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賽作品〈說謊的事〉評語
大專散文組 第二名
廖玉蕙：
焦 桐：
張曼娟：
文筆掌握時代脈動，一方面暴露網路虛妄荒謬的一面，一方面描 摹不景氣年代裡，無從抉擇的就業困境，文字樸實自然，不事雕 琢。另有簡潔的風姿。「我其實並不討厭說謊」和「真的嗎」貫 穿全文，更添虛妄。
描寫在廣告公司打工，敘述者被任命的工作是網路散播不實的廣告 文。省思深刻，文字成熟，辯證具說服力。通過說謊，思考、探索 真實的本質與弔詭，兼而論及小說的敘述美學。
進入網路年代之後產生的新工作，從中也可見到人性的心理變 化。是「廣告」的變體，卻指向我們是否該「說謊」，這個根 本的問題。也觸碰了網路世界中，「到底是不是真的」，始終 無解。
許俐葳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二年級
許俐葳，筆名神小風。曾任耕莘青年寫作 會總幹事，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
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
感謝文友陳 青，如果不是他彷彿點石成 金般提供了想法，這篇散文不會誕生。感謝耕 莘寫作會的每一位寶貝夥伴，包括和我一起得 獎的宥勳，特別是身為長輩兼朋友的榮哲與儀 婷，如果我能在每場球季裡打出任何一支安打 或踩上壘包，被三振出局後仍願意上場，那都 是因為有你們在身後注視著我的緣故。感謝東 華創英所，我擁有許多親愛的同學、學長姐以 及老師們，謝謝你們和我一起生活與遊樂，陪 伴與真心話都是得來不易的寶物，謝謝你們的 存在。附帶一提，寫這篇作品時不斷反覆聽著 林宥嘉的〈說謊〉，非常好聽，人生就是如此 的艱難，但總是有人告訴我們那些美好，那即 使全是那些說謊的事，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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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坐下來，開機，上網搜尋打 字，登錄資料夾，再打卡，離開。在那 段不長也不短的時光裡，我只需要做一 件事情，就是說謊。
我原本以為只有寫小說才可以光明 正大的說謊，但事實證明並不全然是如 此，身為一個需要不時打工的窮學生，我 做過許多類似的工作；例如身為一個安親 班老師，我得把自己硬塞進一個九歲小孩 的腦袋裡，練習想像著一篇遊記或讀書心 得該怎麼寫，還得小心不能用了太超過這 個年齡的生字，然後招手叫早就該回家的 學生過來，我唸一句他寫一句，只為了大 功告成之後可以各自回家。做這些工作不 能太有道德感，其他還包括叫賣一點也不 甜的果汁或嬌聲說著：「先生我們這都現 點現做喔……」然後到廚房拿出隔夜的加 溫再端出，諸如此類。不知道是不是我天 生就長了一張適合說謊的臉，找上門的工 作老是這種的。
跟這些事情比起來，寫小說簡直溫 馴得過了頭，而有些小說也並不是那麼虛 假，甚至膽怯的加了些真心話，躲在謊言 後面的故事總讓人感到安心，像是張開 一大片纖細工整的網，將真實與虛構牢牢 的交織在一起，誰也分辨不清哪一句話是
真有其事，便安心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 是。其實生活裡也並不太需要每件事都清 清楚楚，誰也沒有理由去負擔他人的真心 話，那必然會誕生某種壓力。
然而那畢竟只存在小說的世界裡，
一旦來到現實人生，說謊這件事又變得 罪惡起來了。忘記是第幾個打工了，我 總在那些不同身分裡轉移遊走，面對一 個新工作就是一個新身分。電腦前的 AE向我解說這份工作，「妳對BBS熟 嗎？」我說熟當然熟，每天不上B就不 知道該幹嘛了，她露齒微笑鬆了口氣。
