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座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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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城市昏厥過去，恐懼，令所有的感覺止息。. 再打電話給妳，已經沒有訊號了。. 總不能稍稍喘口氣。餘震下的馬威，把島和人候地按入瘋狂邊緣，彷彿倚附 在苟延殘喘的末期病人身上，努力而徒勞地呼吸著，而撼動的頻率，紊亂得連心 電圖都無法反映。. 整夜，就這樣歇斯底里跟著地心晃動不停。. 訊號被震波攔截，臺灣的天空頓時塞滿撥不出去的焦慮。 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擠在大廳、騎樓，除了打電話，不知道要幹什麼，只知道，. 別再上樓了。至少，天亮以前，不要。 就這樣傻傻的站著，彷彿在等些什麼，只是不知道究竟在等什麼？又要等到 什麼時候？收音機裡開始傳來急促的聲音，機械而迅速地播報最新收到的消息，. 夾著雜訊，揉成一片亂烘烘的音調、亂烘烘的不安、亂烘烘的焦躁。. 臺灣還未醒來，我已等不及。 是電話壞了吧？那麼大的地震，電話線斷掉也不奇怪。一路上，我一直這麼 堅定的認為。. 豐原道路封鎖，繞道后里時，眼前一片詳和，不免相信，妳一定安全無志。 進入卓蘭，交通管制的哨音和螢光棒詭譎地此起彼落，不安開始籠罩過來。. 下車，因為橋斷了。 名喚長庚的橋，背叛了它的名字，折起約兩層樓的高度，劈成一道闇啞的、. 決絕的撕裂。 我一直記得，它背叛的姿勢，像是一種哀痛的祝禱，靜默合十。. 浮躁而緩慢地走著，原本車程只要十分鍾的外環道路，突然長滿了稜丘，沿. 著大甲溪旁的東蘭路上上下下，彷彿走在橫放的屏風上，永遠不知道前方還有多. 少個陡峻。 驀地掠眼，驚駭當頭潑下，對岸新社鄉那座山，少了一半。紅士在巨大的傷 口中翻騰，暗紅蠟黃慘綠攪成一壁死灰，山稜走位，狠狠瑣瑣地蛤曲傾頹，令人 作嘔。. 交戰了三個多小時，踏入東勢，天已經亮了。 小鎮像是受了怨毒的咒詛，一步一步，都是驚心的狼藉。 天亮不好啊！那麼多的傷痛，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3) 腳下傳來疼痛的訊息，汗濕了後背，我仍走著，快到了、快到了，兩旁的房 子都在、都還在，只是．．．．．．一樓，都不見了！ 身體無意識地跟著雙腳的節奏持續前進，視網膜傳來的震J攝壓得肺葉舒展不. 開，停下來休息一下，一定是走得太累了。 側過頭，一旁凌亂厚實的瓦碟堆上，兩個年輕人跪著，徒于挖著，對著地下 喊著：再撐一下、再撐一下，馬上好了、馬上好．．．．．．。 好燙，是汗，一定是汗，濕濕的、熱熱的，不對不對，明明只是汗水，怎麼 會灼傷眼睛呢？. 到了，到了吧？已經看到那個古老矮小的門柱，南平社區的斑駁字跡還在， 粵寧里、粵寧里在哪裡？ 沒有人，沒有。 我只看到摔落在地上的屋頂。. 整條街，無一倖免。 我被拉離警戒線，他們說，那裡太危險，不要過去，我們幫妳救，我們馬上 幫妳救！. 怪于在我眼前隆隆吼過，旁邊有更多的人只用于，不停撥著、掏著，被強行 拉開文立即衝過去，然後又被拉開，一次又一次。 一個中年男子和拉開他的人爭執起來，他的面目扭曲，眼淚溢出臉上的紋 路：我媽媽還在裡面！我媽媽還在裡面．．．．．． 跪跌在支離破碎的幸福面前，我祈求的是奇蹟出現，我想妳會在人群中發現 我，大聲喊我，然後一如往常，給我一個貼心的擁抱，順便笑我怎麼還是這麼容. 易緊張？ 我只要一個擁抱，這是個小願望，我堅定相信它會實現。焦急地等待、不停. 地顧盼張望，開始恨起時間為什麼突然加快了腳步，怪于明明才創了幾次，居然 已過幾個刻度。. 我知道再沒有比美夢成真更好的禮物了！真的看到妳了！真的是妳！ 只是，妳沒有喊我，也沒有給我一個擁抱。 他們說，妳一直緊握著話筒，怎麼拉也拉不開，只好拔掉電話線，才能將妳 帶出來。. 那條黃色警戒線，鬆垮地重掛著，就這樣無力而蠻橫的劃開生死兩個世界。.
