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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無臉男：同志雷達與出櫃風險
峻宇：今天也是 300 公尺內沒有其他人。你看，我的學校跟你的學校裡就我 們兩個而已。
永俊：誰敢在學校裡開這個找人啊？[指 Jack'd]
峻宇：我不就這樣認識你的嗎？都裝 6 個月了，就只有我們。
永俊：應該會有別人的。
峻宇：還有誰啊？只有我們兩個而已。
（引自電影《夜間飛行》31，2014，影片約 00:09:00 處）
一、 同志雷達
韓國電影《夜間飛行》的主角永俊與他在Jack’d 上認識的朋友峻宇，相約在 廢棄大樓的頂樓見面。他們平時在各自的學校、在各自的朋友面前，都必須隱藏 自己的同志身分。只有兩人單獨見面時，才可以自在談論彼此的心事。引文中兩 人的對話，反映男同志社交的首要困境是可見性（visibility）問題，也就是同志 如何看到、找到同志的問題。以「媒介即圈子」的角度來說，男同志看不見等於 不存在。這在電影中塑造出同志青少年孤立無援的心境；在本文主題中，則充分 表現出交友 app 的適地性服務（LBS）32特性。
第一，峻宇用「300 公尺內沒有其他人」判斷校內沒有其他男同志，正是 LBS 的應用。在本文所研究的 app 中，除了主要介面上可以看見自近而遠排列呈現的 照片牆之外，點入每一位使用者的檔案，也可以看見對方距離自己有多遠。定位 距離是個人檔案中一項重要資訊。第二，永俊的回應也顯示 LBS 會直接帶進社 會空間的影響。雖然交友 app 是透過手機進行的網路服務，但引入了地理資訊，
31 英文片名為《Night Flight》，台灣片商則譯名為《愛，不怕》。
32 英文為 Location-Based Service（簡稱 LBS），中文稱適地性服務或行動定位服務。其運作機 制結合了無線通訊技術與地理資訊系統（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簡稱 GIS）兩者，讓 使用者可以透過行動裝置獲取自己的地理位置與附近的地理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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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引入了相應的地理與社會空間疊加在網路空間之上。永俊反問峻宇的話正是 點出了社會上（或至少在他們學校中）對同志的歧視，使得他「不敢在學校裡開 app」。第三，峻宇開頭說「今天也是……」暗示了他將交友 app 作為「男同志雷 達」使用，藉此搜尋、觀察周遭的使用者。在這句話中，峻宇使用了交友 app 中 的時間（是否上線中、多久前上線過）、空間資訊（距離自己有多遠），得出他的 判斷。雷達般的特性也顯示交友 app 具有監視其他使用者的可能性。
在電影虛構故事之外，2014 年 10 月德國柏林 HAU 劇場邀請荷蘭行動藝術 家 Dries Verhoeven 進行街頭展演，作品名稱為《要玩嗎？愛在 Grindr 蔓延時》
（Wanna Play? Liebe in Zeiten von Grindr）。劇場方搭建了一個玻璃屋，請該藝術 家入住，並在網路上 24 小時直播他的生活。藝術家住在玻璃屋的期間利用 Grindr 與男同志線上聊天並邀約見面，這些過程包含對方的檔案、照片與對話內容，皆 投影在玻璃屋的大螢幕上作為行動劇演出。其中一位赴約的男同志發現自己受騙 後，憤怒的將此事發布在網路上，並招來許多抗議聲浪，最終使得劇場中斷演出。
這項行動劇被視為「釣魚」，不僅侵犯隱私也讓附近的使用者在不自覺間被出櫃。
類似的釣魚事件也曾在俄羅斯、埃及等地發生，當地的反同人士曾利用交友 app，
假借見面約會，實則是仇恨犯罪，毆打赴約的男同志（陳思宏，2014）。
上述兩個故事中，當事人皆是將交友 app 作為同志雷達觀察周遭。在台灣男 同志文化語境中，「雷達」指的是探測一個人是否是同志的感知力或觀察力，通 常建立於對男同志文化與生活風格的觀察上。以此為喻，交友 app 作為一種適地 性服務，加上 app 內部提供的時間、空間資訊，使其成為一種具現化的「同志雷 達」。其實，「雷達」一詞本身就具有探測、搜索、監視的意涵，或者以 Eddie 的 說法，是一種篩選：
Eddie：就是這種交友軟體可能還提供了一個…就是同志基本上是寂寞的。
像我男友的研究所同學，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也沒有發生過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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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那對他來講，app 或是拓網這種東西一旦打開來之後，那上面的 人全部都是他可以認識的，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沒有東西幫他篩選。
交友 app 雖然幫助男同志看見、找到彼此，解決了可見性的問題，同時也需 要面臨一個矛盾的限制：出櫃風險。也就是說，雖然使用者得以藉此「看見」周 遭的男同志，但也同時需要將自己暴露在「被看見」的風險之中。
有別於網路聊天室的化名性，交友 app 的主畫面是照片牆，並以照片作為個 人檔案主體。在此種非常依賴照片作為社交基礎的介面，可見性（visibility）是 重要的因素。可見性的內涵除了最基本的「看不看得見這位使用者」之外，也包 含了「能不能看清楚長相」的可辨識性（identifiability），從而延伸至職業、性傾 向等身份認同（identity）（Blackwell, Birnholtz & Abbott，2014）。我們可以將此 介面設計視為技術物對使用者的要求：藉由放上自己的（臉部）照片、填寫自我 介紹，讓自己在交友 app 上可被搜尋、可被辨識，以期和其他使用者互動。但是 實際上我們卻常常可以在交友 app 上看到一群不可見的（invisible）／不可辨識 的使用者，也就是本文所稱的「無臉男」。
