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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群代表作短篇小说 没有祖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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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1)

舒群代表作

(2)

短篇小说    没有祖国的孩子

  

“果里”

旅居此地的苏联人,都向他这样叫。不知这异国的名字是谁赠给他 的;久了,他已默认了。虽然,他完全是个亚洲孩子的面孔:黑的头发,

低小的鼻子;但是,他对于异国的人,并不觉得怎样陌生。只是说异国 的话,不清楚,不完整;听惯了,谁都明白。

蚂蜒河在朝阳里流来,像一片映光的镜面,闪灿地从长白山的一角 下流转去。果里吹着号筒,已经透过稀疏的绿林,沿着一群木板夹成的 院落响来。于是,一家一家的小木板门开了,露出拖着胖乳的奶牛。

“早安,苏多瓦!”

果里向牛的主人说着每天所要说的一句习惯语。

“果里,一月满了,给你工钱,另外有一件衣服送你穿吧,——”

“斯巴细(俄语,谢谢的意思)苏多瓦!”

也许有年轻的姑娘,被果里的号筒从被子里唤醒,手向果里打招呼:

“可爱的果里,回来时,不要忘记了啊!”

“啊。是的,红的小花!”

果里比她记得都结实些。然后,她把夜里没有吃尽的东西装满了果 里的小铁锅。

“啊,列巴(面包),熟白汤(菜汤),斯巴细。”

于是,果里再走起路来,他的衣袋里多了一元钱的重量,他的嘴,

忙动起来,面包与号筒交替地让他的两腮撑起一对大泡子。走过我们宿 舍的时候,牛在他的身后,已经成了群,黄色的,黑色的,杂色的最多,

白色的只有一个,背上还涂着两团黑。小牛,有根小的嫩角刚突破毛皮,

伸长它的颈,吻着母亲的股部,母亲摆起尾巴,极力地打着它。等到果 里的小鞭子在地上打了个清脆的响声后,他摆起指挥官下令的姿态,让 脸上所有能叠起皱折的地方全叠起皱折来;牛望着他,牛群里立刻有了 严肃的纪律。

“果里!”

我们刚洗过脸,拥在展开的楼窗前,叫着他,丢纸团打着牛,打着 他;他便扬起头对我们大声喊:

“不要!牛害怕。”

我们不听。终于把果里那牛群的纪律破坏了;并且,弄起一阵恐慌,

牛与牛撞着角。这使他的小鞭子不得不在地上多响了几下。

“我告诉苏多瓦去。”

他故意向回去的方向转过,抛出两个较大的步子。

天天他要在我们面前说几次苏多瓦。他也知道,我们对于苏多瓦并 不怕,虽然苏多瓦是我们的女先生。天天又不快些离开我们——为什么 呢?因为我们所要谈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我来念书好吗?也住大楼,也看电影。”

果里又同我说了。

(3)

果里沙总是用手指比划着自己的脸,果里的脸。意思是让果里看看 自己的脸和他的脸,在血统上是多么不同啊。

果里沙点着自己的鼻尖,高傲地对果里说(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 CCCP(俄文:苏联简称)。”

“啊,果瓦列夫,CCCP?”

果里把我的名字呼出来。果里沙窘了。果里便摆头向我们所有的同 学问:

“果里列夫是中国人,怎么行呢?我是高丽人,怎么就不行呢?”

果里沙打了两声口哨后,装做着苏多瓦给我们讲书的神气说:

“高丽?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这国家。”

这话打痛了果里的脸。比击两掌都红,没说一句话,便不自然地走 开了。牛群散乱着,他的小鞭子在地上也没了声响。

以后,果里和牛群不从我们宿舍的门前经过了。

每天的早晨和晚间,失去那个放牛的朋友,觉得太无味,也太冷落。

我和果里沙倚在窗前,望着蚂蜒河边的一条草径;那里是泥泞的,

摆满大的小的死水池,有的镶着一圈,有的蒙着一层全是一色的绿菌。

看不清楚蚊虫怎样地飞过着,只听见蛙不平地不停地叫。晚风常常送来 一片难嗅的气味;有时宿舍的指导员让我们闭起窗扇;所以在这条草径 上很少寻出一个人的影子。有游船渔船经过的时候,是靠近那边迅速地 划过。这块地方好像久已被人憎恶着,遗弃了。

然而,果里是在那里走熟的。草茎蔓过他的腰,搔着牛的肚皮,也 看不见牛的胖大乳头了。果里每次看我们在楼窗上望他;他的头便转正 了方向,用眼角溜视着我们。

“不许你再对果里说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高丽的国家;好让果里再从 我们的门前走。”

我好像在教训果里沙,很严厉的。

“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你看高丽人多么懦弱。他们早已忘记了他 们的国家,那不是耻辱吗?”

“那么,安重根呢?”

我立刻记起来,哪个人给我讲过许多关于安重根怎样勇敢的故事。

可是,果里沙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他仍是不信任我的话。

一阵牛的哀叫声传来,我们看见果里跌倒在死水池里。

“果里!果里!”

我们用两只手在唇边裹赶一个号筒样,向果里喊,他会听得很清楚;

可是,他不留意我们,他不睬我们。

不过,我总想找着机会,再和果里好起来。

那天落了整夜的雨,草径被浸没在水中,混成一片河流。我想这次 果里一定会从我们宿舍门前走向草场的吧?恰好又是星期日,自然可以 和果里玩在一起了。但是,果里呢,他仍是在那里走,沿着留在水面的 草径,做路的标识。牛的半个身子泡在水中,头一摆一摆地,似乎艰难 地把蹄子从泥泞中拔出。

我们吃过饭,我和果里沙便赶向草场去。黄色的蒲公英从草丛里伸 出来,一堆一堆的,山与河流做了草场三面的边界,另一面是无边际的 远天连着地。散开的牛群,看上去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细小,躺着的,吃

(4)

草的,追着母亲的……果里坐在土岗上吃着面包皮,眼睛在搜索着牛的 动作,牛的去向。我们的视线触着了他,惹起他极大的不安。如果不是 有牛群累着他,也许他会跑开,逃避我们。

“果里,我们给你气受了吗?”

我把他那深沉的头托起来,问他。他竭力把头再低沉下去,说:

“不是,绝不是的。”

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样美的不俗的好句子;而且,说得十分完整,

没有脱落一个字音。不过,他的姿态太拘束,太不自然,似乎对陌生人 一样地没感情。

果里沙还是原有的脾气,指着宿舍顶上飘起的旗——一半属于中 国,一半属于苏联的。这给果里很大的耻辱;果里是容忍不下去,离开 我们去给牛蹄擦泥水。

我们全在寂寞中过了许久许久,我才找到了一句适当的话问果里:

“牛蹄太脏了,你不怕脏吗?你擦它做什么?”

“就是因为太脏才要擦的。牛的主人是不允许牛蹄脏的啊!”

“那么,你为什么带着牛从河边走呢?我们宿舍门前不是很清爽的 吗?”

我的话刚说出来,就又懊悔,说的不妥当。这不是对于果里加了责 难吗?在果里的内心不是更要加重他的痛苦吗?

“我是不配从你们宿舍门前走的。”

他说得很快,他得气愤。

我说了许多话,是劝他仍从我们的门前走。实际我们不愿意失去这 个放牛的朋友。他天天会给我们送来许多新鲜的趣味;并且,我们房里 一瓶一瓶的,红色与黄色的野花,全是他给我拾来的。这几天来,那些 花都憔悴了,落了,我们看着瓶里仅有的花茎,谁都会想起果里来——

果里沙也是同样的。果里却抛开我,再不在我们门前走过一次。

最后,果里允许在我们门前走的时候,我几乎痛快得要叫出来。不 过,我还不肯信任,直等到他吹起归去的号筒。

暮色里的牛蹄,是疲倦的,笨重的。长久的日子,已经使它们熟识 了从自己的家门走进。余下我们走回宿舍。宿舍的每个角落一片死静。

我记起所有的同学已去俱乐部,去看电影。我看时钟还留给我二十分钟 的余闲,便叫果里也去,他高兴地说:

“好,看电影去,我还没有看过一次呢。”

但是,在影场的门前,发生了极大的难题,这个守门的大身量的中 国人,便坚持不许果里进去。我和他说了许多中国话,仿佛是让他给我 些情面,他总是不放开这么一句话:

“他不是东铁学校的学生。”

“你让他进去吧,我们的先生和同学全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穷高丽棒子!”

果里不懂中国话,他很沉静地站着。

我的喉咙却突然热涨,对那个守门的中国人大声地叫着:

“他是我们的朋友!”

