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兔故事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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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兔故事再議

莊國彬

法鼓文理學院助理教授

摘要

糜文開的文章〈中印文學關係舉例〉中提到，雖然有許多中國的故事、文學作品都受到印度佛教的影響，但也有極少數例外，是中國文化影響到印度文化，月兔就是一例。糜文開認為月兔是中國的神話先有，之後才傳到印度。

可惜糜文開所用的資料只限於漢譯文獻，沒有使用梵語、巴利語的資料。以梵語而言，月亮除了有candra這個字之外，另外śaśin

（具兔者）也是代表月亮。另外，在巴利語《本生》中，第316個故事就是描述世尊的前世曾為一具有福德，能將自己的身體布施的兔子。巴利語《本生》的編輯應不會晚於西元一、二世紀，若說是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可能性相當低。

但是糜文開真的錯了嗎？月兔的故事就跟其他文學作品一樣，是印度的舶來品嗎？我們在東漢的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的T 形帛畫中，看到右、左上角各畫有日、月，日中有烏鴉，月中有蟾蜍和兔子。而更早在屈原的〈天問〉中的「顧菟在腹」又該如何解釋，是兔子在月亮中嗎？換句話說，月兔是中國本土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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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還是西來的？

本篇將從漢語、梵語、巴利語的文獻資料來考察中國月兔故事的來源。

關鍵詞：月兔、漢譯文獻、本生、佛教文學、長沙馬王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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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oon Hare Story Reconsidered

Kuo-pin Chuang

Assistant Professor, Dharma Drum Institute of Liberal Arts

Abstract

In his article, “The examples of the liaison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Indian literature”, Mr. Wen-kai Mi mentioned that although there are so many Chinese stories and literature are affected by Indian Buddhism, one exception is found that Indian culture is affected by Chinese culture. This is the moon hare story. Mr. Mi argues that moon hare story begins in China, then spread to Indian.

Unfortunately, the materials that Mr. Mi uses are limited to Chinese sources only, but not Sanskrit and Pāli texts. In terms of Sanskrit, apart from the term „candra‟, there is also another word „śaśin‟ (the hare- bearer) represented the moon. In the Pāli Jātaka, No. 316, Buddha was a virtuous hare whom sacrifice its body for the offering to a brahman. The two evidences are not late than the first Century. Therefore, it seems not possible the moon hare story is from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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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ever, according to Chinese archaeological evidence, in the T- shape painting found in King Ma‟s Mound, there is sun on the upper right and moon on the upper left. A three-toe crow stands in the sun, while a toad and a hare in the moon. The painting is probably as early as the first century. Therefore, we have a problem, which moon hare story is earlier, Chinese or Indian?

The present paper will investigate the origin of the moon hare story through Chinese, Sanksrit, as well as Pāli materials.

Keywords: Moon Hare, Chinese Translation Literature, Jātaka, Buddhist Literature, King Ma‟s M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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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在五十、六十年代的台灣高等學府，幾乎沒有什麼佛學的課程，更不用提與印度文學相關的研究。在那時候，將印度文化、文學介紹到華文世界的少數學者中，糜文開功不可沒。如早在民國三十九年（1950），他就將印度著名的文學家加里陀莎（Kālidāsa）的梵語戲劇齋昆妲蘿（Sakuntala）翻譯成中文。¹糜文開也在台大、師大、文化大學等多所大學開設印度文學課程，作育不少英才。他在 1981年所編譯的《印度文學歷代名著選》上、下兩冊，合起來厚達千頁之多，從最早期的吠陀文獻到近代的泰戈爾，完整地介紹了歷代印度文學的發展。筆者在二十多歲就讀中華佛學研究所時，這兩冊也是我的案頭書之一。

最近整理舊書，才又再瀏覽了一次，意外發現在上冊附錄中有一篇〈中印文學關係舉例〉，其中糜文開提到從佛教東傳後，印度文學影響中國文學相當多，但很難找到中國文化影響到印度文學，而月兔故事可能就是一例。糜文開認為月亮上的兔子是先在中國文化中出現，而後才傳到印度，影響佛經中的本生故事。若糜文開之說是對的話，那這可能是目前能找到中國文化影響到印度佛教較早期經典的極少數，甚至是唯一例子。