他們稱呼那為廣告文，如果把時間 倒退到十年前來看，那必然就像是貼在 住家牆外的搬家廣告，簡陋的貼紙上寫 著電話和店名，雨一沖刷就糊了什麼也 看不清，最後成為歲月經過的一種標 記，效果自然不能和後來流行的花花綠 綠大量傳單相比。還有那些會貼在路邊 汽車上的色情小廣告，有時不過才臨 停一下就被貼了，連人影都沒看到，
駕駛總會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把撕 去，像是某場不合時宜的豔遇，更多時 候那種動作是表現給車裡的人看的，
彷彿沾染上便和好男人從此絕緣了。
而最囂張的廣告文莫過於「需要粗工
說 謊的事 ◎ 許俐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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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0920XXX-XXX」的幾行大字，連 廢話也懶得多說一句似的直截了當，這 句話出現在任何可以寫得上去的圍牆鐵 皮屋或樓梯口，有時是噴漆或者粗大黑 體字，理直氣壯的形成一種奇異景觀，
「真的會有人打這支電話嗎？」這樣的 問句我始終沒有說出口，那已經脫離廣 告文的範圍了而成為一種密碼，它沒有 說謊，除去了所有廣告詞或華麗話術，
彷彿在這座城市裡獨特的絕望告白方 式。你需要我嗎？需要的話請打這支電 話給我，0920XXX-XXX……
然而我們現在已經不用這種方式 了，對一個廣告商而言，「需要的是效 率和成果。」我聽見會議室裡的大頭這 麼說，白皙的臉上戴著細長的金邊眼 鏡，百葉窗微微的垂了下來遮住他的表 情，偶爾會爆出幾句笑聲，他們在開會 時總是如此，留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 對著電腦，啪搭啪搭，我聽見手指在陌 生鍵盤上敲打的聲音，雖然很快又被冷 氣運轉不良的隆隆聲給蓋過去了。
我其實不太清楚他們是為什麼錄取 我的，身為一個利用無課時間打工的大 學生，傳過去的履歷和其他人無異，自 介也寫得貧乏而空洞，廣告公司不是都 喜歡一些創意人才嗎？還是說，他們有 誰在我那些條列式的個資（姓名、生
日、就讀學校……）裡窺見了我說謊的 本事了呢？而有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根 本沒想那麼多，用電風扇吹出一個工讀 生來就好。
每週來兩次，一次四個小時，我很 快的習慣了這樣子的工作模式，背著簡 單包包走進大樓裡按電梯鈕，進公司點 頭招呼，坐到那台公用電腦的位置上，
開了機上網，順手註冊一個帳號。
這些動作與我在家上網時無異，但 我卻不是「我」了，坐在這裡的我不再是 閒閒沒事掛網的學生，而是懷著一個巨大 陰謀前來的間諜，登入的帳號密碼並非 慣用的數字，從按下第一個鍵起，這個新 身分的我已成為不帶感情的搜索者，把指 尖磨得利利的準備發動攻擊，攤開網路地 圖，不過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搭配ctrl + shift來去幾個地方，閱覽率越高的地方越 容易趁虛而入，這就跟大眾捷運上總是容 易傳染感冒與謠言一樣的道理。奇摩知識 家或BBS黑底白字的討論區裡總有滿腹疑 惑的網友頻頻發問（要擦什麼保養品才可 以變白？）、（過了青春期還在長痘痘怎 麼辦？）像是見到鮮美餌食的魚，這些問 題全被我一一吞吃入腹，咕嚕幾下吐出最 恰當的回應。
這是遊戲，這是一場角色扮演，光 是把商品訊息一一貼上已經不夠，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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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習慣自動忽略那些廣告傳媒或誇大的 宣傳詞語，「都是騙人的。」我自己也 曾一邊略過那些不斷跳針的廣告頁面一 邊咕噥著，廣告都是騙人的，是假的，