Blackwell 等人（2014）曾針對 Grindr 進行研究，將它定義為 Location-Based Real-Time Dating（LBRTD）APP，也就是利用 GPS 將地理位置相近的使用者聚 集在同一個虛擬空間裡，並且展開即時的訊息交流。這樣的科技有三個特色：（1）
虛擬與物理空間的重疊，將影響到使用者的可見性，以及如何被其他使用者看見。
（2）Grindr 只能呈現一張公開照片與簡短的個人介紹，會抹去使用者用來辨別 他人意圖的脈絡性資訊。（3）使用者對其自我呈現策略感到緊張，需要對其身份 認同與可辨識性進行控制，例如避免出櫃，或者避免被貼上約砲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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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無臉男示意圖（以馬賽克遮蔽可辨識的資訊）
資料來源：作者手機截圖
通常使用者們除了放上自拍照、生活照之外，也會藉由身材照展現身體資本 與陽剛特質，吸引其他人搭訕，或希望在自己主動開啟對話時能獲得友善回應。
Blackwell 等人（2014）就整理出三種使用者自我呈現的類型：臉部照片、無頭身 材照（torso）、風景或不放照片，後兩者即屬無臉男。而基於參與觀察，我列舉 以下幾種常見的無臉男（見圖四）：（1）沒有公開照片，在畫面上會呈現系統預 設的底圖33。（2）放上明顯可辨非本人的照片，例如風景、食物、寵物、電視電 影劇照等等。（3）放上本人照片，但利用貼圖、馬賽克將臉遮住。（4）放上本人 無頭照片，只呈現下巴或頸部以下的（或穿衣或赤膊）身體，也就是下一章所要 進一步討論的「刑天」。另外，還有一種隱藏身分的方式是盜用他人照片，但假 冒身分不在本文定義的「無臉男」之列。
33 在 Grindr、Jack’d 上，若沒有上傳公開照片，該檔案在照片牆上會顯示系統預設的底圖，例 如黑底或人形剪影。而 Hornet 於 2017/09 更新後，沒有照片的使用者甚至不會顯示於照片牆 上，變得完全不可見，僅能藉由 Hornet 內的 ID 搜尋到該檔案。另外，在這些交友 app 中皆有 一項「僅篩選出有公開照片的使用者」付費功能，足見照片在交友 app 中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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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臉男在交友 app 上顯得乏人問津，甚至容易受到排擠，常被其他使用者以 一句 no face no chat 拒絕。當問到為什麼在交友 app 上選擇不露臉時，所有無臉 男受訪者皆異口同聲回答因為不想出櫃。例如 Jay 認為交友 app 是一個「比較公 開的東西……因為大家都看得到。如果想要低調一點的話就不會想要用」。又例 如就讀大學的 Christian 為了保護自己的身分，甚至捨棄當時用戶較多的 Jack’d，
而選擇使用他認為人數較少的 Hornet（但近一、兩年來，Hornet 在台灣的用戶數 超越了 Jack'd）34。因為他認為使用人數較少，被朋友、同學看到的機會也較小。
常理來說，選擇使用者較多的 app 會有較多社交機會，Christian 卻反其道而行，
這凸顯了男同志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既想看見同類，又擔心被看見而出櫃。至 於 Edward 對身分的保護更加嚴密，不希望被任何人發現：
我：那你為什麼不想被認出來？
Edward：應該是說...我自己的心理壓力吧，我本身就是比較低調，我也不想 就是大家看到我，有點像是敵在暗我在明那種感覺。因為你不知道，
雖然用這軟體絕大部分是同志，而且我也不想要讓所有的同志就是 說，走在路上就知道我自己是...是跟他們一樣的，我不希望這樣子。
「低調35」是許多無臉男在檔案裡會提及的詞彙，說明了他們對自身同志身 分的敏感，也說明了男同志在社會上依舊是較隱晦的人群。面對出櫃可能引發的 歧視，許多人選擇在日常生活中低調以對、在交友 app 上不被看見。無論是 Jay 認為交友 app 是一個「比較公開的東西」，或是 Edward 對「敵在暗我在明」以及
「走在路上被認出是同志」的擔心，皆充分展現出交友 app 作為「同志雷達」所 帶來的監視特性。
34 關於用戶數資料，請參考創市際雙周刊第 103 期：https://reurl.cc/omZQM。查閱時間 2019/6/30。
35 有些使用者會用英文表示自己低調、不想出櫃，例如 low-key、low-prof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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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本章將分為兩部份討論。第一部分，從「同志雷達」的概念出發，討 論交友 app 的適地性特性如何導致無臉男現象產生，藉此指出交友 app 蘊含著
「相互監視」的技術特性，替男同志帶來可見性的機會與限制。第二部分，當化 身無臉男規避出櫃風險時，又會產生另一套機會與限制：隱身的觀看優勢與「無 照不聊」，因此無臉男需要藉由操作可見性另尋出路。總結兩部分討論，本章最 後也將進一步指出交友 app 具有「臉照中心主義」的技術政治性。
「相互監視」的技術特性，替男同志帶來可見性的機會與限制。第二部分，當化 身無臉男規避出櫃風險時，又會產生另一套機會與限制：隱身的觀看優勢與「無 照不聊」，因此無臉男需要藉由操作可見性另尋出路。總結兩部分討論，本章最 後也將進一步指出交友 app 具有「臉照中心主義」的技術政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