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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家◎陳育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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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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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專小說組 第三名

陳育萱  

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三

〈回 家〉評語

淺眠,迷戀畫。除父母的支持。生 命中亦常有貴人,甚為感激。作品曾獲 時報文學獎小說組評審獎、宗教文學獎 小 說 組 首 獎 、 林 榮 三 文 學 獎 散 文 組 佳 作 、 花 蓮 文 學 獎 散 文 首 獎 、 磺 溪 文 學 獎、第19 、20屆全國學生文學獎等。

因 為 有 太 多 事 情 不 懂 , 就 記 下 來 吧!不知道怎麼抵禦傷害,就轉而向文 字尋求庇護。想將作品中的蕪雜暫時丟 掉,安安靜靜地修剪在風暴中損折的枝 葉;依靠書寫,轉乘到一個陌生而不會 時 刻 憂 傷 的 地 方 。 在 雨 中 形 成 一 座 小 亭,供自己,及長途疲勞的旅者休憩。

假如有天這座小亭在耳語中被喜愛 了,請允許我大大地微笑。而亭口人潮 熙攘處,有凌青一路上支持鼓勵著我。

這次又與她同台領獎,喜悅更甚。

廖輝英:半失聰而一路走來顛躓跌撞的女子,用音階上的音符註解形容情緒和情 境,宛如豐富婉轉的人生之歌。此種描述,十分細巧動人。

蔡素芬:用音符代表情境和心情,頗為特異,書寫一個家庭在滾滾紅塵中求生的生 活景象,破敗之家使回家的景象淒涼心酸。作者在細微處見功力,悲苦中 不做悲苦狀,筆淡意遠。

林黛嫚:聽力有障礙的女子,承接母親的麵店,生活仍然跌跌撞撞,不過藉由回憶

和父母相處的片段,找到回家的力量,結局尤其撼動人心,只是登山客借

住的設計有點過於浪漫。

(2)

買好菜的孟鈴回到家來,沒兩下便 擺妥鍋子,點火,蓋上鍋蓋,哼起歌 來。一陣時間後,把手底下沸騰的湯 水,噗嚕嚕朝地互相擠壓,隔幾秒便震 動一次,像是久未響起的電話鈴聲,陡 地接通訊號,抖跳個一下。她匆匆掀起 鍋蓋,伸手調整了瓦斯。向上湧滾的豬 骨湯,冒泡堆疊之後,遂平靜下來,浮 著油漬的表面,微微地呼出細小的飽嗝 般,騷動顯然不再。

災難呵。孟鈴憶起最初接管麵攤,

不大會控制火候,才來一下電話,她便 忘了將火旋小,於是一鍋熬了半天的 湯,掙脫了半掩的鍋蓋,涑涑淌了出 來,漫過一旁的湯杓,盛好的調味罐,

一路垂下地面,滴答滴答。看見腳邊的 一灘水,才大叫不妙,哎啊呀,迅疾掛 了電話,伸手要碰,孰料湯水流過,都 是燙的。一樣是燙得——。沒戴手套的 右手,吹氣球一樣紅腫起來,汗從額頭 滾落,滲入衣領,使得呼吸厚重不少。

◎陳育萱

搖搖頭,才說嘴又掌了嘴,年紀變了,

災難沒變。孟鈴好不容易關了瓦斯,拿 出拖把抹布,清清弄弄,直到她整個人 浸滿酸臭,嘴旁的汗毛盈盈盛著汗珠,

麵攤才又恢復先前的整齊模樣。摘下手 套,右手已經不只是紅腫,她懷疑自己 是剛被熱水煲過的豬隻,粉色浮腫又幾 近潰腐。慌得她急急翻出健保卡,拉下 鐵門,直到從小診所回來,全身才徹底 鬆垮下來。生意真不想做了!她直覺得 這種湯水工作欺侮自己,從受傷到關 門,都還沒一個客人上門,又弄得東 傷一塊西傷一塊,倒賠了醫藥費。這 湯……她無奈凝視著已經全然冷卻的 湯,嫩黃油脂麕集得厚些,就是這湯害 得慘慘——。

她索性繞到電視旁蹦地坐下,按下 選台器。電視螢幕嘰嘶地,由幾個小色 點,出現一個握著指揮棒的氣象播報 員,他唸唸有詞地解釋中度颱風的行進 速度,……正以北北西的方向,籠罩了

(3)

