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號：100
餘韻 1 孔尚任
【 秣 陵 秋 】
2陳 隋 烟 月 恨 茫 茫，井 帶 胭 脂 土 帶 香
3。駘 蕩
4柳 綿 沾 客 鬢，叮 鶯舌 惱人 腸
5。中興 朝市 繁華 續，遺孽 兒 孫氣 焰張。
6只勸 樓臺追後主
7，不愁弓矢下殘唐。蛾眉越女纔承選，燕子吳歈
8早擅 場。力 士 僉 名 搜 笛 步
9，龜 年 協 律 奉 椒 房
10。西 崑 詞 賦 新 溫 李，烏 巷冠裳舊謝王
11。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夢雨雲牀。五侯閫外空 狼 燧，二 水 洲 邊 自 雀 舫
12。指 馬 誰 攻秦 相 詐，入 林 都 畏 阮 生 狂
13。 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
14借手殺讐長樂老，脅肩媚貴 半 閒 堂
15。龍 鍾 閣 部 啼 梅 嶺
16，跋 扈 將 軍 譟 武 昌
17。九 曲 河 流 晴 喚 渡，千 尋 江 岸 夜 移 防。瓊 花 劫 到 雕 欄 損
18，玉 樹 歌
19終 畫 殿 涼。滄 海迷家龍寂寞，風塵失伴鳳徬徨。青衣啣璧何年返
20，碧血濺沙此 地亡。南內湯池仍蔓草
21，東陵輦路又斜陽
22。全開鎖鑰淮揚泗
23， 難 整 乾 坤 左 史 黃
24。建 帝 飄 零 烈 帝 慘
25，英 宗 困 頓 武 宗 荒
26。那 知 還有福王一
27，臨去秋波淚數行。
一、作者簡介
孔尚任（公元 1648 – 1718），字季重，又字聘之，號東塘、岸堂，自稱 雲亭山人，山東曲阜人，孔子六十四代孫，清代著名詩人、戲曲作家，與洪昇 並稱南洪北孔。自幼即留意禮、樂、兵、農、樂、律等學問，三十七歲前在家 養親、讀書。康熙二十二年（公元 1683）康熙帝到曲阜祭孔，被召為御前講 經人員，後破格升為國子監博士；兩年後，進京；奉命到淮陽協助治水，四年 間成詩六百三十餘首，編為《湖海集》，期間足跡踏遍南明故地，憑弔梅花 嶺、秦淮河、燕子磯、明故宮、明孝陵，結識許多明朝遺老。回京後，續任國 子監博士、戶部主事等官，康熙三十八年（公元 1699），經三易其稿，完成
《桃花扇》，一時洛陽紙貴，次年三月，被免職，後回家隱居，以至於卒，享 年七十一歲。傳世有詩文集《湖海集》、《岸堂文集》、《長留集》，與顧采 合著傳奇《小忽雷》。
二、背景資料
此篇曲詞選自孔尚任戲劇《桃花扇》續四十齣（最後一齣）《餘韻》，
【秣陵秋】是當中第二支曲。《桃花扇》是通過明末復社文人侯方域與秦淮名 妓李香君相戀離合故事，以反映南明一代興亡的歷史劇。據孔尚任《桃花扇本 末》所記，戲劇初演出時，許多故老遺臣「掩袂獨坐」、「燈炧酒闌，唏噓而 散」。在《餘韻》這齣戲，作者通過藝人蘇崑生、柳敬亭和老禮贊等懷念故國 的感慨悲歌，揭示南明亡國的原因，抒發對故國（明朝）的哀思，而【秣陵 秋】則是劇中柳敬亭自云新編一首彈詞，訴說南明的興亡往事。
三、注釋
1. 餘韻：孔尚任著戲劇《桃花扇》最後一齣（續四十齣）名稱。
2. 秣陵秋：劇中柳敬亭自云新編彈詞，就叫【秣陵秋】。秣陵：今南京。
3. 陳隋：陳朝及隋朝。井帶胭脂：即胭脂井故事，胭脂井也叫辱井，在陳 朝景陽宮內。隋滅陳時，陳後主和張、孔二妃，一齊躲進井中而被繫。
4. 駘 蕩 ： 形 容 春 色 舒 放 ； 駘 ： ○粵 [ 怠 ] ， [toi5] ； 亦 讀 作 [ 代 ] ， [doi6] ；
○漢[dɑ̀i]。
5. 叮 ：即叮嚀，此處轉用於鶯鳥歌聲。惱人腸：令人懊惱以至入於腹腸。
6. 中興朝市，指南明王朝。遺孽：指魏忠賢舊黨如阮大鋮。
7. 樓台追後主：大建樓台追學陳後主那樣。
8. 燕 子 ： 指 奸 臣 阮 大 鋮 著 戲 劇 《 燕 子 箋 》 傳 奇 。 歈 ： 歌 曲 ； ○粵[jyu4] ；
○漢[yú]。吳歈，指崑曲，《燕子箋》用崑曲唱。
9. 力士：侍奉唐玄宗的太監高力士。僉名：同「簽名」，按名單。笛步：
南京地名，教坊所在。
10. 龜年：唐玄宗著名宮廷樂師，善歌，泛指教唱的內廷教習。椒房：後宮。
11. 西崑：宋初流行西崑體詩歌，詩歌風格模仿唐代溫庭筠、李商隱形式，