他装起像我父亲的尊严说:

“你和他做朋友,有什么出息?”

(5)

在灯光下,我和果里仿佛是停在冰窖里的一对尸体。果里突然冒出 一句中国话:

“好小子,慢慢地见!”

现在,我晓得果里正是因懂中国话才那样气愤的吧!我问他懂中国 话吗,他说只会那一句;一句我也高兴,好像为我复仇了。

不过,我一夜没有安静地睡,似乎有很大的耻辱贴在我的脸上。早 晨我躺在床上,就听见果里一声声的号音从窗前响过了,远了;我没有 看见果里。

在教室里,果里沙对我说:

“从认识果里起,今天他是第一次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也快做我们一样的学生。”

我想果里为了昨夜受的屈辱,故意给自己开心吧?果里沙却说是真 的。我问:

“他和谁说妥的呢?”

“苏多瓦。”

这样我相信了。困为苏多瓦是我们班上的女教员。

“那么,他什么时候上学?”

“他今天去告诉他的哥哥,明天就来。”

我想,果里来了,坐在哪里呢?我们教室里只有一个空座位;而且 在小姑娘刘波的身旁。她平常好和每个同学发脾气,小眼睛瞪得圆大的。

如果果里坐在她身旁,一定不中她的意。明天教室里,除去我十七八岁,

就算果里大了吧?最大的果里沙也不过十三四岁。并且,所有的书桌,

仅是我和果里沙坐的比别人的高起些;只有叫果里沙走开,让果里坐在 我的身旁。

放学之后,我在宿舍里正为果里安排床位,他来了;却是忧伤地。

我问他快做学生不是很可喜的消息吗?可喜的消息,怎么换来了他的忧 伤呢?我清楚地看了一下,他脸上还有泪滴。

同学的快来缠着他。

我问:

“你哭过了吗?”

他点点头,好像又要哭出来。

“你明天不是上学吗?怎么还哭了?”

“我才跑到田里去。对哥哥说,哥哥不许。”他的鼻尖急忙地抽动 两下,又说:“你和哥哥商量商量吧。”

于是,我和果里到家去了。同学的等着这个有趣的消息,要我快些 告诉他们。其实,果里的家并不远,转过我们宿舍的一个墙角,十几步 便可以走进他的房子。来去只要五分钟,事情全可明白。不过,果里的 哥哥在田里,没有回来,却是意外的。

时间空空地流过着。我并不躁急;因为果里的家里处处都是奇迹。

房子小得像我们宿舍的垃圾箱。不过,垃圾箱里的垃圾也许比果里房里 装的东西洁净些,贵重些,墙角下堆着污旧的棉衣;穿衣时,随着身子 的动作将自然叠成的折皱展开后,还露出衣布原有的白颜色,很新鲜。

(6)

那边……

果里为我找出他一向保存着的好东西,我一样一样地看着;他两手 合拢着又举在我的眼前说:

“你猜这是什么东西?”

然后,他用聪明的话暗示我,我也不明白;因为他讲的俄语太乱,

所以终是没有被我猜中。最后他说:

“这里有爸爸,也有妈妈。”

是两个从像片上剪下的人头:男人是他的爸爸,女人是他的妈妈。

然而我立刻发现极大的疑点问他:

“妈妈这么老,爸爸怎么那样年轻呢?”

“妈妈现在还活着;爸爸是年轻就死的。”

“死得太早了!”

我望着果里爸爸的像,我说话有些怜惜的意思。不曾想竟使果里的 牙齿咬紧,很久才放出一口轻松的气息:

“爸爸死得太凶呢!”

我从果里脸上的神态也可以看出他爸爸确不是寻常的死。

“爸爸是读书的人,看,这不是还留着很好看的头发吗?(他指着 头像给我看。)爸爸的胆子大,那年他领着成千成万的工人,到总督府 闹起来,打死了三十多人,当时,爸爸被抓去了。三个多月,妈妈天天 去看,一次也没有看见。妈妈不吃饭了,也不睡觉了。在樱花节的那天,

别人都去看樱花,妈妈带着哥哥去看爸爸。这次看见了,在监狱的门口,

妈妈差不多不认识爸爸了:爸爸只穿了一条短裤子,肩上搭着一块手巾,

肋骨一条一条的,很清楚,那上面有血,有烙印。妈妈哭着,爸爸什么 话都不说。到爸爸上车的时候,总是喊着……看樱花的人追着车看,妈 妈也追着车看……在草场上,拿枪的兵不许妈妈靠近爸爸。爸爸的身子 绑得很紧,向妈妈蹦来几步,对妈妈说——你好好地看养孩子,不要忘 记了他们的爸爸今天是怎样被——枪响了一声,爸爸立刻倒下去。……

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下我,这是妈妈以后常常讲给我听,我记住了的。”

他说的话太快,也太多;有些地方,我听不懂;也有他说不懂的地 方,所以我没有完全明白。

“那么,妈妈呢?”我问。

“妈妈?妈妈还在高丽。”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说——我们不要再过猪的生活,你们找些自由的地方去吧!

我老了,死了也不怕——五年前,妈妈到姨母家去住。我们来中国的时 候,我才十岁。”

天黑了,他哥哥才回来。他说得很好的中国话,所以我们讲话很方 便。他直是不许果里做我们学校的学生;并且他说的理由也是很多很多

——

“我种地太苦,唉,还不赚钱,也许有时要赔钱,你没有看中国年 年有灾祸吗?你也知道吧?

“我们吃饭全靠果里放牛的钱,到冬天又要歇工,好几个月得不到 工钱。

“我知道读书对他好。我是他的哥哥,我不愿意我的弟弟好吗?

(7)

“如果只是我们两个人,他可以去,我不用他管。家里还有母亲呢。

每月要给她寄几元钱吃饭。

“唉,不像你们中国人还有国,我们连家都没有了。”

我把他的话传给我们的同学,同学们失望了,但是很快地也就忘却 了。

果里的号筒仍在唤牛群到草场去。

“不像你们中国人还有国……”

我记住了这句话。兵营的军号响着,望着祖国的旗慢慢地升到旗竿 的顶点。无意中,自己觉得好像什么光荣似的。

但是,不过几天,祖国的旗从旗竿的顶点匆忙地落下来;再升起来 的,是另样的旗子了,那是属于另一个国家的——正是九月十八日后的 第八十九天。

于是,散乱的战争骚扰着,威胁着每个地方。不久,那异国的旗子,

那异国的兵,便做了每个地方的主人。恰好我们住的地方做了战争上的 大本营。戴着钢盔的兵一队一队地开来,原有的兵营不敷用,已挤住在 所有的民房里。就是果里那个垃圾箱般的房子,也有兵住下。

我们照常上课。但是,果里的号筒不响了,牛群整天关在每个主人 的院内,叫着,似乎在唤着果里。

“果里呢?”

我们谁也没有忘记果里。忙向草场望去,只有一阵一阵的秋风扫着,

把草打倒在地上。果里平常坐惯的那个土岗,被风扬起的土粒滚成一团 一团的浓烟。我们想果里卷到浓烟里去了吗?等到浓烟散尽的时候,那 里没有果里一只手,一只脚,给我们看见。我们想他在家里;可是,他 在家里做什么呢?死静得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有。有的,我们同学的便会 指说:

“看!少儿达特(俄语:兵)。”

接着就是:

“少儿达特杀了果里吗?”

“杀了,也像杀了老鼠一样!”

果里沙仍是对自己高傲,对果里轻蔑。我相信果里绝不像老鼠那样 懦弱;果里沙却说:

“高丽人都像老鼠一样。如果不是,在世界上,怎么没有了高丽的 国家?”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语,他的小拳头在胸前击了两下又说:

“像果里那样人,我不喜欢,不愿意同他做朋友。”

日子过久,谁也不再谈关于果里的什么话。又加天天到俱乐部去听 演说,在时间上,已经没有多少空闲。这次苏多瓦怕我们太疲倦了,要 带我们上山玩一次。

我们怕山上的蛇虫;有一次蛇虫毒伤了我们好几个同学。所以,这 次我们每个人都带一支体操用的木棒,三十多人排成一列棒子队。

秋天的山,全是一片土与沙粒。已经不是夏天来时那样好看,可爱,

什么都没有;只是土与沙粒打着我们的眼睛睁不开;上去后,只感到两 腿很酸痛,秋风不住地搜索着我们血流中的温暖。苏多瓦为了我们的趣 味,领我们向另一山角蠕动的人群走去。

那里,有许多的人:年老得胡子全白了的,年轻的,半残缺的,年

(8)

岁太小的。锄头、铁锹,斧子……在我们每个人的手里。在山脊间已经 成了一条沟壕;在沟壕里,我立刻看见果里的哥哥。

“果里呢?”

