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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传 第一章 我初次看到萨丝佳,发现她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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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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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

(1)

伦勃朗传    

(2)

第一章  我初次看到萨丝佳,发现她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   

一六四一年秋天,是暴风雨持续不断的时期,十一月的天气越发恶劣,

大水成灾,淹死许多牲口,城市浸沉在永不消散的潮气里,墙壁全都发了霉。

泥炭还没有运进城,就开始下起雨来,因而可以利用的燃料只有湿透了的木 头,这种东西不是根本烧不着,便是使屋里充满一团团的浓烟,大多数人都 宁肯冻得打哆嗦,不愿呛得透不过气来。

各种疾病广泛流行。我家第二个女仆(这时我还用得起两个仆人,而且 一向认为,最崇高的思想方法,须借助于最舒适的生活方式,方能充分发挥 作用;我坚信,托马斯・阿・肯培如果在德・蒙旦先生舒适的楼房里度过一 生,而不是在沙土遍野的奥维莱赛尔山中消磨岁月,那他必会成为一个更受 欢迎和更为有用的哲学家)——苒蒂进来说,有个姑娘找我去给一个女人看 病,我想:“唉,糟啦,又得出去狠狠受冻了!”我倒希望让我安静地待在 家里。

因为这时我实际上早已停止了一般出诊业务。虽然为了想要尽可能多学 一些外科手术,每天仅到医院去一趟,但是我已不再接受私自求医的病人,

全天时间都消磨在我布置的一个工作室或称为实验室里,这间屋子在我的楼 房底层,里面有个大火炉(烧煤),在这里作实验,没有引起火灾的危险。

我走到客厅里,发现来人并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中年妇人,她的面 色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同情,我正要送她出去,嘱她另找医生,而她却以责备 口吻打断我的话,说道:“如果不是急症,我家主人一定会派我去请个有名 的医生,可是我家太太好象眼看就活不成了,所以才叫我就近找个大夫来—

—好坏都行。”

这个前来求救的人,竟见机行事,出口伤人;她的这种完全失礼的言词,

刺痛人心的直爽,不知为什么,倒使我觉得幽默有趣。名医弗朗素瓦・拉伯 雷是用嘲笑为世人治病的,而不是用药丸和药膏,如果他遇到这个出言刻薄 的泼妇,必会感到高兴。他也许要让她嫁给庞大固埃,而他自己的生活,也 将因此过得如同苏格拉底的几段富于家庭乐趣的生活一样快活。想到这里,

我本应回答然而没有回答她,就穿上外衣,跟她出去了。

要走的路并不远。我们沿着霍特库柏渠畔往前走,后来向左转个弯,越 过安桑奈・斯鲁伊水闸,进入安桑奈・布利街,便在一座两层的楼房前面停 下脚步,这座房屋看来很象某个富商的住宅。

几乎没等我们敲门,门就打开了,有个人用焦急的声音问。“那一位就 是医生?”我的那个令人不愉快的同伴尖声回答道:“是的,算是一个什么 大夫。这是我在顶近的地方能够找到的一个人。我希望他能看病。”那个人 听了说“说话要好听点儿,傻婆娘,你请医生进来,我去点蜡烛。”

客厅里确实很黑,而且有一种呛人的酸味,这使我一时认为,我来到了 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炼金实验的一个人的家里。但是蜡烛一点着,我立刻看到,

1 ①托马斯・阿・肯培(1380—1471 年):德国奥古斯丁派修道士;隐居荷兰圣亚克尼斯山修道院,著有

《遵主圣范》一书。——译注

庞大固埃是拉伯雷(约 1494—1553 年)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哲人和人文主义者的形象。上文所说“名医 拉伯雷”,是因为拉伯雷最初学医,曾在里昂开业,但后来成为伟大的作家,善于讽刺和打击狂暴的黑暗 势力,为天主教会及其崇拜者和曲解法律的审判官等医治精神上的疾病。——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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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个实验室,因为房间中央的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上,摆满了素描和 画槁,四壁上(虽然我只能隐约看到)立靠着许多幅油画,不过这都是用阴 暗的色彩画成的,我看不清楚它们所表现的主题。

我也不认识这家的主人,而这些素描和油画显然就是他画的。这里的主 人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看肩膀和胳膊,象个石匠或木匠。的确,他开门时,

我一看就认为他是个级别较高的工匠,做惯了繁重的下力活儿,同时也还受 过些训练,能看懂表格和建筑设计图——大概是某一个建筑公司的职工领班 吧。然而这样的人又不大可能在城里最好的街道上自己买座房子住,不过,

在我们这个奇怪的城市里,新建房屋如同雨后春笋,发财致富易如反掌(特 别是那些同市参议会有某种关系的人们)。可说无奇不有,海伦街某些最好 的住宅,都属于几年前还不曾见过肉叉,或者还不知使用餐巾的人们。因而 我心平气和,认为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并问道:“病人在哪儿?”

“在大房间里,”他回答说。他的声调使我吃惊,因为这声调非常的温 文尔雅,跟他那有点粗鲁的平民外表毫不相称。因此,当我脱去外衣(当然 是湿的,因为外面大雨倾盆)时,就已暗暗认定,我得和我自己这个阶级的 人物共事了,于是自我介绍说“我是凡・隆恩医生。”

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他已把蜡烛放在椅子上,帮我脱下外衣),并向 我微微一鞠躬,说“医生,承您光临,很是高兴。我姓凡・莱茵,请您劳神 诊断的,就是我的内人。”他又端起蜡烛,带我穿过客厅,进入这座房子后 半边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点着一盏个小的油灯,还生了一堆火,所以不太黑 暗,我对这所住宅得出了一个总的印象,这使我刚进来时产生的那种不舒服 的感觉更为强烈。

这种感觉一向很难说明,而且一个医生也不便说明,因为医生和他的病 人接触十分密切,往往忘记事情发生的次序,万一某个病人终于死了,人们 就很容易认为,我当初进入病人家中时便强烈觉察到的那种死亡的预感,是 我在最后的惨事发生之后很久才捏造出来的;的确,我也曾无意识地捏造过 这种预感,在给人医病而彻底失败时聊以自慰。

然而至少现在的这个事例,情况并非如此。我曾经有机会说明,就“教 徒”这个词的平常惯有的意义而言,我不是一个教徒。我是我那公然表明不 信神的祖父当之无愧的后裔,他在被某一个教派割去了耳朵,被另一个教派 摧毁了生计之后,决定自已创立一种新的信仰,反对一切教义,只信奉基督 的一个有名的教条,那就是要我们亲善待人,和睦友邻;信奉伟大的中国哲 学家孔夫子的戒律,他的意思说,真正聪明的人只管自己的事情;还信奉摘 自一位著名的拉丁诗人的一行诗,这位诗人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已发现,世 界上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使我们不能在讲述真理时面带笑容。

对于这种混合的哲理,我曾用一个名叫米奇尔・德・蒙坦的法国人的著 作,作了丰富的补充,这位法国学者当时刚刚开始在我国闻名,他(在我看 来)给我们写下了一本人类从未写过的最公正的书。

在这种自己创造的神学体系(我的祖父经常向我传授这种道理,正如我 的祖母以深奥的训词向我说明烹制美味菜肉蛋卷的家传秘方,这是一种象拯

仍指病人的死亡。——译注

米奇尔・德・蒙坦(1533—1592 年):文艺复兴时代的法国进步的哲学家和散文家,在其著作中对宗教 教义深表怀疑。——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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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灵魂那样的既简单又复杂的艺术)中——在这种简明而极易掌握的“日常 幸福掼指南”中,决不包括预感性质的鬼神、奇迹和假想的心灵体的流露。

我们城市里当时有个习惯(绝不仅限于一些不甚开化的阶级),那就是不先 问算命先生,决不采取任何行动。有些生意兴隆的晶球算命师和其他算命先 生,都是古代肠卜僧的后裔,那些僧侣根据杀死的一只倒霉的猫的肠于,解 释人的运道。许多人对星卜深信不疑,不少人对于姓名、数字或从附近教堂 院子里顺手拔来的一把野草进行研究,试图从中探知神的秘密。

我从来不受所有这些荒窘无稽的迷信的欺骗。有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成 为一个得到认可的火卜家、棍卜家,或石卜家(或者所有这一流人自称的什 么占卜家),因为如果我一旦能够使自己相信,火红的烙铁、泉源,或小圆 石足以显示万能之神的旨意,那么我也就能够相信(象我的绝大多数邻剧那 样),古今的智慧尽在两三千年前一伙游牧者和小贩们所写的一本书中包罗 无遗,可惜这一伙人不但无知,而且偏爱残忍的行为,并认定只有他们才掌 握了救世的真正秘诀。