三 名

台灣東部,受到影響的地區有……。電 視的收訊不算好,與她同病相憐,半處 於失聰的狀態。翳障了聲音的左耳,彷 彿單獨存在於另個世界,巧妙地對於目 前的世界張出障壁。孟鈴用左手不甚靈 活地舀起麵,囫圇吞棗一番,吃沒幾 口,便配一口開水。放下碗筷,她喪氣 地看著半碗麵,今天的湯頭過鹹。遂起 身將它倒進廚餘桶。

屋外的風漸大,匡空匡空地晃盪著 窗框。電視持續放送,方才的氣象播報 已告一段落,現在正進入廣告。孟鈴收 拾著一些滷味乾料,邊聽著時而清晰,

時而模糊的聲響。聲音隨著她來回走 動,造成左右不一的大小。感冒用斯 斯……,油切切切切……,夏季特賣 會……週週送好禮。——好禮?她忽然 暫停了一下,一塊豆干因而趴地摔到地 面,同時給腳底踩得迸裂。她記得在幼 稚園第一次接到禮物,是母親請假前來 的園遊會。到處有小丑吹著伸縮喇叭,

五彩繽紛的氣球,無數個立起來的小攤 子,飄著甜味和燒烤味。她選了一只La 的藍色氣球,高興地被母親挽著四處 走。走過幾個賣小玩具的攤子後,孟鈴 的目光完全定住,看一綹一綹轉出棉絮 的機器,嘰嘎地製造出潔白鬆軟的雲 朵。她興奮地睜大眼,之前在夜市見過 好幾回,卻從來沒有像這次在自己學校 看見來得雀躍。母親的高跟鞋同樣停下

來,在孟鈴還沒看仔細前,她手上就多 了一碰即化的棉花糖。

一手拉著藍氣球,一手捏著棉花糖 的細竹棍,在那當下,她彷彿覺得氣球 和棉花糖同樣美味。會發出快樂的La 的——「媽,妳聽到了嗎?」孟鈴決定 因為這個禮物,向母親分享她藏了許 久的祕密。母親一如電影中的那個母 親,她徐徐彎下腰,將臉頰貼近孟鈴的 頭頂,要她再說一次。「它們都會唱 LaLaLa——」才說到一半,母親瞬間從 電影中走出來,「妳說什麼啊妳?」

孟鈴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這次拉 住母親的手,要她摸著氣球,「這是 La……」,又順便指了母親的裙子,橙 色亮豔,宛如一朵太陽花,「媽媽妳的 裙子是Re唷!」母親突然之間從電影中 狠狠跨出來,摘下面具。

「回家了!回家了!」她們繞過還 在遊行的小丑,等著拍照的人形玩偶,

急忙又敗興地既走又拖,通過兀自飄著 香味,充斥叫賣聲的小攤。面具早被熙 攘的人群,來回踩爛,而她確實已完全 記不起來母親戴上面具的樣子。到校門 口時,不意遇到了老師,孟鈴剛伸出手 想扯住老師的衣角,母親的高音連珠帶 砲地比劃,老師則同情地屈身撫摸,

「要乖唷,身體不舒服要多喝水、看醫 生喔!」說完,母親旋即拉著她,從一 堆腳踏車中找到最嶄亮的那台,讓她坐

(4)

在後座,往回家的路上騎去。途中,母 親的裙子不停地向她拍去,橘色的棉質 的陽光,她想,好熱噢。感到灼熱之 餘,孟鈴也從大力震動的鐵椅上,明白 無辜的輪子正飽受窟窿的撞擊,比平時 更強烈。不過,她卻不清楚母親要帶她 上那兒。應該向右繞的路,母親煞車打 住,搖晃了一會,又踩動腳踏車,改直 直向前。在園遊會得到的藍氣球被綁在 腳踏車後座的鐵桿上,孟鈴從剛剛便因 為愈來愈小的La,慌得想哭。她每幾秒 就轉頭一次,氣球跟在後頭,像個憂鬱 的夢,一點一滴擠出體內飽滿的氣力,

迅速老去。孟鈴皺起眉頭,想對它說不 可以、不可以……,山洪積聚許久後,

終於爆發。承接淚水的雲朵,啪地,因 為無法忍耐太多的悲傷,有一部分掉到 地面,讓輪子疾風一般輾過;剩餘的則 不再輕飄柔軟,反倒緊縮成變形的,不 知怎麼形容的糖塊。