(4) 才明白，原來等待恆常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奇蹟，往往吝於降臨 。 而禱告，. 只是一種力不從心的自欺欺人 。 閉上眼，仍然固執地相信，這是場真實得令人害怕的噩夢，只要醒來就能夠. 忘掉 。 但我卻無法拒絕聽見，在撕裂的風聲裡，襲來一聲聲灼傷耳膜的哭喊 。. SEP.22.1999 想起年前，妳迷戀上小鎮生活，搬到中部的客家莊居住 。 妳說種了滿園的茉莉，要讓整條大甲溪流域，都被花香圍繞，順流而下，水 流到哪裡，花香就傳到哪裡 。. 當時笑妳天真，說不如種了拿去賣，卻被妳斥說滿腦子就只知道錢的我是資. 本主義過度氾濫的最好證明 。 在碎瓦中看見折枝的茉莉，這才驚覺，原來，一路 上聽見的，竟是河水的嗚咽。. 九七年，曾應妳的邀請到東勢做客，因為鎮上歡天喜地辦了三十年一次的『祈 安清瞧大典』’從九五年到九七年，歷時三年才圓瞧落幕，人們虔誠地祈求，國 泰、民安 。. 想來，許是我們太單純了 。. SEP.23.1999 妳知道，除了轉身就走，我實在沒有更好的方法 。 兩位老人家為了慰問金，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惡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爭 相敘述自己和妳是多麼的情深，完全忘了當初重男輕女，莫名加諸在妳身上的種 種輕蔑不屑還有不公 。 儘管妳從不怨慰、從不抗爭些什麼，總是和顏以對，我卻. 為妳嘆息。. 最後是平分解決 。 妳知道我從頭到尾都站在一旁，可是，沒有一個走近我問我一句，任何有關. 於妳的事情 。. 「地震是天災呢！當然是意外啦！意外險怎麼可以沒有賠？」 「幹！政府是睏死哦？慈濟都賠卡緊！」 「哭夫咧，領這麼一點錢還要跑那麼多地方，問東問西，有夠煩！」. 「你唸那麼多做什麼？反正錢領到就好了，這次可以扳本了 。 」 我不會忘記，那抹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 。.
(5) 妳比我更清楚知道，這句話出自誰的口。. 沒有淚了，其實 o. SEP.24.1999 儘管說是到河潰公園放風箏，其實只是去吹吹風，吃吃零食。左于握著冰淇 淋、右于抓著烤香腸、暖著超難喝的糖水咖啡，偶爾還會喝到未溶解的咖啡粉﹔. 不時身陷四周小孩吹的泡泡堆裡，空氣中滿是烤魚尤魚的味道．．．．．．我們還能置身事 外般氣定神閒談論著徐志摩。. 談起徐志摩，妳總是眉飛色舞：志摩的『山中』最後那句『不驚你安眠』感. 覺多棒！每次讀，我就會想像他獨自走下香山的那個畫面，月亮很圓、很大、很. 亮，照在地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讓我也跟著覺得寂寞了起來。 我說，有時候，兩個人的寂寞會比一個人的感動來得熱鬧。我喜歡那種只要 握著于就能夠明白體會的心有靈犀’像席慕蓉的渡口送別。. 妳該不會上街看到中意的帥哥就把人家打昏了綁回家吧？于銬銬著也算是. 兩隻于握在一起嘛！強力膠糊著也是呀！ 妳等著瞧好了！我嘟起嘴開始賭氣咒誓：如果有哪個男生跟我牽于超過十分 鐘沒放開，我就嫁給他！. 拜託妳，廚房白癡，快別折磨人家了！醬油烏醋分不清楚就算了，煮糖醋魚 居然跑去污麥當勞的糖醋醬﹔叫妳去切苦瓜還問我要不要削皮？妳以為地球上會 有誰這麼想不開敢娶妳回家燒廚房？. 追著妳在佑大的公園裡打打鬧鬧，追累了就大喇喇的往地上一攤：乾脆我這 輩子都不要結婚，當妳的陪嫁丫頭算了！不管妳嫁到哪裡，反正我就是跟定妳，. 賴在妳家白吃白喝，這樣就不怕會餓死了！. 咿～～妳扮了個鬼臉。想得美！我要收伙食費的！ 哇！妳這樣好醜喔！不過我覺得妳扮鬼臉還比較好看！. 動作粗魯的追逐賽叉開始了，不過這次是換妳追著我打。 站在外環道路邊，居高臨下望著河潰公園，突然後悔了起來。不去，至少還. 能在回憶裡架構風采，但我現在只能遠遠觀望，草地上擠滿了人、帳蓬，還有亂. 得讓人誤以為是垃圾堆的救濟物資。 不知是不是連日睡眠不足的緣故，總覺得那草的顏色乾乾的、暗暗的，泛成. 一片垂頭喪氣的綠。.
