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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為古典學術而辯

吉朋在1761 年出版《論文學研究》,目的是要為古典研究的價值進 行辯護。此時,青年吉朋何以要挺身為古典學術而辯?原來,當吉朋潛 心古典研究時,歐洲學風已經發生重大變化。自17 世紀以來,歐洲學界 革 新 知 識 探 索 方 法 , 探 索 對 象 也 從 古 典 轉 向 自 然 , 在 「 自 然 哲 學 」

(Natural Philosophy)上──主要是數學、物理學與天文學──有突破 性成就。自然哲學由是躍升為新的顯學,而埋首故紙堆的古典學術則漸 受到冷落。在18 世紀中期,伏爾泰觀察到此一變動說:「今日,這種考 訂工作已不再那麼需要,業已讓位給哲學的精神了。」89在啟蒙聖地的 法國,古典學術的處境似乎更困難。吉朋抱怨說:

在法國……希臘與羅馬的學問與語文,橫遭一個哲學的時代所忽 略。這類學術的守護神皇家銘刻與藝文學院,被降為巴黎三個皇家 學院中地位最低者。卡紹本(Isaac Casaubon, 1559-1614)與利比西 烏斯的後繼者們,則被鄙視地冠以「學究」(Erudits)此新稱號。90 1756 年與 1757 年間,吉朋正積極投入古典閱讀,對古典學術懷抱熱情,

堅信其知識價值。他不滿古典學術的遭遇,遂發出不平之鳴:「我企圖 以自己作實例……證明古典研究可以磨練和展現各種心智能力。」91

吉朋寫《論文學研究》,據其自傳,表明要與啟蒙哲士達冷柏(Jean Le Rond d’Alembert, 1717-1783)針對古典學術問題進行一次對話。1751 年,狄德羅(Denis Diderot, 1713-1784)與達冷柏主編的《百科全書》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首卷問世,達冷柏寫一篇〈導論〉(“Discours preliminaire a l’Encyclopedie”),闡述其著作精神與知識架構。哲學家培根曾提出一種

89 Voltaire, “Men of Letters,” in Diderot & D’Alembert, Encyclopedia: Selections, 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Nelly S. Hoyt & Thomas Cassirer, p. 248.

90 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 95.

91 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 96.

知識論,將人的心智能力分為「記憶」、「想像」與「推理」三個層次,

並對應這三種能力,把知識分為「歷史」、「藝術」與「哲學」三大領 域。92達冷柏循培根知識分類理念,在〈導論〉中將文學界分為「學者」、

「藝術家」與「哲學家」三類。他發現這三類文人各有專長,並無共同 之處,卻常彼此相輕:學者恆輕視詩人與哲學家,以其所著為無事實依 據之空話,相對地,「詩人與哲學家……鄙視學者為一群可憐蟲,只想 到 堆 積 而 不 懂 得 品 賞 , 把 最 下 等 與 最 貴 重 的 紋 章 全 無 徵 別 地 堆 在 一 塊」。93

達冷柏考察人類心智的成長程序,主張學術的演進會循著一個自然 的歷程:起始於「博學」,繼之以「藝文」,完成於「哲學」。94近世 歐洲學術的發展正符合這個歷程。古典時代結束之後,古人遺留的學問 漸遭到遺忘,科學與藝術原理隨之流失;直到文藝復興運動,達冷柏指 出,人們方擺脫「野蠻狀態」,心智重新獲得活力,四處都出現「啟 蒙的再生」。95但在當時,人們依其心智狀況容易就導向本於「記憶」

的學問,如「語言」與「歷史」:

剛脫離野蠻時,人們發現自己的心智尚處於幼稚階段,雖渴望累積 觀念,但因心智長期處於懶散狀態,尚無能力取得較高層次的觀念。

而在所有心智能力中,最先開發的是記憶,因其最容易得到滿足,

而藉其協助取得的知識也最容易建立。96

而此時適有古代典籍的發現,人們遂自然地投入古典研究領域:

他們以為只須閱讀,即可變得有學問;而閱讀遠比理解容易。於是,

他們全無徵別地狼吞虎嚥所有古人留下的著作。他們翻譯、作註解,

92 Francis Bacon, 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G. W. Kitchin, p.

69. 參見傅偉勳,《西洋哲學史》,頁 256。

93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trans.

Richard N. Schwab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 pp. 51-52, 55-56.

