ， 老 師 未 必 有 空 間 及 資 源 施 行 。
上 面 提 到 不 同 的 分 析 方 法 ， 有 作 者 分 析 ， 有 社 會 文 化 分 析 、 意 識 形 態 分 析 ， 有 工 業 角 度 分 析 ， 其 實 還 有 電 影 學 的 分 析 。 例 如 吳 宇 森 導 演 的《 赤 壁 》，我 們 可 從 電 影 類 型 (genre)的 角 度 探 討 其 屬 於 歷 史 演 義 、 武 俠 片 還 是 戰 爭 片 。 老 師 可 能 會 知 道 這 種 分 類 的 方 法 ， 但 是 一 般 不 會 特 別 深 入 探 討 。 總 的 來 說 ， 對 中 學 老 師 而 言 ， 要 與 學 生 在 課 堂 上 一 起 探 討 ，文 本 對 讀 (Textual approach)應 該 是 比 較 可 行 和 可 取 的 。《 傾 城 之 戀 》 中 ， 可 供 賞 析 的 地 方 當 然 很 多 ， 把 文 本 當 作 主 角 來 研 究 之 餘 ， 我 們 也 可 將 之 作 為 中 介 ， 透 過 《 傾 城 之 戀 》 更 深 入 地 明 白 ， 如 何 欣 賞 電 影 與 文 學 之 間 的 異 同 。
最 後 ， 要 談 談 基 本 功 。 基 本 功 就 是 「 讀 文 本 」， 但 是 什 麼 叫 「 讀 文 本 」 呢 ？ 「 讀 文 本 」 即 細 讀 (close reading)。 為 什 麼 要 細 讀 ？ 因 為 現 在 有 很 多 印 象 式 的 批 評，別 人 問 你 ：「 電 影 拍 得 好 不 好 ？ 」回 答 說 ：
「 挺 好 。 」「 拍 得 傳 不 傳 神 ？ 」 回 答 說 ：「 挺 傳 神 。 」 你 甚 至 會 評 價 電 影 值 多 少 顆 星 ， 可 是 卻 說 不 出 所 以 然 來 。 老 師 在 指 導 學 生 學 習 的 過 程 中 ， 首 先 要 讓 他 們 把 模 糊 的 印 象 變 成 論 據 ， 把 印 象 變 成 論 據 的 過 程 ， 這 就 是 細 讀 的 基 本 功 ， 也 是 必 須 的 過 程 。 細 讀 這 個 學 問 ， 有 人 說 在 現 今 這 個 快 速 的 年 代 已 經 失 傳 了 ， 不 知 道 現 在 的 學 生 還 會 不 會 有 這 樣 的 耐 心 ？ 細 讀 是 一 種 能 耐 ， 這 門 課 或 者 可 以 幫 助 學 生 重 新 擁 有 這 種 功 夫 ， 找 回 這 種 能 耐 。
分 析、比 較、欣 賞、評 價，四 者 說 起 來 容 易，但 要 做 到 卻 很 困 難 ， 而 基 本 的 條 件 就 是「 走 進 去 」，要 走 進 兩 個 文 本 裏 面 ，走 進 字 裏 行 間 ， 走 進 影 像 細 節 之 中。「 走 進 去 」這 三 個 字 知 易 行 難，很 多 時 候 我 們 都 在 外 面 繞 圈 子，不 斷 地 講 一 些 邊 沿 的 東 西，比 如 作 者 生 平、故 事 簡 介 等 ， 或 覆 述 他 人 的 定 見 ， 並 沒 有 走 進 文 本 裏 去 。 在 「 走 進 去 」 之 餘 ， 我 們 要 講 的 是 「 比 對 」。「 比 對 」 所 指 的 ， 通 常 只 是 單 一 文 本 的 比 較 ， 要 求 並 不 是 很 高 。 張 愛 玲 一 九 四 三 年 的 《 傾 城 之 戀 》 與 許 鞍 華 一 九 八 四 年 的《 傾 城 之 戀 》，前 後 相 差 四 十 一 年，我 們 就 是 這 麼 簡 單 的 一 對 一 來 比 讀 ， 事 實 上 ， 文 本 比 較 可 以 有 很 多 不 同 的 處 理 方 法 。 例 如 把 張 愛 玲 的
《 傾 城 之 戀 》 和 她 寫 香 港 的 其 他 小 說 一 起 閱 讀 ， 或 者 把 許 鞍 華 的 《 傾 城 之 戀 》 和 她 其 餘 改 編 自 張 愛 玲 作 品 的 影 片 如 《 半 生 緣 》 一 起 比 較 。 這 又 橫 又 縱 的 比 較 ， 變 化 很 多 。 對 中 學 生 來 說 ， 與 其 這 麼 複 雜 ， 不 如
6
取 其 簡 單 ， 就 做 單 一 文 本 比 較 ， 讓 學 生 深 入 研 讀 ， 更 有 助 提 升 評 賞 能 力 。
就 張 愛 玲 與 許 鞍 華 這 兩 個 文 字 與 電 影 文 本 ， 老 師 帶 引 學 生 「 走 進 去 」 對 讀 ， 可 能 會 比 較 文 學 本 位 一 點 ， 因 為 大 家 都 是 中 國 語 文 或 中 國 文 學 科 的 老 師 ， 加 上 「 名 著 及 改 編 影 視 作 品 」 這 一 選 修 單 元 ， 本 身 已 經 有 「 讀 名 著 」 的 預 設 。 我 們 應 該 不 會 選 並 非 名 著 但 其 電 影 改 編 成 功 的 文 本 來 對 讀 ，雖 然 這 些 例 子 外 國 就 有 很 多 ，譬 如 哥 普 拉 的《 教 父 》，
或 者 音 樂 劇《 歌 劇 魅 影 》，兩 部 電 影 的 原 著 小 說 本 來 都 不 算 名 著 或 上 乘 之 作 。 當 課 程 內 容 預 設 要 讀 的 是 文 學 名 著 ， 便 已 經 傾 向 了 文 學 本 位 ， 當 然 這 個 文 學 本 位 可 能 令 我 們 先 入 為 主 ， 或 者 變 得 文 學 「 沙 文 主 義 」 (chauvi nism )1， 永 遠 都 落 下 「 電 影 改 編 不 及 文 學 原 著 」 的 結 論 。
名 著 有 其 之 所 以 成 為「 名 著 」的 優 秀 地 方，老 師 和 學 生 讀 完 文 本 ， 賞 析 了 名 著 ， 即 使 得 出 「 若 將 之 改 成 電 影 的 話 ， 導 演 會 無 法 把 原 著 的 韻 味 拍 攝 出 來 」 的 結 論 ， 也 可 以 嘗 試 進 一 步 探 討 ， 什 麼 部 分 是 導 演 無 法 拍 攝 出 來 的 ？ 為 什 麼 ？ 張 愛 玲 的 文 字 出 神 入 化 ， 如 果 學 生 看 完 電 影
《 傾 城 之 戀 》 後 ， 覺 得 電 影 拍 得 不 如 原 著 ， 其 實 也 有 個 好 處 ， 就 是 讓 學 生 知 道 要 返 回 文 字 本 身，細 讀 文 本。當 然 不 是 凡 文 字 都 比 電 影 優 勝，
但 通 過 不 同 媒 體 的 比 較 ， 或 許 能 讓 學 生 回 歸 文 字 的 懷 抱 ， 更 能 體 會 文 字 的 可 貴 ， 知 道 有 些 東 西 是 不 可 轉 換 的 。
2. 淺 談 文 學 改 編
關 於 文 學 與 電 影 ， 以 及 改 編 理 論 等 ， 西 方 積 累 了 不 少 著 作 ， 也 有 很 多 相 關 的 討 論 。 電 影 於 一 八 九 五 年 誕 生 ， 至 今 大 概 一 百 多 年 ， 相 對 文 學 而 言 ， 電 影 作 為 一 種 媒 介 ， 實 在 很 年 輕 ， 相 信 也 曾 從 其 他 藝 術 媒 體 如 繪 畫 、 戲 劇 等 取 經 。 至 於 文 學 與 電 影 的 研 究 ， 卻 不 如 我 們 想 像 般 發 展 得 那 麼 早 ， 現 在 提 到 這 方 面 的 一 些 奠 基 之 作 ， 常 常 要 回 溯 到 上 世 紀 四 十 年 代 法 國「 電 影 筆 記 」之 父 巴 贊 (Andre Bazin)的 文 章 Adaptation,
or the Ci nema as Digest
2、五 十 年 代 George Bluestone 的 著 作 Novels intoFilm
3等 。「 從 小 說 到 電 影 」， 是 的 ， 大 部 分 老 師 可 能 會 認 為 ， 改 編 原 著
1 沙文主義（chauvinism）原指極端的、不合理的、過分的愛國主義。後來這詞語泛指盲目 熱愛自己所屬團體，並對其他團體懷有惡意與仇恨。
2 參見 Bert Cardullo ed., Bazin, A. (1997). Bazin at Work: Major Essays & Reviews from the Forties & Fifties. New York: Routledge.