因此,我除了多少喜欢用纸牌预卜天气之外(这是我从瑞士一个步兵团 大尉那里学来的一种完全无害的玩艺儿,灵验和失效的机会各占一半),对 于玄妙的事物从来毫无兴趣,而我所遵循的,只有苏格拉底的智慧向我揭示 的良心的指使,以及古代伟大的圣贤遗留给我们的全部科学的结论。

所以当我谈到进入这座房子而产生的某些凄凉的预感时,我所说的并不 是任何玄妙的东西。不过我赞成萨摩斯岛毕达哥拉斯的意见,认为世上既没 有生,也没有死——一切创造无非是同一种原始力量的明确表现,是的,甚 至井和地下源泉,也正象所有的云彩、河流、冰河和暴风雪一样,都是大量 的水所产生的形式和形状略有不同的种种表现,这些水包围住我们,淹没住 大半个地球。

我也和他一样相信,对于这原来就有的大量的水,即希腊人称之为“活 力”的东西,永远不能增添点什么,同样不能减少点什么。由于有了这种深 刻的信念,我能够毫不畏惧地预先估计到死亡(死亡被我的所有基督徒朋友 们认为是凶险的妖怪)。因为我知道,世上既没有始,也没有终,而整个生 命,仅仅是“永恒的持续”所产生的一段看得见的表现,而这种“永恒的持 续”,是我们永远不能探知或理解的唯一的秘密。

但当限期已到,一个人必须把他可能从“永恒之力”的大仓库里借来的 一点活力(借期有长有短)交还出来的时候,总要有一些明显无疑的即将发 生变化的迹象,这和雷雨袭来之前或火山爆发之前自然界产生的迹象完全一 样。我讲不出这些迹象究竟是由什么构成的。对于这些迹象,我始终不能象 对于自己花园里的花卉那样加以分类,或在象对于喉部的症状那样加以描 写。但是每逢在街上或者某个快活的团体里遇到一些人,我往往会忽然发觉,

“那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的寿命不会太长了,不久以后,果然听说他 或者她没出一个月或者一星期就去世了。对于动物甚至植物,我也有过同样 的体会。我记得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妇,只生了一个孩子(已经不能再生第二

品球算命师是根据晶体球中呈现的幻象而占卜命运的人。肠卜僧是古罗马的一种僧侣,他们通过观察祭 神时宰杀的动物的肠子以卜神意。——译注

毕达哥拉斯:古希腊皙学家。——译注

指人的死亡。——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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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他们把全部思想都集中在幼小的儿子身上。这孩子由两个训练有素的 保姆日夜守护,形影不离。父母不让孩子上学,怕他呼吸到别的学生呼吸过 的脏空气,清了几位家庭教师来教他。甚至从不带他出去散步,只许他在自 己的花园里玩,好在花园很大,他有充分的活动余地。我和这孩子的父亲有 点认识(他在莱登大学学过法律,当时我在那里学习解剖学),他让我看了 他的孩子,并且骄傲地吹嘘说,他的这个儿子将来一定成为我国最伟大的人 物之一,他要认真爱护儿子,确保他的安全和健康。我知道,他将大失所望,

那个可怜的孩子活不太久,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几星期后,那孩子在花园 里玩耍时,被黄蜂螫了一下。黄蜂螫痛了他,他当然用手搔了搔,任何人在 这种情况下都会这样做。三天以后,他患败血症死掉了。

每年都有千万个小孩子被千万只黄蜂螫,从未出过事情。但是这孩子是 注定要夭折的,即使不是一只黄蜂导致死亡,那也必会有一只蜜蜂,一道闪 电,或者落下的一根梁使他送命,但他迟早总要在某个地方遭到某种不幸,

造成这种料想不到的后果。我从未发现这种预感与结局不符,这次我一进入 安桑奈・布利街的这座房子,便立刻知道:“在这里,永久的变化过程即将 发生,不出明年,门上必挂黑纱。”

后来我亭止了对这个问题的继续思索(这整个的沉思过程,占去许多页 手稿,但它在我的心头闪过,为时不到两秒钟),装出一副深切关怀的神色,

病家都希望看到医生的这种神色,而且往往证明,它比几大桶的药粉和药丸 都更有效。

病人躺在修造于墙壁凹处的一张大床上,因为只有富豪才深深喜爱法国 人的习惯,睡在那种置于房间中央的四柱卧榻上,夜里空气流通。她的床前 有个摇篮,我得先把它挪开。才能走到近处给她看病。我请她的丈夫把蜡烛 递给我,并且低声请他问一问,他的妻子是否睡熟了。但是他还没有回答,

病妇便睁开眼睛,以非常低微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不。我没有睡熟。但我 很疲倦——非常疲倦。”

于是我在床边坐下,进行了在这柞情况下照例要进行的检查,问了一些 问题,但看来,这已使病人力竭不支,我只得尽可能问得简短些。摸了脉,

发现脉搏很弱,很不正常,但跳得非常的高,再摸她的前额,发觉冰冷有汗,

然后我给她盖上了她那条蓝色的被单(我发现这个房间里样样都是蓝色的,

四壁上挂的是浅蓝色的壁毯,所有的椅子上都铺了蓝色的座垫),嘱咐她尽 量设法睡着,并对她说,我立刻给她送一服镇定剂来。于是我转身对她丈夫 招招手(我从前在哪里看见过这个人?我在床边坐着时,忽然想起从前我在 什么地方看见过他——但到底在哪里呢?),表示要单独和他谈谈。他又端 起蜡烛,走到门口,对保姆(就是去请我的那个女人,她始终在客厅里等着 送我出去,这时以自疚的神态走来,就仿佛她方才趴在钥孔旁偷听了谈话)

说:

“基尔蒂,你来看护太太,照应孩子,我和医生到楼上去坐一会儿。”

我们一起上楼,进入这座房子前半边的一个大房间,这里放满了花瓶、

盘于、锡镴酒杯、古老的地球仪、雕像、奇异的宝剑、金盔、绘画……到处 是画……四壁上挂满了画,椅子旁靠满了画,倚在桌子四边的是画,互相靠 在一起的也是画,这使我一时不禁想道:“这人是个古玩商,根本不是艺术 家。”

但片刻之后,他给我让座时(他先从请我坐的那把椅子上搬开了一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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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纸包住的厚书,十几幅蚀刻铜版画或画稿,以及上面的一个小小的古代 罗马皇帝或将军的胸像),态度那样潇洒自若,这使我又诙复了第一个印象,

认为他是画家或雕刻家,只是我记不清从前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但是一直 觉得,我应当知道这个人,而且肯定认为,这不是我们的初次会面。

于是他又小心地拿开另一把椅子上的一个漆过的大盒子、一只小茶杯和 一个茶托,以及很不相称地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两个小瓷人,把它们统统 搁在摆设着笑眯眯的黑人头像的桌子上,然后坐下,交叉起双手,以奇妙的 姿态仰起头来(这是眼睛近视的人常有的姿势),用一种沉着的声调说:

“你也无须对我说谎。她的病很危险,是不是?”

我一时无从应答,后来为了争取时间想一想,我说“也许危险,也许不 危险。不过在我得出明确的结论之前,你最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相当 详细地询问了他的妻子的病历,而听到的答复,果然肯定了我最担心最怀疑 的事情。他们结婚已经七年。他的妻子不是阿姆斯特丹的姑娘。她是从伏列 斯兰越过须德海来到这里的。他本人生于莱登。他的父亲是个磨坊主,十一 年前六十二岁时去世了,母亲是一年以前才过世的,当时五十一岁,他们共 有六个孩子,四男二女。据他所知,他们兄弟姐妹部很健康。“当然,”他 说,‘实际上这和可怜的萨丝佳的病情毫无关系,不过我是在考虑我的泰塔 斯,因为这个婴孩在我看来不很健康,我希望让你知道,至少从我这方面来 说,他出身于十分健康的家族。”

但从他妻子那方面说,谈出的情况并不这么良好。“你知道吗?”他对 我解释说,“她的家庭出身比我好得多,不过我发觉,不知为什么,这样的 富家子女,似乎往往不如我们这些小时候三人共睡一张床、幼年就得自行谋 生的孩子来得健康。”

