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動下的能動性

數位場域中的美貌觀看對⼥性身⼼的規訓，讓網路似乎已經無法成為賽伯格⼥性 主義期待的性別解放空間，然而⼥性的主體意識並⾮全然無以為繼。來⾃網路世界過 度的追逐觀看，可能讓受訪者主動選擇下線，盡⼒遠離所有視線紛擾；也有部份受訪 者嘗試明辨反思美貌觀看機制所造成的困境與傷害，共感其他⼥性的困境，進而以⾏

動或遊戲重奪話語權，反轉觀看的權⼒關係。從遠離網路和社群媒體的選擇，到具有 意識的線上⾏動，我們仍能發現並期待⼥性或隱或顯的能動性。

　　如果一個年輕的女性創作者，也出現我上述的曾經困擾，那她不應懷 疑自己，應該繼續述說女性與為女性述說。女性不僅必須，甚至可以說有 義務，理直氣壯地申說女性的關切，女性的境遇，女性的眼光，要說得 好，說得久，說到沒有人能把它排除在世界之外，排列在世界之下。

── 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 ⁵⁹

⼀、下線：看似消極的主動撤離

當網路對⼥性美貌過度的觀看評論令⼈不堪其擾，也⾮個⼈所能遏⽌，⼥性從網 路空間撤離似乎是合情合理的選擇。相較於其他受訪者受到更⻑、更熱切注視的受訪 者A，在⼤學在學期間反覆被表特板眾張貼評論。她⼀再撤⽂，也曾⻑篇回應莫需有 的整形討論，詳述她⾃⼰⻑相上的變化來⾃整⽛、鑽研化妝技巧等等的努⼒。然而，

當撤⽂或反駁的舉動都失靈，受訪者A顯得莫可奈何：

我每次都有叫他把文章撤掉，之前表特板只要有我的就馬上撤掉，剛好表 特板的版主是我的朋友。後來我就不管了，從離開學校就不管了。一貼就 刪、一貼就刪。可是我覺得沒有必要辯解，因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 愛講什麼就隨便他講吧。（受訪者A，學者）

我有回過應一次，我就跟他說，你們想要鼻子多高就有多高，用畫的就好 了啊，又不用去打什麼什麼的；那時候也有矯正牙齒嘛，大家說到最後變

引⾃黃麗群（2019）。《我與貍奴不出⾨》。臺北：時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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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什麼，眼睛也動了、鼻子也動了，所有都動了。最扯的是我有個同學，

一個沒有講過話的同班同學也上去幫腔，那時候我就很生氣，我就覺得，

我每天跟你一起上課，你什麼時候看到我整個臉腫起來在班上出現過。那 個人是在整形版po文說，他就po我的照片然後說這個到底是動了哪裡，他 也想要去動。我就直接回文跟他說，如果你真的想要變得跟我一樣，去開 刀也沒有用，就這些都是化妝的，不是你去找醫生做得到的，還很認真地 跟他說要怎麼畫，結果得到的是說什麼「此地無銀三百兩」啊之類的，後 來我就想算了。（受訪者A，學者）

表特板的貼⽂⼀旦獲得⾜夠的討論聲量，便會吸引媒體隨之轉引報導。這樣的循 環在過去的⼗年間⼀再重演，令受訪者A的反感加劇。她指出，她早已關閉無名小 站，也因求學就業而居於他國多年，但彷佛她越是不願意成為⽬光焦點，媒體就越是 追逐、眾⼈就越渴望得知她的近況，對真正活躍於演藝圈的藝⼈反而不甚在意：

通常我會知道是因為突然超多人加我FB，然後就會有我的朋友就來說「欸 你又上新聞了」，然後我才知道。可是這幾年這種事情再發生，我就會越 來越反感，因為我就會覺得我都已經退出江湖這麼久了，還這樣追。媒體 就是你越躲他追越兇，檯面上的（其他人）根本就，他們也就不想管了。

（受訪者A，學者）

就睽違數年什麼的，就一次比一次反感。媒體是沒有什麼傷人的話，可是 我就會覺得臺灣好膚淺喔。我在這邊，差別最大的是沒有人會去管別人的 隱私，而且你長得怎麼樣也沒人理你。應該說，同事會說你漂亮什麼的，

可是不會因為你長的怎麼樣改變別人對你的想法。很多同事也都知道我的 故事，但他們也覺得很好玩而已，但他們也不會覺得你很有名，就想要探 你的隱私。……我會覺得很多現在檯面上用網路經營自己的人，以後就知 道了。有包袱其實還蠻累的，以前在臺灣，我永遠都穿很高的鞋子，然後 永遠就是打扮得好好的。可是在這邊就是可以穿個運動鞋就出門啊，不化 妝也沒關係，就變得可以享受比較多生活。（受訪者A，學者）

在異國的⽇常⽣活中被尊重的個⼈隱私、放鬆的精神狀態，與國內對貌美⼥性甚 囂塵上的緊咬索求，兩相對⽐之下，讓受訪者A不免出⾔批評臺灣社會虛浮膚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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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社群而起的這⼀切經驗，讓受訪者A開始遠離社群平台、遠離網路，也對網路社 群平台中⼈們過度經營和在意表⾯的現象敬而遠之：

剛出來（出國）的時候FB還用蠻多的，因為剛出國嘛，總是想要跟朋友分 享一下在國外幹嘛啊。但是後來在這邊住久了就覺得，沒有必要這麼招 搖。主要是我的好朋友都跟我很像，就是我們都不太用（社群媒體）。我 自己現在對網路還蠻反感的。（受訪者A，學者）