3 Bluestone, G. (1957).Novels into film.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7
主 要 來 自 小 說 ， 正 如 大 家 不 會 選 一 些 以 詩 歌 或 散 文 改 編 （ 這 些 例 子 其 實 是 有 的 ）， 或 者 從 漫 畫 或 音 樂 劇 等 改 編 成 電 影 的 作 品 ， 作 為 研 讀 對 象 。 如 此 一 來 ， 進 行 文 本 比 讀 又 牽 涉 另 一 個 問 題 ， 就 是 小 說 閱 讀 理 解 的 能 力。小 說 的 閱 讀 不 同 於 詩 歌 的 閱 讀，遇 到 一 些 較 晦 奧 艱 澀 的 小 說，
解 讀 能 力 的 要 求 自 然 又 更 高
。
西 方 的 改 編 理 論 ， 並 非 老 師 的 專 業 ， 也 無 需 鑽 研 太 多 ， 以 下 只 簡 述 文 學 改 編 較 常 用 的 三 個 模 式 ， 出 自 Louis Giannetti 的 《 認 識 電 影 》 (Unders tanding M ovi es )一 書 (Gi annetti,2005) 。
第 一 個 模 式，就 是 忠 實 改 編 (faithful adaptation)，改 編 時 盡 量 找 對 等 的 語 言 來 表 達 ， 以 保 留 原 著 的 結 構 、 主 要 事 件 、 角 色 等 等 。 這 個 說 法 很 容 易 理 解 ， 但 什 麼 是 「 對 等 的 語 言 」 ？ 事 實 上 ， 很 多 時 候 都 找 不 到 。 因 為 文 學 與 電 影 牽 涉 兩 種 媒 介 的 語 言 ， 有 同 有 異 ， 讀 者 比 較 文 本 的 時 候 ， 實 際 上 在 讀 兩 種 語 言 。 文 學 有 文 學 的 語 言 ， 電 影 有 電 影 的 語 言 ， 兩 者 互 有 重 疊 ， 互 為 借 鑒 ， 但 也 有 相 當 大 的 差 異 。
第 二 個 模 式 是 無 修 飾 改 編 (literal adaptation) ，《 我 和 春 天 有 個 約 會 》 就 是 很 好 的 例 子 ， 把 舞 台 劇 拍 攝 下 來 ， 作 簡 單 轉 換 就 可 成 為 一 齣 電 影 了 。 舞 台 劇 的 基 本 模 式 ， 即 動 作 與 對 白 ， 都 是 電 影 的 語 言 ， 所 不 同 者 ， 只 是 時 空 的 轉 變 。 如 果 電 影 全 採 遠 景 ， 則 在 轉 場 的 地 方 作 些 剪 接 ， 就 已 很 接 近 舞 台 劇 原 著 。 不 過 ， 很 少 電 影 導 演 只 願 這 樣 做 ， 而 不 運 用 特 寫 、 剪 接 及 並 列 等 電 影 語 言 的 優 勢 。
第 三 個 模 式 是 鬆 散 的 改 編 (loose adaptation)，即 改 編 電 影 時 對 文 本 做 了 大 量 改 動。例 如 王 家 衛 的《 東 邪 西 毒 》之 於 金 庸 的《 射 鵰 英 雄 傳 》、
周 星 馳 的《 大 話 西 遊 》之 於 吳 承 恩 的《 西 遊 記 》， 與 其 說 是 改 編 ， 不 如 說 是 靈 感 啟 發 、 意 念 借 用 等 等 。 這 種 借 用 了 原 著 的 意 念 ， 或 者 時 空 轉 移 、 文 本 互 涉 等 的 改 編 方 式 ， 通 常 被 歸 類 為 第 三 個 模 式 。 老 師 選 擇 的 學 習 材 料 ， 多 數 屬 前 兩 者 ， 大 多 不 會 選 擇 一 些 太 後 現 代 、 太 顛 覆 原 著 的 改 編 電 影 ， 其 實 這 些 電 影 文 本 也 很 有 趣 ， 有 很 大 的 討 論 空 間 。
除 了 上 述 三 個 模 式 ， 有 些 人 會 把 原 著 與 改 編 的 關 係 分 為 （ 一 ） 忠 實 改 編 ；（ 二 ） 與 原 著 對 話 或 者 再 詮 釋 (reinterpretation )；（ 三 ） 顛 覆 原 著 (subversion) 。 名 稱 雖 不 同 ， 大 抵 仍 是 「 三 分 法 」。 要 補 充 的 是 ， 不 少 文 學 本 位 的 論 者 ， 今 天 仍 會 以 改 編 的 忠 誠 度 (fidelity) 來 考 量 電 影 的 好 壞 ， 其 實 ， 這 當 中 是 沒 有 必 然 關 係 的 。 況 且 ， 文 字 與 電 影 作 為 兩 種 語 言 、 媒 體 和 藝 術 形 式 ， 嚴 格 來 說 ， 絕 對 忠 實 改 編 是 不 可 能 的 。 另 一
8
方 面 ， 以 上 的 「 三 分 法 」， 在 種 種 諸 如 挪 用 (appropriation ) 、 戲 仿 (parod y)4、 顛 覆 、 再 詮 釋 、 時 空 轉 換 、 文 本 互 涉 等 多 種 手 法 面 前 ， 已 經 處 處 顯 出 限 制。有 當 代 文 化 研 究 的 學 者 如 Robert Stam 甚 至 主 張「 範 式 轉 換 」， 把 衡 量 改 編 的 角 度 由 忠 誠 度 轉 向 「 互 文 性 」 (intertextuality) (St am,2005)。 有 論 者 如 加 拿 大 學 者 Li nda Hut cheo n 新 近 探 討 了 後 現 代 生 活 中 ，「 改 編 」的 無 所 不 在 ： 電 影 之 外 ， 音 樂 劇 、 電 視 連 續 劇 、 流 行 音 樂 ， 以 至 電 腦 遊 戲 、 主 題 公 園 及 各 種 戲 仿 等 ， 都 少 不 了 「 改 編 」 的 踪 跡 (Hutcheon,2006)。 關 於 改 編 的 理 論 ， 就 談 到 這 裏 。
3. 細 節 與 觀 點
讓 我 們 回 到 較 為 籠 統 的 「 三 分 法 」。 進 行 文 本 比 讀 時 ， 我 們 多 數 都 會 先 想 想 ， 這 個 作 品 究 竟 屬 於 哪 一 種 改 編 模 式 ？ 對 於 電 影 《 傾 城 之 戀 》，一 般 人 都 認 為 屬 忠 實 改 編，許 鞍 華 曾 在 中 文 大 學 一 個 講 座 中 這 樣 說 過：「 當 時 我 並 沒 有 很 慎 重 地 思 考，只 是 把 故 事 一 幕 一 幕 的『 搬 字 過 紙 』，將 書 中 的 對 白 和 場 口 抽 出。」(盧 瑋 鑾、熊 志 琴，2007，頁 78) 因 為 「 小 說 本 身 便 有 著 許 多 場 口 ， 每 一 次 男 女 主 角 見 面 都 是 一 場 戲 ...
分 場 很 清 楚 ， 對 白 也 完 備 ， 所 以 改 編 工 作 很 簡 單 ， 只 要 把 所 有 場 口 抽 出 來 便 成 。 」 (盧 瑋 鑾 、 熊 志 琴 ， 2007 ， 頁 79) 當 然 小 說 未 必 是 一 場 一 場 地 寫 ， 電 影 也 未 必 是 一 場 一 場 地 拍 ， 總 的 來 說 ， 張 愛 玲 這 篇 小 說 確 是 場 景 清 晰 ， 閱 讀 起 來 也 很 易 掌 握 。
如 果 電 影 是 忠 實 改 編 ， 我 們 就 要 找 「 對 應 」 的 語 言 。 有 些 論 者 認 為 「 對 應 」 只 是 形 在 神 不 在 ， 有 一 些 神 髓 必 定 流 失 了 。 許 鞍 華 在 上 述 講 座 中 ， 自 我 審 視 過 一 番 ， 反 思 做 得 未 盡 如 意 的 地 方 及 箇 中 原 因
。
她 承 認 ， 忽 略 了 對 原 著 的 細 節 ， 例 如 故 事 時 代 背 景 的 社 會 文 化 、 景 物 、 人 物 外 形 塑 造 包 括 服 飾 和 化 妝，以 至 人 物 的 對 白 等，只 是「 搬 字 過 紙 」 地 把 電 影 拍 出 來 ， 效 果 並 不 理 想 。 這 樣 說 不 是 為 了 貶 低 電 影 或 批 評 某 種 改 編 模 式 ， 當 大 家 對 這 個 作 品 作 出 「 神 髓 流 失 」 的 結 論 時 ， 更 重 要 的 是 在 閱 讀 的 過 程 中 建 立 自 己 的 觀 點 和 論 據 。 評 估 (evaluation)必 須 要 有 根 據 、 有 基 礎 ， 老 師 需 要 引 導 學 生 拿 出 證 據 來 達 成 某 個 觀 點 或 支 持 某 種 看 法 ， 甚 至 論 題 。 那 麼 ， 證 據 從 哪 裏 來 ？ 從 文 本 對 讀 裏 面 來 ， 而 且 是 從 兩 個 文 本 的 深 入 比 較 而 來 。
4 Parody，中譯「戲仿」、「諧擬」，顧名思義，乃模擬一些文本進行「再創作」，以達至反諷、
嬉鬧的作用，如中國內地近年時興的所謂「惡搞」。
9
要 做 比 較 ， 很 多 時 都 需 要 停 頓 、 回 看 、 並 讀 、 邊 看 邊 做 閱 讀 筆 記 等 ， 當 中 的 過 程 比 純 粹 閱 讀 所 花 的 時 間 ， 往 往 是 以 倍 增 的 。 那 麼 ， 比 較 是 為 了 什 麼 呢 ？ 從 比 較 之 中 得 出 了 電 影 與 原 著 的 分 別 ， 老 師 和 學 生 就 要 作 出 分 析 ， 譬 如 說 ， 假 若 你 以 為 電 影 改 編 得 不 夠 理 想 ， 有 沒 有 什 麼 致 命 傷 ， 令 電 影 損 失 了 一 些 原 著 很 重 要 的 東 西 ？ 要 回 答 這 個 問 題 ， 就 得 從 原 材 料 (raw materials)， 找 出 電 影 與 原 著 的 異 同 ， 整 合 、 分 析 、 歸 納 ， 把 那 些 所 謂 重 要 的 改 動 (key alterations )抽 出 來 探 討 。 電 影 與 原 著 的 分 別 ， 往 往 都 有 很 多 ， 沒 有 辦 法 講 完 ， 而 且 並 不 是 所 有 比 較 點 都 具 同 等 重 要 性 ， 必 須 善 加 處 理 或 拓 展 。