我大概听到过她父亲的名字。他叫罗伯塔・凡・奥依林堡。就是他,当 年正同奥伦治公爵共进午餐时,锡拉德刺杀了公爵。他做过雷瓦登的市长,

曾奉命谒见公爵,商谈北方的政治局势。凡・莱茵没有看见过他的岳父,因 为老头儿在一六二四年就去世了,当时萨丝佳刚满十二岁。她的父母另外还 有八个孩子,但双亲去世后(母亲过世比父亲早一年左右),家就散了,萨 丝佳随同他的堂兄亨德利克流浪到阿姆斯特丹,堂兄开了个古玩店,偶尔也 买卖绘画,凡・莱茵就是在这个店里遇到了萨丝佳,后来她给他做过几次模 特儿。“在最初,奥依林堡一家人有些超然绝俗,”画家对我说,“但亨德 利克并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向我借过一些钱,所以他也许觉得,如果他 的堂妹给我做模特儿,我就不便催他还账,况且这个可怜的姑娘在阿姆斯特 丹举目无亲,相当苦闷,总想找些刺激,所以常带她的妹妹一同到我的画室 来,这完全是一种冒险,因为你知道,上流社会对我们这些画画的人抱住怎 样的看法。”结果,他们两个订了婚,后来就结婚了。“而现在,”他继续 说,“恐怕我要失掉她了,因为十个月以前,在我们的孩子出生前不久,她 吐过一次血,分娩期间几乎送了命,今天晚上在我们派人请你之前,她又一 次吐血,虽不如第一次严重,但这说明疾病还没有彻底医好,经常为她看病

伏列斯兰是尼德兰(今荷兰和比刊时)北部的一省,即现在荷兰的伏列斯兰基雅省。——译注

事件发生在一五八四年,奥伦治公爵威廉姆・赛林特(1533 一 1584 年),荷兰共和国的创建人,曾联 合荷兰北部各省一致抗击西班牙统治者,争取民族独立,做了第一任联合州总督。一五八四年在德佛特被 封建势力特派的凶手巴尔扎萨・锡拉德刺杀。——译注

(7)

的那位外科医生,自己患了一种肺病,在他痊愈以前,我希望你能劳神为她 医治,因为你住得近,她的可怕的窒息常常发作,我看她有生命危险,很希 望请到一位住得不太远的医生。”

这似乎不是选择医生的最讨巧的理由,但我对这个人深感兴趣(从前我 在哪里和他见过面?),他很奇怪,既象一个有点妄自尊大的显贵,又象一 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这整个住宅以及里面大量的绘画,家具、瓷器和罗马参 议员雕像,都使我觉得和我们这个颇为繁华的城市阿姆斯特舟显得十分不调 和,因而我同意接受委托,并告诉了他。

他听了说声“谢谢”,但并无深为感激的表示,他显然想要回到楼下去,

不过我又请他坐下,因为他方才对我谈的都很重要,但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 他,然后才能够对病人恢复健康的可能性发表意见。

“除了楼下这个男孩之外,是否还生过孩子?”

“生过好几个了。我们结婚一年后,生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后来又添两个女孩,也都在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了。”

“他们是什么原因死的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似乎只足没有足够的力气活下去。孩子的 母亲身体太弱,不能给他们喂奶,这可能多少有点关系,但是即使在我们找 到奶水很足的保姆之后,孩子们也仍然没有得到好处。他们从未不哭,总是 乖乖地躺着,过些时候就死去了。”

“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时还健康吧?”

“不!不很健康。出生后的几个钟点里,这孩子看来似乎又要立刻死去。”

据说后来助产土给他洗个冷水澡,他才开始哭起来,显然是这个办法救了他 但是他的母亲一直不能给他喂奶。现在他们又雇了个保姆,就是给派去请我 的那个女人,她这时正在楼下服侍病妇。但是孩子还没有得到好处,他常常 哭叫,面色很苍白。

于是我又问他一个问题“除了楼下那个大房间以外,你家还有没有房间,

可以暂时让孩子在里面睡一睡?”

“有的,好几个呢。楼下有一个,这里这一个,还有我的画室和装有蚀 刻铜版画印刷机的那个房间。”

“哪个房间里阳光和空气最充足?”

“我妻子住的那一个。”

“别的没有了?”

“还有放印刷机的那个小房间。”

“就让孩了睡在那里吧。”

“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在那里工作了。我有四个学生替我印制版画。

他们刚刚开始印刷一幅新版画,即牧师安斯洛肖像。昨天我手印了”三张初 校样,把铜版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是学生们明天就要开始印制这幅肖像。我 已经接到二十五份订件。假使要把那个房间腾给孩子住,倒是件很麻烦的事 情。”

“不过,孩子最好暂时不要和他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她生的什么病?”

“不,我不知道,我还不能肯定,一两天内,大概就会知道的。这期间,

因为当时阿姆斯特丹完全是个商业部市。——译注

(8)

保姆最好带着孩子住到你的印刷间里,她也许能够在那里设法给自己铺张 床。”

“我们另外还有一张小床。”

“那很凑巧。”

“你明天还来吗?”

“我当然来的。”

“今大晚上你没有什么事要做了?”

“没有了。她也许会感到非常疲倦。她应当尽可能多睡觉。我回去时经 过药房门口,叫给她配一服安眠药来。如果她睡不着,你就每隔一小时给她 服两茶匙药粉,用少量开水送下。但不能让她服药超过三次。我不希望使她 的心脏受到太大的副作用。现在我就回去了。”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身,为我开了门。我又一次看到蓝色麻布工作服下面 他那强壮有力的肩膀,硕大的前额,忧郁烦恼的眼睛,以及普通的鼻于和宽 阔的下巴,那下巴几乎是以挑战的神情,要把世人呼唤过来严加痛斥。这是 个奇怪的人,既有绅士的风度,又何砖瓦搬运工人的神气,我到底在哪里看 见过他?

出来时,我经过病人的房间,但是可怜的女人似乎睡着了。我摸摸她的 前额,发觉又冷又粘。她显然已经退了热,但是她的面色更坏。第一次看到 她时,她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两颊各有一片鲜明的红晕,现在红晕消失,

面色憔悴发青。她的脉搏变得那样的弱,我几乎摸不到了。我把手放在她的 胸口,心在跳,但十分轻微。她确实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似乎已经衰竭到 弱不禁风的地步。如果她能够睡一整夜,明天早上我们就有机会挽救她的生 命,不过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就在这时,我听见方才去请我的那个女人发出愤怒的声音,现在她正在 客厅里跟画家谈话。

“我不那样做!我偏不那样做!”

画家回答道:“嘘一嘘!别这样叫嚷。太太会给吵醒的。”她却越发尖 厉地继续说:“嘘你自己去吧!我偏不那样做。”

“但是医生说,你必须那样做。”

“呸!医生什么事都不懂。尽出瞎主意!我带孩子带了一辈于,就没听 见过这种胡说八道,你那老婆不过是受了点凉。因为受凉就这样大惊小怪!

不用说,医生们一定会给你出些瞎主意,这样他们好向你多讨点钱。”

这时病妇已经醒来,在轻轻啜泣。我踮起脚尖走到门口,严斥那个保姆,

“你要按照我说的做,”我对她说,“要不然,明天我就向医师公会控告你。

可以不听从我的意见,但是你以后休想再找到工作,这你得考虑考虑。”

她以高傲的神气望着我。

“是,医生,”她用甜言蜜语的声音说,“我就按照你的吩咐做。”她 走进房间去抱孩子了。

凡・莱茵把我送到门前台阶上。

“很对不起,”他道歉说,“不过如今要找个好的保姆真太难了。

“对的,”我回答,“但是如果我是你,我要尽可能早点辞退这个女人,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她那副神气,看来随时都会大撤泼。”

“我明天一定尽可能另找一个。”他答应我说。于是,我向他道了别,

朝左转弯,向欧德・新格尔街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个药剂师,晚上睡得迟,

(9)

因为他是个业余音乐家,曾经卖给我一把自制的中音提琴。

我找到了他,当时他还在房屋后半边一个小房间里工作。他有一套理论,

认为提琴的音,取决于琴上涂的那种漆,所以许多年来他一直在用各种不同 的油和树脂作实验。他不久以前买到了一种新奇的树脂,叫做“柯柏淋”或 者类似的名字——这是一种向英国订购的看来挺好玩的黄色流质。触很想源 源本本地和我谈谈这种树脂,并说明现在他的提琴的发音和格里摩纳伟大的 尼古拉・亚马蒂的提琴没有两样。但是时候已经很晚,我也累了,所以我叫 他洗一洗手,到药务间去,把我开给新病人的那眼药配起来。当他拿出许多 瓶子忙着配药时,我问他是否雇有伙计,能否派他跑一躺,把药送去。

“路远吗?”他问。

“大约要走十分钟。就是布利街的那座大房子,圣安桑奈水闸那边第二 家。”

“你说的是伦勃朗家那座新房子?”