哇——嗚嗚嗚,孟鈴待在後座,扯 緊母親的裙腳,放聲哭喊起來。在此同 時,一輛超速的車子掠過她們,將氣球 的線衝斷。昂著頭的La,這會兒銷聲匿 跡,不是飄飛升空,亦非待在一個小女 孩的臥室漸漸老去,它被不知名的力量 扯落,掉在塵埃四起的街路上。最後到 底去哪兒了?孟鈴嚎哭著,母親仍在前 座奮力地踩著腳踏板,她們陸續經過之 前她沒去過的街道,就在她哭得鼻涕塞

得無法呼吸時,天空降下大雨。雜錯在 幾個古老又深沉的眼神之間,她們的腳 踏車先是淋過一輪毛針細雨,下個街口 就是傾盆地,隨時能把人喚醒的大雨。

強而有力的小石子,專挑皮薄的臉下 手,孟鈴只覺得兩頰快被打出洞來,腳 踏車才牽入一座廟宇中。

窗沿開始滲水,孟鈴嘆口氣,已經 是老問題了。她拿出封箱膠,對著窗子 貼下一個X,安靜沉穩地動作,直到所 有的窗戶均有了屏障。完成後,提了幾 個盆子桶子,分別擺在屋簷和廚房角 落。擺放煮麵器具的地方,位在屋簷更 外,一小塊用帆布鐵架撐起來的地方,

是父親搭的。孟鈴拿起撐衣架,往帆布 頂戳去,積水唰啦噴濺到地面。她望著 屋簷右手邊,那是唯一蔭涼,能睡上一 場好覺的角落。本來有一張藤椅斜斜地 放在那,父親愛抽菸,順便攲臥著小 盹。當時即將要進入國中,一個扭捏遮 掩自己的年紀,回到家來,看見父親睡 得旁若無人,母親正由屋內走出,手上 端著剛熬好,準備明日擺攤的滷肉,卻 是幸福無比的事。在極為短暫的那段時 日中,孟鈴重新咀嚼了回家兩個字,第 一天開張麵攤時,掀起鍋蓋的味道。

燈下,她瞧著擱在面前的碗,裏頭 浮著臭水溝般的漂浮物。「媽——」孟 鈴猶記得又驚又恐的懇求聲。母親端坐 在身邊,腋下和背部多了一早出門所沒

(5)

三 名

有的漬痕,將顏色染得更深。有股氣 味,游絲般竄入孟鈴的鼻腔,她禁不住 打了噴涕。母親的身影動了動,映著光 暈,卻像是,孟鈴怯怯地想,柿子乾;

被雨再度打濕的柿子乾,少了陽光的熱 度,只剩下一道低沉的Do,蠅舞在耳 旁。「還不快喝下!要不是今天廟裡沒 休息,我看妳哦怎麼辦!」母親虎著 臉,見她不動,便直接拿起湯碗朝她對 嘴灌去。孟鈴噗地噴了母親一衣裳。正 值餐桌上兩人臉色皆青黃不定時,父親 開了門,「來來來,香噴噴的烤雞爪、

炸甜不辣、鳳梨冰……」母親轉過身 去,父親才像是猛然撞見什麼似地,試 探地說,「我先去找老王好了,妳們慢 吃。」母親定定地盯著父親,卻不全 是,她也同時盯著大門。

「又去做什麼了?」

「玩玩罷了,玩玩……」

「 三 天 兩 頭 玩 , 家 裡 靠 什 麼 生 活?」

「還說!還說!我難道都不管的 嗎?哼,不然妳這身衣服是哪裡來?還 不靠我的錢……」

父親還沒罵完,母親便伸手一揮,

把一大袋食物摔到地面,發出孟鈴從未 聽過的聲音,篤篤篤地衝進臥室,關上 門。父親衝過去,奮力拍了幾下門,一 連串的吼罵和叫囂再度從門的兩邊上 演。孟鈴悄悄撿起翻倒的冰,順道偷吃

了幾口甜不辣。然後低著頭坐回位子,

看著還留半碗的臭水溝水,鼻子一捏,

將它吞了下去。焦灰的味道從舌頭頂端 傳來,暗黃的符,發癲似繞著她轉,她 才憶起躲雨之後,跟母親進入廟中,被 低沉呢唸混合金屬敲擊的圍繞許久。信 步來去的沙沙磨地聲,在她的耳際滾出 一大群的石礫堆。孟鈴感到昏昏欲睡,

不管是在母親與父親永無止日的爭吵,

抑或鈴鈴作響之後,一堆蛇行來去的咒 文,成為她胃裡消化的一份子。這都使 她喪失了她最喜歡的,對著酸酸的門說 話,躺在綠草皮上聽小草吹拂著Fa,或 是把所有的三角形都畫成紅色。老師說 很棒。孟鈴不會忘記老師發還圖畫作業 後,叫她起立,把圖貼在教室後方的那 一刻。平常幾個坐轎車上學的同學,下 課後紛紛擠到教室後方,嘰喳著——

