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番雙雙之死：論清代臺灣族群關係與地方治理
陳玉美*
*崑山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講師/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候選人
二、新港社與卓猴社空間分布及其關係之探討
關於卓猴社與新港社關係之探討，一般咸以卓猴社為新港社之二社。此一說 法見於日本初統臺灣之際，《台灣慣習記事》依據口碑記載：
「新港及卓猴二社，本居住在台南的小西門附近，當時台南附近一帶或 稱赤崁。荷蘭人佔領時，則聚居赤崁，受其教育，能以羅馬字寫蕃語。鄭 成功平台之際，其一往新化西里新市街附近遷移，另一往外新化南里的卓 猴遷移，當時新市街附近稱為新港，住在新港的稱為新港社，住在卓猴的 稱為卓猴社，或稱二社蕃，是新港社蕃中的第二社的稱呼。鄭氏平台後，
新港社大部分的田園遭受騙取，遂往大目降、關帝廟及其附近移住開拓。
隨後閩族又來，遂進入管內來，首先移居崇德東里、嘉祥內里及羅漢內里 門，漸次建立狗氳氤、古亭坑、水蛙潭、南安老、打鹿埔、舊木柵等庄落。
而卓猴社之大部分，也因同一理由，離開卓猴社，遷去芋匏、木岡及其附 近，當時也稱芋匏熟蕃或木岡社熟蕃，雖流居同社，旋即其田園又被漢人 所收買，遂遷入羅漢內門里土庫庄居住。」1
上述觀點認為，荷據時期新港社與卓猴社原住在台南小西門附近或稱赤崁，
鄭成功平台之際，分別遷往新港與卓猴，遷新港者為新港社，徙卓猴者為卓猴社，
卓猴社或稱二社蕃，是新港社蕃中的第二社稱呼。此一記載似乎是以地名追族名，
從此也將卓猴社定位於新港社之二社番。
一般認為卓猴社為左鎮之原住民，卓猴社位於平陽部落，戰後行政區域劃歸 山上鄉。2又相傳左鎮原本是一片荒野深谷，猴子為害農作甚烈，原住民努力驅 猴，遂取名為「除猴社」，平埔族稱「除猴」與「卓猴」音同，因而演變為「卓 猴社」3此一口碑自然是以文會意居多，從清代方志記載，至遲成書於康熙五十 六年的諸羅縣志即出現卓猴社：「陸餉，番社餉也，康熙年間，新港社，額徵銀 四百五十八兩六錢四分（內卓猴社餉銀附入合徵）」，4因此「卓猴」為「除猴」
因音同而轉之說法，似為穿鑿附會成分較高。
卓猴社原隸屬諸羅縣，雍正九年與新港社改隸臺灣縣。福安康平林爽文之役 時，仿四川屯練兵丁之例，設屯駐紮，給與荒埔田地，使耕以食，而免其租稅「……
乾隆五十五年，總督伍拉納、巡撫徐嗣曾始以定議入奏，詔報可。……新港社番 兵二百零一名，分給鳳山屬大北坪埔地二百四十四甲七分一釐六毫八絲，益以南
1旗尾山人原著，黃又新譯 ，〈蕃薯寮館內新港卓猴及大傑顛熟番之移居及沿革〉，《台灣慣習記 事》中譯本(第三卷)（南投：台灣省文獻委員會，1984 年），頁 122。
2 陳春木，〈左鎮鄉土志〉，收錄於《輿地纂要》(臺南縣 : 臺南縣政府, 民 70)，頁 356。
3 陳春木，〈左鎮鄉土志〉，頁 356。
4 周鍾瑄，《諸羅縣志》（臺北市：國防研究院，1968 年），頁 3。
嵌林口埔地九十四甲；凡埔地三百三十八甲七分一釐六毫八絲。卓猴社番兵六十 八名，分給鳳山屬上淡社南坪頂埔地一百一十一甲四分五釐二毫。」依上載可見 卓猴社曾因屯練兵助伐林爽文之役而授給鳳山屬上淡社南坪頂埔地。明顯的與新 港社分屬不同屯番授予不同埔地。個人認為新港社與卓猴社應分屬不同社群，至 於卓猴社被視為新港社二社番，極可能是因卓猴社社餉附入新港社合徵所致。這 個看法因為本研究文據以探討「福建台灣人倪元毆傷番雙雙身死案」所載的內容 而易加深個人懷疑，所謂卓猴社為新港社分出之二社番之說法，以下試以內文所 見線索分析之。
1. 有同社番(新港社)貓羅熟駕車往山仔頂車茅草回來，到小番說，看見風 吹嶺下卓猴社番三文園中有許多狗在那裡扒咬一個已埋的身屍
2. 新港社番雙雙時常到小番女(淡仔臘，卓猴社)家裡來和小番女玩耍 3. 小番女在社外挑水遇著雙雙，他和小番女相約，那夜到社番三文園裡空
寮內姦宿
4. 李伯觀供，小的今年四十一歲，是晉江縣人，來臺灣府多年，住在卓猴 社，與倪元在山仔頂腳合夥開雜貨店生理
5. 那時小的(倪元)也進寮斥罵雙雙，怎麼在別人寮內姦番婆，雙雙出寮跑 走，小的走去趕打，追到井仔田岸。
6. 臺灣縣民倪元等毆傷翻雙雙身死一案，二比隔社而居，素無嫌隙。緣倪 元與李伯觀合夥在卓猴社山仔頂腳開張雜貨店生理。
以上記載，是筆者自判文中節錄出來，可以爬梳出以下幾點推論：
