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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刑天：陽剛霸權與情慾景觀
七個交友軟體彷彿七個大型婚友社，或者，七堵綿延無盡的尋人牆，全 天候待命，終年拋頭露臉。即使如此，無人聞問。連謹慎敲打的「哈囉」、
「你好」，全都、全都石沉大海，分明已讀卻未回，難道自己遇到鬼？事後 反躬自省，說不定我才是鬼。瞧瞧別人是亮優點：巧克力冰塊盒，健身後濕 溽露點的白背心，純白的襯衫黑色的領帶合身的西裝，閃瞎眼的皮鞋露出半 截玻璃絲襪……得其所好，走在時尚的前沿，一盤天菜就此誕生。很抱歉，
以上敘述種種，本人全沒有。如果天菜是一萬雙筷子爭奪的限量供應，那麼 我應當是乏人問津的生菜沙拉、海帶豆干之屬的剩菜。
（周紘立，〈軟體動物〉，自由時報副刊，2016/11/16）47
承接無臉男的脈絡，上一章僅討論公開照片有臉／無臉的可見性差異。在本 章中要進一步討論，照片作為個人檔案主體，不僅用來表明身分，照片牆的介面 設計也成為競爭外貌、身體的舞台。誠如 Eddie 認為 Grindr 介面是基於一種「方 便性」，他提到：
Eddie：身材不好的，滑掉；不好，滑掉；不好，滑掉，就是我要看到順眼的，
我再來考慮他的 profile。（中略）你問我說為什麼我要這樣子解讀？
我覺得那個是一個方便性，方便你…不要浪費時間去讀 profile，如果 你對這個人的外貌是…它是更強化了外貌的重要性。
Eddie 的看法完全符合軟體開發者的用意。根據 New York Times 的報導
（Trebay，2014），Grindr 創辦人 Joel Simkhai 在設計介面時，希望「加快」雙方 認識的進程，因此將個人檔案內的資訊設計成半隱藏式，使用者會先以全螢幕檢
47 全文請見：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52384。查閱時間 20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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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照片，感興趣的話再點開看對方的資訊。Simkhai 說：「Grindr 是非常視覺體驗 的，我並不是非常相信文字。」「我並不是說內在不重要，但視覺引領了慾望與 被慾望的動力。」「這就是為什麼照片跟視覺超級重要的原因。」從使用者 Eddie 與開發者 Simkhai 兩方的說法來看，以 Grindr 為原型的男同志 app，媒介形式是 視覺先行的。照片作為使用者在媒介上的電子化身，幾乎決定社交機會的多寡。
即便是無臉男，也有其特殊方式參與這場視覺競爭。透過訪談發現，在各式 各樣的無臉男中，似乎也有受歡迎的階序差異。最低階的是沒有照片或風景照，
僅有最低程度的可見性（佔據一個窗格，讓人知道這是一位使用者，但毫無可辨 識性）。其次是不露臉的本人照片，最頂端的則是無頭身材照。曾經嘗試不同形 式無臉男的 Edward 如此解釋：
我：在你放過的照片當中，他們對於你的回覆有差別嗎？
Edward：有阿，風景照就是看不到你是圓是扁、是胖是瘦，吸引人家購買東 西的慾望就會比較少啊。一樣的啊。所以你放個背面，如果你背面 整個看起來形體還不錯，那可能就會吸引人家較多跟你互動的機會。
有幾位受訪者和 Edward 一樣，不約而同的認為沒有照片和風景照是最不吸 引人的，因為那「連一個人都不是」。但放上本人的照片，即便沒有露臉，至少 還可以看到對方的身型。身體作為一種自我呈現、一項社交條件，便是本章所要 討論的主題。其中，有一類特別的身體呈現方式，在照片牆上形成一種景觀，也 是無臉男的一種變形，我稱之為「刑天」。
在本章中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首先介紹刑天如何產生，透過受訪者採取 此種既隱匿又顯露的策略，將刑天視為一種「身體資本」的呈現。並由身體之所 以能作為「資本」的概念出發，延伸討論刑天得以運作的文化基礎：陽剛霸權。
第二部分，刑天縱然可以免去一些無臉男的限制，吸引社交機會，但這套策略也 經常被解讀為傳遞特定社交意圖的符號──地位展示與情慾意象──而面臨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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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總結，技術作為一種文化的表達形式，交友 app 具有再製陽剛霸權的技術政 治性。
一、 無頭鬼魅、肉身示人
刑天48是神話《山海經》中炎帝的文臣，被黃帝擊敗遭到斬首。根據《山海 經·海外西經》中記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
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這個無頭的形象正如同無頭身材照（torso），僅展示 頸部以下健壯結實的身軀，截去足以辨識個人身分的臉部（見下圖五）。
圖五：刑天示意圖（以馬賽克遮蔽可辨識的資訊）
資料來源：作者手機截圖
本文所稱的「刑天」除了圖中最典型的無頭赤膊照（完全不將臉攝入，僅呈 現赤膊的身體）之外，也延伸包含幾種類似的呈現方式。例如無頭穿衣的身材照，
依然可以展示身體線條；以及用貼圖、馬賽克或手機等等將臉遮住的身材照。總