看不出來耶——我看也沒什麼—— 走 啦走啦。不過,其中一個男孩,走到孟 鈴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我覺得妳 畫得很好」,旋即奔出教室,直到外邊 的溜滑梯,一遍又一遍滑下。

孟鈴始終謹記,有一個人走到她小 小的、淺綠色的桌子旁,對她說過的這 句話——「我覺得妳畫得很好」。因 此,母親提出搬家兩字時,她一勁兒地 抿嘴、沉默以表示自己的不願。那時,

父親已從數年的牢獄生活脫困,服刑出 獄。父親沉默許多,連步履都是鑲著鐵

(6)

鍊一般,窸窣窸窣。母親面對這個家,

索性惱了。距離七年,母親改穿寬大 不少的T-shirt,衣櫃裡色澤華豔的洋 裝,隨著時光一寸寸縮小。囹圄生活讓 父親成為一根失水的枯木;母親低而 潤澤的聲音,孟鈴不失清晰地聽見,什 麼債務之類的。但一下子父親囁嚅的話 語給淹蓋了,大水將之拋棄在後院。於 是,他們一同坐上鄰居開來的發財車,

碰碰喀喀,連夜驅往母親的老家。孟鈴 朝車尾處張望著,也許有個人影或是甚 的。噗嚕嚕的廢棄黑煙中,出現一只藍 氣球。她眨一眨眼,藍氣球又如魔術般 消匿。她嘆口氣,唯一可惜的是那張貼 在教室的圖畫,忘了拿。

頂著方正西瓜皮吃年夜飯的那年,

孟鈴本來覺得委屈,自小長得像瀑布的 烏髮,頓時剪得水斷河竭。她揀了幾樣 菜,便埋在黑帽子底,一言不發地扒 飯。倒是母親,穿起了洋裝,撐得喜氣 油嫩。家裡麵攤興盛,母親回到老家 後,左右逢源,幹起麵攤生意,非但不 馬虎,還一次將之前在家鄉經營得宜的 老闆請來,連夜商量了幾晚。數夜之 中,她隔著薄薄的牆,聽不真切,只覺 有玻璃杯鏗鏘,笑鬧如浪,起歇不定。

這座更僻遠的小鎮,是母親的出生 地。

「這裡還有幾個親戚朋友,比之前 好。」

母親第一天開張麵攤,向瓦斯行陳 伯賒帳,又接管鄭桑提供的大鍋子,必 備的蔥蒜是隔壁人家先給救急的。清晨 四五點,小火燉煮的滷肉已經飄出香 味,同在瓦斯上的另一大鍋,則渾身抖 顫,衝撞得鍋蓋即將滑落。這聲音撓癢 著孟鈴的左耳,和夢攪在一塊。四周的 顏色波燦燦地轉了,湯汁四溢,漫在整 個空間裡,直到邊界的縫合處複衍出芳 香的珍珠白。隨即,地底開始冒出水藍 色的氣泡球,速度之快,只稍一眨眼,

便消逝在天際。此起彼落的藍氣泡,使 得天氣接近一種永恆的晴空。可是,本 來無聲的藍氣泡,發出啵地碎裂聲,越 響越大,越大越讓人窒息。

「 還 睡 呀 妳 ! 快 起 來 幫 我 擦 桌 子!」

孟鈴揉揉眼睛,母親代替了氣泡,

碩大地用她一身的黃,喚醒這個夢。孟 鈴趿著拖鞋來到前門。而讓她驚異的 是,父親竟已起床,還舉起鐵竿,準備 將帆布撐起。她走過去幫忙,讓鐵竿穩 住根基。父親一反常態,在四周茂密的 樹叢旁,顯出鋼鐵般的光澤。孟鈴微笑 了。她看母親勾起一條深咖啡色的五花 肉,在鼻尖嗅了嗅,便拿上砧板,配上 豬皮,咄咄切了起來。刀起刀落,醬油 混著米酒香,摻在天色初亮的空氣裡。

飢餓的腸子,孟鈴幾乎預見餓得胃酸直 冒的人們,吆喝著坐在麵攤前,叫幾碗

(7)