舉 例 說 ， 在 《 傾 城 之 戀 》 中 有 這 樣 一 個 細 節 ， 白 流 蘇 前 往 相 親 ， 白 家 有 多 少 人 參 與 ？ 小 說 中 提 及 一 共 有 七 個 人 ， 但 在 電 影 裏 卻 只 有 五 個 人，坐 五 人 車 去 相 親，沒 去 的 兩 人 就 是 白 老 太 太 和 四 爺。這 類 改 動 ， 相 對 來 說 ， 沒 有 那 麼 重 要 ， 或 不 足 以 達 成 某 個 觀 點 的 論 據 ， 當 然 要 探 討 這 改 動 背 後 的 用 意 ， 也 是 頗 有 趣 的 。 回 過 頭 來 ， 你 可 能 會 想 ， 張 愛 玲 那 麼 受 《 紅 樓 夢 》 的 影 響 ， 書 裏 的 賈 母 如 此 重 要 ， 由 此 推 論 《 傾 城 之 戀 》 主 角 相 親 的 時 候 ， 怎 麼 可 以 沒 有 白 老 太 太 ？ 這 些 都 可 以 作 為 談 論 的 話 題 ， 但 當 中 就 牽 涉 到 評 估 。 評 估 是 從 小 到 大 的 ， 比 較 某 個 環 節 裏 面 的 不 同 ， 從 而 判 斷 它 是 瑣 碎 的 、 無 所 謂 的 ， 還 是 重 要 的 ， 就 已 經 是 評 估 了 。 評 估 有 很 多 層 次 ， 都 是 由 最 小 的 地 方 開 始 的 。
另 外 要 談 的 是 語 言 問 題 。 作 為 語 文 老 師 ， 對 文 學 的 語 言 自 有 一 定 的 掌 握 。 電 影 既 是 如 此 年 輕 的 藝 術 ， 它 最 初 應 該 有 它 的 文 學 借 鑒 。 從 敘 事 學 (narratology)來 說 ， 電 影 與 文 學 就 有 不 少 共 同 「 語 言 」， 例 如 作 品 的 主 題 (theme)、 故 事 (story)、 情 節 (plot)， 以 至 象 徵 (symbol)、 隱 喻 (metaphor ) 、 對 話 (di alogue ) 等 等 。 當 中 有 些 元 素 是 兩 者 共 通 的 ， 如 下 文 將 提 及 的 人 物 塑 造 (characterization )。小 說 講 究 人 物 形 象 塑 造，電 影 固 然 一 樣 ， 但 後 者 多 了 演 員 這 載 體 ， 講 求 的 便 不 僅 是 人 物 本 身 塑 造 得 好 不 好 ， 還 要 看 演 員 演 得 好 不 好 。 文 學 語 言 與 電 影 語 言 互 有 重 疊 ， 發 展 到 後 來 ， 小 說 作 品 也 反 過 來 吸 納 電 影 手 法 ， 或 說 電 影 反 過 來 回 饋 文 學 。 在 百 多 年 的 電 影 史 中 ， 電 影 已 發 展 出 一 套 自 己 的 電 影 語 言 ， 老 師 教 授 文 學 與 改 編 影 視 作 品 的 單 元 時 可 要 特 別 留 意 ， 並 且 從 此 開 始 ， 培 養 更 強 的 觀 賞 意 識 ， 就 是 看 電 影 不 單 看 故 事 ， 還 要 看 形 式 (form)。 這 個 「 形 式 」 涵 蓋 很 多 電 影 語 言 ， 例 如 鏡 頭 ， 鏡 頭 又 包 括 不 同 手 法 ， 像 被 攝 主 體 在 景 框 上 的 大 小──由 特 寫 (close up)、中 景 (medium shot)至 遠 景 (long shot)不 等 ， 或 不 同 攝 影 角 度 包 括 俯 角 (high angle)、 水 平 角 度
10
(e ye-l evel s hot )及 仰 角 (l ow angl e)等 。 不 同 手 法 的 剪 接 (edi ting)， 包 括 比 較 零 碎 斷 裂 的 跳 接 （ jump cut）， 以 及 比 較 連 貫 的 剪 接 手 法 ， 都 屬 於 電 影 的 獨 特 語 言 。 此 外 還 有 燈 光 、 音 樂 、 攝 影 機 運 用 等 等 。 老 師 和 學 生 如 能 對 電 影 語 言 有 多 點 掌 握 ， 分 析 文 本 的 時 候 便 能 結 合 形 式 和 內 容 ， 從 而 得 到 更 多 發 現 。 雖 然 大 家 不 是 要 成 為 電 影 語 言 的 專 家 ， 但 也 可 自 學 一 點 點 ， 上 文 曾 提 到 的 《 認 識 電 影 》 (Giannetti,2005) ， 就 是 很 好 的 入 門 書 。 透 過 這 個 單 元 的 學 習 ， 老 師 和 學 生 都 可 增 加 對 電 影 語 言 的 認 識 ， 反 過 來 也 可 提 高 大 家 對 文 學 語 言 的 敏 感 度 和 賞 析 能 力 。
以 上 談 及 的 內 容 ， 從 不 同 的 文 本 分 析 方 法 到 單 一 文 本 比 較 ； 在 比 較 文 本 中 ， 由 文 本 零 散 的 原 素 材 入 手 ， 至 形 成 觀 點 ； 再 從 某 些 印 象 歸 納 至 詮 釋 為 自 己 的 觀 點 ， 都 是 進 行 文 學 與 電 影 比 讀 的 基 本 概 念 和 方 法 。 下 文 將 以 《 傾 城 之 戀 》 作 為 例 證 ， 示 範 文 本 分 析 的 方 法 。
(二 ) 文 本 分 析 1. 人 物 塑 造
首 先 談 談 人 物 塑 造 。 我 們 暫 且 集 中 於 兩 位 主 角 ， 大 家 覺 得 周 潤 發 和 繆 騫 人 如 何 ？ 我 隨 意 抽 出 幾 幀 電 影 照 片 來 ， 一 幀 是 兩 人 在 舞 會 上 ， 一 幀 是 舞 會 後 他 們 散 步 到 一 堵 灰 牆 前 面 ， 一 幀 是 他 們 在 冬 天 後 再 回 到 經 戰 火 洗 禮 後 的 香 港 。
人 物 自 然 有 他 們 的 形 象 ， 形 象 也 就 是 外 表 和 外 觀 。 對 於 電 影 來 說 ， 選 角 (casting)十 分 重 要 ， 這 兩 位 演 員 是 否 符 合 你 們 心 目 中 的 白 流 蘇 和 范 柳 原 的 形 象 ？ 三 幀 照 片 中 ， 穿 了 西 服 的 繆 騫 人 似 乎 比 穿 旗 袍 的 她 更 豔 麗 、 更 雍 容 華 貴 。 在 小 說 中 ， 范 柳 原 認 為 白 流 蘇 是 一 位 很 有 中 國 特 色 的 女 人5，但 是 繆 騫 人 的 外 表 頗 西 化，她 西 化 的 裝 扮 顯 得 她 更 漂 亮 。
人 物 的 外 表 是 電 影 選 角 的 必 然 考 慮 ， 因 為 人 物 呈 現 在 觀 眾 眼 前 ， 即 時 便 建 立 了 外 觀 形 象 。 這 方 面 ， 小 說 和 電 影 有 點 不 同 ， 我 常 常 喜 歡 引 《 紅 樓 夢 》 作 例 子 。 在 《 紅 樓 夢 》 第 三 章 中 ， 有 這 樣 一 段 對 林 黛 玉 的 神 態 描 述：「 兩 彎 似 蹙 非 蹙 籠 煙 眉，一 雙 似 喜 非 喜 含 情 目。態 生 兩 靨 之 愁 ， 嬌 襲 一 身 之 病 。 淚 光 點 點 ， 嬌 喘 微 微 。 閑 靜 似 嬌 花 照 水 ， 行 動
5 「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 見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一》，頁 206。香港：皇冠出版社，1993 年。
11
如 弱 柳 扶 風 。 心 較 比 干 多 一 竅 ， 病 如 西 子 勝 三 分 。 」 這 是 賈 寶 玉 眼 中 的 林 黛 玉 ， 他 見 到 的 只 有 林 黛 玉 的 形 態 和 精 神 ， 完 全 沒 有 提 到 她 穿 的 是 什 麼 衣 服 ， 掛 的 是 甚 麼 頭 飾 。 賈 寶 玉 一 眼 就 看 進 她 的 靈 魂 裏 ， 完 全 置 外 表 ， 也 就 是 世 俗 於 不 顧 。 可 是 在 電 影 中 ， 人 物 出 場 時 ， 要 不 展 現 外 表 而 只 流 露 精 神 ， 實 在 很 難 做 得 到 。 電 影 裏 面 的 人 都 是 攜 著 自 己 的 外 表 出 現，小 說 文 字 卻 能 做 到 只 勾 劃 人 物 神 髓，隨 時 隱 去 其 軀 殼 形 貌。
電 影 的 人 物 塑 造 ， 比 小 說 多 了 一 個 中 介 ， 或 曰 載 體 ， 就 是 演 員 ， 人 物 塑 造 要 與 演 員 的 演 繹 相 互 配 合 。
單 說 外 表 ， 繆 騫 人 其 實 並 不 很 符 合 小 說 裏 的 白 流 蘇 。 小 說 對 她 外 表 的 特 寫 是 這 樣 的 ：
「 她 那 一 類 的 嬌 小 的 身 軀 是 最 不 顯 老 的 一 種 ， 永 遠 是 纖 瘦 的 腰 ， 孩 子 似 的 萌 芽 的 乳 。 她 的 臉 ， 從 前 是 白 得 像 磁 ， 現 在 由 磁 變 為 玉──半 透 明 的 輕 青 的 玉 。 上 頷 起 初 是 圓 的 ， 近 年 來 漸 漸 的 尖 了 ， 越 顯 得 那 小 小 的 臉 ， 小 得 可 愛 。 臉 龐 原 是 相 當 的 窄 ， 可 是 眉 心 很 寬 。 一 雙 嬌 滴 滴 ， 滴 滴 嬌 的 清 水 眼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95）
張 愛 玲 筆 下 的 白 流 蘇 很 嬌 小 玲 瓏 ， 繆 騫 人 就 肯 定 不 是 這 一 類 了 ， 她 的 骨 架 還 挺 大 塊 的 。 但 話 雖 如 此 ， 電 影 人 物 形 象 不 依 文 字 ， 也 不 一 定 就 是 不 好 的 。
范 柳 原 又 是 怎 樣 的 呢 ？ 小 說 有 這 一 段 ：
「 那 范 柳 原 雖 然 夠 不 上 稱 做 美 男 子 ， 粗 枝 大 葉 的 ， 也 有 他 的 一 種 風 度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3-204）
周 潤 發 拍 這 電 影 當 年 ， 風 華 正 茂 ， 無 論 如 何 都 可 以 稱 得 上 瀟 灑 倜 儻 ， 怎 麼 會 稱 不 上 美 男 子 呢 ？ 若 把 《 紅 樓 夢 》 拍 成 電 影 ， 一 旦 選 錯 了 角 色 ， 會 被 千 夫 所 指 ， 但 很 多 時 候 ， 電 影 不 一 定 全 部 依 據 原 著 ， 也 有 自 己 重 塑 角 色 形 象 的 自 由 。 譬 如 說 ， 大 家 看 過 《 色 ， 戒 》 就 知 道 ， 原 著 裏 的 易 先 生 是 一 個 禿 頭 矮 子 ， 一 定 不 會 是 李 安 導 演 的 電 影 裏 梁 朝 偉 的 模 樣 ， 電 影 對 易 先 生 的 外 表 是 有 所 美 化 的 。 張 愛 玲 沒 有 寫 才 子 佳 人 的「 傳 統 」， 但 在《 傾 城 之 戀 》電 影 中 ， 范 柳 原 和 白 流 蘇 這 一 對 ， 在 外 表 上 也 稱 得 上 是 才 子 佳 人 ， 予 人 的 感 覺 還 是 頗 浪 漫 的 。 由 此 可 見 ， 文 學 作 品 一 經 改 編 ， 人 物 就 有 了 一 個 實 體 ， 即 使 人 物 的 外 表 是 「 忠 實 改 編 」， 但 其 內 在 也 往 往 會 出 現 一 些 或 顯 或 隱 的 變 化 。
