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走
◎北京四中 李文博 想知道，多遠的距離叫做遊。
曾經有一個夢想：沿一條馬路的中線行走。最好是晚上，為了不影響這個可愛城市的交 通。路燈不太亮，但足已把道旁樹都照成黃色。馬路上空寂無人，兩旁的店鋪大多關門，煙 酒店的大牌子依然亮著，然後看到去過的複印店虛掩著門。記得上次也是傍晚來的，和一個 當時不太熟悉的女生，準備一個突如其來的“首屆活動”。道路繼續延伸，高樓中的一個視 窗悄然熄滅，雙車道變成單車道，路旁的一小堆垃圾提醒我人類其他成員的存在。就這樣沿 著那條白實線走下去，不想什麼，什麼也不想，就一直走下去。
或者是這樣——這是我的記憶，也是我的幻想——我和我的媽媽從美術館後街的三聯書店 回來，騎著車，平安大街在前面無盡地展現。我們的車筐裏裝滿了書，掌把都不太容易，她 在外我在裏，出口的話立即就被風刮了走。又是一個晚上。
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就生在什刹海、後海邊上的胡同裏，至今都沒有離開這巴掌大的一塊 地兒。先是在柳蔭街，小學就是從家裏出來過條小馬路，後來搬了家，遠一些也不過是隔了 條大馬路，然後是初中，直到高中的現在。奇怪的是，凡我用雙腳，或前後兩個輪子到過的 地方，我都不覺得遠，就是去唄，然後再回來。路程，無論遠近，都需要人的耐心，人的安 逸。這倒是與生活本身沒什麼不同。相反，在西城區只是我的姥姥家，我的“自己家”在北 京東北的朝陽區。雖然媽媽帶著我，父親接送我，來來回回往復了十多年，路線、方向乃至 沿途的風景我依然陌生，陌生而不確定。這距離對我就是遙遠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的經歷喚醒了我體內關於“行走”的基因。
世界無限廣闊。於所有的交通方式中（除了雙腳丈量），我對火車最有感觸。坐飛機容易 頭疼，那有關於一層薄薄的膜以及氣壓，它揭示了人畢竟不是適宜飛行的動物。坐船會暈 船，我只能祈求顛簸的航程儘快結束。地鐵有必要一提。我的一個朋友便寫過“地鐵是最孤 獨的交通方式”，“蒼白傻笑的廣告……一年四季刮著不知哪里來的風……”假使你曾站在 地鐵的黃線以外，探頭望向車廂來去的巨大空間，你一定會記住那幽邃無邊的黑色。它仿佛 是人內心裏黑洞的外化。孤獨，有人說這是上帝給流放者該隱的標記，此時此地就膨脹著給 人以壓迫感。我想，若有一天人類的城市文明走向毀滅，那麼必定無疑始於地下。而火車則 不同，我是專指夕發朝至的臥鋪火車。你安頓下來坐好後，與你面對面的是一個陌生人，這 時交流就像一顆皺巴巴的幹棗，只好倚在床邊讀書，任誰叫也不願意應答；或者是合上書看 西天一點點變紅，紅霞再一點點退燒。疲倦與沉默輕易地從內部打敗了旅人。夜晚許久不能 入睡，記得去年遊學江南，一個學姐發來短信，我與她在昏暗的車廂中對坐，旁邊是或真睡 或假寐的人們。後來我和她都把頭藏在窗簾之後，她向我洩漏一些天知地知的秘密，窗外原 野飛馳，鐵盒子無始無終，把我們載向未知的終點。
人在火車上感覺往往不同，半夜醒來，天地靜穆，遠遠地可以看見城市，公路上永不熄滅 的燈火；還有田間農舍，生活在此幾千年不曾改變；或是駛經一個車站，也許誰也沒有注 意，偏偏讓你撞見了它以某一姿態的存在，遠遠地可以想到王維的“木末芙蓉花”，我曾寫 過一首某夜過徐州車站，其中有句子是：兩百盞燈明如白晝照我最後一絲困倦。徐州是經歷 過戰火的，我慶倖我的失眠。孤獨，在這裏更像是自願的，或是它原本就在那兒，而此時揭 起了它的蓋頭。這一點上我頗同意史鐵生，孤獨是你一聲不吭地穿過了，旁觀了人類，孤獨 的心是一眼充盈的泉。每當這時我都要留下淚來，情感在心裏都盛不下了要溢流出來。我想 孤獨不僅關於個體，關乎人類全部。
江南的柏和臘梅可引以為友，在雨中對著西湖，我可以坐上一整天。然而，這美是精巧 的，我更願去找更粗糙的；我希望去西北支教。這想法萌發得早，確定是在安陽支教之後。
石門寺小學之行我們乘車窮山盡水，迎接我們幾個孩子的是更小的孩子的夾道歡迎和震天 的鑼鼓響。學校圍牆以外，高處（也許是房頂上）站著些孩子偷看，全是上不起學或是上完 了小學就輟學的孩子們。石門寺小學，學校前就是石門寺。我們將離開的時候，兩個孩子登 到寺廟遺址的高臺上，正巧幾片銀杏飄了下來，讓我想起小時候一陣大風，嘩啦啦掉下一片 榆錢兒。故鄉也許與地域聯繫不緊，也許是某種印象。
支教，西北，我想找最缺水最閉塞的地方去。孩子們正需要知識啊！城市會湮沒我，但我在 那裏就可以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那裏，我將實現我生命的價值，嘴唇乾裂，以夢為馬，
雙臂為翼。也許我將永不回來。
也許不，因為或許基因註定，行走是我的存在方式。
“行走，是我的存在方式。”這仿佛應當是出於一個別致的人之口，其時他/她正捏著一 隻纖細的高腳酒杯。也許實際上不是，但他/她看起來就像一隻死在沙灘上的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