那些什麼百萬網友大力推薦林志玲侯佩 岑親身試用有效……
都是假的。
於是他們告訴我，要把假的變成跟 真的一樣。
「廣告的。」
如果要用最好的故事來形容，這活 脫脫就是兒子的大玩偶現代2.0版本，
三明治人把自己塗滿油彩走上小鎮街 頭，生活太過艱難得讓兒子都不認得 了，廣告上身卡在進退兩難的邊緣，只 得把畫面停格在塗抹油彩的臉上，大玩 偶不會說謊卻仍得戴著面具，噓，故事 再說下去就過於悲傷了。
我也是那個「廣告的」，一篇篇網誌 貼文取代廣告看板，輕易就能變成另一個 人，緩慢消化剛才吞吃下去的餌食，身上 不沾染任何氣味的走進人群裡，到處都有 美容美體保養的小團體，我分享經驗，親 切乖巧的告訴他們某某產品感覺不錯喔，
偶爾加進有力的肯定句：「我擦了之後整 個人氣色都變好了耶！」不是以你們他們 或各位聰明的消費者，而是以我當主詞，
把自己塞進那些往來文章裡大聲疾呼，我 不是林志玲或侯佩岑，我跟你們一樣都是 普通女生，每天日曬雨淋回到家需要好好 寶貝自己的肌膚，但女生總是猶豫不決難 以下決定，我自己也試用了好多種才下決 定的呢，「真的嗎？」當然真的啊，身為 女生要選擇好用又適合的保養品實在不容 易呢，錢要花得有價值啊，妳說是吧？
轉個身，另外一群人在討論剛上映 的偶像劇，預告片情節看來並不那麼吸 引人，男女主角的緋聞永遠比劇情精 彩，晚間八點到九點的熱門時段，一群 人惶惶不安拿不定主意該轉哪一台好，
時間永遠寶貴難得，深怕花了一小時後 發現自己在浪費生命，「我都看某某台 的啦！一開播就讓人停不下來，我們全 家都看喔！好想知道接下來的發展是什 麼！」一次還不夠，這樣的話要多說幾 次，最好每天上討論區來報告進度，瀏 覽人次7823人，就有7823雙眼睛默默盯 著頁面滑動，其中必定有個人會在窮極 無聊的晚上默默打開電視，不想玩魔獸 或開心農場的時間裡坐上沙發，身旁的 人問說有什麼節目好看啊？這個偶像劇 不錯，真的嗎？對啊對啊，句末補一 句：「聽說很多人都在看。」
真的嗎？她問，他也問。
真的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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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想，那簡直就是要我將所有 說謊的技藝，滴水不漏的全發揮出來嘛。
我其實並不討厭說謊，當自己成為 那個站在街頭的雜耍者時更是帶勁，有時 謊言是這麼回事的，得以創造一個不存在 的星球，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太 新，必須用手去指。」我用手指了，所以 謊言就此變成真實，供我換取新鮮可口的 故事。但當這一切虛構故事搬演到真實人 生，卻又是另一種樣貌了。像是一場巨大 的團康遊戲，我們站在漆著白線的中間地 帶，兩旁是巨大的圈或叉，等這個世界一 聲令下：「要買某某家的保養品？」、
「晚上八點的某某節目選擇！」、「晚餐 吃某某家！」任何事情都需要做決定，而 更多時候發出這種口令的是我們自己。在 漫長的考慮時光裡作出決定又把它推翻，
最後在倒數幾秒的期限急忙衝向人最多的 那一邊，衝向「大家那一邊」（但那個大 家是誰呢？不就是「我」嗎？）那麼腳底 下踩的是圈是叉是真是假，其實也就不太 重要了。
我幾乎是沒有任何反抗的，立即接 受了這樣的工作。所謂的反抗是指當場 站起來大聲說：「你們、你們這樣不是 欺騙消費者嗎！」然後甩門走人之類的 云云。我留了下來，或許是為了一小時 九十五元的時薪，或者是為了在廣告公
