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於《創世紀詩刊》、《幼獅文藝》、
《明道文藝》、《台灣日報》等發表作品。
謝謝爸媽，無論遭逢什麼，都替我留 住最溫暖的信念。以及林廣老師、李瑞騰老 師、駱以軍老師的關心鼓勵。
每年的得獎作品集，是高中時代很重 要的精神糧食，就像學妹說的吧：「寫作 讓我形魄完整，並且勇敢了起來。」書寫 跟愛一樣。
這篇散文非常真實，我想要的就是那麼 平淡瑣碎的樣子。生活是這樣的。不覺得未 來非要如何、或能夠如何，只要認真地走下 去就夠了，無論走到哪裡。
最後，很開心能用這筆獎金繳明年的 房租！
楊 婕
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二年級
參賽作品〈房間〉評語
大專散文組 第一名
廖玉蕙：
焦 桐：
張曼娟：
作者似拉著高解析度的鏡頭，一一巡行，為讀者娓娓敘說屋內陳 設，兼及屋外施工，個人心境變化，三者交疊，筆致清淺流暢，
意象豐足，是所有入圍作品裡文字最美，結構最完整者。
描寫租賃的房間，講生活瑣事，似乎鉅細靡遺。然則房間的髒亂，
和敘述者之勤於打掃整理，結構出嚴謹的象徵秩序。
敘述筆調冷靜、從容，淡然透露智慧成長的歷程，展現一種平實的 美學手段。
情感節制，文字風格成熟，頗具含蓄之美，和敘述魅力。
集中描寫一個房間與人之間的關連，特別在聲音的各種可能性 上。作者有很強的筆力，掌握文字的節奏感與吸引力。
組
那是一間收藏著逃離的房間。
我在十二月中旬的午后入住，帶著 幾箱物件，和書。地板是貼得極密緻的 灰白色瓷磚，深褐色家具略為平衡了房 間的寒冷色調。窗邊的圓燈與床頂長燈 由樑隔開，使天花板平添簡單的詩意。
小夜燈藏在蜿蜒著透明紋路的燈罩裡。
我在浴室裡另外加裝伸縮桿，並添購組 合櫃及曬衣架。
從門口踏進來左手邊，是淡橘色和 淡粉紅瓷磚拼成的小浴室，鏡子前的高 檯排滿各種盥洗用品。角落放置粉紅色 小凳，及長長的魔術拖。踏出浴室，衣 櫃側面懸掛的大鏡子是最先浮現的景 象，半舊餐巾脫胎為鏡簾。靴夾與長靴 是一對戀人，緊緊依偎在衣櫃與曬衣架 中間。曬衣架靠窗，玻璃窗上覆蓋著半 段灰白、半段海藍的百葉簾，色澤沉穩 俐落。而房間另一邊，雙人床板已接納 了龐大柔軟的枕被，成為夢的搖籃。書 桌旁有籐製垃圾筒，矗立著三個櫃子。
填滿生活物件的木櫃安靜並列，彷彿會 呼吸的小宇宙。
這些大小物件拼湊出房間的來客，
拼湊出我。我來到房間。
將雜物整理好後，天色已經暗了下 來。窗外是一大片荒地，我將燈打亮，
讓遠遠的燈火穿透明亮的玻璃窗，與房 間合而為一。再走進浴室拿魔術拖，將 藍絨布打濕，由窗口拖起。魔術拖上很 快沾滿灰塵毛屑，必須勤快清洗，才能 吸附地面的髒亂。
這間房間比我預估得髒太多了。
後來我幾乎每天重複這樣的步驟，
並漸漸掌握到訣竅：事先用膠帶黏毛髮 塵屑，再打濕魔術拖拖地。布面沾滿灰 塵後，將較明顯的沾黏物去除。多得無 法吸附時，用魔術拖將髒汙聚集到一 處，再用衛生紙抓起丟掉。
灰塵總是從角落湧生，於是我頻繁 地打掃。清潔動作通常在晚上洗澡前進 行。日光燈一打亮，房間立刻綻滿簡潔 的暖意。有時候我感到它過於乾淨，但 唯有勤快整理，日常生活製造出的細微 凌亂才能復原，像一遍遍人生練習。
搬進房間之前，習慣和身邊的人絮 絮叨叨各種瑣事。而這裡，除了生活的 節奏，泰半時刻是沒有聲音的。這個房 間如同文字裡最私密的場域，飄滿我的
房 間 ◎ 楊 婕
組
習慣、氣味。不需要任何包裝過的言語 補滿空白，我在其中。謹慎照顧這間房 間，也感覺它悄悄保護著我——無論在 房間裡，或身處他方。
我開始思考孤獨的意義，並重新建 立定時定量的生活。出門上課、三餐、