12
人 物 塑 造 不 僅 於 外 觀，那《 傾 城 之 戀 》電 影 對 人 物 有 什 麼 改 動 呢 ？ 范 柳 原 「 今 年 三 十 二 歲 ， 父 母 雙 亡 」 的 背 景 資 料 ， 表 面 上 與 小 說 沒 有 出 入 ， 但 細 心 看 的 話 ， 自 會 發 現 一 些 分 別 。 電 影 中 ， 范 柳 原 這 項 背 景 資 料 ， 是 在 徐 太 太 第 一 次 上 閣 樓 探 望 白 流 蘇 時 告 訴 她 的 ， 也 即 是 說 ， 在 相 親 之 前 ， 白 流 蘇 已 經 直 接 知 道 了 。 小 說 對 范 柳 原 背 景 的 描 述 ， 卻 要 在 徐 太 太 離 開 白 家 後 ， 白 老 太 太 、 三 爺 、 三 奶 奶 、 四 奶 奶 等 開 家 庭 會 議 （ 白 流 蘇 不 在 場 ）， 由 第 三 身 敘 事 者 回 述 徐 太 太 之 前 所 告 知 他 們 的 。 同 一 細 節 ， 不 僅 出 場 次 序 有 別 ， 說 的 人 、 接 收 的 人 和 場 景 都 不 同 了 。 由 此 可 見 ， 比 讀 文 本 時 ， 不 僅 要 看 內 容 ， 還 要 看 內 容 怎 樣 展 現 ， 好 像 關 錦 鵬 導 演 的《 紅 玫 瑰 白 玫 瑰 》6， 蚊 子 在 電 影 中 仍 在 ， 但 蚊 子 的 出 場 卻 與 原 文 大 大 不 同 了 。
上 面 提 到 徐 太 太 走 後 ， 白 家 開 了 一 場 家 庭 會 議 ， 白 流 蘇 、 寶 絡 、 四 爺 都 沒 有 參 與 。 小 說 中 三 奶 奶 、 四 奶 奶 、 三 爺 等 人 在 會 議 上 七 嘴 八 舌 ， 從 而 交 代 范 柳 原 的 背 景 。 粗 略 看 的 話 ， 小 說 的 一 些 細 節 資 料 ， 在 電 影 中 仍 然 存 在 ， 但 處 理 的 方 式 卻 不 同 了 ， 例 如 范 柳 原 從 英 國 回 來 ， 很 多 太 太 把 女 兒 送 上 門 的 事 ， 原 是 白 家 眾 人 在 開 家 庭 會 議 時 敘 述 出 來 的 ， 但 在 電 影 中 ， 卻 由 三 奶 奶 和 四 奶 奶 在 陽 台 上 說 長 道 短 的 時 候 透 露 的 。
除 了 出 場 方 式 不 同 ， 原 著 若 干 人 物 的 細 節 ， 電 影 都 刪 節 了 。 就 如 上 述 范 柳 原 的 背 景 ， 小 說 是 由 敘 事 者 以 一 大 段 文 字 一 次 過 交 代 出 來 ， 電 影 卻 把 這 段 文 字 分 散 割 開 。 不 僅 如 此 ， 以 下 一 段 小 說 原 文 ， 多 少 道 出 范 柳 原 身 世 的 不 堪 一 面 ， 在 電 影 中 就 完 全 給 棄 掉 了 。
「 由 於 幼 年 時 代 的 特 殊 環 境 ， 他 脾 氣 本 來 就 有 點 怪 僻 。 他 父 母 的 結 合 是 非 正 式 的 ， 他 父 親 一 次 出 洋 考 察 ， 在 倫 敦 結 識 了 一 個 華 僑 交 際 花 ， 兩 人 秘 密 地 結 了 婚 。 原 籍 的 太 太 也 有 點 風 聞 。 因 為 懼 怕 太 太 的 報 復 ， 那 二 夫 人 始 終 不 敢 回 國 ， 范 柳 原 就 是 在 英 國 長 大 的 。 他 父 親 故 世 以 後 ， 雖 然 大 太 太 有 兩 個 女 兒 ， 范 柳 原 要 在 法 律 上 確 定 他 的 身 分 ， 卻 有 種 種 棘 手 之 處 。 他 孤 身 流 落 在 英 倫，很 吃 過 一 些 苦，然 後 方 才 獲 得 了 繼 承 權 。 至 今 范 家 的 族 人 還 對 他 抱 著 仇 視 的 態 度 ， 因 此 他 總 是 住 在 上 海 的 時 候 多 ， 輕 易 不 回 廣 州 老 宅 裏 去 。 他 年 紀 輕 的 時 候 受 了
6 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電影改編時名字略有更改，成《紅玫瑰白玫瑰》—沒了
「與」字，或者更顯出紅玫瑰與白玫瑰的重疊與可換性。
13
些 刺 激 ， 漸 漸 的 就 往 放 浪 的 一 條 路 上 走 ， 嫖 賭 吃 著 ， 樣 樣 都 來 ， 獨 獨 無 意 於 家 庭 幸 福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96）
這 刪 剪 比 起 調 動 ， 可 能 更 重 要 。 我 們 未 必 可 以 問 導 演 許 鞍 華 或 者 編 劇 蓬 草 ， 何 以 把 以 上 人 物 的 資 料 刪 掉 了 ， 只 能 從 文 本 來 看 ， 電 影 中 范 柳 原 沒 有 了 以 上 的 「 怪 癖 」， 所 起 的 效 果 是 令 范 柳 原 的 形 象 更 為 正 面 。 原 著 裏 的 范 柳 原 雖 然 有 錢 而 且 從 英 國 回 來 ， 表 面 很 風 光 ， 其 實 他 也 有 不 堪 的 地 方 。 當 這 些 地 方 被 刪 掉 以 後 ， 整 齣 電 影 男 與 女 的 權 力 位 置 就 有 所 不 同 了 。 為 什 麼 小 說 裏 面 每 個 人 都 十 分 自 私 ， 為 了 自 己 的 生 存 要 多 方 計 算 ？ 原 著 中 白 老 太 太 說 ：「 各 人 有 各 人 的 難 處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91)， 每 個 人 可 能 都 會 有 自 己 的 理 由 。 刪 去 了 范 柳 原 不 堪 的 身 世 ， 人 物 便 變 得 相 對 薄 弱 了 ， 但 這 是 否 構 成 改 編 電 影 的 致 命 傷 ， 大 家 可 以 判 斷 。 小 說 文 本 和 電 影 有 所 不 同 ， 要 怎 樣 去 詮 釋 它 ？ 我 的 詮 釋 是 ， 范 柳 原 變「 高 」了 ， 抹 去 了 那 些 不 堪 的 背 景──起 碼 他 的 媽 媽 不 再 是 華 僑 交 際 花 ， 沒 有 了 不 可 告 人 的 身 世 ， 形 象 都 正 面 了 ， 反 而 白 流 蘇 仍 存 有 很 多 鬱 結 ， 她 當 時 背 着 離 婚 婦 人 的 身 份 ， 相 對 范 柳 原 ， 便 給 人 一 種 低 下 的 感 覺 。
調 動 、 刪 節 之 外 ， 電 影 也 為 范 柳 原 加 添 了 一 些 材 料 。 譬 如 在 香 港 飯 店 舞 會 那 一 場 戲 中，徐 先 生、徐 太 太，與 電 影 加 插 的 皮 亞、露 薏 絲 ， 在 閒 談 間 就 問 到「 范 柳 原 和 渣 甸 大 班 真 的 是 劍 橋 同 學 嗎 ？ 」這 個 細 節，
除 了 襯 托 出 香 港 的 殖 民 味 道 ， 也 無 形 中 把 范 柳 原 的 地 位 提 高 了 。 除 了 主 角 ， 其 他 配 角 如 徐 太 太 、 印 度 公 主 等 ， 都 有 不 同 程 度 和 輕 重 的 改 動 ， 老 師 和 學 生 做 文 本 比 較 的 時 候 ， 不 要 完 全 忽 略 ， 尤 其 是 配 角 往 往 不 僅 是 配 角 而 已 ， 他 們 會 與 主 角 互 動 ， 所 以 配 角 的 改 動 也 可 能 會 影 響 我 們 對 主 角 的 了 解 。 例 如 小 說 中 的 徐 太 太 是 一 個 胖 娘 子 ， 踏 在 白 公 館 舊 樓 梯 上 ，「 走 得 吱 吱 格 格 一 片 響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94)；
電 影 中 徐 太 太 由 馬 海 倫 飾 演 ， 可 身 輕 如 燕 得 多 了 。 但 人 物 的 高 矮 肥 瘦 只 屬 外 貌（ 當 然，外 貌 又 並 非 與 內 在 無 關，所 謂「 有 諸 內 必 形 諸 外 」），
性 格 、 內 心 又 是 另 一 層 次 。 表 面 看 來 ， 在 角 色 扮 演 上 ， 小 說 和 電 影 裏 的 徐 太 太 沒 什 麼 分 別 ， 就 是 一 個 親 戚 媒 人 ， 但 其 實 也 不 盡 相 同 。 小 說 所 展 現 的 人 物 動 機 比 較 複 雜 ， 白 流 蘇 對 徐 太 太 並 不 是 完 全 信 任 的 ， 這 也 許 出 於 她 本 身 多 疑 的 性 格 ， 也 許 是 徐 太 太 真 的 也 有 自 己 的 算 盤 。 但 在 電 影 中 ， 徐 太 太 為 白 流 蘇 做 媒 ， 看 來 是 出 於 一 片 善 意 ， 對 她 也 有 一 副 熱 心 腸 。 細 心 的 觀 眾 可 以 發 覺 ， 徐 太 太 第 一 次 上 白 公 館 探 望 白 流 蘇
14
時，電 影 背 景 音 樂 即 時 變 得 柔 和，對 襯 托 兩 人 的 關 係 也 有 一 定 的 作 用。
至 於 人 物 的 心 理 ， 我 們 以 下 會 再 深 入 探 討 。
2. 場 景
張 愛 玲 很 擅 長 寫 場 景 ； 電 影 也 善 於 拍 場 景 ， 這 是 電 影 的 強 項 之 一。電 影 是 一 個 說 故 事 的 空 間，因 此 拍 電 影 必 要 花 大 量 的 工 夫 找 場 景，
無 論 是 外 景 ， 廠 景 或 搭 景 ， 當 然 老 師 未 必 能 一 眼 分 辨 幾 者 。 在 八 十 年 代 ， 要 找 一 所 四 十 年 代 的 上 海 公 館 ， 想 必 不 是 那 麼 容 易 。 白 公 館 是 電 影 裏 很 重 要 的 內 景 ， 電 影 開 首 二 十 幾 分 鐘 的 故 事 都 發 生 在 白 公 館 。 小 說 中，張 愛 玲 花 了 不 少 筆 墨 來 描 寫 白 公 館「 硃 紅 灑 金 的 輝 煌 的 背 景 」，
然 而 白 家 終 究 是 破 落 戶 、 空 心 殼 ， 跟 不 上 時 代 的 步 伐 。 這 段 文 字 描 寫 得 十 分 精 彩 ：