我正想问他,果里的面孔就已经在我们每个人眼前出现了。看来,

他那不是我们以前所认识的那个放牛的果里;现在的果里是个小工人,

我们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我们给他的破制服;他 的颧骨高起许多,使眼球深深地陷进去,被埋藏在泥垢与尘土里。他靠 着壕边,同壕一样高,很吃力地握着铁锹向外抛沙土。

“果里!果里!”我们喊着。

其实,他早已看见我们,只是故意地躲开。我们与果里的距离只有 八、九步远,喊他自然会听见,他不仅不看我们,而且,把头移动向另 一方向,更加紧他的工作。我走近两步,我看出果里是要和我说话的。

他所要说的话,全埋藏在他的嘴角与眼角间啊。于是,我更大声地叫起:

“果里,我们来了。”

“果里,你在做什么?”

“果里,很久不见你了。”

果里没说话,只是在动作上给我们一个暗示,让我们向右边的大石 头上望去,那里有两个兵安闲地吸着纸烟。然而,我们却不去顾他:

“来!果里。”

“来!来……”

惹起一个兵来了,站在壕的边际上;果里像失了灵魂一样死板。那 兵用脚踢他的头;他的头仿佛有弹力地摆动两下,鼻孔有血流出。突然,

他的铁锹举高,又轻松地落下,照样向壕外抛着沙土。

不知为什么,我们所有的木棒都向那个兵做了冲击式。兵便比量着 给我们看他肩上斜背着的枪。

苏多瓦领我们回去的时候,果里的眼睛溜着我们,终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只有默祝果里最好不再遭到什么不幸。

第二天早晨。

“呀……呀……”传来了这尖锐的叫声,刺痛我们的心。

拍拍的声音连续地响着。果里在一只手两只脚下规规矩矩地躺在自 己的家门前。脸贴着地,尘土从他的嘴角不住地飞开,像是新劈下的小 树干。那兵的全力都运到这小树干的顶端,落在果里的股部,腰间。

“呀……呀……”

这声音给我的感觉,比小树干落在自己的身上还痛。

果里沙却切齿地说:

“该打,打死好了。”

我用眼睛盯住他,表示我对他的话极愤恨。他又说:

“果瓦列夫,你看果里,那不是一匹老鼠一样吗?”

以后,果里真像一匹老鼠,跟着佩刀的兵,常从我们宿舍前来去;

他独个人的时候不多。这使果里沙更看不起他,骂他,向他身上抛小石 头,伸出小拇指比量他……果里沙想尽了所有的方法欺辱他;他却不在 意。

有一天,我们快就寝的时候,果里跑来。果里沙的手脚堵塞着门,

不许果里进来。

(9)

“你还有脸来吗?你不要来了。”果里沙说。

“我找果瓦列夫!”

“果瓦列夫都会替你羞耻。”

我看出果里是有什么迫切的事情,不然,他的全身怎么发抖呢?我 给他拿来几片面包,他不吃。我问他这些日子怎样过去的,他也不说。

仿佛所有的时光没有一刻余闲属于他,很迫忙地说道:

“借我一把刀。”

“做什么?”

“你不要问。我有用途。”

我在衣袋里把平常修铅笔的小刀拿出来。他说:

“太小了!”

“你要多大的?”

他用两手在床上隔成他所需要的刀的长度,我便把我割面包的大尖 刀给他。他还用手指试验着刀锋快不快。然后他高兴地说:

“好!太好了!”

他临走时,告诉我:

“那些‘魔鬼’明天早晨去苇沙河。”

果然是去苇沙河,果里房脊上的旗子没有了。一队一队的兵,骑马 的,步行的,沿着山路走去。只有几只小船是逆着蚂蜒河划下;船上的 兵仅是几个人。果里就坐在小船上,为佩刀的兵背着水壶,食粮袋。我 们守门的那个老头子,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时,就起来去看,这些话就是 他讲给我们听的。

过后,守门的老头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在一口气里又冒出一串 话来,说是果里投河了。

先是一个打猎的外国人看见的——有个孩子顺着蚂蜒河漂来。于是 他投到水里把孩子拖上河边,用人工呼吸方法换来孩子的气息;喊了几 个人来,守门的老头子也在里面,他认识出了那个孩了是果里。

我们去的时候,苏多瓦也在那里,另外是别班里的同学。果里躺着 不动,衣服贴紧在身上,一滴一滴的水湿了他身旁很大的一块地方;他 已经没有了知觉;虽然,他嘴里还嚼着不清楚的话。大家正在互相询问 果里投河后的情形,我们学校的铃声叫我们立刻回去上课。只有苏多瓦 还留在果里的身旁。

今天,苏多瓦告诉我们,在我们这班里有一个新来的学生。每次有 新来的学生,苏多瓦都是要先告诉我们的。每次也就打听出这新来的学 生是升班的,是降班的,是从外埠新来的。不过,这次却是例外,我们 谁也不知道这新来学生的底细。

距上课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们便随便地猜扯起来。男生说,新 来的学生是好看的姑娘,最好和自己坐一个书桌。女生说,新来的学生 是猴样的,这样弄得每个书桌都叫响着。

门突然地开了,教室里立刻静下来。我们悄悄地跑到自己的书桌前 坐下,装做整理着书本,修铅笔。是因为我们闹得太厉害,苏多瓦来了。

然而,不是苏多瓦。站在我们面前的是果里。他穿的同我们一样:黑皮 鞋,黑的裤子,黑的卢巴斯卡(俄语:衣名);胸前也有两个小衣袋,

装得饱饱的,书夹里放着一包新书。他张大着嘴,像是有许多要说的话,

(10)

想在一句话里吐给我们,可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在午间,很快吃过饭,我们聚拢在一起。我问他:

“现在,你高兴了吧?”

“我不是骗你,我真不高兴。”仿佛仍有极大的恐怖,痛苦,留在 他的眼里。“苏多瓦待我太好了。给我养好病,又送我到学校来。你们 看!”他指尽了他身上所有的一切给我们看。

当我问他为什么投河的时候,似乎他的脑里又复活了一幕死的记 忆。于是,像给我们背诵出几页熟读的书:

“忘了是哪一天,‘魔鬼’告诉我,他们要走了;要我的哥哥去,

还要我去。我知道去了就没好,我想爸爸在‘魔鬼’的手里死了;妈妈 怕我们再像爸爸一样,才把我们送出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来。谁想到这‘魔 鬼’又在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攫住我们,夜夜都没睡觉,哥哥望着我,我 望着哥哥,不敢说话……”

“和老鼠一样!”

果里沙冲断了果里的话。

这时候,果里不像个孩子;孩子没有他那样沉静的姿态。他继续说 下去:

“那天,哥哥跟着走了。我还跟着那个带刀的‘魔鬼’(他的眼睛,

好像在询问着我们看没看见过他所说那个带刀的‘魔鬼’,我们向他点 着头)。船上除去我们两个人,还有一个船夫,‘魔鬼’正用铅笔记着 什么,我心跳,跳得太厉害了——你们猜我想做什么?”

“想投河呢!”我们许多人同样地说。

然而果里沙突然地跳上书桌,把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弄散乱了。他轻 快地说:

“你们说果里想投河,我看太不对。你们知道吗?河里有老鼠洞。”

“在河里,一共是三只船。两只在前边,我们在后边。前边的船,

走得才快呢!没走到三四里的时候,离开我们有半里多远。等他们拐过 老山头,我们还留在老山头这面。我只觉得一阵的麻木,我的刀已经插 进‘魔鬼’的胸口。然后,我被一脚踢下来,再什么也不知道了。”他 把头转向我问:“你知道哪把刀?是你借我的啊!是你借我的啊!”

“好样的,好样的,”果里沙抱住果里又说:“这才是我的好朋友!”

