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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詮釋學的繼起與發揮

海德格晚年不再是膠著於孤獨個體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而是深悟人類存有之 有限性,經歷過風浪起伏,將近知天、知命之年的存有牧者 (Hirt),大地棲居之 客。至於他一方面知曉歷史多變,感嘆命運捉弄、造化無常,或許更已預見發展 中的國族悲劇之餘,另一方面曾否後悔他接受過錯誤的存有召喚?44 這點非本 文興趣,也無從臆斷,高達美更有意迴避。但海德格從此偏好詩與藝術,全力抨 擊科學及技術思考限制,棄絕傳統形上學僵固語言,斷言哲學必須終結後重新開 始45,那些都是他最明顯的改變。

但歷史實效方面,海德格陷入的語言匱乏與語言困窘 (Sprachnot),並未令 高達美卻步,反促成詮釋學開展的契機。因為,人文精神世界裡美不勝收的典範 珍藏,經典文本的真實世界,完全可以像藝術品般,讓後人找到值得投注精力、

再起實效的實踐場域。高達美自己原本沒有停留在藝術領域的打算,他由藝術作 品轉向經典文本,由哲學的實踐過程裡列顯詮釋與理解的特徵,他關注的焦點,

一貫擺在語言中介和對話的進行上。46 所以他會說,他曾遠遠追隨《藝術作品

起源》的晚期海德格,但非關「詩與神話」(Poesie und Mythologie),而是學習如

何思考 (Denken)、如何理解 (Verstehen),是詮釋學的反思。

海德格與高達美,這兩位影響前世紀哲學極重要的人物,關係決不可能只由 一篇講稿窺見。不過回顧下,高達美《真理與方法》卷首,若非借重藝術領域之 理解,循序進入到他於詮釋實踐間所體認的理論特徵,實在也很難有更好發揮。

例如說,若直接從第二部分前半詮釋學發展史的考察開始,就很難揭示精神科學 中真理問題的特殊性,更不易拉開他和古典詮釋學﹝如史萊馬赫及狄爾泰﹞間的 距離。借助藝術領域,其實是繞道對藝術中的真理探訪,能開闢邊疆以進行視域 重整,避開方法問題之糾纏,打破科學壟斷迷思。非議固然不少,卻是他能因此 袒護人文學科,有意提高人文精神學科整體地位與價值的一項突破創始。

《起源》揭發的不可解之謎,不論是講稿中屹立不移的希臘神殿,其他晚期

著作裡先蘇期思想家莫測高深的斷片,還是賀德齡詩篇,他面對每一處可再度開 啟的深邃義理,即視為一思想挑戰。海德格不辭艱困探索本源,一心追求他本人 的「始創」,但困頓掙扎下,後來不得不退隱到詩與藝術的天地獨處。反之,高 達美卻引領我們走進由語言開道之詮釋闡述,以語言轉向來落實人間交往,以交

44 最著名者如 Karl-Otto Apel、Jürgen Habermas 等後起哲學家的嚴厲批評。

45 可參閱 Werner Marx 的「第二傳統」之說。

46 《真理與方法》開始以藝術真理為標的,為的只是引進到人文精神科學領域的討論,況且其 中主要工作在檢視並恢復人文主義傳統的舊有概念,和只適用於科技研究的方法論相抗衡。

談對話、向經典學習來克服現代人的失根性 (Bodenlosigkeit)。47

語言勢將在此扮演更關鍵角色,決定性的中介。這不單是為提高語言重要 性,同時也嘗試暴露一切現有語言的困局,尤其是無法再行溝通理解的語言。所 以《起源》作者在〈附錄〉最後一句話,承認自己仍停留於尋覓適當語詞的「困 境」(Notstand);反之,高達美則於〈導讀〉時就指出:藝術要成為語言,冀望

「始創」與「真理發生」,都必須在「預先開闢出的語言道路」(die vorgebahnte Bahne der Sprache) 上進行。因而他一方面強調「語言的先行性」(die Vorgängigkeit der Sprache),一方面預示每一現有語言都可能自陷其中的局部性 ─ 然而所有的詮 釋理解,難道不都正是如此進行的?48

正面面對藝術之謎,以及對藝術品存有論的解析,無疑是海德格《起源》思 索的具體表現,對世界與大地相爭的描繪,則藉神殿仍屹立世間,見證時間幾近 停頓的邊緣,見證「始創」得來不易、存護更見艱鉅。但高達美則認為,如今不 同的是,該如何借助對藝術品存有之探討,而非再從人之此有分析,將發問位置 推至更為前緣的地帶。因此,高達美確實並未完全跟著海德格走49,雖然 WM 第 三部宣稱要以「語言」思考導引,去完成已啟動而未成功的「存有學轉向」。換 言之《起源》雖曾令他感動,他也受託撰寫了〈導讀〉,卻常自稱他只是「遠遠 地觀察」晚期海德格,似乎他所見所思並真正關切的,只是海德格 30 年代林中 摸索間,首次瞥見的光敞處所,一個可由詮釋學全面接手的出口。從此他能夠,

