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找到結果。

三、吉朋與古典研究傳統

吉朋是在洛桑期間開始接受正規的古典學術訓練,之後持續保持對 古典學術的興趣,並隨時注意古典研究的動態。他通常會參照近代學者 的註釋來閱讀古典文本,以求確實瞭解;耳濡目染下,他學會了一些文 字考訂的方法,並曾嘗試實際的考訂練習。

1758 年,吉朋在撰寫《論文學研究》時曾參考古今批評家的說法,

提出一套「批評」(criticism)理論,「批評乃是對作品與作者作出評斷 的一種技藝:評斷其所言是否正確;其所言是否適當;其所言是否屬 實」。文本批評涵蓋三類工作:第一類需要文法、語言、手稿的知識、

要能區辨假定的與真實的表現、或讓訛誤的文句恢復原意,是「文法家」

的工作;第二類包含全部演說術與詩藝理論,屬於「修辭家」的專長;

第三種是探究事實的情境與真相,乃是「歷史家」的職事。115這三種不 同性質的批評工作,吉朋都嘗試練習過。

吉朋在年輕時實際練習過文字考訂工作。他在《自傳》中提到,早 年讀羅馬史家李維的史著時,曾遇到一些文句上的難題,而嘗試進行考 訂。1756 年 8 月,他研讀李維《羅馬史》,進行到第 3 卷 44 節時,讀 到迦太基戰敗後與羅馬簽訂亡國條約之時,迦太基的落難英雄漢尼巴

(Hannibal, 247-183/2 B.C.)對子民發表的一篇演說,對演說詞中的一句 話感到困惑:

瀏覽李維《羅馬史》(第3 卷 44 節)時,我被漢尼巴一篇演說中的 一句話打住,無論如何強解,這句話與他的性格或言論都難以調 和。對此,歷來註釋家們或假裝沒看見,或坦承其疑惑。我不經意 發現,只需改動一個字母,亦即把 “odio” 改為 “otio”,文意即豁 然貫通。116

115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46-47.

116 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 78.

吉 朋 讀 到 的 李 維 原 文 是:“Nec esse in vos odio vestro consultum ab Romanis credatis.” 意思是:「不要相信,羅馬人〔當他們剝奪你們的武 力,並禁止你們對外國戰爭時〕意在藉此促進你們的苦難(odio)。」

這段文字前後文意無法連貫,歷來古典學者都不得其解。但吉朋發覺只 要 將 其 訂 正 為 “Nec esse in vos otio vestro consultum ab Romanis credatis”,意即「不要相信,羅馬人〔當他們剝奪你們的武力,並禁止 你們對外國戰爭時〕意在藉此促進你們的安寧(otio)」,則整個文意就 完整、豁然貫通了。117

年輕的吉朋完美地解決了一個陳年的古典問題,不禁對自己的學術 功力感到自豪。他希望這個發現能夠得到較客觀的學術認定,在年輕人 的虛榮心驅使下,就寫一封信向法國巴黎大學教授克雷維業請教。克雷 維業是「古典學者羅林(Charles Rollin, 1661-1741)的門生,出版過一 部有價值的李維全集」,他「快速、有禮貌地回了一封信,稱讚我的聰 慧,且接受我的臆測」。118吉朋的考訂後來得到學界的認可與接納,現 代拉丁文版的李維《羅馬史》即依此發現訂正。

吉朋雖然練習過「文本考訂」的實務,具備成為批評家的潛力,但 他在少年時期就對自己是否適於從事純語言的研究有所質疑,曾說:「即 使我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仍必須以英文來闡釋原典的思想,這種即興 式的理解必比不上專家學者的精緻翻譯。」119相對地,他對「歷史考證」

之學就顯得更有自信。吉朋對如何正確詮釋古典作品,有一套言之成理 的理論:古典作品必須放回其產生的歷史背景或脈絡,其真正的涵義才 能解讀。他解釋說:

吾人處在不同地方,在不同時代,若不能把自己放在與希臘人與羅

117 這個文句的譯文乃參考克雷維業的解釋,參見 Edward Gibbon, “M. Crevier to Mr.