“据我所知,他姓凡・莱茵。”

“对的。我想,他是莱登人,他父亲在老莱茵河渠开麦芽磨坊。不过一 般人只知道他的本名。”

“这么说来,他很有点名气?”

药剂师诧异的望着我。“据说他常给奥伦冶公爵画橡,画的很多。他一 定相当高明。”

“哦,”我回答。谈到这里我就回去了,又经过布利街时,我看见他家 楼上那个房间里还有灯光。

“一个奇怪的人,”我自言自语。‘她不久就要变成一个很不幸的人,

但是我到底在哪里看见过这个人呢?”

亚马蒂是十六至十七世纪意大利的一个因善制提琴而著名的家族。尼古拉・亚马蒂(1596—1684 年)是 发展祖传技巧,改进提琴最有成绩的一个人。——译注

(10)

第二章  我在什么情况下初次遇见伦勃朗   

过去十年间,伦勃朗给他的美貌夫人所画的一些肖像,是在他的财产被 警察局长拍卖之后才和世人见面的,这些画像轰动一时,我(作为她的医生)

经常不断地被人问起,她究竟是怎样一个美人。天知道,可怜的萨丝佳原来 是那样一个面无血色的人,直到临终,也未能使自己稍有情趣,而她的丈夫,

却在我的生活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我们的初次见面有关联的每一件琐 事,对我来说都变得十分重要。那天雨夜离开他家时,我一直在努力追忆从 前和这个人见面时的情景,现在打算谈谈我们曾在什么情况下初次相遇,然 后便能看出,我那几个偶然交上的朋友和这件事情有些关系。况且这几位朋 友都是异常出色的人物,描写了他们,会使我得益不浅。同时在不拟发表的 私人日记里,这种多少有点离题的写法应该是许可的。

因此,我再一次回到若干年前,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这是大多数生活故 事所常用的一种叙述方法)。事情发生在一六二六年四月,当时没有下雨,

而且阳光明媚,又值复活节的早晨,阿姆斯特丹的善男信女都已进了教堂,

但是我的三个朋友,赛里姆、让-路易斯、柏纳多和我本人,早已决定在这一 天作一次新的冒险,租一只游艇,划到马金岛去。这是一件很担风险的事情,

因为那个孤零零的沙洲上的居民都有一种野蛮的天性,素有业余的海盗和土 匪之称,这使大多数游客远远避开他们的岛屿,只有那些估计必能受到竭诚 欢迎的四出传道的牧师是例外。

但是赛里姆说,这条航线他很熟悉,他在做土耳其战舰的船长时,曾经 经过这里而驶往黑海北岸一个荒凉的沼泽地区,那个地区住的是游牧部落,

属于一个叫做斯拉夫的奇怪民族。赛里姆这个人乘渡船过港湾就会晕船,竞 能奉命出任战舰指挥官,这对我始终是个谜,不过在那时,凡和这位足智多 谋的伊斯兰教信徒的道德,脾性或习惯有关的事,我都已不再觉得奇怪。况 且还有让一路易斯和我们同去,他的才能几乎可使人人心悦诚服,因此我认 为,他完全能够驯服须德海上的那些野蛮人。

我们无论如何总算约定了,要在十点钟在蒙泰尔班塔附近集合,这座古 塔就在港口旁,那里每月两度成为尽情狂欢而又惨不忍睹的场合,因为签了 合同要到东印度群岛服役的士兵和水手,就从那里上船前往巴塔维亚,每逢 这时,鼓声暄天,千百个醉醺醺的女人又唱又喊,兵贩子们欢天喜地嚷成一 片,他们觉得,只要把这批新近招募的愿做牛马的人们交给他们的新主人,

自己便完成了任务,所以这时一连几天纵酒作乐。但在其余的时候,这座古 塔矗立在庄严的寂静中,似乎确是我们四个要作和平郊游的正派市民理想的 会面场所。

因为路程较近,我比其他几位到得早些,但我一走到欧德・斯堪斯街,

立即发觉气氛有些不平常。情绪紧张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站在渠畔,全部注 视着同一座房子(这是一所常见的好房子,在阿姆斯特丹任何一条街上都能 看到这样的房屋),不时有人喊道:“我看见了其中的一个人!”或者“整 个房子里挤满了那种人!”再不就是“出来了一个,他想翻过屋顶逃跑呢!”

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当心啊!他们要开枪啦!”于是所有的人一哄而 散,尽快地在树木和成捆的货物后面找个藏身之地,这些货物盖上油布堆放

详见本书第二十九章。——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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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原是等待码头工人星期二早上回来搬运的。

整个事件说来似乎荒唐透顶,我们的城市素以秩序井然著称,城市自卫 队是个控制得很严格的组织,市政当局在某种情况下虽然可能接受建议,宽 恕一般个人犯罪的小罪犯,但对于暴动,则必严惩不贷,倘若有人暴动而遭 逮捕,必被绞死在市政厅的窗外,绝无宽容余地。“你们尽可以为非作歹,”

市长仿佛说,“偶尔互相抢劫,甚或偶尔互相杀害,但须维护社会的安宁,

不可破坏法制和我国严明的法令所规定的秩序。”

因此,认为复活节早晨会发生暴动或其它各种事端的想法,似乎有点荒 谬。我向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转过身来,这人天生一双平庸的黄色眼睛,紧 闭住嘴唇,显然在十分得意地独自欣赏这个不平常的事件的演进。

“请告诉我,”我向他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立刻变得刁钻狐疑。

“嘿,你还不知道?真奇怪,你竟然不知道!”

我对他说明,我是几分钟前才来到,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

“哦!”他说,“这座房子里挤满了阿明尼阿斯教徒。他们在那里做祷 告,打算杀个小孩,用他的血来祭神。”

当然,如果我还敏感,就不会继续进行这种谈话,但在那些日子,我遭 受一种严重的精神痛苦。我简直摆脱不了一种想法,总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按 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他们也必赋有一定购逻辑推理的起码才能。我当然知 道,某些人并不完全和另一些人同样聪明,但我常对自己说,那只是不同的 环境和不同的发展机会造成的结果。“给他们一个机会,”每逢朋友们说我 是个笨老头的时候,我便对他们这样说,“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从来没有 遇到过机会。他们准也没有运用过他们的较高的本能。跟他们谈谈!对他们 说明道理,然后你们迟早会发现他们的可贵之处,他们也将永远感激你们,

因为你们指点了通向真理的正确道路。”

我充分相信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所以几乎每一个星期,我都要花费许多 宝贵的时间,同某些人们进行徒劳无益的讨论。在这些人看来,连二乘二等 于四这个定理,也是高深莫测的秘密、大可怀疑的东西,因为《圣经》里没 有提到这一点。在当时的局势下,除了彻头彻尾的傻子之外,谁都不会同那 些狂热的教徒展开争论。但在那个时期,我不够聪明,依然相信有条有理的 辩论应当有效,于是我回答道:

“但是肯定地说,亲爱的先生,人们并没有为了阿明尼阿斯教徒的利益,

而重新宣扬关于犹太人的那老一套无稽之谈吧?”

天哪!那小子听了多么愤怒!但他是个典型的胆小鬼。他向着早已小心 地躲藏在十几个大木箱后面的那群男人和小伙子转过身去。

“喂,来人啊!”他喊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那种人。这里这个家伙 是个暗藏的阿明尼阿斯教徒,快来捉住他。”

于是那群人从掩蔽处一涌而出,向我直扑过来,无疑是要袭击我。就在 这时,那座房子的大门忽然打开,十几个男女象受惊的兔子一般,为了生命 和自由冲了出来,向街道左边奔逃,因为那里似乎把守得不甚严密。暴徒们 掀起一片欢呼,奔去追赶他们的逮捕对象,我被独自丢在一旁,面带羞惭的

荷兰新的宗教改革派的信徒。此派因其创始人阿明尼阿斯(1560—1609 年)得名・反对加尔文主义,其 学说由依皮斯科乌编成明确的体系。——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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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这正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蠢事时的那种表情。

但是有个人以快活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还打算象平常那样通过讲道理,

或者通过一种友好温和的争论,解决如今世上的问题?”原来让一路易斯和 柏纳多已经到了。他们说“赛里姆刚刚也在场,但他又走了,因为他说,看 到基督徒互相残杀,总要使他那样柔情的穆斯林教徒觉得痛心,他到里德街 等候我们。你最好在那些畜牲们回来之前走开吧。”

然而我们还没有进入邻近的另一条街宣,便听到了枪声,一连自卫队从 北边开来,于是我们发现自己夹在暴徒和士兵的中间,处境进退维谷(因为 暴徒们看来要动武)。我们茫然地呆站了一会儿,后来柏纳多说:“那边去!