二、糜文開月兔故事的理論及其評論

在〈中印文學關係舉例〉這篇文章中，糜文開認為月中有兔的故事，中國在東漢就有了，但在印度佛教的記載卻遲至公元七世紀的上半期，玄奘法師遊天竺時才有流傳。並從佛教藏經中找到六部經典有記載與兔子有關的故事，分別是《六度集經》、《菩薩本緣

1 見糜文開譯，《莎昆妲蘿》，台北：臺灣商務，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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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生經》、《菩薩本生鬘論》、《撰集百緣經》、《雜寶藏經》。²其實糜文開的推論有對有錯，而導致結論上就會有些問題。細觀問題所在，應是糜文開不太懂佛教經典。如康僧會所譯的《六度集經》

是約在公元三世紀左右翻譯，而其原本應是更早，並不是像糜文開所說的印度佛經的記載是公元七世紀才有。若再以巴利文獻為佐證，巴利語《本生》第316個故事就是兔子本生。巴利語《本生》的確切編纂年代，我們並不清楚，不過由於《本生》故事的宣揚跟大乘的菩薩理念有相當大的關係，《本生》的編纂至少不會晚於初期大乘經典，也就是在公元前一、二世紀。

另外，再就梵語詞彙來看，梵語的月亮除了有Candra這個字外，還有Śaśin。Śaśin這個字是由śaśa（兔子）加上語尾（in，具有者）³，原義為「具有兔子的東西」，而這個字也就代表月亮。就像中文「蟾宮」一詞，以蟾蜍居住的地方代表月亮。根據Monier Monier-Williams的《梵英辭典》（Sanskrit English Dictionary，以下簡稱SED ），這個字最早出現在《白螺奧義書》（ Śvetāśvatara Upaniṣad）。⁴若以英國著名研究奧義書專家Patrick Olivelle的看法，

《白螺奧義書》雖然不是最早期的奧義書，但它的產生年代也只比佛陀稍晚一點，差不多在公元前三、四世紀左右。⁵

由以上兩項證據，可以看得出印度的月兔傳說至少在公元前三、四世紀就有了，那麼糜文開的月兔源自中國說就不攻自破了。

2 糜文開編譯，《印度文學歷代名著選（上、下）》（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81 年），頁479。

3 梵語這樣的接尾-in的詞並不罕見，如Yogin（瑜伽行者）就是yoga（瑜伽）+in（具有者），Hastin（大象）就是hasta（手）+in（具有者）。

4 SED , p.1060, 第二欄。另參Śvetāśvatara Upaniṣad, 2.11b: "khadyotavidyutsphaṭi kāśaśīnām"。中譯可參黃寶生譯，《奧義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頁 317。

5 Patrick Olivelle, Upaniṣads, Introduction, 1996. p. xxxv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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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國的月兔傳說

從文獻上來看，印度的月兔傳說是在公元前三、四世紀就有了，而中國呢？在糜文開的文章中提到中國在西漢時已有月兔的傳說，並在其注解中提到長沙馬王堆的漢代古墓。⁶若是這證據屬實的話，那中國的月兔傳說恐怕不會晚於印度，換句說話，早在印度兔來到中國前，中國月亮上早已有一隻中國兔了？當然，我們也可以做另一種推測，就是印度文化中的寓言或神話早在先秦就已進入中國了。

以目前資料顯示，在1972年出土的長沙馬王堆一號墓，是屬於西漢初期諸侯長沙國丞相軑侯利蒼之妻的墓葬（西元前168年左右），其中有所謂的「T形帛畫」。這帛畫可分為天上、人間、地下三部分。在天上的右、左邊，各畫著日、月。日中有烏，月中有蟾蜍和兔子。⁷這文物看來很明顯地證明了當時中國已有月兔的傳說了。

除了這考古上的文物，在文獻上也可找到類似的資料。如屈原所著的〈天問〉中，提到「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宋洪興祖在其《楚辭補注》中，引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言月中有菟，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菟，一作兔」，並進一步補充王逸的意見：「菟，與兔同。《靈憲》曰：『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陰之類，其數偶』」⁸ 自此以後，乃至現代的白話譯