果里搬到宿舍来,除去苏多瓦赠给他的毛毯之外,再什么都没有。

果里沙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他一半,并且,在贩卖部内给他买了牙刷,

牙膏,袜子,毛巾,小手帕……费用全写在自己的消费簿上。

此后,果里,果里沙,我们三个人成了不可离散的群,有时缺少一 个人,其余的便感到不健全。每天我们都是在一起,到河边去,到俱乐 部去,到车站的票房去,到许多人家去看果里以前所放的牛。他还认识 哪个叫什么名字,哪个牛有什么习惯,平常他最欢喜的是哪个,最讨厌 的是哪个——由牛群给我们讲出许多的笑话。

在冬天,果里学会滑冰,便成了他的嗜好;可是,我们不许他常去 冰场。因为那时街头又满了果里所说的“魔鬼”和“魔鬼”的旗子。不 过我们学校的旗子,仍是同从前一样——一半中国的,一半苏联的。

只有那半面中国旗,我爱啊;可是,果里为什么也爱呢?我们每天 望着,仿佛在旗上开了花。然而花,毕竟要有谢落的一天——校役给我

(11)

们看了一面新做的旗,一半是苏联的,黄色的小斧头,镰刀,五角的小 星星,在旗面上没有错放一点的位置,但是,另半面却不是属于中国的 了。那全新样的,在地图与万国旗中,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校役悄悄 地把旧的旗子扯落,升上新的旗子。

我们天天仍是希望把旧的旗子升起,哪怕这是一年,一月,一天……

一刻也好。可是,我们总失望。只有扑到储藏室的玻璃上,看看丢在墙 角下的旧旗子。

不久,更有惊人的消息传来。我们学校的旗子快完全换新样的了。

我请两点钟假,到叔叔家去;回来晚了。苏多瓦正给我们同学的讲 什么,她停下,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迟,我说:

“这地方不安宁;叔叔把祖母送走。祖母留我吃了饺子。”

我说完,苏多瓦完全没有谴责我,真是意外的。她又继续她的问话

——问每个苏联学生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学生好像喊了一个口号:

“回祖国去!”

“果瓦列夫,你?”苏多瓦又问。

“回祖国去!”我说。

“怎么回去?”

“叔叔回来接我。”

苏多瓦从讲桌来,走近果里的身旁问:

“果里!”

“什么?”

“你呢?”

“……”

果里咕噜两声,说不出什么。他只是呆着,在呆望墙上悬着一张世 界地图。在那地图上,靠近海洋的一角,有他的祖国,仍涂着另一种颜 色区分他祖国的边疆;但是他说:

“跟果里沙去吧!……”

苏多瓦做出孩子一样的讽刺,手指点着果里的头;果里的头渐渐地 沉重下来。她立刻又严肃地说:

“果里,你不能跟果里沙去的。将来在高丽的国土上插起你祖国的 旗,那是高丽人的责任,那是你的责任!”

为了明天的别离,苏联的同学分赠我与果里许多小物品,做纪念。

“果里呢?”同学的问。

我在院里寻到果里。只是他一个人,在树影下踱着小步子。月光浮 在他的脸上,我看见有泪珠。他不住地问着自己:

“到哪里去呢?”

最后,我告诉他:

“我俩一同走吧!”

于是,我们送别苏联同学登上驶向祖国的专车后,便筹备起我们的 行程。虽然,已经知道南线车轨被破坏(这是叔叔必经的路),但是,

我们仍倚在门前,望着邮差来。那许多信,没有一封是叔叔的;都是从 苏联来的。同学的告诉我们,当他们到莫斯科的时候,有许多人欢迎他 们;以后,又送他们进了学校……

十几天了,叔叔的消息完全没有。而且守门人天天催着我们走,大

(12)

门立刻要锁起来的。守门人为了我们没有路费,在旅程上给我们个秘密 的方法。

于是,坐过一天一夜的火车之后,我们又飘流在海洋上了。

虽然我们是藏在货舱里,被塞在麻袋的缝隙间,不住地有老鼠从我 们头顶跑过,但是,不停止的轮机似乎在告诉我们:

“向祖国去的孩子们!不要害怕,不要叫饿,这一刻你们应当忍受 的!”

我是十分安心,果里却问:

“在岸上被检查了,下船也要检查吧!”

“检查怕什么!”

“你是不怕的。我呢?”

我们同是说着俄语,仿佛忘记了我们是异国的人。为了果里的安全,

不应当再说俄语,要说中国话了。所以我改用中国话说:

“从现在起,我们说中国话吧。”

“如果有人问是哪国人呢?”果里仍是说的俄语。

“说中国话,自然你要说是中国人啦。”

“说不好!”

我开始试验他了:

“你是哪国人?”

“中国人。”

是不像中国人。他说话的重音,放在“人”字上。其实,我和他说 中国话,他明白,不过,他说的太不中听。

“你装中国人,装我的弟弟。我说话,你一点不要说!”然而,下 船的时候,警察偏偏地问果里:

“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吗?”

终于果里被看出是高丽人。果里所说的“魔鬼”,这里也有的;于 是果里又被“魔鬼”抓了去。他看我也被一只大手抓住衣领。他说:

“我是高丽人,他不是的。”

(选自《没有祖国的孩子》,1936 年 9 月,上海生活书店)

    沙漠中的火花

  

在内蒙边区上的一个小地方,以前没有人详细调查过究竟有多少住 户;可是旅人都记得那一列一列的蒙古包,硷土堆起的小泥房院落;并 且有一所极大的兵营;所以从兵营看来,常使人想到驻兵的数目,要比 住户多在几倍以上,而且是中国兵,虽然那里是蒙古的地方,蒙古的居 民。

经过几个月的炮火熄灭后,那里处处都变成了一片烧焦的土粒,细 碎得已经辨认不出是瓦质,是硷土,是砖面,或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

总之,与这里的沙漠混卷起来,也正像沙粒一样。不过,也有几块完整 的砖块,未燃尽的板扇……以及散落在各处的无数弹筒……那早已被人 拾去了。遗留下来的,也只是散落在边角上的几所倾斜的小屋,孤零的 墙壁,已经经不起任何力量的摧毁,甚至一指的触动,也许在天气突变

(13)

的一天,被一阵暴风卷尽了。卷到哪里去了呢?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因 为那里只余下些露宿着一团惊得失去了知觉的老太婆和不中用的孩子,

此外,全是新来的异族军队,不是中国的,他们自称——“大军”。

自从枯燥的地面遭了雨淋的那天,有一张新布告在一面半截的墙角 上贴出之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那些壮年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每个 人都束紧一条腰带,腰带的色调很新奇,似乎在买的时候,经过了一种 选择,特意来配合自己拖到地下的长袍,每个人都带着与自己头顶一样 大的半球形的毡帽,有的,镶着素色的细边;有的,恰在帽顶上绣了一 朵团花。每个人都企图挤到近布告的前边;可是谁也不肯让出一个空位 置使自己面前再加多一个人。所以只是一个推拥着一个,不住地涌向前 边去,又涌向后边来,好像海风卷起的浪头。

“喔——喔!”

渐渐地近了,仍是:

“喔——喔!”

野兽一般的鸣叫,突然,使每个人把头转开去,立刻又转过来,他 们互相地望望许多人同样地说了一声:

“阿虎太又来了。”

虽不是野兽,但是,这个阿虎太的肢体,确极相象野兽那样的粗大,

蠢笨,黧黑——他深陷的两颊脱出去的那个大嘴的面孔,恰与猪头仿佛,

而且,并不比猪头聪明些,或是纯白些。他就是摇动着那个笨重的头,

渐渐跑到布告前的人丛边。他全身的衣服与别人不两样。然而他的吼声,

在别人的耳旁响来,比兽叫更要震动耳骨而发抖起来。

“喔——喔!”

“他妈的!”

人丛稍稍飘动一下,在那种低低的咒骂声中,有厌恶,也有恐惧。

阿虎太把一个大拳头举起来叫:

“喔,散开些!”

于是人丛间自动地裂开一条缝隙,让阿虎太走进来,然后又缝闭了。

他站在最前面,脸皮已经快触到布告的纸张,摆摇着划断了许多人 的视线。许久他又把身子尽量转过来问:

“什么事情?”

“不会自己看吗!”

有人这样回答,使阿虎太暴躁起来,说:

“你不知道我不认识字吗?”

“知道你是谁!”

阿虎太下垂着的右手,手指渐渐地卷曲起来,合成一个牢牢的拳头,

伸给与他对话的那个人。于是又有人伸出两只手握住他的拳头,慢慢地 给他送回身旁,等到他手指伸开之后,拍拍他的肩说:

“得了,我们的英雄!”

阿虎太立刻吐出一口笑声,注视着说:

“啊!是你啊,是萨达尔图啊!”

“你还认识我吗?”

“怎不认识!”

“怎么认识呢?”

(14)

“得啦,老朋友啦,怎么不认识呢,不是几个月前我们打过一架吗?

你忘了吗?天快黑的时候。”

“好记性!好记性!”

“我都记得啊。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阿虎太把萨达尔图的左手拖起,拖到自己的胸前寻视着,寻尽了手 背,手心以及手指的夹缝,终于没有寻出什么来。他的眼睛刚刚向上翻 动了两下,立刻又扯出萨达尔图的右手来,在腕骨上有着一条极大的疤 痕,新生的皮肉没有补满疤痕的缺陷,周边仍凝结着血丝。他轻轻地用 手指摸试一下,却使萨达尔图怪叫一声,所有的人都起了一阵小小的惊 奇。他的脸色突变成紫红之间的一种颜色说: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用刀子啊!”