內容較貧乏。烏巷：建康烏衣巷，六朝東晉偏安時王、謝姓大族所居。
12. 五 侯 ： 影 射 五 位 武 將 。 閫 外 ： 城 郭 的 外 武 將 轄 地 。 閫 ： ○粵 [ 綑 ] ， [kwan2]； ○漢[kǔn]。狼燧：焚狼糞生煙通戰訊。二水洲：建康白鷺洲雀 航。自雀舫：一種遊船。
13. 指馬：指鹿為馬故事。秦相：秦二世時相國趙高。入林：隱避。阮生：
以阮籍狂傲影射阮大鋮。
14. 春燈：阮大鋮戲劇《春燈謎》、《十認錯》。社黨：晚明東林黨與後起 復社。重鈎：兩黨株連受禍，被阮大鋮迫害。
15. 長樂老：五代時宰相馮道。半閒堂：南宋奸相賈似道在西湖葛嶺宅院。
16. 龍鍾：此處形容悲泣。閣部：史可法。梅嶺：梅花嶺，史可法召集將士 誓師之地。
17. 跋扈：形容態度強橫。將軍：指左良玉。譟武昌：左良玉曾傳檄自武昌 東下，討伐權奸馬士英。
18. 瓊花：揚州有瓊花觀。劫到：清兵屠城，「揚州十日」之劫。
19. 玉樹歌：陳後主有《玉樹後庭花曲》。
20. 青衣：晉懷帝被匈奴劉聰擄去，使着青衣斟酒。啣璧：古代國君被打敗 投降，反綁雙手口啣玉璧，攜羊見敵。此句指弘光帝。
21. 南內：南宮，南京明故宮。湯池：宮內溫泉。
22. 輦路：天子車駕所經路。東陵：南京城東明孝陵。
23. 淮揚泗：淮陰、揚州、泗陽。
24. 左史黃：左良玉、史可法、黃得功。
25. 建帝：建文帝。烈帝：崇禎皇帝。
26. 英宗：明英宗，正統十四年（公元 1449）帶兵親征瓦剌，兵敗被俘。武 宗荒：明武宗窺用劉瑾，浮亂無度。
27. 福王一：應驗福王在位只一年的靈異預告，應喜臣《青燐屑》：「思宗 御極之元年，五鳳樓前獲一黃袱，內襲小畫一卷，題云『天啟七，崇禎 十七，還有福王一。』」
四、賞析重點
此篇是《桃花扇》最後一齣戲中的第二支曲，劇中人物說書人柳敬亭與蘇 崑生、老禮贊刦後重逢，訴說往事，柳敬亭（丑生）自道：「我有一首彈詞，
叫做【秣陵秋】，唱來下酒罷。」在說唱之先，還有幾句：「六代興亡，幾點 清彈千古慨；半生湖海，一聲高唱萬山驚。」初步揭示【秣陵秋】感嘆興亡的 主題。雖說是彈詞，其結構句式亦如七言排律，舞台演出之外，作案頭賞讀或 諷誦，極具聲情之美。孔尚任借劇中人物之口，以凝鍊的詩歌文體總結和感嘆 南明滅亡的哀史。曲詞凡引述古代史事，幾乎全是影射南明史事，全篇中按詞 意可分九段作賞析如下：
第一段「陳隋烟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 鶯舌 惱人腸」四句，先略引金陵往昔史事，隋朝兵馬破金陵城（今南京），陳後主 和二妃躲進景陽宮井中被執，此井後被稱胭脂井、辱井，今看恨月茫茫，煙月 之下，井仍帶着當日妃子的胭脂，泥土仍帶着香味。春天輕盈柳絮沾上人的鬢 邊，加上春鶯歌聲叮嚀不已，令人心煩懊惱。四句相當凝鍊地用景物、借史 事，勾勒出南明時南京的氣息。
第二段「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臺追後主，不愁弓矢 下殘唐」四句，南明號稱明代中興時期，弘光帝當朝，朝廷和市集在延續着繁 華，而明朝權奸魏忠賢的舊黨馬士英、阮大鋮，二人正反覆無常，已又在南明 朝中當權，氣焰高漲，只誘導弘光帝去追步陳後主，大建樓台，醉生夢死，沒 有顧慮到清兵會南下威脅，如宋兵下江南收南唐那樣。四句點出禍因阮氏等 人，仍以史事作喻，「樓台」與「弓矢」對舉，形象地寫出貪圖逸樂與應付危 機之矛盾，令人握腕。
第三段「蛾眉越女纔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力士僉名搜笛步，龜年協律 奉椒房」四句，更細節寫出弘光朝君臣之不振，宮廷忙於選妃，如唐玄宗時高 力士般的太監，正按名單去教坊徵選歌妓；如李龜年般的教習，正在教唱，要 搬演奸臣阮大鋮的戲劇《燕子箋》。四句寫在君主昏庸的小朝廷下，小人得 勢，用兩個唐代人物，隱喻那正如唐玄宗耽於逸樂，縱容奸猾，終惹大亂。
第四段「西崑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夢 雨雲牀」四句，以宋初流行體格卑弱的西崑體詩歌，比喻《燕子箋》等劇作只 是低下之作，但卻在流行搬演；南明朝廷之偏安南京，不思進取，就如東晉偏 安時，王、謝大族聚居在南京烏衣巷，終歸衰落，且看後宮美人為迎合君主而 盛飾，後者也只顧朝夕淫樂，語調沉痛。
