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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士洁是個愛酒兼愛花92的詩人,他從年少就喜歡留連風月場所,而且留下 相當數量的作品,描寫他在歌樓酒館買醉尋歡以及和千芳萬卉調笑談情的生活。

專寫男女戀情、閨情以至床第交歡之情的作品一般稱為「艷情詩」,發端於唐朝 後期溫庭筠、李商隱、韋莊的愛情詩,而以韓偓的《香奩集》為代表,所以這類 詩作又叫「香奩體」。後人對作者韓偓及其豔情詩作多有不滿,這主要是囿於 儒 家「詩教93」說的影響。《瀛奎律髓‧卷七‧風懷類》:「凡倡情冶思之事,止於 妓妾者流,或託辭寓諷而有正焉,不皆邪也,其或邪也,亦以為戒而不踐可也。」

雖然不必特別將風懷一事冠以「託辭寓諷」的堂皇理由,但是檢視施士洁這一類 詩作,不純粹只是輕豔柔靡的裾裙脂粉之語,也有真實感情的寄託,甚至有悲涼 時代、悽愴身世的反映,是詩人內心世界毫無遮掩的展現。觀察施士洁早期的作 品和晚期作品的風格變化,可以尋繹出詩人在經歷複雜多舛的人生歷程之後,對 人生態度的轉變。因此在這一節,不將這些作品稱為「香奩詩」,而沿用《瀛奎 律髓》的說法稱之為「風懷詩」。

施士洁作品集中的風懷詩共有 71 首。

我們先來看這一首〈無題〉:

尹邢相避更相傾,十斛珠娘博豔名。人與玉梅花比瘦;天生紅豆子多情。

前因悟後偏憐我,小字呼來亦可卿。百仙裙弄湘水,撒嬌顏色太分明94。 首聯以讓尹夫人俯泣自嘆不如的邢夫人95和石崇用十斛珍珠換得的美妾綠珠來 相比,寫出詩中人的貌美,勾勒出整體的形象;頷聯則進一步對主角作細緻地描 摹:身形如同玉梅花般纖細白晰,並且是個多情女子;接下來寫兩人相處時的情 態。這首詩是施士洁二十歲左右的作品,風格綺麗纖巧,沒有點出寫作的具體對 象,但是應該是風月場所邂逅的女子。

施士洁在中進士辭官回臺後曾赴中北部旅遊,旅遊過程中除了留下一些行旅

92 〈寄懷青孺諸羅代柬〉「我生愛酒兼愛花,酒為我友花為家」,見《後蘇龕合集》頁 34。

93《禮記.經解》:「溫柔敦厚,詩教也。」

94 《後蘇龕合集》頁 12。

95 《史記‧外戚世家》「尹夫人與邢夫人同時並幸,有詔不得相見。尹夫人自請武帝,願望見 邢夫人,帝許之。即令他夫人飾,從禦者數十人,爲邢夫人來前。尹夫人前見之,曰:『此非邢 夫人身也。』帝曰:『何以言之?』對曰:『視其身貌形狀,不足以當人主矣。』於是帝乃詔使邢 夫人衣故衣,獨身來前。尹夫人望見之,曰:『此真是也。』於是乃低頭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

諺曰:『美女入室,惡女之仇。』 」

詩之外,非常特別的是,他還寫作了一系列的風懷詩,記錄他在旅行途中遭逢的 花情柳意。如〈鹿溪有贈〉:

三春一別況長途,把袂臨歧淚已枯!昨夜何曾身是夢,郎今歸去憶郎 無?

合歡時節狹斜遊,豔說香兒伴粉侯。襟上酒痕猶宛在,留將他日記杭州

96。

寫告別一段露水因緣,離別時的依依之情。

又如〈月津97寄答笨津碧玉〉:

可兒生小署花魁,儂借金鎞刮眼來。走遍瀛東一千里,汝南碧玉此真才!

犵鳥蠻花舊夢憨,年年春水滯征帆。夜深傾聽琵琶語,不獨江州淚滿衫。

今番買得客中春,萬字羅巾不斷紋。取出香奩親手贈,相攜珍重爪尖痕。

月津此夜見新月,恍惚眉灣與眼波。卿住笨津偏不笨,憶卿眉語奈卿何!

逸韻柔情兩渺茫,僊姬遠在白雲鄉。吟成付與征鴻去,當作平安字幾行

98。

詩人辭官後為了生計北上謀職,在旅途遇到溫柔多情的碧玉,不但能和詩人分享 心情,且親手贈送萬字羅巾。詩人告別之後仍對碧玉的流轉眼波念念不忘。從施 士洁和碧玉有詩作寄答,且「夜深傾聽琵琶語」的情況看來,當時的高級妓女應 是能詩善曲,為文人和倡妓間的互動增加了些許風雅情調99