6 糜文開編譯，《印度文學歷代名著選（上、下）》，頁476。糜文開提到「古墓棺木上所繪日月，日中有烏，月中有嫦娥及蟾蜍，卻尚無兔」，或許是受到所傳資料的誤導，帛畫上的月亮的確有兔，也或許如此，糜文開才會寫中國月兔的傳說，起於東漢，而不是西漢。

7 「中國百科在線」http://www.zwbk.org/MyLemmaShow.aspx?zh=zh-tw&lid=132134。

2013/07/01。（請參見下頁附圖）

8 宋．洪興祖撰，《楚辭補注》（台北：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3年），頁8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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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長沙馬王堆一號墓T形帛畫 ﹙圖二﹚長沙馬王堆一號墓T形帛畫

﹙線圖﹚

﹙圖三﹚長沙馬王堆一號墓T形帛畫﹙局部，按：左上方圓圈編輯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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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論是台灣的傅錫壬注譯的《新譯楚辭讀本》⁹，還是大陸郝志達譯注的《楚辭今注今譯》¹⁰，都不約而同地解釋在月亮上的是兔子。若是我們對〈天問〉這句話的理解認同的話，那早在公元前四世紀左右（大約屈原的年代），中國已有月兔的傳說了。

不過洪興祖的《楚辭補注》所引張衡的《靈憲》只是一小段，

我們應從更完整的段落來看：

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鳥，象烏而有三趾。陽之類，其數奇。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陰之類，其數耦。其後有馮焉者。羿請無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其大昌。」姮娥遂託身於月，是爲蟾蠩。¹¹

首句先談太陽，中國神話中的太陽代表動物是烏鴉，或更確切的說是三趾烏，這在《山海經》中已記載著很清楚。¹² 而對於月亮，先說象徵動物是兔，但後來提到嫦娥奔月後，就化成蟾蜍。這當中似乎有點矛盾，若月亮的代表動物是兔子，照理嫦娥應變成一隻兔子才對，怎麼會變成外表不是那麼好看的蟾蜍！事實上這樣的說法並不首見於東漢張衡的《靈憲》，成書於大約西漢武帝年間的《淮南子》也提到這樣的說法。不過在今本的《淮南子》，並沒有「托身於月，是爲蟾蜍，是為月精」這幾句話，這是從北宋徐堅所編的《初

9 傅錫壬注譯，《新譯楚辭讀本》（台北：三民書局，1976年），頁81。

10 郝志達譯注，《楚辭今注今譯》（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頁142。

11 參http://zh.wikisource.org/zh-hant/%E9%9D%88%E6%86%B2。2013/08/10

12 參袁珂著《山海經校注》，如《山海經．大荒南經》：「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台北：洪氏出版社，1981年，頁381）、《山海經．大荒東經》：「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郭璞注云：「中有三足烏」（頁354- 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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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記》中所引的古本《淮南子》才看得到。我想或許是因為印象中，嫦娥應是位美女，而當她飛到月亮上就變成一隻癩蛤蟆，這在心中的形象差別太大了，因為如此而不見於今本《淮南子》中。¹³

另外，漢樂府的「董逃行」中，就提到了「白兔長跪擣藥蝦蟆丸」，郭茂倩解題中引崔豹《古今注》說：「〈董逃歌〉，後漢游童所作也。終有董卓作亂，卒以逃亡。後人習之為歌章。」¹⁴ 我想這是最早提到月兔擣藥的文獻，也就是後來中國人印象中的月兔，或稱玉兔的形象。這是在東漢的樂府，比起馬王堆的帛畫約晚了兩百年左右。

所以不論是從文獻，或考古資料上看來，至少在西漢時期，中國人就認為月亮上有蟾蜍和兔子。若是再把屈原的〈天問〉考慮進來的話，那中國的月兔故事就可上推到先秦時期了。雖然中國的月兔故事很早就有了，然而在〈印度文學在中國〉這一篇文章中，季羨林提到了印度寓言和神話傳入中國早在先秦就有了，如在〈天問〉中的「顧菟」，所以他認為月兔的故事不是中國本有的，而是印度傳來的。他也提了如《戰國策．楚策》中狐假虎威的故事是從印度文化來的。¹⁵ 郁龍余也提到在宋沈括的《夢溪筆談》說及《楚辭．招魂》尾句的「些」，是從梵語「薩縛訶」（svāhā）合言而來，