「 門 掩 上 了 ， 堂 屋 裏 暗 著 ， 門 的 上 端 的 玻 璃 格 子 裏 透 進 兩 方 黃 色 的 燈 光 ， 落 在 青 磚 地 上 。 朦 朧 中 可 以 看 見 堂 屋 裏 順 著 牆 高 高 下 下 堆 著 一 排 書 箱 ， 紫 檀 匣 子 ， 刻 著 綠 泥 款 識 。 正 中 天 然 几 上 ， 玻 璃 罩 子 裏 ， 擱 著 琺 藍 自 鳴 鐘 ， 機 括 早 壞 了 ， 停 了 多 年 。 兩 旁 垂 著 硃 紅 對 聯 ， 閃 著 金 色 壽 字 團 花 ， 一 朵 花 托 住 一 個 墨 汁 淋 漓 的 大 字 。 在 微 光 裏 ， 一 個 個 的 字 都 像 浮 在 半 空 中 ， 離 著 紙 老 遠 。 流 蘇 覺 得 自 己 就 是 對 聯 上 的 一 個 字 ， 虛 飄 飄 的 ， 不 落 實 地 。 白 公 館 有 這 麼 一 點 像 神 仙 的 洞 府 ： 這 裏 悠 悠 忽 忽 過 了 一 天 ， 世 上 已 經 過 了 一 千 年 。 可 是 這 裏 過 了 一 千 年 ， 也 同 一 天 差 不 多 ， 因 為 每 天 都 是 一 樣 的 單 調 與 無 聊 。 流 蘇 交 叉 著 胳 膊，抱 住 她 自 己 的 頸 項。七 八 年 一 霎 眼 就 過 去 了 。 你 年 輕 麼 ？ 不 要 緊，過 兩 年 就 老 了，這 裏，青 春 是 不 希 罕 的 。 他 們 有 的 是 青 春——孩 子 一 個 個 的 被 生 出 來 ， 新 的 明 亮 的 眼 睛 ， 新 的 紅 嫩 的 嘴 ， 新 的 智 慧 。 一 年 又 一 年 的 磨 下 來 ， 眼 睛 鈍 了 ， 人 鈍 了 ， 下 一 代 又 生 出 來 了 。 這 一 代 便 被 吸 收 到 硃 紅 灑 金 的 輝 煌 的 背 景 裏 去 ， 一 點 一 點 的 淡 金 便 是 從 前 的 人 的 怯 怯 的 眼 睛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94-195）
試 看 電 影 如 何 呈 現 白 公 館 。
觀 看 片 段 一 ： 白 公 館 (00:14:03 – 00:15:32)
15
電 影 裏 面 已 經 盡 力 呈 現 白 公 館 的 環 境 。 這 一 場 ， 白 流 蘇 沒 有 去 吃 飯 ， 一 個 人 在 看 着 白 公 館 的 物 品 ， 隨 着 鏡 頭 的 推 移 ， 我 們 可 以 看 到 祖 先 照 、 對 聯 、 牆 上 的 掛 鐘 ， 那 個 鐘 仍 然 擺 動 著 ， 沒 有 完 全 壞 掉 。 張 愛 玲 寫「 白 公 館 有 這 麼 一 點 像 神 仙 的 洞 府 」，的 確 是 生 花 妙 筆，但 是 寫 起 來 容 易 ， 如 何 把 它 拍 出 來 ， 用 視 覺 來 呈 現 呢 ？ 大 家 是 否 真 能 體 會 到 白 公 館 「 唱 歌 唱 走 了 板 ， 跟 不 上 生 命 的 胡 琴 」 的 蒼 涼 音 調 ， 和 外 面 世 界 彷 彿 沒 有 相 干 ？ 大 家 看 這 段 電 影 片 段 時 有 沒 有 特 別 強 烈 的 感 覺 呢 ？ 當 中 的 關 鍵 就 在 於 電 影 場 景 能 否 營 造 如 此 的 氛 圍 ， 以 及 觀 者 的 接 收 。 有 趣 的 是 ， 許 鞍 華 曾 提 到 ， 有 觀 眾 看 了 電 影 後 跟 她 說 ， 上 海 人 並 不 會 像 廣 州 人 那 樣 ， 在 家 中 掛 祖 先 照 (盧 瑋 鑾 、 熊 志 琴 ， 2007， 頁 8 4)， 電 影 裏 的 白 公 館 掛 上 祖 先 照 ， 與 現 實 不 符 。 這 牽 涉 歷 史 生 活 的 考 究 工 夫 ， 但 話 雖 如 此，如 果 不 太 在 意 於「 求 真 」、「 還 原 本 相 」，電 影 所 用 的 祖 先 照，也 可 能 為 營 造 白 公 館 成「 像 神 仙 的 洞 府 」，發 揮 了 點 作 用 也 說 不 定。
從 上 海 到 香 港 的 場 景 又 如 何 ？ 如 果 說 整 齣 電 影 有 兩 位 主 角 ， 周 潤 發 實 在 出 場 得 挺 晚 的 。 小 說 中 ， 相 親 一 幕 是 暗 場 ， 故 事 發 生 了 ， 由 其 他 人 物 在 事 後 回 溯 覆 述 。 電 影 跟 小 說 一 樣 ， 范 柳 原 以 「 真 身 」 出 場 ， 要 等 到 場 景 第 一 次 轉 換 到 香 港 的 淺 水 灣 酒 店 ， 這 時 電 影 已 過 了 二 十 多 分 鐘 了 。
看 看 香 港 場 景 如 何 展 現 在 觀 眾 眼 前 。
觀 看 片 段 二 ： 香 港 碼 頭 (00:24:00 – 00:25:50)
這 一 場 所 蘊 含 的 電 影 綜 合 藝 術 元 素 都 值 得 注 意 ， 例 如 音 樂 ， 白 流 蘇 在 上 海 時 ， 電 影 用 的 背 景 音 樂 都 有 點 古 舊 的 味 道 ， 有 京 劇 樂 曲 、 二 胡 或 者 響 鈀 ， 但 她 一 到 達 香 港 ， 卻 換 上 節 奏 輕 快 、 較 為 現 代 的 背 景 音 樂 ， 已 經 不 是 她 在 上 海 時 的 那 種 中 國 音 樂 了 。 車 子 到 了 淺 水 灣 酒 店 ， 細 心 地 看 ， 酒 店 掛 着 英 國 的 米 字 旗 ， 當 時 香 港 還 是 英 國 的 殖 民 地 。 把 這 段 戲 與 小 說 比 讀 ， 一 些 在 文 字 中 比 較 重 要 的 東 西 都 丟 失 了 。 看 看 以 下 這 段 原 文 ：
「 好 容 易 船 靠 了 岸 ， 她 方 才 有 機 會 到 甲 板 上 去 看 看 海 景 ， 那 是 個 火 辣 辣 的 下 午 ， 望 過 去 最 觸 目 的 便 是 碼 頭 上 圍 列 着 的 巨 型 廣 告 牌，紅 的、橘 紅 的、粉 紅 的，倒 映 在 綠 油 油 的 海 水 裏 ，
16
一 條 條 ， 一 抹 抹 刺 激 性 的 犯 沖 的 色 素 ， 竄 上 落 下 ， 在 水 底 下 廝 殺 得 異 常 熱 鬧 。 流 蘇 想 着 ， 在 這 誇 張 的 城 市 裏 ， 就 是 栽 個 跟 斗 ， 只 怕 也 比 別 處 痛 些 ， 心 裏 不 由 得 七 上 八 下 起 來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2-203）
張 愛 玲 這 一 段 文 字 充 滿 顏 色 。 白 流 蘇 從 一 個 霉 舊 的 「 神 仙 的 洞 府 」，一 下 子 來 到 一 個 色 彩 斑 爛 的 城 市。張 愛 玲 明 顯 有 意 寫 雙 城 對 照 ， 她 當 年 來 了 一 趟 香 港 之 後，寫 了 好 幾 篇 小 說，《 傾 城 之 戀 》是 其 中 一 篇，
還 有 《 第 一 爐 香 》、《 第 二 爐 香 》、《 茉 莉 香 片 》 等 等 ， 她 確 是 很 重 視 兩 座 城 市 之 間 的 對 照 。 許 鞍 華 在 電 影 裏 沒 有 很 好 地 發 揮 張 愛 玲 特 意 渲 染 的 顏 色 ， 突 出 香 港 是 一 座 很 誇 張 的 城 市 。
小 說 後 來 還 有 一 段 寫 紅 得 發 紫 的 野 火 花 ， 在 暗 黑 的 天 色 仍 然 不 曾 收 斂，「 黑 夜 裏，她 看 不 出 那 紅 色，然 而 她 直 覺 地 知 道 它 是 紅 得 不 能 再 紅 了 ， 紅 得 不 可 收 拾 ， 一 蓬 蓬 一 蓬 蓬 的 小 花 ， 窩 在 參 天 大 樹 上 ， 壁 栗 剝 落 燃 燒 着，一 路 燒 過 去；把 那 紫 藍 色 的 天 也 薰 紅 了 」(張 愛 玲，1993，
頁 208)。 野 火 花 是 香 港 特 產 的 樹 ， 張 愛 玲 在 香 港 生 活 過 ， 當 然 也 觀 察 過 。 這 些 在 電 影 中 都 丟 失 了 ， 實 在 有 些 可 惜 。
城 市 的 顏 色 ， 在 白 流 蘇 離 船 登 岸 後 仍 繼 續 鋪 展 ：
「 一 路 只 見 黃 土 崖 ， 紅 土 崖 ， 土 崖 缺 口 處 露 出 森 森 綠 樹 ， 露 出 藍 綠 色 的 海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3）
這 些 景 在 電 影 中 一 瞥 而 過 ， 也 沒 有 刻 意 拍 出 什 麼 顏 色 。 色 彩 原 本 是 電 影 的 強 項 ， 這 個 片 段 則 做 得 不 夠 工 夫 ， 忽 略 了 其 對 整 個 故 事 的 重 要 作 用 。 為 什 麼 這 是 重 要 的 改 動 呢 ？ 因 為 當 中 牽 涉 到 我 們 如 何 在 純 粹 比 較 文 本 之 餘 ， 進 入 張 愛 玲 的 文 學 世 界 。
張 愛 玲 的 寫 作 世 界 中 ， 或 者 說 她 的 寫 作 特 色 之 一 ， 是 「 參 差 的 對 照 」， 很 多 人 都 聽 過 這 個 說 法 。 在《 自 己 的 文 章 》一 文 ， 她 特 別 提 到 自 己 喜 用 參 差 對 照 的 手 法 寫 作 ， 她 說 ：「 我 是 喜 歡 悲 壯 ， 更 喜 歡 蒼 涼 」，
世 故 與 蒼 涼 的 氣 氛 充 斥 在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中，大 家 應 該 都 不 陌 生。「 壯 烈 只 有 力 ， 沒 有 美 ， 似 乎 缺 少 人 性 。 悲 壯 則 如 大 紅 大 綠 的 配 色 ， 是 一 種 強 烈 的 對 照 。 但 它 的 刺 激 性 還 是 大 於 啟 發 性 。 蒼 涼 之 所 以 有 更 深 長 的 回 味 ， 就 因 為 它 像 葱 綠 配 桃 紅 ， 是 一 種 參 差 的 對 照 。 我 喜 歡 參 差 的 對 照 的 寫 法 ， 因 為 它 是 較 近 事 實 的 。 」 (張 愛 玲 ， 1994， 頁 18)她 講 述 自 己 追 求 「 參 差 的 對 照 」 的 寫 法 時 ， 也 是 用 顏 色 來 詮 釋 的 。 她 不 愛 大 紅 大 綠，但 是 喜 歡「 撞 色 」，這 種 對 照 顯 然 是 不 和 諧 的 ， 但 又 不 至 於 做 成
17