第五段「五侯閫外空狼燧，二水洲邊自雀舫。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 阮生狂」四句，寫南明君臣不顧邊防守將狼煙告急，仍耽於乘雀航遊船戲樂，
朝廷大臣也不敢揭露馬士英「指鹿為馬」式的謊言狡計，都怕阮大鋮的猖狂，
紛紛歸隱。四句中前二句強烈對比，後二句巧妙運用典故，以竹林七賢阮籍影 射阮大鋮尤妙。
第六段「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借手殺讐長樂老，脅肩媚貴 半閒堂」四句，再寫阮大鋮之奸惡，早年依附魏忠賢，魏忠賢身敗後，阮寫戲 劇《春燈誤》、《十認錯》，《十認錯》尤表悔意，但後又依附馬士英，到處 拘捕東林黨、復社名節之士；阮既如五代長樂老馮道不知羞恥，又借他人手殺 私有仇者，對如南宋奸臣賈似道的馬士英，則全心諂媚。四句巧妙串合戲劇 名、史事、典故對阮極盡刻劃，末句寫小人之行諂媚，「脅肩媚貴」，脅下肩 頭狀其人之卑躬奴顏，甚有力。
第七段「龍鍾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譟武昌。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 夜移防」四句，先寫兩位武將，史可法在清兵渡淮守揚州時，官兵思變之際，
在梅花嶺流淚召集將士，曉以大義，故云「啼梅嶺」；而左良玉則後來自武昌 起兵，傳檄東下討伐權奸馬士英，軍而九江病死；馬士英、阮大鋮為堵截左良 玉大軍，將駐守黃河三鎮大軍移防江岸，結果河防空虛，清兵得渡天險黃河。
「龍鍾」二句以最簡練之筆，寫下當時兩位武將身影，寫到「千尋」句，敍國 事已至崩壞臨界，大勢已去。「九曲」二句倒裝句法，句子拗折有力。
第八段「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滄海迷家龍寂寞，風塵失伴 鳳徬徨。青衣啣璧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六句，清兵攻破史可法所守揚州 屠城，事已不能直言，揚州有觀，以之借代揚州，又以一瓊花觀雕欄損毀，喻 代全城之遭燒焚破壞；最後，南京南明朝廷覆滅，弘光帝結局如躭於逸樂的陳 後主，《玉樹後庭花》歌聲消歇，美麗的宮殿變得一片荒涼。弘光帝出奔蕪 湖，如龍迷路於滄海，如鳳凰迷路於風塵，最後被擄獲，受到「青衣啣璧」的 屈辱，碧血濺沙，自刎而亡。六句寫揚州城陷，南京城破，君王下場悽慘，婉 轉而形象，對仗工整，句式多變。
第九段「南內湯池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 左史黃。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 行」，寫南明亡後形勢及回顧明朝哀史。南京故宮溫泉蔓草盈生、孝陵（明開 國君主朱元璋陵墓）一片荒敗蕭條，淮陰、揚州、泗陽江北諸地相繼失守，左 良玉、史可法、黃得功三戰將無力挽回頹局，數明朝君主下場之慘，建文帝當 年逃出南京，最後飄零流亡；烈帝（崇禎帝）自縊於燕京煤山；英宗親征瓦剌 兵敗被俘；武京則荒淫無比，誰料明朝最後還有一個福王（即弘光帝），復於 南京流淚倉皇出走。八句以明朝痛史收篇，最後「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 淚數行」兩句，最發人深省，人以為明朝諸位皇帝的不堪往事都成往事，豈料 還有這位福王弘光帝的慘遇。
七言長篇易流於平鋪直敍，如流水帳似，則平衍呆滯不堪讀，要緊的是於 章法上下功夫，此篇第一段起處先言南京往昔恨史，設下衰亡基調，中敍事有 序，或言權奸惡行，或言君臣昏庸，俱照應主題，前後事有伏應，收結以君王 秋波淚數行，紆徐搖曳。此篇之尤可貴，是七言排律中各聯對仗工切，述事生 動，有格律詩之音律鏗鏘，而不受格律拘束，通篇一韻到底，押韻穩健，一氣 渾成，大底一至五段仍多史事影射，語調帶譏刺；六至八段則貼近史實，節奏 加快，語調頗快切哀痛；第九段則沉痛幽咽，無限悲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