以此肯定〈天問〉中的「顧菟」也應是受印度文化而來。¹⁶ 換句話說，季羨林和郁龍余的意見是楚辭的資料雖早，但恐怕還是受到印

13 資料參考自黃震、孫娟著，《漢代神話史》（長春：長春出版社，2009年），頁323。

14 宋．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台北：里仁書局，1984年），頁504-505。

15 季羨林，〈印度文學在中國〉，收於《季羨林文集第四卷：中印文化關係》（江西：

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頁172-173。

16 郁龍余，〈印度文學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北京：北京大學，1986年），頁20。另參《夢溪筆談》卷三：「《楚辭〃招魂》尾句皆曰「些」，蘇個反。今夔、峽、湖、

汀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些」。此乃楚人舊俗，即梵語「薩縛訶」

也。薩音桑葛反，縛無可反，訶從去聲。三字合言之，即「些」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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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文化的影響。

不過聞一多則有不同的看法。在〈天問〉的研究中，聞一多提到在傳統上，從東漢王逸，到南宋朱熹，乃至到清朝毛奇齡，都認為「顧菟」是指兔子，但是他主張「顧菟」事實上是蟾蜍的異名，

主要是因為上古音「顧菟」跟蟾蜍異名的音相同或相近，如《詩經》的「蘧篨」，《易林》的「居諸」等等，在他的文章中總共舉了十一個書證來證明。¹⁷ 聞一多並進一步提到中國月亮的傳說，在先秦的文獻中，主要除了〈天問〉之外，就沒有其他了。而兩漢的文獻中，最早提到蟾蜍的是在《淮南子》，同時提到蟾蜍和兔子出自劉向，單獨提到兔子的是在緯書中。因此，聞一多結論說月中蟾蜍說應是最早，蟾蜍與兔次之，單言兔又次之。而兔子的產生是因為蟾蜍和蟾兔為一音之轉，於是一種動物就變成兩種，後來兔子就單獨出現了。又說根據中國神話，月為群陰之主，屬水精，特別是蛤、

蚌有關，也與蟾蜍這樣的水中動物有關，但跟無法在水中生活的兔子較無關係。¹⁸

的確，在《淮南子》中，跟月亮有關的，除了嫦娥外，動物就只有蟾蜍。如《淮南子．精神訓》中說：「日中有踆烏，而月中有蟾蜍」¹⁹ 。另外月蝕現象中，傳說吃掉月亮的，不是天狗，也不是兔子，而是蟾蜍，這也見於《淮南子》，如《淮南子．說林訓》：「月

17 聞一多著，孫黨伯、袁書正主編，《聞一多全集五——楚辭編、樂府詩編》（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頁511-513。

18 聞一多著，孫黨伯、袁書正主編，《聞一多全集五——楚辭編、樂府詩編》，頁 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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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駱主編，《新編諸子集成》第七冊《淮南子》（台北：世界書局，1983年），頁 100。另外蟾蜍食月也見於司馬遷的《史記。龜策列傳》：「日為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烏。月為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參見楊家駱主編，《新校本史記三家注并附編二種》四（台北：鼎文書局，1992年），頁3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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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天下，蝕於詹諸。」²⁰ 對照於同樣是西漢初期的長沙馬王堆「T 形帛畫」，太陽的代表動物也都一樣是三趾烏，但對於月亮的代表動物，《淮南子》就沒有提到兔子。不過再仔細觀察一下「T形帛畫」，