看書、寫字、打掃、睡眠，日子變得輕 鬆簡單。那雙一向怕吵的耳朵，在這座 靜謐完整，宛如小星球的房間裡，變得 寬宏大量起來。外界的聲響，彷彿適度 提醒了：生存。
儘管在這個世界上，無比安靜緩慢 的生活，但仍然真真切切存在著。
有時我在房間裡失神，過往種種如 水流激越，然後崩解、碎裂。思緒湧動 的狀態多在夜晚。冬日深夜滿是清爽透 明的冷，我在房間獨自承受睡眠的輪 迴。失眠時起來倒一小杯酒，慢慢地 喝。或輾轉入睡。那些不能自我說服的 時刻裡，便隨意翻開書櫃裡的書，尋找 多彩沉靜的撫慰。它們擁有各自的生 命，優雅溫柔地陪伴著房間。
我流連在1995年邱妙津悲哀深情的 蒙馬特，莒哈絲魅幻的童年西貢，陳淑 瑤含蓄瑣碎的老澎湖，費雷思眼中殘忍 又深情的紐約，梵谷純摯莊嚴的法國星 空，或齊邦媛的東北故夢裡。我漫步到 遙遠的土地上，房間成了小小的萬花
筒，足以旋轉天空。在某種奇異的安定 感裡，窺視著關於傷痕祕徑，隱密幽微 的流浪譜系。始終悄悄遷徙著，在騷動 的夜裡。
天色將亮之際，夢境如骨骼，如 霧，煙塵般繚繞再散去。無論情節是 好，是壞。
而這個季節最讓人感覺安穩的時 刻，是陽光充沛的下午。我往往也能夠 順利入眠。被睡意灌滿的慵懶午后，拉 上百葉窗，天空剩下一條條亮線，像瞇 起的眼睛。房間是雨的森林。我在亞熱 帶深冬的天光裡沉睡著，將棉被緊裹在 臉龐周圍，如一個祕密的繭。遺失時 間，遺失過往，只是完整俱足的睡眠，
在一個人的房間裡。
半昏半昧之際，有些溫熱或涼冷的 記憶仍會滲入被窩，無聲地散溢、流 竄。但我被房間緊緊包裹著，一切游走 在意識邊緣，感覺的失焦地帶。會記得 的是溫度的遷移，無論身體或情感。雖 然在房間裡，記憶已經沒有名字。
總是在起身之後，慢慢回想，或者什 麼都不想，只是醒來。有時候我懷疑自己 是否真正清醒過，也許搬進這個房間後，
我始終困在漂浮凍結的夢境而不自知。
直到那天下午，我似乎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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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依然是亞熱帶的冬天，照耀著 寧靜的林中風景。一床枕被安實如懷抱，
我密實地拱在被窩裡。模糊醒轉時聽見窗 戶外敲敲打打的聲音，偶爾夾雜對話。我 躺在床上聽了一陣子，然後穿上外套，趿 棉拖鞋，起身拉開百葉窗。烘得金黃的陽 光斜斜倒入，臉上升起好溫和的暖意。探 頭望下看，三五個工人帶著器械挖土。不 時用閩南語閒扯，相互玩笑。
我疏於語言，卻在窗前端詳許久，
看如此家常、滿是生命氣息的畫面，在陽 光暖燙的下午開展。北台灣的冬季時常潮 濕寒冷，工程開始固定在放晴的日子進 行。於是施工的聲響每每伴隨溫暖的晴 天。窩在房間安靜做事的時刻，聽窗口洩 進來的敲敲打打聲，與工人笑語，於日常 生活中漸漸得到某種靜定踏實的力量。
每天施工的項目都不同，有時包著 頭巾的婦女來弄草挖土，拉開窗可以聞 到新鮮泥土的氣息，那麼瑣碎平凡，令 人安心。倒水泥那幾天，水泥車上還掛 著小旅館的廣告，張揚又隱晦地宣告生 命的最原初最樸直。聲響最嘈雜時是怪 手運作，或處理建材鋼筋的時刻。
也有一次候選人的宣傳車熱熱鬧鬧 開過來，重複廣播再陽春不過的內容，
至動工處掉轉駛離，再熱熱鬧鬧離去。
我覺得那段景象像卓別林的默片，或聖
修伯里筆下不同星球的主宰者，荒謬孤 獨中帶著一種親切的笑意。
