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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蘭:本真的共存作為政治世界的協同行動

第三章 政治世界的共存

第三節 鄂蘭:本真的共存作為政治世界的協同行動

(一) 人的境況

鄂蘭承繼了海德格的世界概念,並標示著世界的主要特性為:持久性與共 同性。在鄂蘭的思想脈絡下,世界至少具有下述具體意涵:首先,世界具有最 為物質性的一面141;其次,它意指不怎麼顯然的、穩固持久的人類建制,例如國 家、教會;此外,她也把美國共和的奠基和憲法的制定理解為這種世界的建構142。 她 有 時 也 認 為,藝 術 作 品 是 所 有 事 物 中 最 具「 世 間 」(worldly)特徵之物,

因為它們具有獨特的持久性。她歸之於藝術作品的「潛在的不朽性」並非單純地 只是自然意義下的延續問題,毋寧說,當她在文化背景下談到「持久性」之時,她

140 Philip Rieff, The Theology of Politics: Reflections on Totalitarianism as the Burden of Our Time, in Journal of Religion 32 (April,1952) p.120.

141 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 95.

142 Hannah Arendt, On Revolution, p. 175, 182, 22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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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意指的是因為美而適於保存,並在未來的世代傳承下去。總的來看,她所理解 的「世界」大部份成份可以歸結在文 化 這 一 標 題 之 下143:「……很顯然地,是 藝術而不是技術為她提供了模型,而她所展望和重視的這個世界,顯然更多的是 一個文化客體和文化環境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工程技術的世界。」144

「世界」與「自然」相對立。「世界」是人類行動生活(vita activa)——勞 動、製作、行動——的場域。工作的產物構成了世界,世界的持久與穩固依賴 於工作的活動。在這個由持久物所構成的世界裡,我們勞動以維繫自然生命所 需,但身體的勞動所產出的,是一種消費品,並不具穩定性,它總是不斷出現,

不斷消失;不同於消費品的不斷變動,我們對於工作所產出的使用物,有著熟 悉感、親近感。這讓我們聯想到海德格所言,此有對周遭世界的熟悉感,但不 同於海德格,鄂蘭更強調對於世界熟悉性的依賴;這個世界除了勞動所產出的消 費品與工作所產出的使用物之外,還包括行動(言與行)的產物,它們一起構成 了人際關係和人類事務的架構。所以,人造性是世界的特性,與人之生物性生命 所屬的自然環境相對立。鄂蘭的自然觀很大程度上歸因於古希臘人,在希臘人看 來,自然是生死、盛衰的無盡循環。所以,如果人們要成其為人,他們就需要一 個他們自己的世界,以對抗「原始自然的極度中立性,它的不可阻擋的基本力 量……會迫使他們以他們自己的生物運動循環無情地輪迴。」145人類世界首先提 供的是穩定性,與不斷變化的自然環境不同,房屋、人造物和制度的人為世界提 供了個體生命藉以能夠展現和獲得意義的背景146︰「世界中的事物具有穩定人 類生活的功能……人們……能夠通過與同一條椅子和同一張桌子的關係,重獲他 們的同一性,即他們的身份。」147世界的穩定性和熟悉感是個體生命與意義獲得的

143 Canovan, Hannah Arendt: A Reinterpretation of Her Political Thought , p. 109.

144 Canovan, Hannah Arendt: A Reinterpretation of Her Political Thought , p. 109..

145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137.

146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97 ; Arendt, Men in Dark Times, p.11.

147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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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換言之,個體生命的展現與意義的獲得,並非透過海德格所言,處身於世界 的無家可歸之可怖性,而是在穩定的人類世界中,讓人的獨特性或個別性透過言 與行展現。世界位於人類之間(in between),它「把我們聚集在一起,同時又防止 我們彼此競爭。」共同生活於世界,這在本質上就是說一個事物世界存在於那些共 同擁有它的人們之間,就像一張桌子位於那些圍繞它而坐的人們中間;世界如同 一切中間物 (in-between)) ,它在連繫著人們的同時,又分開著他們。」148鄂蘭用 桌子的比喻來說明世界的幾層意涵:(一)世界作為人造物,被置入諸個體之間,

它在個體之間創造了並非自然地存在的空間,將個體聚集在一起;(二)共同生 活於世界的諸個體,雖然處於共同世界,但站在不同的位置,所見者為不同的 世界現象;(三)個體站在不同的位置,從不同的觀點觀看他們的共同世界,由 此領會到單憑自身無法獲得的事實性。

人是受境況所限的存有者,世界為其提供境況,但人卻不受境況所決定,

他可以受限於境況,隨波逐流,成為庸庸碌碌的多餘者,也可以透過行動開端 啟新,為世界開創新局,用奧古斯丁神學的語彙來說,即是在世(in the world)

但不屬世(of the world)。

行動生活投入於其中的世界是由人的活動所造成的事物所組成的:但是這 些完全由於人方得以存在的事物,常常反過來限制了它們的人類創造者…任何自 願進入或者透過人力被拉進人類世界的事物都成為人類境況的一部分。世界現 實對人類存在的影響被感受到,且被接受為限制的力量。世界的客觀性—它的對 象性或物性—與人的境況互為補充;因為人的存在是受境況所限制的存在

(conditioned existence),人不可能沒有物而存在,而如果物不是作為人存在的 境況,它們就只是一堆不相干物品的堆積,一個非—世界(non-world)149

人的行動生活在世界中展開,勞動提供自然生命的延續(包括謀生與生育),

148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52.