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一隻肥肥的蟾蜍站在月亮上，而兔子則是位居於蟾蜍的斜上方，比例也只有蟾蜍的三分之一左右，構圖上的感覺似乎是以蟾蜍為主，而兔子為輔。若再以動物所代表的意涵而言，蟾蜍不但代表著常壽，如東晉葛洪《抱朴子．對俗卷》提到：「蟾蜍壽三千歲」²¹ ；而且在一些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陶土中，有所謂的蛙形紋，代表蛙類的產卵多、生育多，可能是祈求農作物多產多收的願望，如倪嘉儀、潘潔汶的論文〈蛙崇拜 : 以二元對立論探討原始人生死觀〉²² 中，提到對蛙類的崇拜代表著對生殖的崇拜，也就是母系社會的特色，這反映在代表陰性的月亮，是相當合適的。而反觀兔子所代表的意涵就沒蟾蜍多，能夠取勝的就是它那毛茸茸的可愛外表。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搗藥的形象，在唐宋之後，中國人反而是以兔子做為月亮的主要代表動物。

從以上的分析，我個人同意聞一多所說的中國最早代表月亮的動物是蟾蜍，兔子是後來加入的。但是我們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中國傳說的月兔，到底是照聞一多的理解，是從蟾蜍的音轉而成蟾兔，還是照季羨林和郁龍余的看法，則是從印度文化而來。其實雙方的推論都有理，但是由於缺乏確實的證據，實在很難下一個決定性的結論。

20

楊家駱主編，《新編諸子集成》第七冊《淮南子》，頁289-290。

21

楊家駱主編，《新編諸子集成》第四冊《抱朴子》，頁9。

22 倪嘉儀、潘潔汶，〈蛙崇拜：以二元對立論探討原始人生死觀〉。http://commons.ln.

edu.hk/chin_proj_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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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兔本生故事的演變

再回到糜文開的文章，在他文章的後半段，提到在《大正藏》中有以《六度集經》為首的六則漢譯文獻和一則出現在《大唐西域記》有關月兔的故事。這些故事基本上大同小異，就拿

《六度集經》為例，大意是說一位有德行的行者在山林中修行，

有四隻動物狐、獺、猴、兔常來聽法。後來因山林果子將盡，行者想離開，這四隻動物就分別去找食物來供養這行者，狐、獺、

猴都找到些食物，而兔子卻願意將自己的身體供養行者。行者感動之餘，就決定留下來。而這兔子就是世尊的前世。²³ 有趣的是，這六則漢譯文獻都沒有提到兔子跟月亮的關係，只有《大唐西域記》中，在故事的最後，帝釋為感懷兔子的德行，就將兔子的形象放在月亮上，所以他說：「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輪，傳乎後世。」²⁴ 這也難怪糜文開以為在佛經資料中提到月兔故事的，要晚到七世紀之後。

就漢譯佛經文獻來說，糜文開是對的，但他忽略了梵、巴文獻。在巴利語《本生》No.316，〈兔子本生〉（Śaśa Jātaka）中，描述了世尊曾有一世投生為一兔子賢者，雖然身處畜生道，但也持守善法。牠常教導牠的三個朋友—水獺、胡狼、猴子—要遠離諸惡、

奉行眾善。在某一布薩日，兔子賢者發願說若遇上應供者，願意供養身體，以作為食物。這樣的弘願讓在天界帝釋的座位震動，為了試探兔子賢者的真心，於是帝釋就化身為一婆羅門，到動物住的森林去。水獺和胡狼的供養物都是從別人偸來的，雖然牠們並不認為是偷來的。相對於牠們，兔子賢者則願意犧牲自己的身體來供養這

23 參《六度集經》，《大正藏》冊3，經152，頁13下。

24 參《大唐西域記》，《大正藏》冊51，經2087，頁907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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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兔子賢者就請這行者升起柴火，等這柴火燒旺，兔子就縱身跳入火中。就在這時，柴火頓時不見，兔子反而是落在帝釋的雙手中。為紀念兔子的功德，帝釋就將一座山壓成汁，把汁塗在月亮上，劃成兔子的形象。²⁵另外聖勇（Āryaśūrā）所編寫的梵語《本生鬘》（Jātakamālā），可能是取材自《本生》，跟巴利語的情節就相當類似。²⁶

糜文開的文章中有個表格以說明這七則故事的異同。這個表格做得相當清楚，以三、四十年前的學術研究，能夠將同一故事的不同漢譯本放在一起比對，算是相當先進的研究。文意中的表格在此迻錄²⁷ ，不過他並沒有將巴利語與梵語的文獻包括進來，在底下的表格則加了巴利語《本生》和梵語《本生鬘》，讓整個月兔故事的文獻更完整。