司打工的優越感，那些情緒太複雜全積 在舌頭上嚐不出味道，更或者，我只是 想試試光明正大說謊的感覺。我告訴他 們（那些網友、鄉民、另一個暱稱或帳 號……）廣告文上告訴我的事，你們問 我就答，這算不上做假，我也不知道廣 告上說的是真是假，說謊的只是那個
「我」本身，潛伏在一個又一個的帳 號裡，這種話說得太多了開始有人懷 疑（為什麼你都一直說這個產品的好 話？），那就換一個，排列組合的帳號 不帶特殊意義，又是投胎轉世乾乾淨淨 的身子，那些說過的話全當沒這回事一 般，明天繼續下一個。
下一個，再下一個，每週都有不同 的廣告文要打，各式商品每天變換如潮 水來去，流行物件穿上身撐不過一季便 退了，淘汰得越快越有商機，現在已經 不是塞傳單的時代了，AE這麼說，統 計報告指出台灣人一天耗費超過六小時 在網路上，其中學生佔大多數，再來是 上班族、自由業者……我眨眨眼睛，看 著圓餅圖在螢幕上變換著顏色，那些像 幽靈般徘徊在網路上，遇過或沒遇過的 人，此刻全成為數據的一部分，輕易被 歸類建檔。
而他們並不知情。
就像對我的謊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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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無法得知這樣的廣告究竟有 沒有效果，討論區上上下下，偶爾也會在 網上遇見同類，不需多說光看文章就知 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更是格外敏感，三兩 下抓住幾個關鍵字便心裡透亮，「你也是 嗎？」「我也是。」這樣的對話不可能出 現，最好作法是禮貌性的避過討論串往其 他方向尋覓，任對方謊言滿天飛也不多 說，聰明人都該別拆彼此的台才是。
低下頭擦肩而過的同時，我總忍不 住想回過身來敲擊那個帳號，坐在電腦前 的那人也跟我一樣是個小小工讀生嗎？平 日只在亂寫的小說裡說謊，那些無傷大雅 的小謊成為故事的一部分，此時卻可能影 響某個人的真實決定，只因為我們說了：
「這是真的。」織起一張細密而柔軟的 網，那些親身經驗大力推薦……到底有多 少謊言在這之中悄然滑過呢？
或許，我只是希望聽見那麼一句：
「請相信我。」
（這都是真的，請相信我。）
身 處 在 網 路 世 界 最 外 層 的 那 顆 星 球，當我冷靜的以精巧謊言欺瞞過所有 人，機械式敲打鍵盤之餘，多麼希望另一 端的那人能堅定的告訴我，他是真的。無 關乎免洗帳號廣告文業績壓力，他不過只 是想要說說話分享經驗的普通人罷了。
多麼簡單的一件事。
我卻做不到。
（我其實並不討厭說謊）這件事的 前提是，我要站在謊言的中心，為了保 護誰或傷害誰而說出那個謊言，讓它巨 大得足以承受說出來的代價，而不是躲 在免洗帳號裡，為了論斤秤兩的廣告收 益數據排列組合，而是為了自己本身，
或更正確的說，為了謊言本身。
後來我終究還是離開了那間公司，
離去前將那些共享帳號的密碼全胡亂換 了數字，誰都再也進不去。像是埋在國 小操場上的時光膠囊，當不再被所有人 想起後便瞬間老去，時間牢牢封鎖了它 們，沒有人能再擅自闖入，再一次面對 那些真實人生的虛構故事。那些說謊的 事，我將它們深深埋進那一大片纖細工 整的網裡，刷刷幾下更新頁面沒幾天就 消失在搜尋引擎裡了，撈也撈不著。
多麼輕易。
而我再度成為那些圓餅圖裡的一部 分，還是寧願相信討論區裡的每一篇黑 底白字，寧願相信帳號後面的良善真 實，只是更懂得小心繞過那些說謊的 事，「你是真的嗎？」人生已經如此的 艱難，或許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吧。
我是說，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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