三 名

麵,澆淋香得滴口水的滷肉。黃麵成袋 擺在桌上,豆芽也放成一籃,現在只要 補充醋罐和辣醬,孟鈴轉了一圈,下了 這個結論。興奮地將小罐的調味瓶填 滿,再一一放到幾張簡陋的桌子上。當 她空出手來,有時間抬頭望向門口時,

第一位客人已經到來。

來坐唷,來來……,一碗麵齁,

馬上來,恁稍等、恁稍等。孟鈴躑躅 了一會兒,熱情的招呼聲遲遲未歇。

  此時天更黑了。她走近電視,廣告 已經輪轉多遍,她都記起最近總共有三 家公司,同時推出喝好水抽大獎的活 動。孟鈴轉身查看麵攤,其實已經都收 得差不多了。她便又坐下來,像父親那 樣躺著,躺在燥悶的炎夏午後時,瞇著 眼將睡未睡。那陣子,母親臉上總是喜 孜孜,縱橫著辛勞的汗水,身軀則再也 塞不進任何一件洋裝。債還得差不多 了。她記得有一年母親這麼說。父親在 旁打破沉默,提議要全家出遊。孟鈴學 母親咧嘴,發出更大聲的笑。她一直沒 有提起,關於那只已經漸漸邁入老年的 耳朵。直到有一天,她從美術課聽來,

梵谷也少了一隻耳朵時,才鬆了口氣。

孟鈴摩娑著濃烈的,印在課本上的畫,

水流般自由、無阻又充滿生命力。不 過,她的畫再也沒被老師貼起,甚至幾 次老師還特別叫她留下,疑惑地問說她 是不是色盲?因此,她從此之後,再也

不喜歡美術課,只願自己一遍遍看著課 本上粗糙的,有些失了焦距的畫。現在 的天候,不就正是梵谷的一幅畫嗎?叫 做……叫做……,孟鈴沉入記憶,可怎 麼也想不起來。努力搜索國中時的事 件,多半是她一個人的。一個人上學,

一個人回家,一個人想……。

驀然,鼕鼕兩聲,搬來此地,開張 麵攤以來,就不曾有同學特意要跟她 一起走同條路回家。除非是買麵。鼕 鼕 ——鼕鼕鼕鼕 ——。她跳起來,察 覺到有人敲門。慌張地,她踢倒了垃圾 筒,走到門口,隔著門板喊問,誰?

「現在還賣麵嗎?」刷刷的雨聲是 強烈的背景音。

「什麼?」孟鈴衝到電視旁,將聲 音旋至最小,再奔至門口處。

「 麵 ! 有 沒 有 …… 賣 麵 …… 老 闆……」

孟鈴從小縫中看到一個濕透的男 人。忽然間,她的手便自動替他開了 門。

嘩地,男人甩了一身水在地上,一 邊賠不是,又解釋說看燈還開著,肚子 又餓,便上前來問問。孟鈴凝視著他,

瑰麗的白桃色!不對,她又定睛一看,

他穿的分明是全黑的——黑衣黑褲又蹬 了雙黑雨鞋。但是,男人的確是白桃子 色,還有露水的味道。她笑了笑,旋即 抱歉地解釋起自己不擅下廚的事。

(8)

男人神色自若,「沒關係,隨妳怎 麼煮,有得吃就好了。」一般來說,客 人一聽就要變臉的,還會忿忿地罵,

呿!不是麵攤嗎?於是,這下倒換孟鈴 訝異。這個陌生的客人吶!

剛冰好的麵和滷味,再度回到桌 上,孟鈴包紮好的右手,吃痛地把麵燙 過,淋上母親最引以為傲的滷汁,她還 特地瀝去汁油,多些肥瘦相稱合宜的小 塊滷肉。最末,她盛了湯,是備用著明 天開店的,鹹味還沒調。放了幾粒貢 丸,撒下荽菜。她拿出托盤,端出麵和 菜來。男人趁剛剛把身體弄乾,頭髮過 濕而萎頓,躺在一張挺拔的臉上,見到 她小心翼翼地走路,才發覺她包紮鼓起 的手。男人很快地上前,接住那盤食 物。

「抱歉,我沒看到妳手受傷,不然 我隨便……」

「先吃吧!」

孟鈴阻斷他的話,遞出筷子。男人 果然是餓了,而且是相當地餓。她還在 思考該和他閒話家常些什麼時,他將空 碗遞回來,表示還要一碗。她於是又抓 了把麵,多拿些豆芽菜,用更大一點的 碗,將麵盛出來。桌上的滷味也已空 盤,男人正吹氣喝下熱湯。