強 烈 的 對 比。 蔥 綠 配 桃 紅 不 是 大 紅 大 綠， 這 種 不 會 很 徹 底 的「 撞 色 」，
就 是 她 所 說 的 參 差 。「 參 差 的 對 照 」不 是 古 典 意 義 上 靈 與 肉、 善 與 惡 、 理 性 與 感 性 的 對 比，而 是 更 近 於 互 相 摻 雜 的 矛 盾 並 存，如 她 說：「 只 是 我 不 把 虛 偽 與 真 實 寫 成 強 烈 的 對 照 ， 卻 是 用 參 差 的 對 照 的 手 法 寫 出 現 代 人 的 虛 偽 之 中 有 真 實 ， 浮 華 之 中 有 素 樸 ， 因 此 容 易 被 人 看 做 我 是 有 所 耽 溺 ， 流 連 忘 返 了 。 」 (張 愛 玲 ， 1994， 頁 21)她 喜 歡 把 虛 偽 與 真 實 摻 雜 在 一 起 ， 你 覺 得 人 物 在 做 戲 ， 但 是 他 們 又 有 些 假 戲 真 做 ； 她 寫 了 一 個 傳 奇 故 事 ， 但 傳 奇 故 事 卻 是 現 實 ； 整 齣 戲 有 很 多 調 情 ， 可 內 裏 又 滲 著 真 情 ， 混 合 了 很 多 微 妙 的 關 係 。 張 愛 玲 寫 的 對 照 很 多 都 是 弱 化 了 的 ， 她 不 喜 歡 完 全 極 端 的 東 西 。
外 國 學 者 如 何 形 容 這 種 「 參 差 的 對 照 」 呢 ？ 有 人 把 它 硬 譯 作
“off-set opposition” 。 李 歐 梵 教 授 對 此 有 一 個 有 趣 的 說 法 ， 稱 之 為
“de-cadenced
contras t ”
7，這 個 譯 法 一 語 雙 關。“De-cadence”一 方 面 可 解 釋 為 減 弱 、 衰 微 ， 另 一 方 面 也 可 解 作 「 頹 廢 」 的 意 思 ， 與 張 愛 玲 「 蒼 涼 的 美 學 」有 相 通 之 處。張 愛 玲 在 顏 色 上 的 渲 染 並 不 純 粹 為 視 覺 效 果，她 同 時 在 塑 造 香 港 是 一 個 參 差 對 照 的 城 市 ， 是 一 個 色 彩 犯 沖 的 城 市 。 從 上 海 到 香 港 是 一 個 參 差 的 對 照 ； 由 「 神 仙 的 洞 府 」 突 然 來 到 一 個 色 彩 誇 張，「 就 是 栽 個 跟 斗，只 怕 也 比 別 處 痛 些 」(張 愛 玲，1993，頁 203) 的 城 市 ， 這 樣 的 轉 折 也 是 一 個 參 差 的 對 照 。
比 較 小 說 與 電 影 的 時 候 ， 我 們 可 以 多 些 聯 結 作 家 的 寫 作 美 學 和 寫 作 手 法，或 者 整 個 小 說 的 世 界。《 傾 城 之 戀 》電 影 裏，丟 失 了 的 不 單 單 是 顏 色 和 場 景 ， 而 是 與 張 愛 玲 「 參 差 的 對 照 」 擦 身 而 過 了
。
香 港 的 場 景 方 面 ， 淺 水 灣 酒 店 無 論 在 小 說 或 電 影 裏 都 是 最 重 要 的 。 八 十 年 代 ， 原 來 的 淺 水 灣 酒 店 已 經 消 失 了 ， 許 鞍 華 拍 攝 電 影 的 時 候，特 意 搭 建 模 型 佈 景，在 美 工 方 面 花 了 很 多 工 夫。其 他 香 港 的 場 景 ， 包 括 香 港 飯 店 、 大 中 華 、 巴 丙 頓 道 寓 所 等 ， 就 不 詳 說 了 。
3. 道 具
為 什 麼 特 別 要 挑 道 具 來 談 呢 ？ 因 為 張 愛 玲 的 作 品 往 往 有 很 多 描 寫 物 質 的 細 節 ， 而 且 寫 得 十 分 精 彩 。 譬 如 小 說 開 首 提 到 的 綉 花 鞋 ， 白 流 蘇 在 綉 鞋 ， 一 邊 聽 著 三 爺 等 人 的 議 論 ， 一 邊 故 做 慢 條 斯 理 若 無 其 事
7參見李歐梵，《上海摩登》。香港：牛津，2000 年，頁 267 及 345。
18
地 做 她 的 鞋 子 ，「 可 是 手 頭 上 直 冒 冷 汗 ， 針 澀 了 ， 再 也 拔 不 過 去 」（ 張 愛 玲 ， 1993， 頁 189）， 可 見 人 物 的 外 弛 內 張 。 後 來 這 綉 花 鞋 繼 續 發 揮 作 用，她 一 肚 冤 鬱，來 到 母 親 床 前，「 把 手 裏 的 綉 花 鞋 幫 子 緊 緊 按 在 心 口 上 ， 戳 在 鞋 上 的 一 枚 針 ， 扎 了 手 也 不 覺 得 疼 」（ 張 愛 玲 ， 1993 ， 頁 192），其 實 疼 的 是 在 心 吧，張 愛 玲 一 再 以 小 道 具 勾 勒 人 物 的 心 理 狀 態。
電 影 也 讓 白 流 蘇 綉 著 鞋 子 ， 但 以 上 文 字 那 種 內 外 不 一 、 內 心 壓 抑 ， 就 未 必 能 充 份 呈 現 。
此 外 ， 還 有 蚊 烟 香 、 洋 火 、 油 紙 傘 等 等 ， 都 在 不 同 的 情 節 裏 用 來 表 現 她 的 心 境 。 張 愛 玲 作 品 的 其 中 一 個 特 色 ， 就 是 她 寫 物 件 時 ， 總 會 作 出 細 緻 的 形 容 和 刻 劃 ， 一 把 油 紙 傘 不 會 只 是 一 把 油 紙 傘 ， 而 是 一 把
「 粉 紅 地 子 ， 石 綠 的 荷 葉 圖 案 」(張 愛 玲 ， 1993， 頁 214)的 油 紙 傘 ； 一 雙 印 度 拖 鞋 不 會 只 是 一 雙 印 度 拖 鞋，而 是「 印 度 式 七 寶 嵌 花 紋 皮 拖 鞋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29)。 對 電 影 人 來 說 ， 還 原 場 景 或 者 細 小 的 道 具 ， 都 難 不 倒 他 們 ， 因 為 現 在 很 多 東 西 都 可 以 仿 做 得 很 精 細 ， 電 影 的 美 工 都 有 美 術 指 導 把 關 。 可 問 題 是 ， 在 張 愛 玲 筆 下 ， 道 具 很 少 單 獨 存 在 ， 而 是 經 常 都 與 其 自 成 一 家 的 修 辭 手 法 和 心 理 描 寫 連 結 ， 於 是 改 編 的 時 候 ， 便 相 當 考 功 夫 。
專 注 物 質 細 節 的 刻 劃 ， 是 張 愛 玲 的 寫 作 特 色 。 改 編 原 著 時 ， 導 演 除 了 要 注 意 原 著 的 文 本 ， 也 要 知 道 作 者 本 身 的 寫 作 特 色 ， 進 入 作 者 的 寫 作 世 界。哈 佛 大 學 王 德 威 教 授 說 過：「 張 是 正 宗 的 寫 實 主 義 者，對 物 質 世 界 的 細 節 點 滴 ， 有 著 永 不 饜 足 的 好 奇 及 述 說 的 欲 望 。 即 使 她 拿 手 的 心 理 描 寫 ， 也 多 半 藉 著 與 物 質 世 界 的 平 衡 類 比 而 凸 顯 出 來 。 張 愛 玲 是 寫 明 喻 (simile)的 高 手，這 與 她 對 現 實 枝 節 的 貫 注，必 有 關 聯。」(王 德 威 ， 1993， 頁 337)張 愛 玲 很 少 寫 很 虛 幻 很 寓 言 化 的 東 西 ； 而 所 謂 蒼 涼 與 世 故 ， 世 故 本 身 就 是 比 較 注 意 人 世 物 質 多 於 精 神 性 。 大 家 可 能 都 聽 說 過 這 個 故 事 ， 張 愛 玲 第 一 筆 稿 費 五 塊 錢 ， 用 來 買 了 一 支 唇 膏 。 她 對 於 物 質 世 界 ， 雖 然 未 至 於 戀 物 ， 但 自 有 一 種 好 奇 和 投 入 。 王 德 威 教 授 以 上 那 段 話，指 出 了 很 重 要 的 一 點，就 是 張 愛 玲 對 物 質 細 節 的 描 寫，
經 常 都 連 結 著 她 獨 有 的 修 辭 ， 特 別 是 明 喻 。 通 過 比 喻 而 呈 現 的 物 件 ， 放 到 電 影 裏 面 會 是 怎 樣 的 呢 ？ 這 必 然 增 添 了 改 編 時 ， 由 文 字 轉 化 為 影 像 的 難 度 。
張 愛 玲 的 作 品 中 ，《 傾 城 之 戀 》 並 不 是 運 用 明 喻 修 辭 手 法 最 多 的 一 篇 。 她 的 另 一 篇 小 說《 第 一 爐 香 》， 同 樣 寫 香 港 ， 裏 面 的 明 喻 之 多 ，
19
可 要 列 上 好 幾 張 紙 才 能 完 成 。 明 喻 是 以 比 喻 詞「 像 」、「 如 」、「 好 像 」、
「 似 」 等 串 連 兩 個 或 以 上 本 來 不 相 干 的 東 西 ， 由 作 者 以 意 象 （ 而 不 是 以 空 間 鄰 近 性 ） 隨 意 地 聯 繫 在 一 起 ， 把 所 要 描 寫 的 對 象 變 得 具 體 。 舉 個 很 簡 單 的 例 子 ， 我 們 小 時 候 唱 的 兒 歌 《 小 太 陽 》， 歌 詞 說 ：「 太 陽 像 個 大 南 瓜 」，太 陽 和 南 瓜 本 是 不 相 干 的，但 意 象 有 所 相 通，便 連 結 在 一 起 了。如 果 電 影 要 直 接 拍 這 個 比 喻 可 能 就 完 蛋 了，必 然 要 運 用 蒙 太 奇，
拍 完 了 太 陽 再 拍 一 個 南 瓜 。 這 種 很 極 端 的 跳 接 手 法 ， 電 影 通 常 都 會 有 所 克 制 。 電 影 畢 竟 是 在 一 個 時 空 內 講 故 事 ， 而 且 通 常 是 比 較 連 續 的 時 空 ， 即 使 那 個 時 空 會 斷 開 ， 會 剪 接 成 不 同 段 落 ， 但 不 能 經 常 用 上 大 量 的 蒙 太 奇 。 早 年 的 電 影 如 蘇 聯 那 一 派 ， 在 實 驗 時 期 曾 大 量 使 用 突 出 矛 盾 對 比 的 蒙 太 奇，但 後 來 的 電 影 卻 越 來 越 少 用 了，特 別 是 荷 里 活 電 影。