瞧,那里有个酒店!”我们向酒店门口奔去,这时店房里面有个人正要锁门。

的确,我们要冲进酒店的企图,险些儿又引起一场激烈冲突。这时真算 侥幸,我忽然认出了酒店老板,他是市立医院的一个老病人,而且他也认识 我,因为他说“快点进来,不然会出麻顷的,我不希望他们到我家打劫。”

我们至少暂时算是安全了,因为无事可做,我们坐下叫了三杯烧酒,向 店主问起,这场混乱是什么事情引起的。他说,他也不十分了解,不过这条 街上有座房子,显然是阿明尼阿斯教会一个会员的产业。五六年前,按照神 教院的章程,雅考巴斯。阿明尼阿斯的信徒被从教会里开除出来,从那时起,

他们一直在欧德・斯堪斯街的这座房子里集会,听他们的一个牧师讲道,同 时通过共同的祈祷和对于信仰的承认,在患难之中互相鼓励。这种秘密集会 当然是违法的,阿姆斯特丹的教会提出强烈抗议,但是这些阿明尼阿斯教徒,

或者说是抗辩者,或者被称为其他什么人,都是些勤劳正派的公民,所以即 使这些破坏宗教道德的罪人公开承认对宿命论和幼稚的天罚论点表示深为怀 疑,市政当局也不肯控诉他们。只要他们纳税,只要他们在每周集会时谨慎 从事,他们就可以随意唱诗、祈祷和传教,当局自然多半不会干涉。

可是今天早上,有几个学生没到安息日圣经学校去读经,他们利用这座 房子的走廊做蹠骨游戏,因为吵闹得很厉害,有个人从屋子里出来,要他们 出去另找地方做游戏。但是,别家的走廊当然不肯让他们利用,所以一连五 六次要他们出去,他们一连五六次辱骂那家主人,那个可怜的阿明尼阿斯教 徒最后气得忘掉了自己的一切信条,大发脾气,向辱骂他的一个年轻的无赖 打了两耳光,那小子用怎样难听的名字称呼房主,这里不再重述。年轻的流 氓不肯白吃亏,他放声大叫,说是遭到了谋杀。有几个过路的人就袒护他,

这是我国一般人的习惯,他们总是不问是埋,便支持他们自己那个阶级的人。

另一个人喊着说:“那座房子里窝藏了阿明尼阿斯教徒和天主教徒!”这真 是火上加油,因为这时早祷归来的人们陆续加入愤怒的人群,警卫队军官独 自一人赶了来,叫他们走开,他们情绪激昂,不肯听从命令。

我是通过百叶窗上的一个小窥孔观看的,当时百叶窗早已匆匆放下,遮 住窗户,因为哗哗啦啦打碎玻璃的声音,使我们知道相隔不过几户人家的地 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我看见那军官先同人们谈判,后来犹豫不决。他显然不 希望使用武力,但那一刹那的思想动摇,就足以决定被包围的做礼拜者的命 运。人群掀起一阵可怕的吼叫,石头、棍子、泥块又一齐噼里啪啦向那座惹 人气恼的房子猛投过去。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有一块石头击中了等 候在稍远处的一个士兵。他一心盼着看到不光彩的阿明尼阿斯教徒受到公正 的报复,但是如果他站在那里,被石头砸破了鼻子而仍然毫无作为地呆在原 地,他是要遭殃的。我看见他端起步枪瞄准一个人。就在这时,乌合之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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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目之一,一个面目可憎的恶棍,两只手昏攥一块鹅卵石,嘴里噙着一把长 刀,突然狂怒地转过身,向军官逼来,后者仍是独自一人,宝剑尚未出鞘,

绝对无力自卫,进逼者无疑会把军官当场击毙,幸亏那个士兵开了枪,正打 在暴徒头目的两眼之间。只见那人丢掉长刀,挥起双臂,抛出石头,腾空跳 起四英尺多高,成了死尸一具摔在地上。

这是一场大混战的信号,接下来的半小时中,展开多次断断续续的战斗,

人群里好几个已被逮捕,炮击的危险性这时候几乎没有了,所以我们说服店 主,让我们打开百叶窗,因为这种普遍的怒气的发泄,在怀有哲学志趣的人 看来十分有趣,我们不希望放过研究邻居们的机会,他们为给自己神秘的上 帝争取更大的荣誉,进行着打破头颅和窗子的战斗。

于是我忽然看见一件事,觉得极不平常。一个青年人倚着一棵树,若无 其事地站在那里,就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描绘一只小鸟或者一只松 鼠,其实他是在这里勾画必然要来的乞丐中的一个,这些乞丐早在打劫即将 开始时已经匆匆赶到(我们城里的乞丐对这种事嗅觉很灵),这时正和伙伴 们争论,他们到底是坚持下去好,还是应该引退,因为警卫队的到来,无论 如何已使打劫成为泡影。有儿个人显然赞成看个究竟,但是另一些比较谨慎 的人,似乎赞成逃之夭夭。

当他们仍在争论这一点时,暴动分子和士兵之间的战斗忽然得到了新的 推动力,因为从东印度公司的一条商船附近赶来一些士兵,手持短剑,一齐 向可恶的异教徒们表示,他们不能在自己城市里宣传他们那讨厌的教义,并 企图获得成功。又是一场激战,许多人头破血流,手指劈裂,石块来主纷飞,

然而这期间,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始终在进行他的速写,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

他也随时可能被砸死。我们三人全都被他吸引住了。他的衣着很朴素,象个 大学生或者级别较高的工匠,头发留得很长,这是当时的风气。但是他是有 眼睛的,我们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们一定要同他谈谈,”让一路易斯喊道,他喜欢那种旁若无人的泰 然自若的态度,“我们一定要请他和我们一同去旅行。在我们同岛上人办交 涉时,他将对我们大有帮助。”

但最后,等到士兵们把乌合之众迅速肃清,我们可以开门出去的时候,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我们到处找他,但找不到。我们只好不再搜寻,向店 主道了谢,给了他很多酒钱(因为也许他救了我们的命),然后到了里德街,

在约定的酒店里找到了赛里姆。他正在兴致勃勃他讲解他给女侍者戴上的一 只戒指的秘密,那女侍者听得入迷,让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一一“这样她更 能体会所讲的事”—一我们进去时,他对我们解释说。

当然,我们的野餐和结伴航行已成泡影,因为城市的那一部分一连几天 全部怒火中烧,谁要一意去找快活的游艇,那是担风险的。人们个个义愤填 膺。他们竭力保护自己的家庭、家人和孩子,使之免受可怕的异教徒的沾染,

他们对于真正的宗教事业忠心耿耿,而落得的下场却是象狗一样遭受枪杀。

一旦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有谁竞将社会利益完全置之度外,而去划船取乐,便 可能引起一场新的风波,因此我们采纳让,路易斯的建议,到他的高楼里去。

他按照真正的法国方式给我们做了一种菜肉蛋卷(法国人做菜肉蛋卷和我们 不同,不用面粉,而用一种比我们自己家里做的薄饼还要松软得多并且更易 消化的皮子);赛里姆用肉丁和面糊给我们做了一种稀奇的菜,他称之为“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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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凯巴布”,他对我们说,这是穆拉德四世陛下喜爱的一种菜;柏纳多 按照真正的葡萄牙做法给我们拌了一种色拉,味道也不错,虽然稍嫌油腻而 蒜味略重。我一直坐着思量方才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可能是谁,他竟能那样地 全神贯注于工作,当人们在他的四周互相残杀时,他还继续画他的画儿。

他的面孔使我久久难忘。但我后来没有再看到他。直到一六四一年十一 月的那个雨夜,当我睡在床上辗转不寐之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十五年前暴 动场合里的那个奇怪的年轻人,正是我的这个新病人的丈夫。正是伦勃 朗・凡・莱茵。

穆拉德四世(1609—1640 年):土耳其皇帝。——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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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讨厌的女人照例是非常讨厌的   

我又来到布利街上这座房于里,看过病人之后,当我们在画室里坐下时,

我谈起了十五年前的那次暴动。我没有记错,伦勃朗到过那里,那只是偶然 的事,因为那时他不住在阿姆斯特丹。一六二三年,他来这里住过一个短时 期,跟拉斯特曼学绘画,但在一六二六年,他已经又回莱登。那一年他只在 阿姆斯特丹逗留过两星期,打算把他的绘画卖出若干幅。那次旅行不很得意,