1. 卓猴社部落位在山仔頂腳 2. 風吹嶺屬於卓猴社活動社域
3. 新港社與卓猴社分屬不同社域，隔鄰而居。
4. 新港社番雙雙往井仔田岸方向走，或可推估該地為往新港社必經之地。
5. 倪元與李伯觀的雜貨店開在山仔頂腳，當地應是人群匯集之處，判斷當地雖 為卓猴社社域，當時應有不少漢人來此混居，事發後投報的是鄉保而非土官 或可表示民番勢力至少相當。
如果能夠正確找出文中的山仔頂腳、風吹嶺以及井仔田岸的位置，那麼就 可能理出卓猴社與新港社的空間分布情形以及兩個族群的社域。
透過志書的檢索，首先名為山仔頂的地名有好幾個地方，閱讀其中記載，與 本研究相關的則是散見於古契約文書，雖然可以知道與卓猴社有關，卻很難據此 連結今天的山上區與左鎮區，至於風吹嶺地名與本研究相關者也是僅見於契約文 書，資料更少，井子田岸則闕如。「山仔頂為今天山上區的舊名，清朝時被劃入 為新化東里，日治時期為山仔頂庄，國府時期改為山上鄉，今為山上區」，這些 一般性的了解見諸於清末日治時期以後的事，但對於吾人了解清朝乾隆時期該地 概況則幫助有限。
由於左鎮與山上長期以來，皆位置偏鄉，土名更動的可能性較低，因此走入 田野調查，或許可以得到線索，有助於釐清相關問題。我主要藉助於文史工作者
茅明旭先生及其他地方口碑的訪查，與文本資料互為參照初步推估如下資訊：
山仔頂昔時包括的範圍極廣，目前左鎮北邊及其鄰近山上、玉井一帶山區 皆為廣義的山仔頂，是卓猴社活動的社域。而山仔頂腳則是在今天左鎮北部最早 發展之區(今榮和里)，該地是卓猴社本部落所在，現在該部落仍有山仔頂之地名 (參見圖一)，文本資料所說的倪元與李伯觀在此開設雜貨店生理，是因為這裡是 當時人口匯聚之處。倪、李在此也間接說明，乾隆時期漢人勢力已經移入此區。
目前左鎮區的核心區左鎮里，是卓猴社更後發展出的部落，舊稱拔馬。左鎮地名 之來源推估自「摔死猴」音轉而來，與明鄭時期開發較無關聯。
風吹嶺的土名依然存在，其位置在今天噶瑪噶居寺對面山路小徑進去，昔時 該地有不少戶數，皆為平埔族人，推為卓猴社群，目前該區仍有幾戶人家，也是 平埔族人。更早之前，風吹嶺是卓猴社活動區域，並無住人，文本所記新港社番 貓羅孰發現雙雙陳屍於風吹嶺下卓猴社番三文園中，可以印證茅明旭先生之推估。
據毛先生說明，風吹嶺附近舊時確實有埤塘，這也許也可印證文本所記，倪元與 李伯觀將雙雙身屍自井仔田岸移至風吹嶺三文家埤塘內假作溺斃，隔日三文發現 後害怕事情爆發累己，乃夥同四位社番合力將雙雙移屍埋於自家園裡，詎料因野 狗扒屍致東窗事發。
井仔田岸位置對於本研究欲釐清新港社群與卓猴社群空間分布極為重要，因 為倪元自三文園中寮內追趕雙雙至此，雙雙回頭反擊，雙方在此鬥毆以至於雙雙 命喪於此，後被移屍。料想雙雙往井仔田岸方向逃走，必定是回家之方向，則井 仔田岸應是當時卓猴社域回新港社域所經之地。根據茅明旭了解，名為井仔田土 名者在風吹嶺與山仔頂(現今)之間有兩處，一為往南，一為往北。茅明旭推定菜 寮溪應該是新港社與卓猴社社域之分界，以東以北之區為卓猴社社域。目前左鎮 頭前溪一帶，推估當時新港社已經移居於此，而且應是由隙仔口移入者。因此雙 雙所走的井仔田應是往北者(見圖一)。
至於卓猴社是否為新港社二社？茅明旭以多年田調表示，應該存疑。當地的 確有二社說，但此二社不見得是指新港社二社。卓猴社被視為二社，究是如旗尾 山人根據當時口碑據稱為新港社二社，還是另有其他可能？茅明旭認為卓猴社與 芋匏社或木岡社較為有關，應循此進一步探討之。
筆者以文本資料參酌田野訪查，也對卓猴社為新港社二社說存疑，文本明顯 說明新港社與卓猴社各有不同社域，二社比鄰而居，但以雙雙常到淡仔臘家中玩 耍，三文認識雙雙，而新港社番貓羅孰駕車往山仔頂車茅草，出入風吹嶺，可以 跨社域出入，擷取山中所需，二社相善應該無疑，但無法據以說明卓猴社為新港 社的二社。筆者於十多年前在那拔林訪問一戶戴姓人家，戴家自稱從左鎮風吹嶺 搬出來的，是極少數風吹嶺住戶保留太祖信仰者，他們自認為與隙仔口的平埔族 人不同社群。隙仔口的平埔族人一般被認為是新港社人，其祭祀日除了九月十五 日，還有六月六日與三月二十三日，而戴家太祖祭拜之日只有九月十五日，以及 例行的初一、十五換水，戴家或者應該是卓猴社後裔。
圖一：本圖為推估，綠圈部分推估是卓猴社活動之社域，橘圈部分應是新港社活動區域，菜寮已 經多次改道，乾隆時期域現今所見有所出入。
風吹嶺位置 平陽位置
頭前溪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