窗口的景象不斷變化，我慢慢看 著，胡亂臆測而不得頭緒。幾次遇見 房東，想詢問工程，閒聊之後總忘記 提及。後來我決定繼續默默注視，彷 彿一個不成文的，和世界的約定。施 工地帶總是由雜亂到整齊，再由整齊 到雜亂，來回往復，形成某種韻律。
多像這間房間。
當我習慣觀察工程進度，如同定 時定量的生活內容，力量也一點一滴 越過破碎的往事，重新注入。我常對 著變換的施工內容不經心地沉思，在 曖昧的光暈裡領略某些意義。關於情 感的崩毀、傷害，或更內在自我的種 種，都如風如煙灌滿房間，輕盈而緻 密地飄浮、旋轉。
施工總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停止。
日光燈打亮的夜晚，燈火投影在玻璃窗 上，外面的世界與房間種種交疊，既熱 鬧又空曠。當日光燈在一天中開啟的時 刻越來越長，學期也將結束。我夜夜安 閒讀書準備考試，更多時刻凝視房間細 節。不再像初來時那樣生疏，卻突然感 覺一切過於簡潔爽淨。
於是學期末結束，我決定重新佈置 這間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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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遍家具行，挑選一張單人絨布 紅沙發，安放在書桌與曬衣架中間，可 以思考，可以休息，或無所事事，只是 被簇擁。沙發底部有四輪撐起，便於清 掃搬移。線條設計得大方俐落，溫暖沉 穩的豔紅色彷彿預告了季節的遞嬗，與 心情移轉。
夜裡在沙發上翻閱木櫃裡的書，它 們又再度來到我身邊，傳遞不同語調的 心音。幾天之後，一幅複製星夜在牆上 綻開，開始流轉1889年法國小鎮的夜 空。那是梵谷寂寞艱難、幾近殉道的自 我實踐。絲杉孤傲地伸入天空，雲朵徘 徊在暗黑的山巒邊緣，人間燈火垂首。
星空極盡華麗，天體的運行生動而莊 嚴。或者，如同漩渦，埋伏著不被理 解，也難以訴說的心事。
梵谷被療養院的房間困住，而在房 間裡，他看見了純淨燦爛的星夜。孤獨 者無意逃離人世，只是人世不能擁抱 他。於是梵谷以油彩將深情厚厚堆疊，
寄託給這幅被千千萬萬遍複製，如今輕 巧懸掛在房間的星夜。
雖然看向窗外，我所見僅是疏落 的星空。而暗沉的星光無法照亮工程 的變化。
將房間打掃乾淨後，我收拾行李，
拉上百葉窗，讓房間伴隨所有物事一同
沉睡，然後離開。雨林的顏色漫上房 間，告別祕密而安定。
離開的日子裡並不太記掛這間房 間，因為我早已相信它的承諾。偶爾在 他方想起，只覺得情感也有屋舍的個 性。那些從生命底層無聲湧出的愛。曾 經一脈相牽，曾經直面擁抱，然後成為 窗，成為門，成為記憶的房間。但就像 人的遷移，我從宿舍搬進招展在荒地蔓 草邊的房間，隱隱期待春天的來臨。
再度沿原路回返，已經是二月底微 涼的下午。漫長冬季消融，西天的太陽將 街道染得金黃明亮，空氣清新飽足。我一 路想像著孤獨靜謐的房間景象，及窗外 工程的變化。也許入夜時將星光燦爛，或 只是沉靜的淺睡之紅。將拐過街角時遇見 房東，寒喧幾句之後，房東略帶歉意的笑 笑，說施工已經完畢，東西都做好了，之 前常常吵到你們不好意思。
我聳聳肩，微笑然後轉身。
沿路上鮮妍的花朵細小生動地綻 放，稀疏卻堅定地向遠方荒地蔓延。這 些初生花草彷彿不只是開在路上。風拂 面吹來時，天空也隨之款款搖動。我繼 續向房間走去，步伐更加輕快穩定。也 許可以預期，會有一場大規模的詩句，
在新的景色裡爛漫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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