绘画画得不好,但也并不是坏得无人问津,于是他又回到莱登。据他解释说

“因为在家里吃饭不花钱,因为我可以把换洗衣服交给家里洗。”

谈到那次暴动事件,他还依稀记得他在画画的时候,四周喊声不绝。“但 是我实际上已经忘记了,”他补充说,“我只记得, 我碰到了一个从未见过 的最富于诗情画意的无赖汉。我一向暗暗喜欢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流良汉,

他们既不纺纱,也不织布, 不干他们该干的任何事情。他们撒谎、偷窃、欺 诈、游荡、赌博、上吊,或者惨死在道旁,但是他们决不装模作样;他们肮 脏就是肮脏,喝醉了就是喝醉了,画家画来一目了然;我愿意把我那天画下 的一个给你看看,我已经把它制成了腐蚀刻铜版画,等将来——等我消除了 这种烦恼的时候一一我把它找出来给你看看——要等将来一一等萨丝佳病情 好转的时候。”

“病情好转!”我暗想道,“你这个可怜的人啊,我应当立刻告诉你。

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并不会因为我告诉了你而多活一天。不会的!让你 在最后的惨局到来之前,仍旧抱住希望吧。”于是我们谈这谈那,以及其它 事情,但是这也好那也好,都象“其它事情”(姑且认为指的是世界大事)

一样,大都丝毫不能引起我的这位新朋友的兴趣。

我有时试图引出我的一般病家认为重要的话题,谈到英国国王和他年人 民之间似乎有纠纷,一旦国王和国会之间发生争执,势必影响我国的贸易;

也谈到瑞典和丹麦之间似乎永远解决不了的松德峡通行税的难题,万一发生 公开的敌对冲突,将给我国的粮食贸易造成极大损失,并且可能迫使我国出 面袒护一方,而我国海军正是需要对西班牙发动最后进攻的时候,所以势必 付出巨大的代价;还谈到,有人写了一本书证实南太平洋亚洲和美洲之间,

必有一大片陆地,我们城里的某些商人对这个意见深感兴趣,打算派出一支 探险队,去发现那片神秘的陆地,占有它,掠夺它,这将是一个很可观的新 的财源。但对于这一切问题,他只彬彬有礼地点头称是,根本没有发表自己 的意见。

后来我谈起了艺术,我对艺术(除音乐外)一无所知,我和他谈起一个 意大利人的两幅画,作者的名字我已遗忘,但绘画表现的是罗马大戏场,以 晓风残月和公共会场的废墟为背景。我说,任何一个年轻的画家,如果能到 那个奇异的国家作短暂的逗留,研究古代的大师,必会得到很大的启发;他 说,对的,对于少数几个年轻画家来说,这也许是有益的事。如果他们生来 就是拙劣的画家,那么最好到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去做拙劣的画家,而不要

彼得・拉斯特曼(1583—1633 年):荷兰油画家,曾在意大利从师德国画家埃斯盖麦尔,并把学得的技 巧同十六世纪历史画的传统特点结合在一起。他的绘画特点是:枯燥繁琐的风格,表面的装饰性和鲜艳的 色彩。一一译注

松德峡在丹麦和瑞典之间,哥本哈根和马尔摩隔峡对峙,是当时欧洲海上贸易的孔道。——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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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待在这一边,当然,古代的大师们是卓越的,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画家,

但是他们所要讲的故事,是通过他们的绘画淋漓尽致地讲述出来的,而这些 绘画,人们在荷兰也象在其它地方一样,都看得到。

因为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画画,确实无关重要,而主要的全在于他怎样画 画。数以百计的年轻人为了要到国外学习艺术,以致倾家荡产,他们还不如 待在国内,加入面包师公会,或者做裁缝,当码头工人,因为只要他们有才 能,即使从不离开自己的陋巷或者自己的房间,才能也必然会显示出来,如 果他们没有才能,那么,意大利的日落和法兰西的日出,西班牙的圣贤和德 意志的魔鬼,都不会使他们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当他还很年轻、才画了少数几幅绘画时——想必是一六三○或一六三一 年——康斯坦丁・霍伊根斯看到了他的作品和他的朋友约翰・里文斯的作品 之后,对他们说,他们画得都很不错,确实大有前途,不过他们是两个高傲 的青年人,认为自己聪明伶俐,没有人配教他们,但是如果他们肯到意大利 作短期逗留,研究一下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确实会有些长进。然而他们回 答说,他们不能浪费时间,做这种长途的海上旅行,因而一直住在本国不动,

到后来,他们和别人一样学到了技巧,而且始终保持勤学苦练的习惯,而勤 学苦练,可说是那快活的意大利天空下的生活中最苦的一面,因为那里有世 界各地的女人听人支配,以及更多的美酒供人享用。

谈到这里就完了,几分钟后,我们的思想势所必然地又回到楼下大房间 里的病妇和楼上小房间里的婴孩身上,谈到母亲迅速康复的可能性,以及孩 子是否受到了母亲的衰弱体质的遗传,或者能否度过难关。说起这孩子,我 实在完全弄不懂。他看来很健壮,但不肯安静,常常哭叫,这就惊吵了母亲,

使她疲劳不堪。因为不用说,只要我一离开这座房子,那保姆便找借口,立 刻把孩子从楼上铜版画印刷间里搬回搂下的住室里。

如果我偶尔进来碰到这种情况,那保姆总是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理由可 讲。不是那天早上主人要用印刷机,便是那个房间里油墨气味太重,需要通 一通风,他们怕孩子受凉;或者说,她要到花园里去给孩子洗衣服,那时总 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撂开不管。以及如此等等。

这类的抗辩理由是不难找到的。这种旧式的不管喂奶的保姆在我们的社 会里占有一种可笑的地位。她们一般都是出身于贫寒之家的妇女,但因为她 们在有钱人家过生活,所以沾染一种摆架子的习气,这使许多人上当。干这 一行的,当然有一些忠实肯干而又能干的人,非常能够帮忙。然而也有许多 人好吃懒故,漠不关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为她们满脑子都是直接从中 世纪遗留下来的迷信和坏点子,而中世纪的人,往往只知道怎样死,很少知 道怎样生。

这些女人实际上是对社会的一种威胁。她们一到别人家里,一切都给弄 得乱七八糟,男主人给吓得不知所措。她们很快就给自己造成一种少了她们 不得活的气氛。“要是没有她们,家里样样事情都会不如意,她们不但救了 母亲,而且也救了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说法,一直劝得那可怜的男主人 相信,肥胖得意而执拗如牛的女仆是他的家庭幸福的救星,因而对她施礼打 躬,敬若女神。连亲戚们也都听信了这种无稽之谈,于是那保姆便把漂亮的

约翰・里文斯(JanLievens,1607—1674 年):荷兰画派的伟大画家之一,擅长风景画和肖像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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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婴儿抱给他们看,收下给她的赏钱,让人人都侍奉着她,就好象是她,

而不是婴儿的母亲,熬过了生孩子的严重苦难。

当她看到自己一旦有了失去这种趾高气扬的地位的危险时,她便搬出她 那大量的所谓“保姆的奇谈”,用有关孩子们的故事吓唬可怜的父母,说什 么有的孩子突然又多生出两只手,有的孩子得了古怪的毛病死去,或者说,

有的孩子被人狼吃掉了,因为保姆不在场,没有把妖魔鬼怪给赶走,而妖魔 鬼怪,都是靠一种神秘而灵验的咒语引起这些灾祸的,只有她们做保姆的,

才掌握破除这种咒语的秘诀。

是的,我知道有些保姆在发觉自己受到轻视时,便处心积虑地偷偷给孩 子灌下一种不甚强烈的烧酒和牛奶混合剂,为的是“把孩子从可怕的死亡中 挽救出来”,从而取得全家人终生的感激,岂不知要“医治”这种病,只用 拿牛奶代香烧酒,并且让孩子睡一觉,从幼年的暴饮致醉中清醒过来。

画家家里的这个保姆,就属于这后一种类型。她是个难看的女人,容貌 粗鲁,语声高傲而带哭音。这两种声音的结合似乎不可能,但她确有这种腔 调,她使我想起了一些杂种狗,它们能够同时发出尖嗥和狂吠。她是一个号 兵留下的寡妇(这我后来才发现),常常谈起她自己有家,不必去吃别人饭 的那些日子。她的伎俩十分简单,任何一个局外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完全知 道病人的情况,因而理解到,她的主人不久就要成为鳏夫。她存心做填房。