除 了 形 成 觀 點 ， 老 師 指 導 學 生 賞 析 文 本 時 ， 也 可 以 加 深 學 生 理 解 修 辭 手 法 的 運 用 及 效 果 。 張 愛 玲 大 量 運 用 明 喻 描 寫 物 質 ， 電 影 要 直 接 搬 演 ， 是 不 容 易 的 ， 也 未 必 是 上 策 ， 前 面 提 過 的 「 白 公 館 有 這 麼 一 點 像 神 仙 的 洞 府 」 是 一 例 ， 明 喻 上 天 下 地 ， 可 一 旦 要 具 體 呈 現 出 來 ， 導 演 就 要 想 想 方 法 。 又 如 有 一 段 描 述 白 流 蘇 與 范 柳 原 在 通 電 話 ， 白 流 蘇 突 然 感 到 受 侮 辱 ， 坐 在 床 上 ，「 炎 熱 的 黑 暗 包 著 她 像 葡 萄 紫 的 絨 毯 子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16）， 要 拍 攝 出 來 ， 最 簡 單 的 就 是 按 照 文 字 讓 白 流 蘇 蓋 著 一 張 葡 萄 紫 的 絨 毯 子 ， 因 為 這 畢 竟 還 有 空 間 上 的 關 聯 。 但 是 觀 眾 能 夠 感 覺 到 「 炎 熱 的 黑 暗 」 嗎 ？ 這 就 未 必 了 ， 頂 多 只 能 看 到 白 流 蘇 包 著 一 張 毯 子 。 電 影 的 視 覺 呈 現 ， 包 括 人 物 的 行 動 和 對 話 ， 以 及 事 件 等 等 ， 但 人 物 的 內 心 需 要 觀 眾 自 己 感 受 和 揣 摩 ， 電 影 無 法 直 接 說 出 來 ， 所 以 改 編 蘊 藏 很 大 的 學 問 。
上 文 談 到 道 具 ， 除 了 有 人 說 上 海 人 不 會 擺 放 祖 先 照 以 外 ， 許 鞍 華 還 提 到 有 人 說 ， 要 綉 綉 花 鞋 ， 是 不 會 提 著 一 雙 鞋 來 綉 的 ， 不 知 道 事 實 是 不 是 這 樣 ， 當 然 這 些 都 是 很 微 小 的 細 節 。
我 們 來 看 看 洋 火 這 一 段 。
觀 看 片 段 三 ： 點 洋 火 (00:20:56 – 00:21:59)
20
這 一 場 戲 講 述 白 流 蘇 相 親 回 來，和 寶 絡 在 自 己 的 房 間 中，三 奶 奶 和 四 奶 奶 在 陽 台 指 桑 罵 槐 ， 白 流 蘇 把 話 通 通 聽 進 耳 裏 。 小 說 這 樣 描 述 白 流 蘇 當 時 的 心 境 ：
「 流 蘇 蹲 在 地 下 摸 著 黑 點 蚊 烟 香 ， 陽 台 上 的 話 聽 得 清 清 楚 楚 ， 可 是 她 這 一 次 卻 非 常 的 鎮 靜 ， 擦 亮 了 洋 火 ， 眼 看 著 它 燒 過 去 ， 火 紅 的 小 小 三 角 旗 ， 在 它 自 己 的 風 中 搖 擺 著 ， 移 ， 移 到 她 手 指 邊 ， 她 噗 的 一 聲 吹 滅 了 它 ， 只 剩 下 一 截 紅 艷 的 小 旗 杆 ， 旗 杆 也 枯 萎 了 ， 垂 下 灰 白 蜷 曲 的 鬼 影 子 。 她 把 燒 焦 的 火 柴 丟 在 烟 盤 子 裏 。 今 天 的 事 ， 她 不 是 有 意 的 ， 但 無 論 如 何 ， 她 給 了 他 們 一 點 顏 色 看 看 。 他 們 以 為 她 這 一 輩 子 已 經 完 了 麼 ？ 早 哩 ！ 她 微 笑 著 。 寶 絡 心 裏 一 定 也 在 罵 她 ， 罵 得 比 四 奶 奶 的 話 還 要 難 聽 。 可 是 她 知 道 寶 絡 雖 恨 她 ， 同 時 也 對 她 刮 目 相 看 ， 肅 然 起 敬 。 一 個 女 人 ， 再 好 些 ， 得 不 着 異 性 的 愛 ， 也 就 得 不 著 同 性 的 尊 重。女 人 們 就 是 這 點 賤。」(張 愛 玲，1993，
頁 199-200）
這 一 段 描 述 裏 有 極 多 的 心 理 陰 暗 面 ， 白 流 蘇 一 邊 聽 著 陽 台 上 三 奶 奶 與 四 奶 奶 指 桑 罵 槐 ， 一 邊 非 常 鎮 靜 地 擦 亮 了 洋 火 。 小 說 以 一 根 火 柴 的 燃 燒 ， 烘 托 人 物 的 複 雜 心 理 ， 當 中 包 含 了 一 點 點 報 復 心 態 ； 但 在 電 影 裏，那 蜻 蜓 點 水 的 刮 火 柴 動 作，卻 可 能 變 成 真 的 只 為 了 點 蚊 烟 香 了。
白 流 蘇 既 有 些 許 歉 意 (「 她 不 是 有 意 的 」 )， 卻 又 有 點 心 涼 (「 但 是 無 論 如 何，她 給 了 他 們 一 點 顏 色 看 看 」)的 複 雜 心 理 狀 況 ，觀 眾 要 通 過 演 員 的 演 技 來 猜，不 會 有 敘 事 者 來 幫 忙 解 讀。繆 騫 人 用 了 一 個 表 情 來 演 繹，
就 是 笑 。 電 影 只 能 引 導 觀 眾 去 思 考 人 物 的 內 心 ， 而 不 能 直 接 指 出 人 物 想 了 些 什 麼 ， 這 是 利 用 影 像 呈 現 文 字 的 困 難 。
上 面 點 洋 火 那 段 文 字 ， 除 了 映 照 出 白 流 蘇 的 心 理 ， 也 呈 現 了 一 個 對 比 。 白 流 蘇 覺 得 寶 絡 睡 在 床 上 ，「 心 裏 一 定 也 在 罵 她 」， 卻「 同 時 也 對 她 刮 目 相 看 ， 肅 然 起 敬 」 ， 這 明 顯 是 嘲 諷 ， 並 透 過 敘 事 者 的 評 論 (comm ent ar y) 說 出 來 。 張 愛 玲 的 寫 作 風 格 之 一 ， 就 是 喜 歡 用 第 三 身 敘 事 手 法 ， 透 過 敘 事 者 不 時 對 人 物 作 出 評 論 。 如 果 要 在 電 影 裏 道 出 敘 事 者 的 評 論，也 許 就 只 能 用 旁 白，但 在《 傾 城 之 戀 》電 影 裏 並 沒 有 旁 白 。 總 括 而 言 ， 小 說 中 描 述 白 流 蘇 點 蚊 烟 香 的 時 候 ， 她 的 心 理 狀 態 是 十 分 複 雜 的 ， 張 愛 玲 運 用 道 具 來 呈 現 人 物 心 理 的 長 處 ， 放 到 電 影 裏 來 ， 就 難 免 會 被 減 弱 ， 變 成 純 粹 透 過 動 作 來 表 現 情 節 。
21
廣 義 來 說
，
道 具 也 包 括 衣 飾 ， 例 如 小 說 裏 提 及 的 那 件 綠 色 雨 衣 。 白 流 蘇 從 上 海 再 回 到 香 港 當 天 ， 細 雨 迷 濛 ， 她 穿 了 一 件 綠 色 雨 衣 ， 在 碼 頭 迎 接 她 的 范 柳 原「 說 她 的 綠 色 玻 璃 雨 衣 像 一 隻 瓶，又 註 了 一 句：『 藥 瓶。』然 後 又「 附 耳 加 了 一 句：『 你 就 是 醫 我 的 藥。』」(張 愛 玲，1993，頁 219) 許 鞍 華 指 出，當 年 電 影 在 香 港 公 映 的 時 候，有 觀 眾 看 到 這 裏 ， 就 發 出 「 不 懷 好 意 」 的 笑 。 笑 甚 麼 ？ 不 曉 得 ， 也 許 ， 有 些 話 真 的 只 堪 看 不 堪 說 。 但 據 許 鞍 華 稱 ， 此 戲 換 成 國 語 在 台 灣 放 映 時 ， 觀 眾 再 沒 發 出 不 懷 好 意 的 笑 聲。如 此 說 來，這 又 回 到 一 個 更 大 的 語 言 問 題──莫 非 廣 東 話 天 生 就 不 合 調 情 ， 太 文 縐 縐 的 話 會 令 人 聽 不 慣 ？ 其 實 ， 范 柳 原 在 廣 州 有 大 宅 ， 按 理 他 應 該 是 廣 州 人 。 如 果 許 鞍 華 要 把 小 說 拍 得 原 汁 原 味 的 話 ， 讓 周 潤 發 說 說 粵 語 ， 繆 騫 人 說 幾 句 上 海 話 ， 也 挺 好 的 。 到 此 ， 就 與 下 文 要 談 的 對 白 問 題 有 關 了 。
4. 對 白 （ 調 情 ）
我 們 從 道 具 談 到 電 影 的 其 他 元 素 ， 先 說 對 白 （ dialogue ） 。 對 白 是 這 篇 小 說 最 精 彩 的 地 方 之 一 ， 尤 其 是 小 說 的 中 段 及 以 後 ， 男 女 主 角 在 香 港 調 情 的 部 分 ， 無 怪 乎 傅 雷 先 生 說 ， 「 幾 乎 佔 到 二 分 之 一 篇 幅 的 調 情 ， 淨 是 些 玩 世 不 恭 的 享 樂 主 義 者 的 精 神 遊 戲 。 儘 管 那 麼 機 巧 、 文 雅 、 風 趣 ， 終 究 是 精 煉 到 近 乎 病 態 的 社 會 產 物 。 」 (傅 雷 ， 1944)對 張 愛 玲 作 出 了 頗 尖 銳 的 批 評 。 無 論 傅 雷 先 生 的 評 價 是 否 恰 當 ， 這 篇 小 說 的 趣 味 ， 的 確 在 於 白 流 蘇 和 范 柳 原 之 間 情 場 如 戰 場 的 對 白 ， 他 們 的 調 情 慢 慢 似 乎 又 變 成 了 假 戲 真 做 ， 真 情 與 調 情 ， 甚 至 到 了 有 些 戲 劇 化 的 地 步 ， 這 又 與 現 實 人 生 形 成 了 互 相 的 參 照 。 早 在 白 流 蘇 對 着 鏡 子 端 詳 自 己 時 ( 電 影 片 段 一 ) ， 不 難 見 到 她 對 著 鏡 子 突 然 做 了 一 些 戲 劇 的 手 勢 ， 她 雖 然 是 一 個 現 實 的 人 物 ， 卻 又 有 點 戲 劇 成 分 。
從 兩 位 主 角 調 情 的 對 白 ， 我 們 可 以 細 心 比 較 一 下 人 物 的 心 理 。 電 影 裏 有 很 多 場 調 情 的 戲 ， 每 一 場 兩 位 主 角 都 會 有 進 有 退 。 這 裏 選 錄 關 於 白 流 蘇 甫 抵 香 港 ， 當 晚 去 了 香 港 飯 店 舞 場 的 片 段 。
觀 看 片 段 四 ： 跳 舞 調 情 (00:30:30 – 00:33:45)
22
大 家 覺 得 這 場 戲 如 何 ？ 是 否 覺 得 主 角 像 是 在 「 唸 對 白 」 ？ 唸 對 白 之 外 ， 又 牽 涉 到 節 奏 (rhythm) 的 問 題 。 與 觀 賞 電 影 不 同 ， 看 書 的 節 奏 是 讀 者 的 節 奏 ， 看 得 快 與 慢 ， 是 讀 者 自 己 讀 文 字 的 節 奏 ， 但 是 電 影 的 節 奏 要 透 過 中 介 ， 即 是 演 員 演 繹 出 來 。 選 段 裏 主 角 的 對 白 就 似 乎 唸 得 過 於 機 械 化 了 ， 一 句 方 落 ， 另 一 句 馬 上 接 上 ， 彷 彿 不 用 思 考 似 的 ， 調 情 調 得 竟 有 點 像 背 書 了 。 當 然 你 也 可 以 說 ， 如 果 看 電 影 時 我 們 多 少 覺 得 主 角 在 唸 台 詞 ， 那 不 正 好 應 合 原 著 借 戲 托 喻 ， 帶 出 戲 劇 與 人 生 的 參 差 對 照 嗎 ？ 調 情 的 戲 就 是 讓 你 看 到 「 戲 」（ 做 戲 ）。 不 過 ， 撇 開 這 個 看 法 ， 所 謂 調 情 的 韻 致 ， 不 是 演 員 能 否 把 它 演 出 來 就 行 ， 要 帶 出 原 著 的 韻 致 ， 當 中 還 有 很 多 因 素 。