149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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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提供世界的穩定性和持久性,言說行動則表達個人對共同世界的實在性所持 之獨特而不可取代的意見,由複多的言說行動所揭示的公共領域為世界帶來辯證 的動能,鄂蘭稱此動能為「權力」(power),權力不同於強力(strength),它不是 強力支配,而是協同行動所產生的力量,是政治自由的體現。

(二)世界疏離

勞動、工作、行動此三項在世的基本活動構成人類世界的延續與更新,然而,

現代社會卻將人類的行動生活全部還原為勞動,行動人、工匠人消失了,只剩下 勞動動物——現代社會是勞動動物的全面勝利。究其原因,世界的沉淪,即世界 的意義喪失乃起因於現代社會的世界疏離(world alienation)150

鄂蘭在《人的境況》中指出,西方社會經過世俗化之後,信仰與超越的維 度喪失,對塵世之物的興趣提高,然而,儘管如此,那並不意味著,喪失信仰將 人從永恆拋回世界。相反地,歷史表明了現代人並沒有被拋回到這個世界,而是 被拋回自身。笛卡兒以來的現代哲學的趨勢便在於對自我的關注,企圖把所有的 經驗,對世界以及對他人的經驗,都還原到人和他自身之間的經驗上,韋伯對資 本主義的考察弔詭地證明了此一嚴格意義下的世俗性活動是在完全不關心世界 的情況下發生,資本主義最深刻的動機乃是對自我的憂慮和操心,即世界的疏離,

而非馬克思所言的自我疏離(self-alienation)151

就具體的歷史事件而言,世界疏離可溯源自德國教會世俗化運動下教會財 產被沒收、資本主義興起,農民被剝奪生產資料,單靠勞動力獲取收入等,這些 事件破壞了世界的穩定性,剝奪的過程持續進行,最後,經濟的繁榮便不再依賴 豐富的物質產品或任何豐富穩定的資源,而依賴於生產和消費的過程本身:「在 現代條件下,導致毀滅的不是破壞而是保存,因為保存良好的物品的耐用性,正

150 海德格的「常人」是沉淪於世者,他們表現出好奇、閒談等特性,世界對他們而言,是隱蔽

的,對鄂蘭而言,現代社會的特徵則是世界疏離。

151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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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更新過程的最大阻礙,更新過程獲得的東西越多,剩下來能夠保存的東西就越 少。」152行動生活的三種活動中,最底層的勞動具有自然的、循環的、艱辛的、

必須的、多產的、私人的幾項特色,相對應於人的自然生命,相當於古希臘的私 人領域,它為生命提供必需品,卻也強迫每個人關注自己的身體需要,而不是關 注共同世界。當世界疏離加上世界的穩定性被剝奪之後,世界便被生產和消費的 過程所取代,尤其「社會」153興起之後,此一私人的自然功能被帶入公共關注的 光亮之中,呈現出不斷加速的偽自然過程:「未來自動化的危險,與其說是自然 生活令人悲嘆的機械化和人工化,還不如說所有人類生產力被陷入一種極度強化 的生命過程,自動地、毫無痛苦且毫不費力地遵循著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環。」154, 而此一過程已經造成人類文明的危機。

文明的危機改變了人的本性,而這種改變在極權主義的恐怖下達到極致。

這種說法引起許多質疑,因為根據西方傳統的形上學,「本性」一詞意味著不隨 時間而有所改變。但鄂蘭不接受任何有關人性「本性」不變的說法,她援用奧古 斯丁「我成了我自己的一個問題」指出,人無法定義自己的本性,人無法看清自 己,就像人無法跳出自己的影子般。如果真的存在著這樣的本性,那也只有位於 其外和在於其上的某個人能夠定義它——事實上,只有上帝能夠。

人的境況不等於人的本性,與人的境況相應的所有人類活動和能力的總和,

都不構成任何類似於人的本性的東西。我們關於他們的『本性』所能做的唯一聲 明是:他們依然是受境況所限的存有者(conditioned beings),即使他們的處境在 相當大的程度上是自己造的155

換言之,現代社會對經濟的關注已經主宰了政治與人的自我意識:受自然

152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253.

153 鄂蘭意義下的「社會」是指介於私人與公共之間領域,為經濟所滲透,其本質是對自然生命的

關注。

154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 132.

155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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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則所支配的生命便不再是完整的人,而是「無世界的人種群的樣本」(worldless specimens of the species mankind)156。現代世界的問題正是在於,庇護人類的持 久性和適當性等真正的世間價值消失——工匠人(homo faber)打造穩定世界的 活動被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活動所取代,連帶使行動的可能性也一併

法則所支配的生命便不再是完整的人,而是「無世界的人種群的樣本」(worldless specimens of the species mankind)156。現代世界的問題正是在於,庇護人類的持 久性和適當性等真正的世間價值消失——工匠人(homo faber)打造穩定世界的 活動被勞動動物(animal laborans)的活動所取代,連帶使行動的可能性也一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