我跟我先生沒有對方的Facebook。有朋友問我們說「這樣不會很奇怪 嗎？」可是你仔細想一想，一點都不奇怪啊。你要看對方的Facebook你是 想要看什麼呢？他在幹麼我都知道啊，他的朋友我也都知道啊。……我覺 得（網路）是一個可以看出人性黑暗面的medium。我有時會對一些朋友改 觀是因為他們在Facebook上po的東西，我會覺得「原來你是這麼無腦的 人、你是這麼膚淺的人」。……我現在不是很喜歡網路上這些平台。你會 發現你認識的一些人、你的朋友，他本人跟他在網路上感覺是非常不一樣 的。（受訪者A，學者）

我覺得有點像看清網路這件事情，我覺得我現在離網路還蠻遠的，我還蠻 開心的。……我覺得你真正好的朋友，最開心的就是聚在一起的時候，我 的朋友也是，從來不會在餐桌上FB什麼的，有時候回臺灣跟比較不熟的朋 友聚會的時候，我非常不喜歡還沒有吃飯就先拍照上傳Instagram，還沒有 吃就說很好吃之類的，我不是很喜歡。……如果我之後的小孩想要在網路 上做這些事情，我應該會叫他三思吧。我覺得有點隱私還蠻好的，而且當 個神祕的人也蠻好的。（受訪者A，學者）

必須注意的是，撤除表特板⽂章或⾃社群平台下線撤離，乍看是消極地遠離網路 社群，實則為⼥性作為能動主體的決定，是充滿個⼈意識的脫困。對照前述⼥性不論 在思想或⾏動層⾯上，對美貌和資本所獲之觀看、對登上表特板經驗的迴避，這樣的 撤退⾏動絕動⾮易事：⼥性需要⼤量的動能⽅能向內探尋⾃身、澄清感受，在拒絕的

⽴場上站穩腳跟，進而對外展開積極⾏動，關閉下⼀次有違她⾃我意志、造成傷害的 可能。而在此之後，⼥性於線下的能動性同樣是隱匿卻強壯的。在網路世界未能觸及 的現實⽣活中，受訪者A也為了避開視線而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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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今年十月結婚，沒有人知道。是在臺灣結婚的，可是我就必須要做得 滴水不漏。我們要跟飯店簽約，不能有任何的牌子，然後所有工作人員不 能跟別人說誰結婚。然後我不淮我爸請他的同事，我不認識的人都不能 來。所以就辦了一個比較小型的婚禮。某種程度是還蠻好的，玩得很開 心，因為都是自己的好朋友。可是某種程度又覺得，那種婚禮的喜悅但是 不能講。……我自己的朋友是還好，我連講都不用講，完全沒有人去PO婚 禮的照片，但我先生那邊，我有跟他說「請你跟你的朋友講」，但他也 OK。（受訪者A，學者）

為了避免結婚消息走漏而再度引起網路群眾或媒體注意，受訪者A在籌辦婚禮時 費⼼安排，也要求來賓不要將婚禮的影像張貼上線，與社群平台徹底切割。可以說，

受訪者A從根本上揮別過去網路社群中的⾃⼰，與網路社群上的⼈際網絡切割，態度 和⾏動絕然。然而，受訪者A所選擇的脫逃路徑，對其他⼈來說⼤約是困難重重。

Wellman等⼈（2003）指出，科技的社會能供性（Technological Changes Create Social Affordances）創造⼈們選擇與他⼈聯繫的可能性，而如今網路社群 平台作為⼈際關係中的媒介物，其社會能供性則體現在線下⼈際網絡的全⾯數位化 上：網路社群根本取代了舊時媒介，是⼈們⽤以獲得社會⽀持的管道。數位身份的扮 演能使⾃⼰被他⼈看⾒，社群媒體上的展演與身份形同某部份的⾃我延伸，社群平台 的個⼈主⾴是⾏動的展現、是團體中的節點，也是⾃⼰和他⼈資訊的貯藏、陳列之處

（Ellison & Byod, ）。包含其他受訪者在內，對年輕世代的數位原⺠而⾔，脫 離網路社群平台等於捨棄與他⼈建⽴和維繫關係的可能、失去展演空間與部份的⾃

我，是幾乎無法做到的。於此，我們必須期待在他處看⾒⼥性展現主體的能動性，對 網路的美貌觀看機制做出批評與反制。

⼆、質疑：「⻑得漂亮是我（們）的錯嗎？」

受制於美貌與資本疊加後的反射作⽤，⼥性或許羞於道破資本帶有的性指射，但 這不代表⼥性無法在更淺明的層次上反對美貌和資本的構連，也就是指認並加以反對 美貌與智識相悖的⼆元對⽴。受訪者A就表⽰，「外表是一件很像面具一樣的東 西」，⼈們彷彿透過外表觀測她的學術成就和性格，令她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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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感覺還蠻兩面的，我是很高興自己有學術成就，別人看得到，但 是我不喜歡大家一直把什麼女神啊這種事情掛在嘴邊，對呀我就是很討厭 這種事情。然後講什麼又漂亮又會念書，就會覺得漂亮就不能念書嗎？念 書就不能漂亮嗎？（受訪者A，學者）

我印象很深刻，我大四實習的時候，我的老師跟學長說「A這樣花枝招展漂 漂亮亮的，沒想到她還蠻愛動物的」。你不覺得這句話很有問題嗎？長相 跟愛動物有什麼關係？花枝招展跟愛動物有什麼關係？（受訪者A，學者）

我印象很深刻，我大四實習的時候，我的老師跟學長說「A這樣花枝招展漂 漂亮亮的，沒想到她還蠻愛動物的」。你不覺得這句話很有問題嗎？長相 跟愛動物有什麼關係？花枝招展跟愛動物有什麼關係？（受訪者A，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