萨达尔图沉静下来,一直许久才问:

“你从哪里回来?’”

你从哪里回来?”

“我先问你!”

“白庙子。”

“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你看看还能做什么呢?好好的日子不让过,他妈的,

偏来打仗——”

萨达尔图的手掌贴住他的嘴,好使他不再吐出话来。但是,他把头 摇开,仍是说:

“怕什么,谁敢不让说话!”

“忍耐些,你这阿虎太。”

“耐忍呢,住什么?吃什么?”

于是,萨达尔图给他读起布告来。

布告上说是什么顺天安民——什么想造东亚乐土——所以注意建 设,招募工人,工资由三角至一元,——那全是蒙文写的,不过最后的 年月日上有“昭和”两个字。

时间已经是下午,涌动的白云间,没有一丝阳光流走着,仿佛在这 抢夺的世界上,太阳也被人抢夺去了。

人丛渐渐地散开。

又渐渐地集合起来。

不过,那是在另一个地方了——没有房屋,也没有院墙,只是一座 未被轰毁的门洞,并不怎样高,却很少有那样长,长得像一条夹道。那 是不知曾遭受过多少弹粒,两面墙壁上遗下无数未穿透的细孔。

但是,以前所涂下的白粉,粉上的蓝色字迹——天下为公——去除 一字模糊了,余下的,仍是看得很清楚。由门洞的两边引开四条麻绳,

引长到七八百尺的顶点连成两条,被钉在许多距离相等的木柱上,让中 间围住了一个极大的圈面,以及许多军用的帐篷,给养,辎重,炮车,

慰劳品……人丛也就是在那里集合起来的;因为人数太多,很难看出比 在布告前是增多些,或是减少些。不过阿虎太与萨达尔图确是来了,而 且在一处踱着,谈着:

“我想劝你几句话——”

阿虎太没等到萨达尔图说完,便反问一句:

(15)

“什么话?”

“你肯听吗?”

“肯的!肯的!”

“你是知道的,这些兵比狼还厉害,你不要随便发脾气,那与你的 性命有关啊!”

“啊!”

“你肯听吗?”

于是,野兽自动地顺从了。萨达尔图又说:

“忍耐些吧!”

“你总是忍耐,忍耐;忍耐什么?”

“我们为了吃饭才要做工,也就要忍耐啊!”

“不知忍耐多少辈子啦!难道叫我们的儿子孙子还得忍耐吗?忍耐 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这个也来管我们,那个也来管我们,把我们弄 成木头人一样,将来一定弄成死人一样啊!你信不信?”

“我们——”

“我们总要有一天——”

萨达尔图触动着,使他的话中断了;处处散布着的哨兵,有两个走 近他们,虽然他们的话是哨兵所不懂的。

他们同别人一样,望望四野,望望自己身边所有的陌生景色……像 铁钉一样地接触着陌生的面孔;有时,也像在风里飘散的柔丝。当他们 所有的人看见从帐篷里走出一个配皮鞘战刀的军官的时候,便赠给他一 个公认的绰号——“小狼”。其实,狼也没有他眼睛那样狠毒。

“到这里来报名!”“小狼”喊着。

他说的是蒙古话,由于字音的准确,声调的熟练,使不看见他的人,

绝不会想到他是在说着异族的话。

他一面望着每个人,似乎从皮肉望进骨子去;一面又在问着每个人 的名字,然后用笔记在一本簿子上。

最后“小狼”哈哈地笑了笑;便指点着他写下的名字,检点他们的 人数,共有一百二十九名,他又从帐篷里唤出八个人参加进来。他说:

“这里有几个中国人,也是同你们一样的工人。他们跟我们的军队 太久了,比你们能多知道一些,要听他们的活才好。总之,你们大家好 好在一起做,有事不妨大家商量。”

这几个中国人,没有一个穿中国衣服的。他们上身是杂色的西装,

下身全是一色的马裤。虽是短小的肢体,却异常的高傲。每天指示着蒙 人的工作。有时一同谈起话来也很和气,意思是常想问出蒙人的内心话 来。

不过阿虎太不在意他们,同他的伙伴们一样,整天听从着所指定的 工作,把堵塞着各处的砖块,泥土,废掉的一些杂碎东西,一筐一筐地 装满起来,或是别人给他装好筐子,由他的一条扁担掮起来,由院内掮 到院外四五十步远的地方,不象别人还要把腰缩短些,好让两筐稳稳地 落地,然后,再把筐里倾倒出去;在他只是停住一步的工夫,两手先握 住系着筐子的一边绳段,把两肩向上一耸,两手也伴随着提高起来,立 刻抖动一下,便是空筐了。他掮起三次的时候别人也只有两次。所以“小 狼”不停地挥打着的皮鞭,没有落过他的身上。而且,“小狼”招集工

(16)

人训话的时候,常常提出阿虎太的名字,给大家听,让大家与阿虎太一 样加快工作的速度。

此后同伴中就有许多流言传出来,最难听的是——

“阿虎太甘心做外国奴。”

因为这一句话,阿虎太与同伴们起过许多次冲突,有一次甚至打起 架来。每次都是萨达尔图阻止他;他起始不肯听,终于使萨达尔图说出 最后的一句话来——

“你肯听吗?”

——这样他才垂下头,不再去与人争辩一句,如果他握紧了拳头,

那时候,也松开了。而且常在晚间会对萨达尔图说——

“我肯听吧?”

“我的好朋友。”萨达尔图许久了这样叫他,然后又继续着问:“你 做工,怎么这样卖力气?”

“我惯了,向来就是这样,不这样,这倒不舒服。像他们骂我,我 真冤,你想,我怎么甘心做外国奴?”

“朋友,你应该着重他们。你想想,你做得越快,皮鞭子在他们身 上不是落得越多吗?”

他们几次这样谈话的,最后一次,阿虎太终于答应了,对于工作尽 量减慢下来。萨达尔图仍是问:

“真吗?”

当他们谈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发觉身后有一个中国人倾听着,又 仿佛是在监视着。可是他们却不留心,而且阿虎太更放高了声音说:

“你看,明天!”

第二天确是值得注意的,他们刚刚睡醒,躺在沙地上尽量地把他们 占有的空闲时间延长些,舒展舒展太疲倦的肢体。那时候,就有两个哨 兵闯近来,先叫了萨达尔图的名字;然后逼他立刻到一个帐篷里去。他 停了一些时间仿佛有几句话要询问的;但是没被允许便把他拖去了。

几分钟内,大家也骚动过一阵,有人主张,大家一同冲进帐篷,把 萨达尔图夺回来,有人主张,去指问萨达尔图究竟违犯了什么事情——,

引起哨兵步枪注视之后,大家的喉咙便是断尽了弦的弦琴了。

阿虎太一个人走开些,在距离十几步的地方来去地踱着。他抛出的 每一个步子,都是沉重地落下,使地上的沙土留下他深深的脚印。

早晨的风,仍是清冷,一阵一阵地飘走着,给他们带来萨达尔图的 消息——在帐篷里的声音:

“你说!”

“什么?”

“是你说的不?”

“不不!”

停止了追问的话,便传来了萨达尔图的叫喊,一声比一声低降下来,

在不断地呻吟着:

“留情啊!——你们是强国,你们是文明的国家啊!——留情吧,

——你们是强国,你们是文明的国家啊……”

“你说!”

“说啊,说啊……”

(17)

“你说,是不是你说阿虎太甘心做外国奴?”

阿虎太三个字被人呼出来的时候,大家全死静了。只是阿虎太自己 停一停;他踱着的地方,已经是模糊的地面。突然他看见了萨达尔图从 帐篷里被抛出来——像一个人抛掉了自己最厌弃的东西——随后走出两 个哨兵和“小狼”。同时“小狼”仍在指问着:

“你说!”

萨达尔图却是一堆泞泥了。他的血流充塞着每条脉管,膨胀,而且 加快地在流走。最是他那两颊已经红肿得添补起他原有的枯瘦;眼睛突 变成两个肉泡;然而肉泡间只裂开一条缝线,露出眸子来。他用一手撑 着地面,起劲地把头扬起些,那种模糊的动作,似乎仍在未睡醒的矇眬 中。

然而“小狼”仍是绕着他的身边转走着,逼问着。在“小狼”那种 坚决的神情上看来,可以知道这露天的剧场上,将要再展开一幕。

“小狼”用手指发出命令,两个哨兵伸出了两只皮靴脚,一只踏着 萨达尔图的腰背,一只是落在腿腕上,他的皮鞭任意地抽打着——因为 皮鞭下已经是一只羔羊了。

“你说,叫阿虎太减少工作,是你,不是你?”