94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0.

95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p. 61-62.

96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3.

並出於感激而開始崇拜之,雖尚不了然其真價值。97

這樣產生了一批在達冷柏看來是炫學、自大的「博學之士」。他們「浸 淫於各種古典語言,寖至輕蔑自己的語言;他們博曉古人種種事物,然 對其幽雅精緻處卻不甚了了;他們的虛榮、炫學導致如此自大」。98

達冷柏在〈導論〉中對古典學者多所嘲弄。他嘲笑這些人「驕傲地 從事一種困棘的、常是可笑的、有時是野蠻的學問,還引以為榮」。99他 暗諷古典研究乃是一種最低層次的知識探索:「記憶包含吾人所有知識 的基本材料,學者的著作經常提供各種素材,給哲學家與詩人來鍛鍊其 智能。」100他聲稱過去那些著名的古典學者如今已不再受到尊榮:「今 日,鄙視他們被認為是一種正當的作為;實際上,許多人還以此為傲。」

這 個 時 代 「 似 乎 是 嘗 試 以 吾 人 的 輕 蔑 , 來 懲 罰 這 些 學 者 的 過 度 自 負;……而當把這些偶像踩在腳下時,吾人似乎希望使其連名字都被遺 忘」。101

對古典學術命運的如此起落,吉朋相當感慨:「那個時代,人們覺 得研究、尊崇古人是一種高尚成就;這個時代,人們卻以為忽視、輕賤 古人比較安然與文雅。」102吉朋有意替古典學術討公道,乃於1758 年 3 月動筆寫作《論文學研究》。這本書原是針對法國文化界而寫,故原本 是以法文寫成,之後才譯成英文。他在書名中使用了「文學」(littérature)

一詞,實際上是指謂「古典學術」或「博學研究」(Erudition)。

《論文學研究》一開始就指出學術猶如時尚,常隨時代而變動:希 臘化時期是邏輯與形上學,羅馬共和時期是政治與修辭學,奧古斯都時 代是歷史與詩,羅馬帝國晚期是文法學與法學,13 世紀時是士林哲學,

近代則是古典文學。這些學問「都曾經各領過風騷,也都先後遭到輕

97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3.

98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3.

99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4.

100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56.

101 Jean Le Rond d’Alembert, Preliminary Discourse to the Encyclopedia of Diderot, p. 64.

102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6.

蔑」,103但吉朋主要是關注「古典學術」的近代命運。1453 年君士坦丁 堡陷落後,古典學者星散;後來,佛羅倫斯麥迪奇家族(the Medici)提 供贊助,重新匯集學者,才促成文藝的復興,將「荷馬和西賽羅傳布到 亞歷山大所不知之地,與羅馬未曾征服的國度」。104古典學術由是逐漸 開展,而在路易十四的法國達到顛峰。當時,法國學界受笛卡爾哲學的 啟迪,精進了古典考訂的方法,樹立了新學風;另一方面,路易十四也 獎掖學術,贊助成立幾個學會,包括被吉朋視為古典學術守護神的「皇 家銘刻與藝文學院」。一時之間,法國古典學者輩出,包括博蘇(René Le Bossu, 1631-1680)、布瓦羅(Nicolas Boileau-Despreaux, 1636-1711)、

拉賓(René Rapin, 1621-1687)與布魯莫(Pierre Brumoy, 1688-1742)等 人,都致力「向社會宣示古典文學的價值」。105

然而,好景不常。吉朋發現從這時期起古典學術開始步入衰運。隨 著自然哲學的興起,古典學術相形失色:「今日,自然哲學與數學登上 王座:其姊妹學問伏撲在它們跟前,屈辱地鍊在它們車後,被奴隸般地 驅使來點綴其勝利。」106 1690 年代至 1730 年代,西歐學界爆發一場文 化論戰,史稱「古今之爭」(Quarrel of the Ancient and the Moderns)或

「書籍之戰」(Battle of the Books),爭論古學與今學之優劣。107在這 場論戰中,吉朋說,古典學術遭到致命的一擊。當時,「今人派」陣營 出現一批厲害的能手,如泰拉松(Jean Terrasson, 1670-1750)嚴謹的邏 輯,封騰內爾(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1657-1757)精密的哲

103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2-4.

104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5-6.