她也许觉得,我乍为一个旁观者,可能不大容易瞒得过,而且会设法警告主 人;因为整个事态异常明显,已经不能天衣无缝地瞒住那个受到任何刺激便 可能送命的病妇,因此她有双重的理由憎恨我。第一,因为作为一个医生,

我势必反对许多事情,而这些事情在她看来,都是古来就有的一部分礼仪,

都是她轻而易举地捞些外快的办法,第二,我可能使她那要当第二个凡・莱 茵夫人的计划成为画饼。

看来似乎我太注意这个女人了,而她并不值得,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有歇 斯底里和诡计多端的女性,她们很少是饶有风趣的。然而萨丝佳死后不久,

就证实了我对基尔蒂的隐秘意图所作的判断是正确的,一连好几年,这位可 怜的画家的生活,被这个从前的女仆和她的哀怨与牢骚弄得颇为悲惨。

如果伦勃朗当初按照我的建议把她辞退,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

但是这个人做起工作来,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一切,只要他对一个光线明暗 的问题发生了兴趣,他就往往实际上一连几个星期穿着同一套衣服生活、睡 觉、起坐、绘画、散步;他往往一连几个月每顿只吃一片面包和两条青鱼,

就因为他在忙于一幅腐蚀铜版画而再也想不到任何其它事情,这个把自己当 作奴隶而残酷对待的人,始终使他的身心进行着最紧张的劳动,直到过早地 一头栽进了坟墓为止;但是对于女人,他显得优柔寡断,软弱可欺。

他不了解女人,而且我想,他在内心深处也并不喜欢女人。他是个身体 健壮的人,有着公牛的力气以及往往同这种有用的动物联系在一起的其它品 性。因此,他有时候很需要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任何女人都可以。他 天生是个心地极为善良的人,当然,女性都很善于识别他的这个内在弱点,

利用他的弱点来满足自己的利益。结果,伦勃朗永远陷于家庭关系的某种烦 恼中。

当然,实际上象他那样的人,根本不该结婚。因为无论订立怎样的婚约,

人狼是神话中由人变成的一种狼。——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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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应允说,他将终生同某一个女性相亲相爱时,他是在撤谎。许多年前他 已经向另一个女性作过保证,而她是个妒忌心很重的夫人,决不会让他离开。

萨丝佳死后不久,有一次我试图对她的亲戚,伏列斯兰的一个牧师,说 明这一点。他大吃一惊。

“那么你是说,”他张口结舌地说,“我那可怜的侄女嫁了一个不钟情 的人?”

“是的,”我回答,“她的遭遇和那些决定同热爱自己工作甚于一切的 男人做终身伴侣的妇女完全一样。”

可叹这是事实。它引起了一两个人的莫大痛苦,而给其他千千万万人的 生活带来了不可思议的美。

这笔帐将使少数人看了高兴,而其他的人会厌恶地将它弃置一旁。

然而造物主往往选择奇怪的方法创造奇迹。

有谁会说,它做错了呢?

这几段意思说,伦勃朗热爱自己的工作甚于一切,他的妻子得不到关怀体贴,因而感到痛苦,但他为他 的妻子所画的肖像,给千千万万人的生活带来了不可思议的美。——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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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萨丝佳的病   

是的,萨丝佳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但象许多肺结核患者一样,她完全 感觉不到她的病情的严重。她只觉得衰弱无力,当然,有时候极度衰弱,发 热渐渐耗尽了她的体力。她在以可怕的速度减轻体重,但她感觉不到痛苦或 不安,除了偶尔一阵咳嗽之外,她几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疾病。

也许那些并非以怜悯人类病痛而闻名的天神,反而认识到这种痛苦多少 超过了大多数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但要减轻他们的痛苦,除非使用某种精神 麻醉剂、而对付这种病例的麻醉剂,须由不可抑制的快活和坚定不移的乐观 来配制,这种东西能使他们不相信没有了希望,不相信死亡只是几星期、几 个月,或者至多是几年的问题。

我每次来访布利街的这家人,萨丝佳总是说。“我比上次你来看我时稍 微好了一点,亲爱的医生。”她那样可爱,那样可怜,那样有耐性,而又那 样毫无起色,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有时候,我从安桑奈・斯鲁伊斯街 角上给她买些鲜花来。那里的卖花女人是个奇怪的老妪,据说她是一个船长 留下的寡妇,那船长被印度某个神秘的岛屿上的野蛮人吃掉了,但是有一天 我打听到,她是一个由于违抗命令而被绞死的普通水手留下的女人,她给她 那在爱情上衰竭了的丈夫编造一套故事,无非企图招引更多的顾客。

每逢带花来,萨丝佳便象小孩子那样高兴。我记得有一天,我给她买了 一束乡下的紫罗兰,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花冠,戴在小孩的头上。当然,无论 我怎么说,那孩子仍旧住在楼下这个大房间里,而他母亲就在这里躺着奄奄 一息。当她在火炉前倚着靠背坐在倚子上的时候,她甚至勉为其难地抱住幼 小的泰塔斯在她的膝盖上跳。但是这在她做来十分费力,累得她一阵猛咳,

我劝她躺下,她又不肯,并且说,只要吃点药,立刻就没事了。

这使我莫名其妙,因为除了安眠药外,我并没有给过她药品,因为我深 知整个处方书里,找不出足以抵制这种可怕病症的药来。后来我谅讶地发现,

那个说来可憎的保姆说服了她,叫她喝些药酒试试看,那种药酒是几年前来 到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有名的江湖医生配制的,他冒充巴比伦的公爵,声称自 己发现了藏于耶路撒冷庙宇废墟中的国王所罗门配制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他 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但他披一件粉红的斗篷,扎一条绿色的头巾,倒是一 个挺聪明的无赖汉,见识颇广,几乎走遍了欧洲的每个城市,至少蹲过十几 个监狱。他利用病人的情绪,就象已故的约翰・斯威林克试弹某个简陋的乡 村教堂的风琴那样敏捷而巧妙,他的候诊室里经常挤满成群的迫不及待的病 人,他们深怀敬畏的心理听他讲话,不等离开他的住所,便声称自己已被医 好了。

他贴出广告说,因为他是上帝的使者,行医不能收钱,的确,诊断完全 免费。但是为了预防复发,他劝告大多数主顾把他那有名的“长生不老药’

买回几瓶,每瓶售银币一枚。我现在已有机会化验这种药酒了,因为我让萨 丝佳回到床上,当她在静静休息的时候,我立即离去,但小心地带走了那瓶 药。到家里,我尽可能仔细地化验了药酒的成份,发现其中包括甘草和甘菊,

为使它稍微可口一些,掺了少量的糖浆。无怪乎这个庸医买得起漂亮的马车,

它比医师公会任何正式会员的车子都阔气。

约翰・斯威林克(1562—1621 年):荷兰风琴家和作曲家,阿姆斯特丹老教堂的乐师。——译注

(20)

第二天,我对病人的丈夫谈了这件事,并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这种甘 草水对于他的妻子也许没有直接害处,但也决不会有任何好处,因为她需要 大量的牛奶和鸡蛋,但她必须戒忌一切势必引起胃里难受或破坏食欲的东 西。他听了很生气,答应立即辞退那个保姆。我第二天又来时,发现她果然 走了。我表示高兴,问起孩子在哪里。

“哦,”画家略带羞怯的表情回答道,“保姆抱孩子出去稍许散散步。

她说,她认为孩子需要透透空气,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

天气真算太好了!刺骨的东风刮得百叶窗咯咯作声。满街尘沙飞扬。我 进入病人的房间时,发现里面烟雾腾腾。孩子的母亲躺在床上呼呼喘气。

“保姆说,出去散散步没有什么不好,”她暗哑地低声对我说,“但是 风那么大,烟囱都要给刮倒了,我起不来,只能喊叫,可是谁也听不见我的 声音。”她说到这里痛哭起来,因为她的小宝贝经常和她在一起,今天却离 开了她,她觉得十分难过。

我对凡・莱茵气愤已极,不再试图掩饰或隐藏我的感情。他一直待在楼 上画室里不肯下来,我知道他必会这样做,因为他在这种家庭的骚扰当中感 到束手无策,以致往往试图开导自己说,只有把自己锁在画室里,专心一志 做工作,这些骚扰才会不了了之。我这次以坚定不移的口吻对他说,必须采 取个什么措施,否则我就不再负责了。