最后,萨达尔图点着头,一切他都承认了,如果再加重他的罪名,

也许不会否认。

于是,哨兵把萨达尔图紧绑起来,使他不能有丝毫自由的转动。

此时已到了上工的时间。“小狼”便挥起皮鞭,好使工作立刻开始。

他们一步一步地移开,一步一步地离远了萨达尔图;虽然他们的眼 睛仍是逼近着萨达尔图。

阿虎太却停留着不动。前胸渐渐地凸高,高到快裂开了。当“小狼”

唤他的时候,他疯狂了,呼出一片疯狂的叫喊:

“萨达尔图不是人吗?萨达尔图不是人吗?……他是工人,他是 人,他是凭自己的力量赚钱!……他不是谁的牛马,谁也不应当这样待 他!……”

他一个人冲开,冲向萨达尔图那里去。“小狼”追赶着他,刚把皮 鞭扬起,所有的蒙人完全奔跑过来。“小狼”呆住了;不过哨兵的食指,

都贴住了自己枪枝的引铁。

“小狼”应付这种突变,也只有摆出笑脸来,招集全体蒙人训话。

所说的,也不外安慰他们,勉励他们,使他们恢复了日常的工作。

同时,萨达尔图也解脱了他所遭遇的苦难。不过,在他身上那沉重 的伤痕,却不是几天所能养好的。所以几天之后,他仍是在呻吟中,躺 在露天的地面上翻转着。他身上裹着同伴的几条被子,在头前,放着一 个杯子,被风送来的沙土,落满杯底,一粒一粒地已经落起一层。他自 己从没有动过那杯子,每次都是阿虎太偷偷地跑过来送到他嘴旁;如果 阿虎太的工作迫忙或是忘却的时候,那么,他便望望天边,以及天线下 辽阔的旷野。等到他不能再多忍受一刻的干渴,就加重了几声呻吟,或 是,顺便吐出几口长长的气息,不然,也便在自语着——

“我遭难了;可是我犯的什么罪呢?”

如果阿虎太听到这种模糊的声音,便立刻跑来把杯送到他的唇旁

(18)

说:

“怎样?胳膀还不能动弹吗?”

他模糊地答应了几声。

阿虎太用许多话,甚至到气愤,坚决地主张去要求“小狼”把他移 到帐篷里。他却说——

“忍耐些吧!”

有时使阿虎太反驳了他,他便说——

“你肯听吗?”

于是阿虎太离去了。

他望望阿虎太的背身对自己说——

“好人!”

但是别人对于阿虎太恰是相反;都默认了他是“好人”。说那次萨 达尔图的遭难,完全是他告发的,好使“小狼”欢心;他以后所表示出 的种种同情,正是怕人家猜出他的秘密来;虽然阿虎太也做了几次的辩 白,并且自动地减慢了工作速力。

不到几天的工夫,“小狼”就派给阿虎太另一份工作了。叫他同一 个中国人去修理门洞的墙壁,刷洗着一切所有的字句,重新涂上另一种 色调。

他们两个人已经快做完了一整天的工作,也没有说一句话。仅仅是 互相的望望,然后,又继续起自己的工作。当要涂抹“天下为公”的几 个字时,是要他爬上木梯去;然而木梯老朽得时时有折断的可能,他便 向那个中国人望了一下,想想才说出来的一句中国话:

“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中国人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得丝毫都不清楚。阿虎太只听见类 似赵德两个字的字音;于是他又重问了一句:——

“赵德?”

那个中国人默认了。

然后给阿虎太扶住木梯,让他稳稳地爬上去,他的猪毛刷刚触到“天 下为公”的“天”字上,又停下来问:

“这是什么字?”

“天——”

赵德摇起头来。他匆忙地追问着:

“这是中国字,你怎么不认识?和我一样?”

“你说的……中国话怎么太好呢?”

赵德是用蒙古语问的。同时,无意中也引起他蒙古语的回答:

“哼!我以前在中国地方多少年啦。这里也是有许多中国人住,我 常和他们有来往。他们以为我是中国人呢!”他望望赵德又说:“你说 的蒙古话太坏,我们差不多都听不懂!”

“我能听懂你们的。”

“我们都说中国话吧!”

“说蒙古话吧!”

“你说的不好!”阿虎太改用中国话说。

“啊啊!”

“我擦掉这中国字,你心不难受吗?”

(19)

赵德不回答,脸上也没露任何的感觉。所以阿虎太轻蔑地说:

“你这样的中国人啊!可是我倒痛快!”

他一下就把“天”字抹去了一半,眼角与嘴角全笑得裂开了;可是 他望见哨兵又失意地收拢起来。

赵德愤愤地回答他几句中国话;那比他说的更不熟练。

不过,一天一天地久了,在他们中间多少也会积起些友情来,至少 不像从前那样陌生。赵德常把从军队那里分得的慰劳品樱花牌啤酒,与 他饮起来。

有一天,在黄昏里,他看见赵德正同那几个中国人饮酒;每个人身 边都放满着空瓶。他走近些听见他们高声地谈着;他便退回几步。那时 候他发觉了他们的谈话,没有一句是他所能懂的;可是他已经被赵德看 见,并且向他摇着手。于是他走去了;他们的话声也立刻就停落下来。

“你们才说的话,我怎么不懂呢?”阿虎太用中国话问。

“我的说的不好?”

赵德说完了,他们又继续着说了几句中国话,也同赵德说的一样;

在声调上,非常直硬,字句也太不完全。然后在他们的醉意中,起来一 阵痴笑,一阵阿虎太所不懂的话。

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哨兵走来对阿虎太说:

“什么你的?他们喝醉的有。去吧!”

但是他却问:

“他们不是中国人吧!他们是哪国人?”

“‘八个牙路’!(混蛋的意思)”

他看哨兵是气极了;虽然他不懂“八个牙路”。

从那天起,他的同伴完全确定了他是“奸人”。原因是:有人看见 他和哨兵商量过某种的预谋。

因此,他举起过几次拳头,终于被萨达尔图的话——

“忍耐些吧!”

——打落下来。他一直等到萨达尔图健康了,他才说:

“你忍耐吧!我要去了!”

但是“小狼”拒绝了他辞工。并且对他说:有命令传来,四外的蒙 匪太多,最近要把他们改编军队,一面去剿匪,一面完成那条××铁 路……

过了几天,在门洞上飘起一面新旗,很简单,只有两色:白色旗面 的中间,缝补着一个红色的圆球。

渐渐地那面新旗又飘上了旅途。

旗前:是远阔的天和远阔的旷野,边与边连结在一条弧线上。天,

只是云片,云团,几乎全是灰色,白色的都很少看见,滚着,涌着,像 广茫的海洋中,有一队鲸鱼泳过,使海洋飞起一片片的一团团的浪花,

水滴,泡沫。地上呢,尽处都满是沙滩,硷土堆,所以几丛荒草,在这 里看来,也是极可尊贵的珍品……旗后:漫延着几里地长的队伍。最先 是“小狼”骑着一匹斑马,其次是“小狼”的军队,炮车队,“勒勒车 队”,(蒙古的一种载重车,相象中国北方的载重大车。制作得很简单,

也不像载重大车那样结实。)最后是新编的队伍,全是灰色的军服,不 过,马裤穿在每个人的腿上,都是有着相当的不合适,有的瘦小得结不

(20)

起扣子来,有的又太空松,叠起许多的皱折——由膝骨到腿腕;总之,

他们每个人的每条腿上都束紧着两条布带,一条在腿腕上,一条在膝骨 下。他们每人拖带一枝三八式枪,一个步子连结着步子,在进行中。

“还有多远?”

有人这样问了之后,又有人回答了:

“走吧,小伙子,早呢!”

“我们为什么遭这份罪?”

“来吧!”

“我们为什么去打我们的蒙古人?”

“走吧!”

“我们应当——”

“走吧!加小心阿虎太!”

阿虎太高大的肢体排在队伍的前面;不知来处也无去处的野风吹打 着他,使他的眼睛只留着一条缝线,寻视着什么。有时他脱开队伍,望 望身旁铺好枕木的路线。于是,就有呼声响来:“阿虎太归队,要守军 纪!”

那是赵德的声音。赵德的肩牌上比他多了一条金线。

阿虎太听了让牙齿磨出些声响。于是萨达尔图劝慰他说:“你的脾 气,总是这样不好。你看哪里有你的朋友?”“我不要朋友!”