25 V. Fausbøll edited, The Jātaka together with its commentary, Vol. III, pp.51-56。對於整個故事的巴利語翻譯，參莊國彬，〈月亮上的兔子 —巴利文獻中的布施波羅蜜〉

（台北：南山佛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頁109-133。

26 參P. L. Vaidya edited, Jātakamālā, by Āryaśūrā. Buddhist Sanskrit Texts, No.21, p. 30- 36. 英譯參J. S. Speyer, The Jātakamālā, Garland of Birth Stories of Āryaśūra, pp. 37- 45，日譯參干瀉龍祥、高原信一譯《ジャ—タカ．マ—ラ—本生談の花鬘》（東京：講談社，1990年），pp.45-54。

27 參糜文開編譯，《印度文學歷代名著選（上、下）》，頁492-493。在此將糜文開的表格稍做了些修改，如原本分為出處和經名兩欄，在此合併為一欄，及一些文字修改。糜文開在這表格後面提到前六則漢譯文獻難分其時代的先後，所以按照《大正藏》的次序來排列。但在文章的後面，他提到在「佛教文的發展史上，原始的民間故事全是散文，其加入教訓或個人撰寫的，則漸見加入偈文，而用偈文多，

都是比較後起的。」，由此他重新排列這六則漢譯文獻。但很可惜地，他的標準並不正確，有些偈頌反而比長行更早，如《法句經》、《經集》等巴利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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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號經名兔及同伴供養對象供養情形兔犧牲情形

所得結果

本生 (兔為世尊)

⑴ 《六度集經．

兔王本生》²⁸

兔、狐、獺、猴

老年梵志猴索果、狐得麨，獺得魚，兔無得。

兔投火不然。

道士說經，四獸稟誨

。

猴為舍利弗、狐為阿難、獺為目連

。

⑵ 《雜寶藏經．

兔自身燒供養大仙緣》²⁹

獨兔無伴仙人天旱無食

，仙人欲行。

兔投火死。

釋天感而降雨

，仙人得五神通。

五通仙為舍衛國六通阿羅漢

。

⑶ 《百緣經．兔燒身供養大仙緣》³⁰

兔王與諸兔

波羅奈國仙人

天旱無食

，仙人欲行。

兔投火死。

天雨妙花覆兔

，收兔骨起塔供養。

仙人為舍衛國拔提比丘。

⑷ 《本生鬘論．

兔王捨身供養梵志緣起》³¹

兔王與諸兔

聽兔說法的梵志仙人

天旱無食

，仙人欲行。

兔投火死，梵志亦投火死。

帝釋建塔供養

。

仙人為彌勒。

⑸ 《本緣經．兔品》³²

兔王與諸兔

聽兔說法之婆羅門

天旱無食

，仙人欲行。

兔投火死，婆羅門投火死。

帝釋建塔供養

。

28《大正藏》冊3，經152，頁13下1。

29《大正藏》冊3，經153，頁64下25。

30《大正藏》冊3，經154，頁94中3。

31《大正藏》冊4，經200，頁221中15。

32《大正藏》冊4，經203，頁454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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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

號經名兔及同伴供養對象供養情形兔犧牲情形

所得結果

本生 (兔為世尊)

⑹ 《生經．兔王經》³³

兔王與諸兔

仙人寒冬無食

，仙人欲行。

兔投火死，仙人絕食死。

兔王生兜術天

，仙人處兜率天。

仙人為定光佛

，諸兔為諸比丘。

⑺ 《大唐西域記．三獸窣堵波緣起》³⁴

兔、狐、猴

帝釋所化老夫

猴採果、狐得鯉，兔無得。

兔投火死。

帝釋寄之月輪

，後人建塔。

⑻ 巴利語《本生．兔子本生》

兔、狼、獺、猴

帝釋所化婆羅門

猴索果、狼得酪，獺得魚，兔無得。

兔投火

，火化成帝釋的雙手

。

帝釋將兔形象置於月上。

猴為舍利弗、狼為目連、獺為阿難

。

⑼ 梵語《本生鬘．兔子本生》

兔、狼、獺、猴

帝釋所化婆羅門

猴索果、狼得酪，獺得魚，兔無得。

兔投火

，火化成帝釋的雙手

。

帝釋將兔形象置於月上。

猴為舍利弗、狼為目連、獺為阿難

。

那麼在印度，月兔故事的流傳情形又是如何呢？雖然梵語有 Śaśin（具兔者）這一詞代表月亮，但是我們在一般的印度神話，如

《摩訶婆羅多》（Mahābhārata）、《羅摩衍那》（Rāmāyaṇa），或寓言故事，如Hiopadeśa、Pañcatantra等，都沒有提到月兔的傳說。³⁵ 目