105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10. 吉朋在《自傳》中點出,這個 學會是「皇家銘文與紋章學院」,Edward Gibbon, Autobiography, p. 93.

106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4-5.

107 有關「古今之爭」,詳見 Richard F. Jones, Ancients and Moderns: A Study of the Rise of the Scientific Movement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Gloucester, Mass.: Peter Smith, 1961, 1975); Joseph M. Levine,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History and Literature in the Augustan Ag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1).

學,拉摩特(Antoine Houdar de la Motte, 1672-1731)絕妙、適當的風格,

以及聖.海亞新特(Thémiseul de Saint-Hyacinthe, 1684-1746)直爽的嘲 弄。108他們協力對古人發動猛攻,寖至「把荷馬貶低到與夏培林(Jean Chapelain, 1595-1674,法國詩人)之流的同等地位」。109面對這種攻 擊,吉朋抱怨說,「古人派」的回應卻流於「瑣碎」,充滿「偏見、

謾罵與吊書袋」。這不但無助於護衛古典,反而對其造成傷害,因「嘲 弄 雖 是 全 衝 著 古 人 派 而 來 , 然 古 人 ──這 次 爭 論 主 題 ──卻 連 帶 遭 殃」。110

《論文學研究》意在駁斥達冷柏之輩對古典研究的輕蔑。吉朋承認 說,一個具備獨立思考能力與活潑想像力的人,不可能喜好一種僅靠記 憶的學問。但在他看來古典學術絕非只是記頌之學,而和其他學問一般 能磨礪人的各種智能。吉朋考察近代的「才智之士」,發現許多人完全 投入古典研究,有更多人曾鼓勵、雖未深入耕耘,但是「他們幾乎無人 曾經鄙視之」。義大利科學家卡西尼(Giovanni Domenico Cassini, 1625- 1712)在天文發現成名前,曾浸淫於古代占星術;著名科學家牛頓(Isaac Newton, 1642-1727)並不避諱去考訂古代的紀年系統;法國學者賈申迪

(Pierre Gassendi, 1592-1655)曾探究伊比鳩魯(Epicurus, 341-270 B.C.)

的著作,為其思想辯護;日耳曼學者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von Leibnitz, 1646-1716)則擱置了歷史研究,改研究古代數學,考訂 5 世紀 數學家卡培拉(Martianus Minneus Felix Capella)的著作。111

108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11. 有關泰拉松、封騰內爾、拉摩 特與聖.海亞新特等人對希臘文學的批評,參見Joseph M. Levine, The Battle of the Books:

History and Literature in the Augustan Age, pp. 140-145.

109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 11. 此處,吉朋指的應是 1714 年 聖 .海亞新 特發表 的 “Dissertation sur Homère et sur Chapelain” 一文,此文收入 Thémiseul de Saint-Hyacinthe, Chef d’oeuvre d’un inconnu (Amsterdam, 1714).

110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11-12.

111 Edward Gibbon, An Essay on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pp. 13-14. 按:牛頓在晚年出版了 The Chronology of Ancient Kingdom Amended (London, 1728)一書;賈申迪在 1647 至 1655 年 間,寫有論伊比鳩魯哲學的三大論著:De vita et moribus Epicuri (1647)、Animadversiones

在近代學者中,吉朋指出,笛卡兒(Rene Descartes, 1596-1650)是 少數完全投入自己的哲學、並鄙夷其他學問的學者。至於其他學者,則 或多或少都曾從事古典研究,並從中獲得學問上的益處。荷蘭學者葛羅 修斯(Hugo Grotius, 1583-1645)即因「通曉全部的古代知識」,遂能「揭 開古代神諭,打擊無知與迷信,減緩了戰爭的災難與恐怖」。他在國際 法經典《論戰和之法》(De Jure Belli ac Pacis, 1625)中的論述,顯然

在近代學者中,吉朋指出,笛卡兒(Rene Descartes, 1596-1650)是 少數完全投入自己的哲學、並鄙夷其他學問的學者。至於其他學者,則 或多或少都曾從事古典研究,並從中獲得學問上的益處。荷蘭學者葛羅 修斯(Hugo Grotius, 1583-1645)即因「通曉全部的古代知識」,遂能「揭 開古代神諭,打擊無知與迷信,減緩了戰爭的災難與恐怖」。他在國際 法經典《論戰和之法》(De Jure Belli ac Pacis, 1625)中的論述,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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