「這湯……」男人咂了一下嘴,

「滿夠味的,怎麼煮的?」

孟鈴以為他說的是鹹味,便另外拿

出一支湯匙,往男人碗裡舀。喝下去,

意外地鹹淡合宜。不過,她也在這時意 識到這樣的行為極無禮貌。

真抱歉,孟鈴說得極低,連她自己 都聽不大明白了,男人卻放下筷子,認 真地正視她,作勢表示沒關係。

「很好吃,」男人又滿足地吞下一 口,用筷子尖端捏了晶油剔亮的肉末。

「生意應該不錯吧?」又呷了一口,他 補充道,音色中漾滿幽微的欽羨。

一整日的枯等,似乎獲得一種溫煦 的補償。較之以往,這裡已經太少人來 了,自母親離開,被迫地,遭到病魔的 脅迫而離去。父親和孟鈴也被迫跪在靈 堂前,向著弔唁的人們鞠躬、回禮。這 是真的嗎?孟鈴從裊裊成陣的煙霧中,

把折了許久的紙蓮花擲入火堆中。父親 先是坐在過去那個老位子上,等到晚上 涼些,人客愈多,再來到母親身邊幫忙 端盤、找錢,負責吆喝招呼。利索下 麵,一面指揮孟鈴擦桌子、切滷菜,甚 至還知道什麼時候差不多該替調味罐補 貨的聲音,已經徹底消失了。菊金色的 陽光,彷彿再也不從屋簷斜角穿透進 屋。很快地,父親不再坐在藤椅上,反 而前去幾個混熟的鄉里鄰居家中,夜夜 輪流作莊。一方小小的麵攤,則由高職 剛畢業的孟鈴接下。

比起母親,她什麼都不大會,過去 母親相熟的叔伯阿姨,有的作古,有的

(9)

三 名

被送進安養院;母親徒有一手廚藝,孟 鈴卻一知半解。搬到此地來的這幾年,

早起工作或深夜晚歸的人,都習慣了母 親端來的麵,少不得直呼燙舌,但又因 勾人胃脾而唏哩刷啦吞進喉嚨裡。已經 養成的默契,使得母親剛走後的麵攤,

還維持著一定的生意。不過,孟鈴老是 誤聽客人點的食物,一碗聽成十碗,有 的要加湯卻沒加。而且,味道差多了。

孟鈴有次當場聽見一對老顧客交頭接 耳,唯一下的結論就是這個。她難過許 久,忖著多添點東西吧,多淋些滷肉,

多些配料。只是,從此客人老要向她多 凹一塊豆干、海帶,或是加麵不加價;

私下客人也互相較量著,誰蝕本,誰又 佔到一點便宜。

碗趕快收下整理……桌子髒了,快 擦乾淨……還杵在那邊,快拿一袋麵過 來呀……。孟鈴懷念被母親使喚著的時 日。眼見著逐漸還清債務的麵攤,步步 蕭條、人煙罕至,她感到愧然。某些夜 裡,她打算放著生意不做,去把父親找 回家來。找回來,然後看要怎麼辦,做 別的生意,從頭開始,都好。那麼,明 天去看他吧!孟鈴打算掛出公休一日的 牌子,搭車下山,探望久未見面的父 親。又是賭債的問題,讓他重回牢獄。

她還記得父親欲說又止的神情,出現在 第一次會面,將手中一袋食物,交到他 手上的剎那。之後她說保重,一個人步

出充斥金屬撞擊,竭涸的地方。又是個 風雨夜。紛紛打在傘頂的是沉痾無比 的,降B小調。她努力地想將曲調換得 輕快些,C大調怎麼樣呢?桃色的傘哆 嗦了起來,她才想到必須趕搭最後一班 公車。奔跑中,雨水擊在身上,讓腳步 益發遲緩。緩慢地,萬物俱靜止下來,

像在等她。

答——,從屋頂正央滴下的雨水,

使孟鈴嚇得回神。男人嚥下嘴中食物,

雙頰看上去潤澤許多。多像自山雨中沿 途滾呀滾,滾進屋裡,生動會人語的一 顆桃;有點碰傷罷了。男人抽了衛生紙 擦擦嘴,微微打了個飽嗝。此刻,他才 空得出閒來端詳眼前的女子。格格不入 的羞怯。男人極快下了結論。