Gibbon, 7th August, 1756,” in The Miscellaneous Works, vol. 1, pp. 434-435 n.

118 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p. 78-79. 吉朋的原信已軼失,克雷維業的回信收入吉 朋文集,見Edward Gibbon, The Miscellaneous Works, vol. 1, pp. 433-435.

119 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p. 31-32.

馬人的相同視界,必然看不到那種種的美。唯有對其情境與習尚擁 有詳盡的知識,才能致此。從某些評註蒐羅到的皮毛概念與貧乏知 識,僅能協助吾人捕捉到比較淺顯、表面的美:吾人會錯過其作品 中所有的雅緻、所有的優美。……對古代的熟悉,乃是對古人著作 唯一真正的註釋。120

只有熟悉古代歷史,培養一種設身處地的態度,才能以古人的眼光來看 待古典,掌握古典的真意。「我們若對羅馬人的歷史、政治與宗教,古 義大利的地理,奧古斯都的性格,及他跟元老院與人民間的特殊關係等,

缺乏完整的知識,就不可能瞭解味吉爾作品的旨意、技巧及其實際的美 感。」121

吉朋曾以這種態度來詮釋拉丁詩人味吉爾田園詩的寓意。味吉爾是 奧古斯都時代的詩人,其著名的《農事詩》(Georgics)極力歌詠義大 利鄉村生活的優美,讀之易在人們心中激起一種愉快的感受。但吉朋主 張這並不是一篇尋常的抒情詩,因「詩人胸中懷有一個同樣尊貴、崇高 的意圖」。122味吉爾的詩篇有何寓意?吾人須回歸奧古斯都時代的歷史 情境,才能獲得恰當的解讀。

西元前 31 年,奧古斯都在內戰中獲勝後,面臨艱巨的國家重建工 作,尤其是軍隊的復員問題。在長期內戰期間,羅馬軍隊人數大增;如 今國家已回復和平,一些軍隊必須復員歸農,以減輕政府養兵的負擔。

但是,羅馬軍人已經習慣於行伍的生活,如何讓他們再適應、接受農村 的靜態生活,是一項棘手的工作。吉朋指出,在西元前 80 年,蘇拉

(Sulla, c. 138-78 B.C.)掌權時曾有過發放土地給退伍軍人,希望戰士 歸農,卻完全失敗的先例:「這批戰士……很快就對靜態的生活感到厭 倦,不屑於以汗水賺取只要流點血就可以獲得的生活。他們隨即揮霍掉 新得的地產,而眼見除了一場內戰之外不能指望重獲財富,他們立即強

120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25-26.

121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30-31.

122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35.

力捲入卡提連(Catiline)密謀中。」123奧古斯都在戰後面臨到類似的困 境,他要如何才能說服戰士們解甲歸農,而可不重蹈蘇拉的覆轍呢?

這位皇帝想到了他的友人味吉爾,希望能運用這位詩人「和諧的抒 情詩,讓這群不遜的軍人甘心安於新環境」。經過長期的內戰,羅馬農 村受到嚴重的破壞,鄉民生活絕非一幅詩情畫意的景象。但味吉爾創作

《農事詩》,極力歌詠「平和的鄉民種種純真的快樂」,目的不是在教 導士兵們基本農事,而是刻意地「經過計算」,欲以「感人的描述」激 發士兵去領會鄉村生活的美好。124就此而論,吉朋結論說,味吉爾不能 再被視為描述鄉野生活的一般作家,而是「另一個奧菲斯(Orpheus),

創作這抒情詩只是為了去除這群野蠻人的兇狠性格,使其結合在和諧的 社會紐帶之中」。125奧菲斯是希臘神話人物,乃謬思之子、豎琴的高手,

據說其琴聲高妙,可以迷住野獸,甚至感動木、石。在神話中,他隨阿 果斯(Argos)城邦的英雄出征,曾以優美歌聲吸引住阿果斯的英雄,抗 拒了女妖賽倫(Siren)美妙歌聲的誘惑。126吉朋把味吉爾的詩篇比作是 奧菲斯的琴聲,意欲吸引戰士歸田,脫離戰爭的誘惑。

吉朋還以類似的方法為羅馬史家波力比烏斯(Polybius, c. 200-c. 118 B.C.)的可信度進行辯護。波力比烏斯《歷史》(History)卷 3 第 22 節 載有羅馬與迦太基間的第一次締約,並詳細地交代條約內容。127波力比 烏斯記述的條約有幾個疑點,令歷史家感到困惑。其一,他說條約是在 羅馬推翻王政後魯西烏斯.布魯塔斯(Lucius Junius Brutus)與馬可仕.