《 傾 城 之 戀 》 電 影 裏 有 些 調 情 的 韻 致 或 者 細 膩 看 來 有 所 丟 失 ， 特 別 是 人 物 的 心 理 方 面 。 電 影 片 段 四 那 場 戲 ， 基 本 上 都 是 一 字 一 句 地 把 小 說 搬 演 出 來 ， 除 了 「 流 蘇 笑 道 ： 『 我 問 你 ， 你 為 什 麼 不 願 意 我 上 跳 舞 場 去 ？ 』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5） 一 句 ， 在 電 影 中 變 成 了 「 為 什 麼 不 願 意 女 人 上 舞 場 」 ， 這 個 細 節 改 動 對 整 體 沒 有 太 大 的 影 響 。 要 掌 握 的 關 鍵 是 ， 在 聽 得 見 的 舌 戰 對 白 之 外 ， 小 說 中 主 角 總 會 有 些 聽 不 到 的 內 心 盤 算 和 交 戰 ， 這 些 在 電 影 中 卻 統 統 消 失 了 。
話 說 回 來 ， 這 場 戲 拍 得 有 點 機 械 化 ， 也 未 必 完 全 和 演 員 有 關 ， 或 者 是 因 為 電 影 完 全 沒 有 停 頓 。 試 看 小 說 原 文 ：
「 流 蘇 瞟 了 他 一 眼 道：『 你 以 為 你 跟 別 人 不 同 麼 ？ 我 看 你 也 是 一 樣 的 自 私 。 』 柳 原 笑 道 ：『 怎 樣 自 私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3）
接 着 有 一 段 停 頓 的 空 間 ：
「 流 蘇 心 裏 想 着：『 你 最 高 明 的 理 想 是 一 個 冰 清 玉 潔 而 又 富 於 挑 逗 性 的 女 人 。 冰 清 玉 潔 ， 是 對 於 他 人 。 挑 逗 ， 是 對 於 你 自 己。如 果 我 是 一 個 徹 底 的 好 女 人，你 根 本 就 不 會 注 意 到 我 ！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5-206）
這 一 段 白 流 蘇 的 心 裏 盤 算 ， 在 電 影 中 沒 有 呈 現 。 所 謂 心 裏 的 盤 算 ， 就 如 與 他 人 舌 戰 的 情 況 一 樣 ， 一 邊 說 話 ， 一 邊 在 心 裏 想 怎 樣 回 應 對 方 ， 這 在 影 片 中 都 是 看 不 到 的 。 所 以 說 ， 即 使 影 片 對 白 原 汁 原 味 ， 有 些 精 髓 終 究 也 會 流 失 掉 。 電 影 片 段 四 的 最 後 部 分 ， 范 柳 原 向 眾 人 突 然 說 白 流 蘇 不 舒 服 要 先 走 了。小 說 中，白 流 蘇 當 下 也 想 過 要 怎 麼 回 應：
23
「 流 蘇 沒 提 防 他 有 這 一 着 ， 一 時 想 不 起 怎 樣 對 付 ， 又 不 願 意 得 罪 了 他 ， 因 為 交 情 還 不 夠 深 ， 沒 有 到 吵 嘴 的 程 度 ， 只 得 由 他 替 她 披 上 外 衣，向 眾 人 道 了 歉，一 同 走 了 出 來。」（ 張 愛 玲 ， 1993 ， 頁 206 ）
人 物 的 心 戰 在 影 片 中 丟 失 了 ， 觀 眾 只 能 看 到 主 角 宣 諸 於 口 的 舌 戰 ， 換 句 話 說 ， 電 影 突 出 了 人 物 的 對 話 言 語 ， 卻 不 能 呈 現 內 心 狀 態 。
張 愛 玲 有 時 候 寫 調 情 寫 得 有 點 夢 幻 ， 例 如 有 一 個 關 於 月 亮 的 情 節 ， 范 柳 原 打 電 話 給 白 流 蘇 ， 問 她 房 間 裏 的 窗 戶 看 得 見 月 亮 麼 ， 電 話 掛 斷 ， 她 在 床 上 ， 疑 心 自 己 不 過 在 做 夢 (張 愛 玲 ， 1993， 頁 217)， 後 來 才 知 原 來 不 ， 是 真 的 發 生 過 (張 愛 玲 ， 1993， 頁 220)。 這 種 虛 虛 實 實 的 寫 法 ， 令 人 有 夢 境 與 現 實 結 合 的 感 覺 ， 也 混 合 了 戲 劇 與 人 生 ， 然 而 電 影 的 表 現 手 法 ， 卻 變 得 現 實 了 。
此 外 ， 主 角 倆 的 第 一 個 吻 ， 原 文 也 寫 得 很 虛 幻 ， 他 們 吻 得 「 似 乎 是 跌 到 鏡 子 裏 面 ， 另 一 個 昏 昏 的 世 界 裏 去 了 ， 涼 的 涼 ， 燙 的 燙 ， 野 火 花 直 燒 上 身 來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20) 張 愛 玲 又 一 次 用 上 了 野 火 花 的 比 喻 。 許 鞍 華 算 是 一 位 很 注 重 細 節 的 導 演 ， 但 為 什 麼 沒 有 拍 出 野 火 花 呢 ？ 這 個 意 象 還 是 很 重 要 的 ， 特 別 是 張 愛 玲 很 喜 歡 參 差 對 照 ， 正 是 這 第 一 吻 後 ， 第 二 天 范 柳 原 就 說 他 要 回 英 國 去 ， 然 後 就 是 開 仗 、 停 戰 ， 最 後 小 說 裏 就 寫 到「 野 火 花 的 季 節 已 經 過 去 了 」(張 愛 玲 ， 1993，
頁 226)。
張 愛 玲 很 喜 歡 突 然 的 跌 宕 ， 范 柳 原 很 多 時 都 是 這 樣 ， 對 白 中 原 是 一 派 深 情 認 真 ， 突 然 卻 來 一 段 戲 言 ， 例 如 兩 人 在 淺 水 灣 靠 在 灰 墻 上 的 對 話 ， 范 柳 原 說 到 什 麼 地 老 天 荒 ， 我 很 想 你 能 明 白 我 ， 回 過 頭 來 卻 說 流 蘇 你 低 頭 太 多 會 有 皺 紋 (張 愛 玲 ， 1993， 頁 208-210)，他 的 表 現 經 常 如 此 ， 如 此 一 來 ， 也 製 做 了 一 些 參 差 對 照 的 效 果 。
以 上 我 們 比 對 了 很 多 小 說 與 電 影 的 分 別 ， 由 此 可 以 批 判 性 地 形 成 一 些 觀 點 。 除 了 電 影 角 色 對 話 的 節 奏 、 心 理 上 的 計 算 等 等 ， 還 有 什 麼 因 素 會 讓 電 影 失 去 一 些 原 文 的 韻 味 呢 ？ 答 案 可 能 有 很 多 ， 其 中 重 要 的 一 點 是 ： 一 些 文 字 能 帶 給 讀 者 很 開 闊 或 抽 象 的 想 像 空 間 ， 可 一 旦 具 像 化 ， 效 果 往 往 就 不 同 了 。
以 下 看 看 大 中 華 飯 店 這 一 場 。
24
觀 看 片 段 五 ： 馬 來 亞 森 林 (茶 葉 ) (00:41:17 – 00:42:55)
張 愛 玲 的 「 筆 」 很 厲 害 ， 從 杯 底 的 茶 葉 寫 到 馬 來 亞 森 林 去 ， 茶 葉 在 張 愛 玲 筆 下 都 成 了 調 情 的 重 要 道 具 ：
「 吃 完 了 飯 ， 柳 原 舉 起 玻 璃 杯 來 將 裏 面 剩 下 的 茶 一 飲 而 盡 ， 高 高 的 擎 着 那 玻 璃 杯， 只 管 向 裏 看 着 。流 蘇 道 ：『 有 什 麼 可 看 的 ， 也 讓 我 看 看 。 』柳 原 道 ：『 你 迎 着 亮 瞧 瞧 ， 裏 頭 的 景 致 使 我 想 起 馬 來 的 森 林 。 』 杯 裏 的 殘 茶 向 一 邊 傾 過 來 ， 綠 色 的 茶 葉 黏 在 玻 璃 杯 上 ， 橫 斜 有 致 ， 迎 着 光 ， 看 上 去 像 一 棵 翠 生 生 的 芭 蕉 。 底 下 堆 積 着 的 茶 葉 ， 蟠 結 錯 雜 ， 就 像 沒 膝 的 蔓 草 和 蓬 蒿 。 」（ 張 愛 玲 ， 1993， 頁 211）
范 柳 原 原 來 在 打 主 意 想 白 流 蘇 陪 他 到 馬 來 亞 去 ， 「 回 到 自 然 」 。 這 段 文 字 活 用 明 喻 ， 寫 得 很 自 然 ， 許 鞍 華 忠 於 原 著 ， 依 樣 畫 胡 蘆 地 把 茶 杯 底 來 個 大 特 寫 鏡 頭 ， 結 果 ， 觀 眾 如 我 者 ， 當 下 看 到 的 只 是 一 堆 茶 葉 ， 未 能 即 時 拼 出 一 個 馬 來 亞 森 林 來 。 這 又 是 文 字 的 戲 法 ， 文 字 的 視 覺 性 任 讀 者 用 想 像 填 充 ， 當 文 字 化 成 影 像 ， 有 時 就 無 可 避 免 地 被 凝 固 (concretiz e )下 來 ， 變 得 過 於 「 具 體 」 了 。 張 愛 玲 的 小 說 充 滿 視 覺 感 ， 甚 至 有 「 紙 上 電 影 」 之 稱 ， 但 文 字 的 視 覺 感 並 不 等 同 電 影 的 影 像 性 ， 把 文 字 轉 換 成 電 影 的 時 候 ， 就 往 往 考 驗 導 演 的 功 力 ， 能 否 判 斷 那 些 部 分 可 以 用 影 像 來 呈 現，那 些 不 可 以。以 上 的 討 論 涉 及 媒 體 特 質 的 問 題，
其 中 要 考 慮 的 是 ， 視 覺 的 強 項 是 什 麼 ， 文 字 的 強 項 又 是 什 麼 。
5. 人 物 心 理 、 作 家 觀 點
張 愛 玲 筆 下 還 有 什 麼 東 西 是 電 影 難 以 表 達 的 呢 ？ 就 是 人 物 心 理 和 作 家 觀 點 。 許 鞍 華 也 說 過 ： 「 我 感 覺 張 愛 玲 描 寫 的 人 物 心 理 交 流 變 化 和 作 家 的 觀 點 是 沒 有 辦 法 拍 的 ， 除 非 是 採 用 很 土 的 加 上 畫 外 音 的 方 式 。 」 如 果 沒 有 文 字 、 旁 白 或 畫 外 音 ， 人 物 心 理 只 能 靠 角 色 演 繹 和 觀 眾 猜 想 ， 從 而 被 引 發 出 來 。 至 於 作 家 觀 點 ， 張 愛 玲 在 不 少 小 說 中 ， 都 利 用 第 三 人 稱 來 敘 事 ， 很 少 用 第 一 人 稱 的 ， 這 種 距 離 比 較 有 利 於 一 個 敘 事 者（ 有 時 與 作 者 重 疊，作 者 彷 彿 借 敘 事 者 之 口 直 接 介 入 小 說 中 ），
不 斷 地 對 人 物 、 處 境 作 評 價 ， 如 上 文 曾 提 到 的 「 女 人 們 就 是 這 點 賤 」 那 一 段 ， 即 為 一 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