「妳本來就住這嘛?」男人爬梳了 一下頭髮,以最輕鬆的姿勢傾向孟鈴。

「嗯?」孟鈴示意他再說一次。

「呃,我是說妳是本地人嗎?」

「搬來的。國小還沒畢業的時候。

這裡是我媽的老家。」

唔,男人環顧四周,一間匆匆建成 的鐵皮屋,的確也不像長年久居的人 家。以這邊頻繁下雨的程度,往往房子 是很容易鏽的。正想著時,屋外加了幾 道雷聲,在略顯空曠的小村,聽來特別 嚇人。孟鈴道了聲歉,以最快的速度將 剩餘的食物放入冰箱,再多拿了幾個桶 子;屋內盡是大大小小等待接盛的桶

(10)

子,而且已經開始各自的奏鳴曲。

「你來一下。」孟鈴鼓起勇氣請男 人把撐起的鐵架收起,再捲起防水帆 布。兩人收的過程,雨水已讓山澗洶湧 不少,一觸即發的雷電蠢蠢欲動。台灣 杉、肖楠、烏心石以及其餘她搞不清楚 的樹,全在夜雨之中混作成黑壓壓一 團,濃重的筆觸,難分彼此,唯一同樣 的是,搖搖欲墜得厲害。幸虧不在這兒 種東西!原先父親要種點什麼補貼家 用,母親一口回絕,說這土看來就是沒 養份,種什麼死什麼!孟鈴暗暗惋惜,

是啊,都沖走了。她看過其他欲哭無淚 的人家,直盯著風災中泡水潰爛的作 物,一盯一整天。

藍闇色澤的天,持續降下豪雨,已 經飽受雨聲幾小時的孟鈴,忍不住抗 議。

「好吵的La……」

「妳說什麼?」男人狐疑地抖抖水 珠,先進了門。

「沒事。」孟鈴忘了自己說話挺大 聲。

「 說 說 看 嘛 , 妳 剛 剛 一 定 有 說 話。」這男人淋濕了,有楚楚可憐的味 道。而且他恰好站到她的右手邊,所有 的逼問聽得一清二楚。

「我說今晚這場雨,很像La,Do Re Mi五線譜的那個La。」雨隨著孟鈴 的話,哆——哆哆——哆——哆哆哆,

間隔在其間。

屋外雨聲稍弱,她不曉得自己期待 些什麼,幾聲乾笑,還是——裝作沒 事——母親那樣,直接帶她去廟裡收驚 喝符水。男人卻有一種暸然的神情。

「我比較覺得像是Fa。」篤定地斷 語。

孟鈴那癟了許久的心情怵地甦醒,

她的眼睛晶亮地駁斥男人的話,重複著 La就是藍色。頂多,今天的La比較低 音。男人沒再說什麼,時不時地露出微 笑。

「雨下成這樣,你……怎麼下山 呀?」孟鈴為了移轉尷尬,趕忙把這個 早該問的問題扛出來。

「我是準備上山的,妳瞧!」男人 抓來背包,裡面果然有些上山必備的避 寒衣物、火爐、乾糧等。

上山?孟鈴仍記得每年夏季,更高 而望不清的山頭,總要傳出幾件駭人聽 聞的掩埋事件。曾讓幾個受災的人借住 幾晚,他們惶怖不安,一再描述災難,

一整個山壁的土石是如何狂瀉而下:足 恐怖欸,足恐怖欸,實在——恁攏未知 唷!真夭壽!說得口沫橫飛的頂多是 一二人,其餘多半一言不發,臉色青筍 筍地吃著母親好心煮來的麵,換上父親 找來的乾淨衣物。與一群避難的人同居 一簷,父母和孟鈴都難以入眠,在床上 翻來覆去,乾脆起身陪著他們一起等

(11)

三 名

待。等待天明到來的救援。通常沒那麼 快的,抑或孟鈴兀自拉長了時間,把一 夜算得極長?她也不大確定,總之今夜 跟過去那幾個晚上,也沒有太大區別。

她聽見自己說,「我這裡可以讓你 借住一晚。」

男人乍聽之下,先是搖頭。不過,

他湊近窗口,拉開一小縫,挾珠而下的 雨勢,使他忍不住狠狠皺眉。低頭幾 秒,他接受了好意。

「麻煩妳了,我隨便找地方鋪睡 袋。」男人對於自己迅速改變的決定,

難免感到不好意思,便回看一下孟鈴。

她點點頭。

「嘖,研究泡湯了……」得到孟鈴 首肯後,男人在眾多裝雨的桶子中,找 到恰恰好躺下一人的地方,將睡墊、睡 袋依次鋪上,嘴中叨唸起來。孟鈴站在 旁邊,卻緊張起來。除了災民,進過這 屋子睡下的,從來只有父親。答應好人 家又生悔,孟鈴暗罵起自己多心。男人 卻注意到了。