这时我才忽然看出,他从不了解他的妻子病情的严重。他的思想全部集 中在他的绘画上,除了粗鲁而直率地宣布大祸临头之外,任何办法都不能突 破这个人对周围的健康情况的“无知”。现在他走到另一个极端。他痛斥自 己的疏忽大意,把自己称为杀害妻子的罪人,他小心地把画笔在一罐松节油 里洗净,仔细地在一块布上擦干,脱下画家工作服,把画架从亮处移开,走 出室外,随手锁上房门,下了楼,在妻子的床边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说:“亲 爱的萨丝佳,现在我来给你做保姆吧。”据我所知,直到她死,他再也没有 离开过她的房间。

这是因为他非常深切而柔情地钟爱这个女人。的确,且将画布和颜料,

或者腐蚀铜版画家的金光闪闪的铜版所创造的东西置之不论,在一切有生之 物中,他最爱她。

(21)

第五章  伦勃朗请我参观他的画室,我开始对艺术有了新的理解   

从此以后,布利街这座大房子里有了一种秩序。凡・莱茵在大房间的角 落里辅了一张小床。雇了一个专管清洁工作的女仆,装硫酸的瓶子和盛松脂 的盆子都已搬到大门左边的一间小屋里。一两幅发散出强烈的新鲜树脂气味 的油画,也暂时移到楼上画室里,泥煤火改为木柴火。木柴的价钱贵得多,

但看来主人的收入颇为可观,他没有理由计较这点额外开销。保姆基尔蒂仍 然住在这座房子里,但她小心地躲着不见我。主人允许她每天三次抱孩子来 看母亲,每当这时,如果仅仅眼神就能吓死人,那么我早已象圣徒赛巴斯蒂 安那样悲渗地送了命,因为她的眼睛如同一大群罗马射手一般威风凛凛。但 是只要她听从我的教训,我就不管她多么讨厌我或者多么痛恨我。我的责任 就是尽最大可能,延长我的病人的寿命。她需要休息和有规律的生活,现在 两者她都有了,因为凡・莱茵日夜守住她,耐心而又细心,但是既悲惨而又 无益。

这一次他总算在生活中摆脱了那个从前一直闹得他片刻不安的泼妇。他 没有摸过画笔。虽然我听说他早已接到订件,要给城市自卫队新建的俱乐部 画一幅大型油画,但我从未见他画过任何草稿。我问他,那幅画是否已经完 成,他说没有,从前已经动手,但不妨等一等,人们无论如何会喜欢它的,

并且说,这幅画将来是否能够完成,他毫不介意,只要他能使他的妻子活下 去,并日见好转。他常常一连几个钟点坐在她身边,低声跟她谈天,这似乎 是使她安睡的最好的办法,因为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以后,她便闭起眼睛,静 静地躺着,可爱的面庞上浮现出微笑来,她看来那么年轻,就好象至多不过 二十岁,要说她不久即将死去,似乎难以置信;然而我们的医术,尚未找出 抵抗这种疾病的方法,所以冬天过去,新的一年到来时,我就知道这将是萨 丝佳的最后一个年头。我对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因为那时我自己的生活中 发生了事情,使我完全忘记了凡・莱茵家的苦难。因为我们人类是很复杂的,

当我们自己遇到烦恼时,便把邻居的苦难置之度外。就在这年冬天发生了一 件事,它一时大有使我根本无法生存的危险,而在许久之后,它终于使我流 浪国外,将近十二年之久。

那个时期有个惯例,凡是本市医师公会的会员,均须为医科学生以及愿 意多懂得一些日常业务的庸医和理发师讲授解剖学。上次我讲解这门课程和 进行直观教学,是在一六三六年的夏天,现在我又接到公会秘书的通知,要 我做好准备,在明年三、四、五月再次讲授解剖学入门。由于近十年来我几 乎一直在全力进行药物研究,不免有些荒疏,觉得需要恢复一下记忆,所以 便上医师公会的解剖厅去看看。近八年来解剖厅一直设在圣安桑奈城门楼 上,下面便是当地的肉市,这是个很不讨巧的地方,因为它给了存心不良的 人们一个机会,借此作出尖锐的抨击,说什么医生和屠夫十分相近。

我必须承认,自从我上次讲了课,从未再到过这个地方,这次我惊奇地 发现,有一边的墙壁完全给一幅大画遮住了,画上画的是站在学生们中间的 尼古拉・彼埃德松医生。彼埃德松自从请画家画这幅肖像之日起,又已有了 很大发展,因为他曾经做过我们城里的警察局长,并两度或三度被选为市长。

赛巴斯蒂安是第三世纪的基督徒,宗教改革家,后来罗马皇帝戴克里先命令他停止改革,他因违抗命令 而被处死。——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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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已经根据基齐尔渠畔他的房屋正面上雕刻的一株大山慈姑,而改名为“丢 尔普”。

这幅画异常有力地吸引住我,因为在这上面,我发现了在其它绘画上罕 见的东西——虽然我必须立刻承认,这一种艺术并不是我的所长。我小时候 常常想画画,但是我的父亲有一种狭隘的宗教观念,坚信应该培养年轻人去 做他们最不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应该允许他们按照生来就有的志趣发展。因 此,后来显然看出(因为我经常不断地在石板和墙壁上、间或也在纸上乱画),

我不但对画画有些天才,而且确实迫切希望用线条和曲线表达自己的意思,

表现极其广泛的题材,诸如我家的老女仆雅考巴乃至被鲸鱼吐出的约拿,于 是我的父亲当即决定,我必须做一个音乐家。

他不考虑我是否具备锐敏的听觉,是否具备做一个有经验的提琴家所必 需的那种手指。他“决定了”,而在我幼年那个时代,做父亲的一经“决定”,

做儿子的就得服从,这是不容分说的事情。于是从六岁起,到十四岁止,我 每星期两次到托马索・斯塔卡托先生的乐室学习,他做过伊斯特皇室已故的 马贵斯・埃考尔二世陛下的议院盛典琴师和音乐家。

这个矮小的意大利人如果说的是实话,他必已活了将近百岁,因为有一 天,我在一本建筑艺术史中偶然发现,埃考尔是十六世纪前半期的人。但这 种出自天真或可爱之人的虚荣心的小小谎言,原是容易得到谅解的,而且斯 塔卡托先生是我所遇到的最有风趣的人物之一。他拉小提琴、次低音提琴和 低音提琴,都同样熟巧,况且是个不平凡的翼琴弹奏家,这是一种魅力极大 而又比提琴可靠得多的乐器,因为在我们这个气候潮湿的地方,提琴很容易 变得喜怒无常,就象被放纵的丈夫宠坏了的妻子。

在我幼年时代有一种传统:所有的音乐教师都是顽皮的小学生捉弄的对 象,尽可能把这些可怜虫的生活闹得悲惨不堪,是学生们的神圣职责。当然,

音乐教师应该是艺术家,艺术家就不能象一般教师那样使用教鞭,因为打学 生屁股是有伤艺术家尊严的事情。斯塔卡托先生小心地严格遵守这条规矩,

使自己在教学中绝不施用体罚。但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有个时期,他置备了 一张用钢条做成的弓。天啊!现在我一想起那张又长又细的钢弓,仍会不寒 而栗,每当我稍不留神,他便用那张钢弓痛击我的手指,凶狠得难以想象。

“B 是降音号,”他总是用他那矫揉造作的声音说,“而你拉成了升音,”

无论拉了升音或者降音,那张要命的钢弓总要照我的手指关节上又猛又狠地 痛打一下。如果这看来还是一种失之过宽的惩罚形式,他便会发现我的左手 没有按在正确的部位上,于是这只手就在一连串急速抽打下被击退到应按的 地方。“缩回去!——请你把手稍微缩回一点,我的孩子——稍微缩回一点

——再缩回一点!”崩!崩!崩!

这是一种教人学拉提琴的奇怪的方法。然而不知怎的,倒也颇有成绩,

我虽没有什么天才,却学会了欧兰多・第・拉索和阿卡德尔特的一些较简单

尼古拉・彼埃德松(约 1593—1674 年):荷兰解剖学家,阿姆斯特丹医师公会的教授,伦勃朗在一六三 二年所作《尼古拉・丢尔普教授的解剖学课》一画的主人公。尼古拉后来仿照“山慈姑”一词的读音(丢 里普)改名为“丢尔普”。——译注

约拿:《圣经》中希伯来的预言家,因违抗上帝而乘船逃走,上帝施以巨风,约拿船沉坠海,被鲸鱼所 吞,三昼夜后始被吐出。——译注

翼琴是一种有键盘的乐器,钢琴的前身。——译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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