霍拉西烏斯(Marcus Horatius)擔任首任執政之年(509-508 B.C.)簽定,

但霍拉西烏斯是在布魯塔斯死後才擔任執政。其二,條約中稱安迪亞

123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39-40.

124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41-42.

125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44.

126 有關奧菲斯的故事,參見 M. C. Howatson & Ian Chilvers, eds., Oxford Concise Companion to Classical Literature, pp. 385-386, 497, “Orpheus” and “Sirens” 條。

127 關於這個條約的內容,見 W. R. Paton, trans., Polybius: The Historie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2), book 3, c. 22.

(Ardea)、安提姆(Antium)和泰拉辛尼亞(Terracinia)等族是羅馬

「屬民」(波力比烏斯原文作 “Latinis qui sub ditione erunt” 128),實際 上三者當時只是「盟邦」(socii)而已。其三,條約提到羅馬的海軍,

但羅馬要到第一次布匿克戰爭(First Punic War, 264-241 B.C.)時,即布 魯塔斯擔任執政後250 年,才開始建造戰艦,成立艦隊。129

法國歷史懷疑論者波福(Louis de Beaufort, 1703-1795)曾經拿這些 矛盾來否定這個條約的真實性,甚至進而全面質疑羅馬早期歷史的真確 性。130但是,吉朋相信這個條約的真本當時確實是典藏在羅馬,波力比 烏斯的敘述應是有所本。果若如此,則上述矛盾應如何解釋?針對這些 問題,吉朋應用了批評的藝術,透過文本或歷史的考證來討論波力比烏 斯所敘述條約的真假問題,以回應波福的質疑。

關於第一個問題,吉朋主張羅馬與迦太基的「締約日期」與「條約 內容」應分開討論。他堅持此條約締約年代與布魯塔斯擔任執政時間相 吻合,而條約內容則接近波力比烏斯所述。吉朋引證史家李維之說,指 出羅馬與外國締結正式條約(foedera)時,係由祭司團(feciales)兩名 祭司祝聖並簽字,而非由執政。131波力比烏斯此處引述者並非條約的原 件,而是當時的古史專家的傳譯本。132但古史專家在解讀這個文件時,

吉朋推測,並未考訂清楚事實,率爾認定兩位簽字者是羅馬執政,並以 為就是布魯塔斯和霍拉西烏斯,因兩人是同代的羅馬政要,儘管後者當

128 見 Polybius, Historiarium libri qui supersunt. J. Gronovius emendavit. Gr. And Lat.

(Amsterdam, 1670), vol. 1, book 3, p. 246. 吉朋的藏書目錄中有此一希臘文與拉丁文對照 本,見Geoffrey Keynes, The Library of Edward Gibbon, Second Edition, p. 227. 他在此處 使用的有可能即是這個版本。

129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53.

130 Louis de Beaufort, Dissertation sur l’Incertitude des cinq premiers Siecles de l’Histoire Romaine (Utrecht, 1738-1750).

131 Livy, History of Rome (London: J. M. Dent & Sons, 1926), book 9, c. 5.

132 波力比烏斯在書中指出,條約原件是以古拉丁文寫成,而「古拉丁文與近代拉丁文相去 甚遠,雖經過專家多方努力,也僅能部分地弄清楚」。因此,波力比烏斯也只是「盡我

132 波力比烏斯在書中指出,條約原件是以古拉丁文寫成,而「古拉丁文與近代拉丁文相去 甚遠,雖經過專家多方努力,也僅能部分地弄清楚」。因此,波力比烏斯也只是「盡我

相關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