「沒關係,不方便的話,我還是可 以下山找到地方睡。」

不不,孟鈴直覺地拉住男人。他被 她膩滑的皮膚挑了一下心。一身如月華 的皮膚,男人想。不過他輕斥自己,目 前該煩惱進度的問題!孟鈴沒察覺男人 這些心思,她深為自己的多心感到輕微 的內疚。

「睡一晚吧,明早讓我替你煮麵當 早餐,怎麼樣?」孟鈴用一種壯膽似的 音量,在男人睡袋上,輕拍了兩下。

男人笑得厚實,她遂踩著亂步回到 自己的臥室。才躺著,便覺枕頭太高,

拿起來,又覺得太低。來回幾次,她只 好起身,開了一盞微弱的燈。瞄到電 視,嚇地發現收訊斷續的電視居然沒 關!她輕腳輕手地移身過去,螢幕的光 暈,反射在男人裹著睡袋身上,沿雙腳 往上瞧,又嚇了第二次,男人沒睡!身 為一家之主的孟鈴,簡直像個外人似 地,比劃著關電視的動作。男人支起頭 來,淺淺地牽起嘴角。

「真不好意思,我以為妳睡了。」

孟鈴走到他身邊蹲下,男人讓出一 塊地方給她。

「好吧,既然妳沒睡,我的肚子還 撐著。那——我們來聊天。」男人這番 邀請再度使孟鈴猶豫起來。

「老闆,看妳囉……」

孟鈴對於他的戲謔聳了肩,放鬆下 來。只不過是一粒珍珠白的桃子。她催 眠著,就像過去上學時,慣用的方法一 樣。替同學多做一份美術作業、幫人跑 腿、常聽不清楚同學間的對話而被取 笑。沒告訴忙於麵攤的母親,也沒告訴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父親,她自有能力 把不想聽的取消、篡改。偶爾發生的耳 鳴,她沒去理會,當作是那些惡意的回

(12)

聲。因此,沒人能對她怎麼樣的。

點點頭。她喜歡跟這個陌生男人說 話。母親父親先後走出這個家,吵罵聲 消逝,疾呼聲斷音,鐵皮屋來了麵攤客 人,也少有人語。這次,有人專心跟她 說話。

是夜,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在荒村 共度了一個颱風夜。天外水潺潺,他們 到最後總算是睡下了,各自東倒西歪。

沒有問名字或更多,問了,孟鈴日後也 必定想不起來。夢底,母親重新替她買 了一個氣球,跟幼稚園園遊會上穿的洋 裝顏色,一模一樣。她跟母親說,要藍 的、藍的。母親卻笑嘻嘻地,在她耳際 咕噥半天。她沒聽懂。要母親再說一次 時,父親來了,他手中捏著像是禮物的 東西,提議出去玩。牽來腳踏車的母 親,很快地被父親溫柔地阻止。父親領 著他們,來到一輛藍色轎車旁,替孟鈴 開了車門。喜歡嗎?父親問。

「喜歡……好棒哦,我們去哪裡 玩?」孟鈴興奮地四處摸著新車。

摸著摸著,她的手搭到攤扁的座 位,再伸過去摸,出現一股涼意。她驀 地醒了過來。她張望四周,再急急跑到 門口處,鵠立好一陣子,確定男人已經 不在了。

孟鈴腦海中還停著那部新車。對於 昨晚的事,倒有點狐疑。可是,屋簷處 架好的鐵架和帆布,迎在日光下,看來

無比堅牢巨大。

這總不假!她醒了一半。還帶著昨 夜低沉,碎裂的La音,似金箭的光線,

照開她的毛細孔,使得一晚聽豪雨鼓譟 的耳朵,一刻間張揚開來。

她沒忘昨日的盤算——今天要關 店,她要一個人去探望父親。

舊漏的帆布在站牌邊斜搭了一塊,

讓無風的小鎮緊緊裹住。上了公車後,

軟皮座墊上依舊不時有人調整椅背,嘰 乖——瘩。嘰乖——瘩。她因為聽不真 切,所以路程會比一般人來得愉快。

那會是迥然不同的一個午後。

孟鈴臆想著即將到來的路途,一邊 提起盛滿漏水的水桶,朝屋外潑去;讓 之加入山澗奔流的速度,一同挾沙滾石 地下山,經過險道,潤澤兩旁的無數草 木,以一種極其緩慢的方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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