“可是人家把你当做奸细啦!”

“瞎眼的东西,不认识奸细!”

全个的队伍不停息地行进了三天,才达到预定的地方。在开始工作 的第一个晚间,就遭了蒙古土匪子弹的警告。

“小狼”有命令下来了,叫他们严密地防守着,不许未筑成的路线 内发生一丝的骚动。

当“小狼”检验枪枝的时候,恰好有一人的枪弹走火了,然而“小 狼”却认为那人是有意的图谋,立刻被他枪杀了。两点钟后,他们都集 拢起来了,正在商量一件事情:“我们不能这样的生活!”

“都是一样的人,谁怕谁!”

“弟兄们,到时候了,我们也该翻翻身了!”

“我们要先指出奸细来!”

许多人,喊叫着,最后又是许多人同样地回答:

“阿虎太!”

“我担保绝不是他!”萨达尔图叫着。

阿虎太推开了萨达尔图冲过去与他们厮打起来。

在这时候,“小狼”从帐篷里走出,才平静下来。阿虎太的眼角落 着血滴,他的手腕被萨达尔图握住,他喊着:

“怎么,你还叫我忍耐吗?”

“是的,你不能忍耐啦!”萨达尔图望着暴露旷野上的同伴尸体,

又向所有的同伴叫起来:

“我们都不能忍耐啦!可是阿虎太绝不是奸细——”突然,有人喊 了一声:

“赵德刚才还在这里,现在怎么没有了?”

(21)

恰好,赵德从帐篷里走来。

“小狼”的喉咙快喊裂了,也没弹压住他们的骚动。而且阿虎太拖 着枪枝向赵德奔去问:

“你说!你是哪国人?”

“八个牙路!”

远处蒙匪的弹声响近来,“小狼”已经没有余力再去顾及他们,他 只是不住喊着:

“开枪!”

所有的蒙人,仿佛丝毫没有听见,不转动地望着:阿虎太的弹粒让 赵德安静躺在地上,阿虎太被几个哨兵擒住了。但是“小狼”仍是在下 命令:

“开枪!开枪!”

萨达尔图终于开了第一枪,后来都连续地响起来了,然而瞄准的方 向不是蒙匪,而是“小狼”与“小狼”的哨兵。

(选自《没有祖国的孩了》,1936 年 9 月,上海生活书店)

(22)

蒙古之夜   

那是数不清的刺刀;刀柄上铸着兵工厂的名号和“昭和”字样的年 号;一把一把地连续着,冲着战争的烟幕,贪婪地吸取着阳光,吸取着 血汁,在我们的背后,追随着我们。

开始游击的战争许久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败走中。但是一次已 经几乎败到顶点,毁灭了半数的马匹,士兵……破坏了所有的军纪;全 部一百多人全散乱了,几乎没有五个以上的伙伴。每个人为了躲避成为 射击标志,全是徒步地奔逃着;恰像遭遇了猎人的兔群,东去一个,西 去一个,任随自己的步子。

当月亮裸露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正在踏着一条沙路。四野的远处 近处全披了一层幽光;不过在那种昏暗中,已经看不出地上的沙粒,或 是硷土;只能辨识那条远远的,天地相连的一条弧线。晚风仍像敌人的 刺刀一样的无情,一样的残暴,从远处滚近我的身边,或是从我的身边 滚开去,尽量地搜索着我;有时竟使我回转头来,或是停一停步子,疑 心那是敌人的刺刀近了。

渐渐地我觉得清醒过来,我才知道我的步子沉重了,很难拖出一步,

像是在拖着几百斤的重载。于是我在路上躺下了,把沙路分成两段。

渐渐地我又听到了有车辆滚走着的声响近了,一直近了我的身旁。

我仿佛更听到了我不懂的一句:

“………”

我很习惯地立刻握紧了枪枝;不过仍是躺着,带着一种惰性的口气 问:

“谁?”

回答我的是从女人的喉咙里冲出的一声惊叫,很响亮;在这死静的 旷野上,仿佛快要冲断了天地相连的那条弧线。

我的枪枝又脱开手去,再问:

“做什么的?”

“啊?”

“做什么的?”

我的声音又加重了些,我便听见了在抖索和喘息中拖送着的话声:

“先生,你慢慢说话,我听不清。”

“怎么听不清?”

“先生,我是蒙古人。”

我把头扬高些,看看那个人形: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脱开发辫的 散发,在风中,不住地飘打着她的两颊。

“你是做什么的?”我仍是逼问着。

“先生,我是回家的。”

我气愤了,仿佛在我这最神圣的休息中,她不该这样无故地来骚扰 我;所以我带着骂意地说:

“你回家你就回去得啦。谁他妈不让你回去咧!”

于是她指过她的车轮,又指着我。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所以骚扰我 的休息的,是我的身子横断了她的去路。

“累坏了!”

(23)

我一边自语着,一边用一只手按住地面,起劲地撑起上身,然而我 的腿是一条树干,直硬得不容我稍稍地弯曲些,我不能动作一下。

“先生,你怎的了!”她问。

我不愿意再多接受她一句话。

“你病了吗?”她再问。

我厌烦了这多嘴的姑娘。我为了她快些离去我,我便随便地答应了 一声:

“嗯!”

“那我带你回家去,你愿意吗?”

我自然是愿意;而且在默默中感激了她。但是当她扶助我起来的时 候,她惊奇地问:

“你是军人吗?”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所遭遇的情形。然后她的眼睛逼着我,望望我的 军帽,破裂的军服;同时她被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比我低下些,她那 被风卷起的散发,刚刚触到我的耳边,她的头高扬着,直对着我,没有 一掌的距离,她呼出的气息,温暖而且湿润,我的下颏都感受到了。她 的脸上裹着一层月光,有浓重的两条黑眉和一对活跳的眼睛。我呆呆地 望了许久,在她的脸上没有寻出一丝皱纹来。她避开去说:

“让我扶你上车吧。”

她给我解下枪枝弹带后,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血流中的热度经过 两只相握的手,传遍了我的全身;在这清冷的晚间,我开始又感受了人 类的温暖。我扶靠她走了两步,我的腿压住了车辆的后边,几乎使车辆 压翻过来;系着绳套的两个小驴受了极大的惊恐,长长地叫了两声。

突然她像抱起一个包裹似地把我抱起来放在车上了。

车轮继续着未尽的途程滚转去了。那车辆是蒙古特有的一种“勒勒 车”,由简单的匠手,简单的质料组合起来的,用不知名的枝条编织的 车床,很明显地经不起太重的重量,甚至有时我担心随伴车床塌落下去。

并且车轮又是一枝小树干经过烟火卷成的圆圈,中间只有几条不调合的 木棒互相地支撑着;一边滚转着,一边发出一种难听的鸣叫。她坐在车 前的车沿上,握着麻绳制做的小鞭子,打着小驴的脊背,没有一声是响 亮的,仿佛小驴不仅没被打痛,而且感到搔痒的舒适,把蹄子更加放慢 些抛开去。

天上轻松的白云,一块连着一块的浮过月亮,浮向远远的天边去,

淡了,散落了。车轮不停地进行着;任随车轮的转动怎样的加快,永远 永远有一条天线绕裹在我们的身外,保持着固有的距离。

“姑娘——”

她不待我说完,便答应了:

“啊!”

“我们还有多少里路?”

“很快,很快,你看!”

我顺着她鞭子指着的地方望去,有斑斑的黑点,遮断了天线。然后 我们便瘖哑下来,让死静,寂寞充塞着这旷野,充塞着我们的心。

这条沙路是很平坦的;不过车轮上有着许多未修平的疤结,滚走着,

不住地在抖动着;由是我的身子也一样地随着在抖动。但是,她在我的

(24)

眼前却很自然地摇摆着,向左右歪斜着。

“姑娘,这么晚你去做什么啦?”我问。

“卖羊皮去了。”

“那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那你才见我的时候,你吓呆了。”

“这一个月来不同了。在夜里我也有些害怕。”

“为什么?”

“你们常常在这里打仗。”

“管你什么呢?”

“管我什么?哼,我们这里的姑娘媳妇不知死了多少!”“怎么死 姑娘媳妇呢?”

“你想吧!”

她的头不自然地扭开了;我看出些她那少女特有的姿态。“那么你 不恨我们吗?”

“不,我恨的是伤害我们的人。”她立刻又把话反转来说,“也恨 你们!”

“你还要恨我们!现在‘人家’把我们当做一条狗。”“你们把我 不是也看做一条狗吗?”

她恨恨地丢给我一眼。

“那你怎么扶助我呢?”