33《大正藏》冊4，經206，頁518上。

34《大正藏》冊51，經2087，頁907中。

35 唯一兔子跟月亮沾有一點點關係的故事是在Pañcatantra第三編第一個故事，大象與兔子。故事描述一群兔子住在名為月湖的湖邊。一天一大群大象要到湖邊喝水。

兔子怕大象毀了他們的住處，兔子領袖就佯稱這月湖是由月神所管轄的，不可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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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能找到最早的印度文獻，就是在佛教的本生故事，如在十九世紀，Timothy Harley所編寫的Moon Lore（《月亮傳說》）中，就提到印度的月兔故事是起源於佛教文獻。³⁶ 以目前所見的巴利語《本生》而言，共收編了五百四十七個故事，分為二十二品，其架構是以偈頌的多少來編排，如第一品為包含一偈的故事，第二品為包含兩偈的故事，到最後一品為大品，每個故事的偈頌都很長，如最後一個本生故事是包含了七百八十多個偈頌的故事。³⁷ 這樣的編排方式是無法顯示那一則本生較受歡迎，因此我們需要再看看其他的文獻。同屬於巴利語藏經《小部》（Khuddaka Nikāya ）的《行藏》

（Cariya-piṭaka），共收錄了三十五個本生故事，每個故事的偈頌都不長，大都在二十頌之內，最長的也只有五十八個偈頌而已。其架構分為三品，包含了七個波羅蜜。第一品為布施波羅蜜

（dānapāramitā），收編了十個本生故事。³⁸ 就我的觀點，這十個故事的排列方式是以布施的淺深程度為標準，一則相當著名的本生故事，須大拏太子的故事，一般認為是財布施的極致，除了身上所有的財物外，連妻子、兒女都能布施。³⁹ 但是這則本生編排在《行藏》布施波羅蜜第九個故事，而最後一個故事才是〈兔子本生〉。或許是因為故事中兔子以身供養的行為，所以《行藏》的編纂者認為

次，因而化解了兔子窩之危。

36 Timothy Harley, Moon Lore, 1885. pp. 60-68. at sacred-texts.com, http://www.sacred- texts.com/astro/ml/ml08.htm （ 2013 年 9 月 10 日）。 Harley 也提到墨西哥和南美的 Tezcucan也有月兔的傳說，但並沒提到細節。頁66。

37 參《本生經》No. 547, Vessantara Jātaka, Fausbøll, V. edited. 1877. The Jātaka together with its commentary. Vol.I-VI. London: PTS. Reprint 1962. VI, pp. 479-593.

38 關於《行藏》的中文翻譯，參莊國彬，〈談《所行藏經》的布施波羅蜜〉，《圓光佛學學報》第十六期（中壢：圓光佛學研究所），2012年。

39 參《本生經》No. 547, Vessantara Jātaka，《本生鬘》（Jātakamālā），No. 9，漢譯經典有《六度集經．須大拏經》, No. 152, 7c、《菩薩本緣經．一切持王子品》, No.