(6) SEP.25.1999 沒有冰櫃，沒有屍袋。一口氣的差別，只是一件蓮花水被。. 那是一個熱心的男子蓋下去的。我看著他滿場飛，匆忙而熟練地一一蓋上。 地上突然開滿黃花，不規則的方形，胡亂交錯。. 有兩位家屬蹲了下去，伸于要掀開，男子立即奔過來制止。嘿嘿嘿！你在做 什麼？那個水被怎麼可以隨便拿起來？ 我們信基督，不要你的東西。. 拿起來？可以，六萬。他比了個于勢。尖銳、醜陋的寓意著『六』 O 原來，他的心，對著鈔票的時候才是熱的。 踅到後面，仍是殘破的畫面。. 一個算你八十萬就好。 一個矮胖擁腫的粗鄙男子似乎正和誰在講話，聲音大老遠就聽得見，態度惡. 劣，語氣也顯得不耐。另一個聲音我聽不清楚，原想離開，粗鄙的男子突然一擊 掌：二十萬？啊好啦好啦，二十萬就二十萬！. 那人走了，我才看見有位乾瘦的老人蹲關在影子裡。 我望著他，他抬頭看著我。. 我跟、跟老人會去台南．．．．．．家裡十三個人全部．．．．．．全部部．．．．．．都．．．．．．。 他的腿上有一道長長的新傷，不時滲著血，是餘震來的時候，被房子壓傷的。. 翻修好才不過半年的新房子，全倒。會冒著危險進屋裡，是為了要拿照片。 地上參差散亂著彩色黑白新舊大小不一的照片：她愛漂亮，我要幫她選一張 最漂亮的照片．．．．．．我蹲在他身邊，聽他指著照片介紹他的家人：. 綁兩條辮子騎著小木馬的是孫女、坐在學步車裡的是孫子，兩個都是老二 的，就是那個比較黑比較壯的，旁邊短頭髮的是二媳婦﹔站在後面高高瘦瘦皮膚. 很白戴眼鏡的那個是剛從美國回來的大兒子，這是大媳婦．．．．．． 幸會，很高興認識你們，雖然，你們已先道再見．．．．． 他無意識地抱著老妻的照片，甸甸，沒有哭喊，抽擂卻久久不停。 一陣風吹過，照片染上一層黃土，混雜眼淚的鹹。台南帶回來的月餅柚子， 蛤曲在塑膠袋裡。黃土，紅塵，揮灑成一片寂寞的顏色。. 今天是中秋節，是我們當初約定好要煮酒論帥哥的日子。不理會旁人怪異的. 注視，燒給妳一本妳最愛的志摩，還有一把盛開的茉莉 o.