“我以为你是倒在路上的病人,总是可怜的。”

“现在你不后悔吗?”

“不!”

她给我一声坚决的回答之后,已经近了她所指定的一个“蒙古包。”

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我立刻被一层黑幕蒙蔽了眼睛。她很熟悉地 牵着我的衣襟把我推坐下来。我听她与谁谈一些什么;我还没有听到她 们谈话的终点,便在矇眬中失去了知觉。

我突然醒来的时候,有一只手,很燥热的,浮贴着我的脸颊,每个 手指就像在打着钢琴的键子一样。我不转动一下;只是呆呆地接受着,

许久许久也没能脱开手指的搔动。于是我急快地翻转过去,想躲避开;

不能——我占有的地方,仅是狭小的一条,而且我的背后紧靠着“蒙古 包”的边际,只有弯曲着身子,我的腰背才恰好拢合在那条边际的弧线 里,舒展着疲劳;所以我不能不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任那只手怎样地搔 动着我。

“蒙古包”的一处,裂出一条线隙;不知是门洞的一边,或是其他 的什么角落,让月亮透进一丝的光线,淡没于昏暗中:有时抖动起来;

我知道从缝隙间吹进的夜风暴烈了。同时,那只手在我的脸上也加多了 动作;把我垂落到前额的散发,经过抚理之后,一缕一缕地又推送到头 后去,这时候,我不能不把声音低下些去问:

“谁?”

“我!”

这声音很高,也很自然。我一听到这声音,便晓得并不陌生,而且 很熟识的在我的忆想中。于是我问:

(25)

“你是送我来的姑娘吗?”

“嗯!”

很高的一声,使我的舌尖堵塞着齿缝响起一种制止她的声音:

“咝——咝。”

“怎么?”

“你小声些。”

“怎么?”

“不要叫别人听见!”

“为什么怕别人听见?”

“因为——”

我想说的话,我又吞食了。

我脑袋里的表,仍是清醒着,走动着的音响,更加响亮些。她翻转 着,突然好像要枕在我的胸上。后来她像取自己的东西一样把我的表取 去。她送回来的时候,我托住了她的手,让她每个手指都曲紧起来握住 表,我又托着她的手送到她的身边。她说:

“谢谢你!”

我的心跳着,直到天明。

那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一件长袍,一件坎肩,紫色的,有着 零乱的黄色小花,仿佛相象肩襟的黄铜扣子,边缘上绣着黄色的线条。

她跳动着,把表举到两个老人的面前,使她没有一丝皱折的脸上加多了 几条笑纹。

我仍是躺着,眼睛慌忙地贪望着新鲜的处所。

但是一个老人给我托来一杯凉水,送到我的唇边。我说:

“谢谢!我不渴。”

老人却强迫着我喝。我奇怪了。

“你总是要喝。是应当喝的。”她说。

她扯起我的手去接那杯凉水。我问:

“为什么?”

“你想吧!”

她的头不自然地扭开了,我又看出了她那少女特有的姿态。

“你喝了吧!”她又命令着。

于是我喝了。

我刚刚再躺下,便有人跑来告诉她:追随过我的刺刀又近了。正在 搜索着近处的几个“蒙古包”。

她焦虑地给我一个逃避的方法——我穿了她给我的另一件衣服,鞭 打着羊群去了。

“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回来不要忘记!”

她嘱咐过了我;她的手还在指着她住的“蒙古包”,跳动着。

不到两点钟,那一次惊动过去了,我又鞭打着羊群回来,我没有忘 记她所指过的“蒙古包”。

然而她不跳动了。安静地躺在“蒙古包”里,裤子脱落下来,由腹 部到膝盖的一段赤露着,涂染了几条血流。不过她遗下的却是完整的尸 身,没有一处伤痕,只是一手握住了一把刺刀;刀柄上铸着兵工厂的名 号和“昭和”字样的年号。

(26)

(选自《没有祖国的孩子》,1936 年 9 月,上海生活书店)

    已死的与未死的

  

“我不能再活!……我活不下去了!……”

“保佑他……保佑他平安啊!……”

“……”

冷风卷来一阵一阵从喉咙中暴裂出来的哭喊。

那时候,太阳刚刚落下,遗与天边的霞光,有零乱的金星还在波流 上跳动。

继续着的雪天,已经许多日了,一条孤零的小路,又落起了二寸、

三寸的积雪,路旁是更高起些的雪场。我们正踏着那无方向的雪场走去;

而且,雪还在我们的肩上飘落,飘落……

我们十几个人,是两个人一列一列地排起来;如果没有排尾那两个 年轻的女人掺杂着,那么很像一排新编的小队伍:佝偻的肢体,不齐整 的步子……一个一个都是陌生地相视着。

虽然,我们真是不相识的;但是,我们却交换着相识的眼色。并且,

我们的左肘都联系在同一的麻绳上;绳端被另一只手握着,在我们身后。

已经是十一月天气,江风正拖着冰箭穿过毛孔的时候;可是,我们 没有感到太冷。不过冷风卷来的哭喊,还听得很清楚:渐渐逼近,渐渐 逼到我们的背上来。

“我怎……么……么活……”

“我也不活了……不活了!”

我们的眼睛,互相地探询着——是在寻觅着我们之中的哪一人是哭 喊的接受者。

“你回去!你回去!”

突然,有人喊过来;那个人正是和我一列中的同伴,只穿着一件破 棉短衣。

“我不放心啊!”

“多难听!不放心什么?”

我的同伴眉间束起几丝忍痛的皱纹。

“怎么能放心呢?”

“你不要怕,没什么要紧的,不放心什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哼!你不骗我吧!啊,你不哄我吧!”

“不放心?……”我的同伴停一停,却暴躁起来,“有死够了!”

我立刻抖起一个冷战;别人的呼吸也都缩短了。

不知为什么我问起我的同伴来。

“你为什么?”我低低的声音问。

他摇摇头。

“那是谁?”

我的右手向身后指去,给他看。

“老婆!有老婆,真倒霉!”

于是,我们俩人的肩上分得了两棒,便没再说一句活;我只是偷偷

(27)

地回转头来,看见同伴的女人几次向前冲来,几次也没有冲过两只张开 的胳膊。最后她说:

“我要把棉袍送给他!”

于是,她从身上脱下棉袍,只余下一件窄小的夹衣紧束着上身,被 两乳撑起的衣襟,使乳间的一个衣扣张开着,所以缝间裂出前胸来。她 还没有忘记紧缩胸膛,扣起那个衣扣;但是立刻又张开,缝线断了,扣 落进雪去,她没有再去寻找,便抱着棉袍匆忙地冲来;仍是被两只张开 的胳膊隔住,不许再走近一步,结果,棉袍终是由那胳膊抛给我的同伴。

我们快走尽小路的时候,我们的步子,一步比一步松软下来,直到 被拖进这铁与石筑成的房间来,被锁在房角的一个铁棚里。

我们谁也不明白谁是为了什么变故;只是沉默,死静,惊惧,在等 待人家来安排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警官问过了每个人的年岁……籍贯之后,就有一个举着薄子的警察 指出每个人是什么案件——

“土匪!”

“土匪嫌疑!”

“政治嫌疑!”

“暗娼!”

被指出罪名的每个人,一个一个地垂下头,眼睛在自己身上搜索着 什么证据似的。

“暗娼!”

“政治犯!”

“土匪!”

“通匪!”

“………”

然后,我们一个一个地受了检查,一个一个地脱下袜了,带子,和 衣袋里所有的零碎物件。有尖锐地喊声叫起,穿过我们的耳孔——

“十一号,三个!”

“十六号,两个!”

“………”

一个一个地追随着喊声去了,渐渐只余下我和我的同伴。

“来!李金。”

这是提着手铐脚镣的警官叫他。

他把头一摆,仿佛有铁绳系住地,由头顶直到脚底,于是,年轻的 脸色也渐渐佝缩,红涨,让嘴角紧闭起来,拖下两条老人的皱纹,我看 他模糊了衣袖的棉衣,胸前用白线缝补的杂色布块抽动起来,那白线就 像要从布块的一角裂开来,突然又落下……

“滚来!”

他把那棉袍抛到我怀里。手摇动着走近两步,那两步已经快把脚下 的地板踏落下来。他再退回来的时候,两手稳稳地放在胸前,在抚摸杂 色的布块,抛开的步子,已经有了固定的距离,最长也不过一尺。

“十八号,两个!”

十八号的牢穴,低小而且拥挤,长只能伸开身子,头顶触着墙壁,

脚踏着墙壁与门扇,宽与长也几乎是相等的;常常要留宿十多人,背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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