如哈伯馬斯一篇賀辭所讚揚的,將後期海德格的深沉思考,自鄉居野地帶回人間 市集,要求對話與溝通的生活世界。50

總之,高達美無疑是最懂得這次演講意義及份量的人,海德格對他的贊許應 該也不止於那篇〈導讀〉而已。高達美常言他自己在為通向晚期海德格思想標示 蹊徑51,且直至 1977 年仍不忘《起源》經由世界與大地之爭所說出的真理:

47 依 Dieter Henrich 所見,高達美 1958 年即已部分針對康德《判斷力批判》奠定之先驗美學發 難,撰有〈審美意識之疑問〉以揭櫫詮釋學觀點,要旨盡在於詮釋學對語言對話活動的倚重。這 點轉變,確實為當代藝術理論不同於先天奠基式哲學美學之特色。如果我們可稱之為當代藝術思 考的語言轉向的話,後天的、現實世界和歷史流傳間,依靠語文傳述與詮釋的「藝術生成」

(Kunstwerden) 與「藝術理解」(Kunstverstehen),那才是人文教化精神下的美學關懷所在,亦即 高達美藝術思考的特殊貢獻。可參見 Dieter Henrich: Theorieformen moderner Kunsttheorie. D.

Henrich / Wolfgang Iser: Theorien der Kunst﹝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2﹞20 頁。

48 高達美〈導讀〉的結語見 Reclam 113-114,令人直接想到他日後名句:『存有,其可被理解者,

是語言。』﹝Sein, das verstanden werden kann, ist Sprache.﹞此處不申

49 Jean Grondin 特別認為高達美方面,於 1960 年前後此一期間,他對海德格反而保持一種故意 不明說的態度﹝“a certain reticence”﹞:一種審慎的沉默,無言以告。見 Jean Grondin: Hans-Georg Gadamer –A Biogra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290~293。

50 Jürgen Habermas: Urbanisierung der Heideggerschen Provinz / Laudatio auf Hans-Georg

Gadamer。刊於 Hans-Georg Gadamer / Jürgen Habermas: Das Erbe Hegels. Zwei Reden aus Anlaß des Hegel Preise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77﹞9 至 31 頁。

51 所謂 “to blaze a trail to the later Heidegger.”見高達美:〈我的哲學之旅〉英文稿刊於 The

我們要感謝海德格在本世紀走出的思想腳步,最可能讓我們從觀念論 之意義概念裡擺脫出來並且可以這麼說,讓我們在揭開、解蔽、開顯 而出以及遮蔽和掩藏起來的雙重互轉間,聽取到藝術向我們訴說的存 有豐富或是真理蘊涵。他指出,希臘概念的無蔽,僅止是人在世界中 基本經驗的一面。在揭蔽的旁邊而且和揭蔽無法分開的,恰恰還有掩 藏及遮蔽,還有人的有限性的另一面。﹝Aktualität 45 / GW8:125﹞

這不但是《起源》那些主題再現,別處更稱此為哲學與詩的共同語言特徵,

所以他還指出:『看來這對於詩人和哲學家,從柏拉圖到海德格皆然,在語言奧 秘中由同樣的發現與撤回的辯證 (die gleiche Dialektik von Entdeckung und Entzug) 加以掌握。』(GW8: 239) 如前文所述,其中關鍵就在於可能的「剝奪」

或「撤回」(Entzug),往往由不得個人。這會與過去從主體性奠基出發以論述客 觀經驗、絕對知識都不相同。現在詮釋學立場講述的經驗是:由藝術活動所始創 者,作品之為物,不外一事理本身的積蘊與傳達,其中有意義開啟或釋放 (Offenlegung von Sinn),但同時也進行著意義之搶救、收藏與保持 (Bergung von Sinn)。前者如舊物般可感謝前人成果,對我們言像接受「贈予」,然而追問到關 於他們所「建立」、「始創」,其中被安置的真理究竟為何,至今還有何新意,可 如何整合融入到當前,成為我們的一個相干部分,這就完全是後人理解、詮釋間 去應對落實的使命。一座神殿屹立舊墟如此,甚至於從中散失的文物也一樣:

應該承認的是,某座古代神像,即使不再放置神殿中當作反思觀賞的 藝術品,而今天陳列現代博物館內,如今它立於我們面前,它仍包含 著那個它所由而生的宗教經驗的世界,而且這產生了有意義的結果,

即它的這個世界仍然還是屬於我們的世界的。同時擁抱住兩者在內 的,即詮釋學宇宙。﹝WM xviii-xix / GW2:441﹞

高達美早就強調,海德格從《存有與時間》後,就不再是先驗奠基的哲學系 統建構,不是意識哲學或主體性哲學體系問題。

《起源》更進一步,由於如此深

邃的哲學慧見,連傳統觀念論可窮盡知識之路,可依循概念推論讓事物﹝包括主 體自身在內﹞通體透明、至不再變化地步的想法,同樣無法成立。偉大的藝術作 品,一如傑出的文獻經典、傳統權威等歷史流傳物,始終還有更多更新的豐富內 涵,還有可深入領會的實用意義待發掘,讓理解與詮釋取得更大空間,源源啟迪 後世。這正是高達美《真理與方法》發揚哲學詮釋學特色時的主要依據與期許。

﹝正文結束﹞

Philosophy of Hans-Georg Gadamer. The 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 vol. 24 同前引 46 頁。,

『誰是我們?』 / 『我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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