153, 57c、《太子須大拏經》, No. 171, 41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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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布施的極致。另外聖勇所編的梵語《本生鬘》只編寫了三十四個故事，而〈兔子本生〉也被編排在第六個故事中。而在漢譯文獻方面，這則本生出現在六種漢譯文獻中，在某個程度也說明了它受歡迎的程度。最後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著玄奘在印度遊歷中，在婆羅痆斯國附近見到有座塔，是為三獸窣堵波。就是將這

〈兔子本生〉中兔子的朋友猴、狐、獺設置一紀念塔，而兔子已成佛了，所以沒放在這紀念塔中。⁴⁰ 從這紀念塔的設立，更加說明了這故事在印度流傳的程度。

至於為何六則漢譯文獻的故事都沒有描述兔子和月亮的關係，

由於文獻不足的關係，到目前也不清楚。我的推論是或許是因為在印度語言本身已有「具兔者（梵：Śaśin/ 巴：Sasin）」代表月亮，因此在早期的兔子本生故事中並不需要特別跟月亮連上關係，而巴利語《本生》和梵語的《本生鬘》最後一段提到帝釋感懷兔子的德行，將它的形象畫在月亮上，恐怕是較後期才加上去的。而漢譯或許是從較早期的傳本翻譯過來的，所以在最後一段就沒有提到跟月亮的關係。雖然〈兔子本生〉早在三國時期就已翻譯，而且有多達六種漢譯，但都由於沒有描述月亮的兔子形象，因此，中國的月兔應還是以中國文化為主。而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中雖然有提到月兔傳說，但似乎在中國的影響不大，除了少數書籍，如唐道世所編《法苑珠林》⁴¹ 、或南宋行霆撰的《重編諸天傳》⁴² 、明陳實編，姚舜漁重輯《大藏一覽》⁴³ 等佛教的類書引用到這樣的故事外，我們幾乎很少看到有其他人引用過。所以中國人印象中的月兔，應還是中國神話的兔，並不是佛教本生的故事。

40 參《大唐西域記》，《大正藏》冊51，經2087，頁907中。

41《法苑珠林》，《大正藏》冊53，經2122，頁780上。

42《重編諸天傳》，《卍續藏經》冊88，經1658，頁434上。

43《大藏一覽》，《嘉興藏》冊21，經B109，頁524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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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結語

雖然本文論證了糜文開認為月兔的故事是從中國傳到印度的推論是錯的，但是糜文開的文章在這一問題的研討上，畢竟是開創之作，本文只是承接著這問題，再輔以更多的文獻進行討論。至於月兔故事最初是否從印度傳到中國，還是中國本有的，以本文的研究，也還無法確定。若照季羨林的看法，月兔傳說是來自印度，而且是早在先秦就有了，因為楚辭中就有印度文化的影響。而照聞一多的說法，月兔是個美麗的錯誤，因為中國神話中，代表月亮的動物是蟾蜍，而蟾兔只是一音之轉。⁴⁴ 但是，即使佛教的〈兔子本生〉翻譯到中國，但六則漢譯本生都沒提到兔子和月亮的關係，因此月兔的本生故事在中國並沒有廣為流傳。中國的月兔似乎還是照著中國的傳說在搗藥，而不是代表著佛陀過去世的德行。

雖然本文並沒有辦法解決中國月兔故事的起源，不過藉著這樣的研究，起碼可以讓大家了解月亮上的兔子不只是會搗藥，從佛教的角度，它也代表了佛陀過去世所修的布施波羅蜜的功德。

( 收稿日期：民國 1 0 3 年 7 月 7 日；結審日期：民國 1 0 3 年 9 月 2 日 )

44 以筆者個人主觀的看法，認為聞一多的見解較合理，理由除了聞一多所說的蟾蜍和蟾兔一音之轉外，月亮上的陰影，在某個角度看起來的確有點像兔子長長的耳朵，所以不止印度人，古代中國人或許也覺得是兔子（當然還有墨西哥和南美的 Tezcucan人）。而季羨林的看法，只是間接證據，缺乏直接證據。不過以上的想法也沒有確切的證據，只能以注解的形式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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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一、藏經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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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唐西域記》，《大正藏》冊51，經2087。

8. 《法苑珠林》，《大正藏》冊53，經2122。

9. 《重編諸天傳》，《卍續藏經》冊88，經1658。

10. 《大藏一覽》，《嘉興藏》冊21，經B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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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莊國彬，〈談《所行藏經》的布施波羅蜜〉，《圓光佛學學報》第十六期。中壢：圓光佛學研究所，2010。

7. 莊國彬，〈月亮上的兔子—巴利文獻中的布施波羅蜜〉，收於蔡奇林等編譯。《從修行到解脫——巴利佛典選集》。台北：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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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兔故事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