(7) 沒有哭號，只有深痛的惋情與煎熬 。. 在梵唱聲中獨自沈默禱告，沒有祈求什麼，我知道主會有最好的安排，輕輕. 劃了十字離去 。 不驚妳安眠 。 突然厭惡起今晚的月亮，兀自輝煌，照亮一地的瘡瘓 。. SEP.26.1999 幫妳整理來不及帶走的東西時，發現一篇關於地震預言的剪報。報導說，臺. 灣近日發生種種異象，預言家警告將有大地震來臨 。 妳從來不信什麼預言之類的東西，妳還笑我迷信 。. 大地震，會來嗎？ 妳塞了一個廣式月餅到我嘴裡 o. 少廢話，多吃幾個月餅吧！我親于做的呢！ 我嘴裡含混地咿唔，一雙手仍然不停比劃著 。 妳敲敲我的頭：. 有點知識好不好？臺灣本來就在環太平洋地震帶，哪天不震個幾千下？只是 妳遲鈍沒感覺而已！什麼烏龜亂爬就說有地震？拜託！那一定是污染得太厲 害，水質差得連烏龜都住不下去了！. 妳還笑著說，剪下來當作證據，如果真來了，就證明報紙沒騙人，如果沒有， 就寫信去罵報社胡說八道，妖言惑眾 。. 月餅吃完，蛋黃白白滾了一桌子 。 妳很生氣：變態！吃東西不好好吃，這麼糟 蹋食物！真討債！ 膽固醇會過高 。 我喊著嘴裝無辜：我本來就不喜歡吃蛋黃嘛！. 妳知道我不愛吃蛋黃紹，特意趕在中秋之前做了只有紅豆館的餅，要我無論 如何一定得嚐嚐 o. 喂，妳可以考慮改行賣月餅！ 妳會來捧場嗎？我拼命點頭 。 少來！妳槌了我一記 。 妳只是想來吃免費的 吧？哈哈！被妳發現了！ 原是廚房的那塊地，蒙塵的月餅散落一地，支離破碎四分五裂，豆沙黏膩零 碎泥得滿地磚，只是沒有蛋黃 。 我真相信預言的存在，但，誰也料不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令人措手不及 o. SEP.28.1999.
(8) 今天再到東勢，發現整個山城莫名地讓人覺得空曠。 拆了。他們說，倒的，都拆掉了。 我沒有再到妳住的那條街上。 漫無目的踅著，掩著口鼻，受不了那股瓦碟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又到河潰公園。. 一個戴著眼鏡的人拉住我，懇切地間有沒有什麼需要？ 沒有，謝謝。 他很熱心，直說不要客氣。 謝謝，你去那邊幫忙那些人吧！他們比我更需要你們。我指向不遠處的帳. 棚。我正要走開，來了一個矮子。「怎樣？」矮子搖搖頭。 門付馬咧！先蓋章再補做都不行喔？」仍舊是搖搖頭。. 「幹！」眼鏡仔碎了一口：「又不是不做，這些人腦袋是裝大便喔？不會變. 通一下！先蓋章讓我們推甄過了，就有時間補做啦！」 我想起他方才熱切的眼神，突然全身驟冷。 渴。 我竟忘了帶水。. 街角有人擺了幾箱礦泉水，水瓶橫七豎八侷在箱裡奄奄一息。 「多少？」我隨于給起一瓶，只貼了張印著模糊不清的名稱的貼紙。 「一百五！」 「一百五？！怎麼這麼貴？」. 「嫌貴就不要買！」他斜映著我，一副『要不要隨妳』的樣子。. 我好渴。. 我看著水，把于放下。 我要記住，這樣的一張臉，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賣一瓶一百五的水。. OCT.21.1999 一個月了。 新聞已經不再報導了，地震像是一場夢，一場遙不可及的惡夢。 遺忘是一種選擇性的開心病毒，染上了，很容易把不愉快的事忘掉。選舉把. 大家從惡夢裡解救出來。 再沒有妳的消息。.
(9) 電話那頭，始終是無人接聽的。. 我當妳移了民，到了很遠很遠的國度，經緯是被塵世遺忘的座標，沒有憂鬱、 沒有壓力、沒有沾染人煙的是非紛擾，只有濃郁的快樂和希望。 靈魂錯落著步伐，謹慎而紊亂。不要心焦，不要緊張，祝妳一路，走好。. 月亮很大，我，很寂寞。 遠處的城市燃起人間煙火，燒不盡糾結糙糙的愛與愁。 不再回頭了，↑白看到長長的豐勢路，筆直的、漠然的，通往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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