48 詳見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刑天，查閱時間 20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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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來說，雖然使用者有千百種自我呈現的方式，但簡單歸納構成「刑天」的要素 有兩種：第一是無臉，第二是呈現身材與身體線條。若不具備呈現身材的要素，
則較接近無臉男。
我一共訪談到三位刑天，他們成為刑天的理由可以整理成：（1）低調不想出 櫃、（2）認為自己長相不夠好看而選擇用身材吸引人。第一種是為了因應出櫃風 險，例如上一章已經提過的 Christian 以及 Dylan。
我：你為什麼會想這樣子放？[指公開照片放身材，私照放臉]
Christian：就是不想露臉。
我：那為什麼要放身體？
Christian：那不然要放什麼？因為大家都放身體啊，跟風。
（中略）
我：那放身材會比較吸引人嗎？
Christian：你說跟風景比起來嗎？廢話當然啊！誰會去密一個風景。放風景 就是風景耶，你連一個人的取景都沒有。
我：是為了要讓人家知道那背後是一個真實的人嗎？所以不是要靠賣肉吸引 人家？
Christian：練得很好的人，我又沒有練多好，也沒有好身材可以勾引到誰。
Christian 以「跟風」解釋自己，表示他觀察到交友 app 上普遍存在著刑天。
雖然他自認身材不如其他刑天有胸肌、腹肌那樣健壯，也否認自己是為了吸引人
（在上一章中談到是為了去除一切可資辨識的資訊），但他也提到有許多人會主 動搭訕他。我認為這反映即便身為無臉男，只要展現赤膊身體進化為刑天，比起 沒有照片或風景照，的確較能吸引搭訕。同樣的，來自香港的 Dylan 認為當地的 Grindr 生態「很現實」，不放臉照或身材照就沒有人敲。他為了保持低調因此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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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放上赤膊身材照。相比前兩位，Andy 並非擔心出櫃，而是有意識的運用自己 的身材，藉此創造社交機會。
我：我發現你有換照片。
Andy：現在這張看不出來吧？如果看得出來我要 cut 掉。因為我意欲讓他看 不出來。
我：是什麼因素讓你想要放這樣的照片？[指無臉赤膊]
Andy：因為放臉照不會有人敲。我放過動物也沒有人敲，最後發現放身材有 人敲。
我：如果是有臉的身材呢？生活照的那種？
Andy：放生活照也沒有人會敲。我有放過啊，然後追蹤人數就開始下降（笑）， 本來 220 降到 199。
我：所以你的經驗是放不露臉的身材照比較多人敲。
Andy：可能我的臉不是很好看，如果臉好看的放臉加身材照會更多人敲吧。
（中略）
Andy：像我放這張身材照之後，追蹤人數就咻～（手指往上），就我其實還 蠻難過的，想說大家怎麼都那麼膚淺。
Andy 經過多種嘗試之後，發現放赤膊身材照可以吸引最多人，露臉則較少 人搭訕，甚至追蹤人數還減少，並因此形成他對於自己外貌的認知。基於這樣的 自我認知，他有意識的操作可見性，只讓大家看見他的精實身材、看不見長相。
這種彰顯／遮蔽的操作，讓刑天相對於其他形式的無臉男，既可以隱藏身分，同 時又增加社交機會。可見性作為一種「資源」，在刑天身上體現為展示身體資本；
作為一種「權力」，即便臉照是社交規範，仍讓人產生興趣、主動搭訕。
從 Christian 的「跟風」、Dylan 認為交友 app「很現實」以及 Andy 的經驗來 看，他們採取刑天策略的原因，其實參與進一個詮釋、建構技術和文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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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第一，他們首先認知到在交友 app 上必須呈現自己的照片，這是技術 物對使用者的要求，同時也是使用者集體塑造出的規範。第二，展現身材的使用 者似乎受歡迎，並且普遍存在著刑天。對於不想露臉的他們而言，露身體便成為 既能順應技術物的要求、保持低調又能吸引搭訕的折衷方案（雖然最終還是必須 面對 NPNC 的挑戰）。
更進一步論，展現身體之所以吸引搭訕，表示除了外貌長相之外，身體也可 以作為一項社交條件，是一項「資本」。在此所有受訪者其實認知到，卻被當成 理所當然的是：社會上／社群中／交友 app 上存在一套身體審美的標準，符合這 套標準的「好身材」才比較有機會被當成資本。這套審美標準來自整體社會要求 男性的外表與行為舉止必須符合陽剛特質，在男同志社群文化裡也是如此。在交 友 app 的刑天肌肉景觀中，這種陽剛特質的展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也因此，
展現身材、成為刑天的決定，背後有一套「陽剛特質是可欲的」文化邏輯運作著。
也就是說，身材照之所以能帶來社交機會，是因為崇尚肌肉身材的陽剛文化 為基礎才能實現。使用者採取刑天策略也反過來肯認、再建構這套陽剛身體審美。
下面，就進一步討論身體資本與陽剛霸權文化的關係。
二、 身體資本與陽剛霸權
（一）身體作為一種資本
Bourdieu（2010）說明社會階級如何鬥爭與再製。社會中可以分為許多場域
（field），例如經濟、政治、時尚、運動、教育……等等。每個場域皆有一套相對 自主的遊戲規則，界定什麼是值得追求的目標。行動者會在場域內生產、交換、
（field），例如經濟、政治、時尚、運動、教育……等等。每個場域皆有一套相對 自主的遊戲規則，界定什麼是值得追求的目標。行動者會在場域內生產、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