在傳統文人的生活中,文人和妓女交遊的歷史可以推溯至唐朝100,出入花叢 間成為文人文化活動的一部分101,文人甚至會結伴尋歡,如施士洁〈閩游客胡恂

96 《後蘇龕合集》頁 26。

97 《後蘇龕合集》題為〈月律寄答笨津碧玉〉「律」字為「津」字之誤,論文第三章第五節「作 品勘誤」已詳細說明,論文凡援用此題均直接據以改正。

98 《後蘇龕合集》頁 26。

99 又如施士洁〈咫園和痕字韻疊韻答之〉詩中有「臺江宴集,以咫園所贈詩扇傳示歌姬」等註 語,也顯示這些和文人往來的歌妓應是能歌擅詩,至少也能閱讀詩作。

100 如杜牧有〈遣懷〉詩,寫他流連青樓的過往:「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 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101丘菽園《揮麈拾遺》「記歲丁亥,灌陽唐公薇卿(名景崧,號一作維卿),以部郎請纓出閣回,

擢為臺澎道,下車觀風,題臺灣竹枝詞。時南邵有妙妓田輩,同人約仙根能三日內作竹枝詞百首 無舊語,當遍召諸妓觴之,仙根笑諾。」後來邱逢甲果真作成竹枝詞百首,並因此受到唐景崧賞

如廣文署中話舊〉有「結伴南臺歌樓買醉102」句,又如〈上巳日陳香雪會元招游 臺江103〉,詩題中就點出陳香雪招他一起去臺江游樂。出入風月場所和妓女交遊 在當時是尋常的文人生活,尤其「布被深宵冷有餘,五更夢醒雨疎疎104」,在離 家的孤寂中,似乎特別需要情感的慰藉,所謂「孤眠夜不溫105」,詩人於是在佇 留的地方尋求溫暖,處處留情。

除了唱歌、彈琴、喝酒,在風月場所還有那些活動?〈滬上有贈〉(按原稿 本題詩四首,殘其一)三首寫出勾欄中的其他娛樂:

扇形顋光半掩遮,醒時明月醉時霞。自家學得新興髻,嬾戴尋常□□花。

隨身貼立小□□,□□□□□手彈。七寸銀筒三寸管,輕煙吹出總如蘭。

昨夜相逢入夢來,今朝席上鬥乖厓。教郎著意雙眸子,故作人前不語猜

106。

對著「七寸銀筒三寸管」吹出如蘭輕煙,詩中描寫正是抽鴉片的器具和情態。1840 年英國發動侵略中國的鴉片戰爭以後,西方列強逼迫中國開放通商口岸。隨著臺 灣的淡水、雞籠、安平、打狗相繼開港,鴉片也大量進口傳入臺灣。數十年間107, 抽鴉片成為臺灣社會極普遍的活動,連勾欄間也非常時興。這首詩在不經意間為 這段歷史留下了難得的紀錄。喝罷酒,吸兩口煙,然後沈沈睡去,醒來開始玩牌 鬥錢,這就是當時勾欄間的委靡生活。

施士洁的作品中有一首非常特別的〈男裝伎〉:

不說是儂郎不知,教坊何處辨雄雌。花魁信有黃崇嘏,選出青樓第一枝。

居然束髮□□□,□□□□□□□。休誤東鄰諸女伴,隔牆三□□□□。

半夜門前紅拂帽,□□□作木蘭袍。鬚眉何必非巾幗,輸與卿卿一著高!

分明年少比三河,慣唱華筵定子歌。我欲呼卿為小友,自憐潘鬢奈卿何!

女身一現已堪悲,況值句闌歷劫時。修到童真□證果,肯將習氣染燕支

識。文人以「遍召諸妓觴之」作為打賭的賭注,可以窺見當時文人互動的一種樣態。也是文人召 妓與之飲酒取樂的一個實例。

102 《後蘇龕合集》頁 157。

103 《後蘇龕合集》頁 87。

104 〈夜宿竹塹〉,見《後蘇龕合集》頁 23。

105 〈中歷旅館題壁〉,見《後蘇龕合集》頁 23。

106 《後蘇龕合集》頁 67。

107 〈滬上有贈〉作於 1887 到 1895 年之間。

108。

從這首詩的描寫,我們可以更深一步瞭解勾欄文化:勾欄中除了有柔媚婀娜的美 女,還有束髮、男裝,陽剛味十足的妓女。風月場所提供多元而刺激的趣味以吸 引客人。

連橫曾論及施士洁的風月作品:「施耐公山長有艋津贈阿環七律三十前,滯 雨尤雲,憐紅惜綠,置之疑雨集中幾無以辨,及後自編詩集,棄而不存,然清詞 麗句,傳遍句闌,可作曲中佳話109。」施士洁除了作詩自娛或和文友贈答之外,

也有〈月津寄答笨津碧玉〉一類寄贈倡女的作品,其清詞麗句在句欄間傳唱自是 可以想像。但是翻閱《後蘇龕合集》內所收內渡前的作品,少有如連橫所言的露 骨情慾畫面,內容著重女子情態的描寫,表達方式較為含蓄婉轉,止於男女眉目 傳情、心意相屬的勾畫110。「名花從古宜名士,肯使樊川負好春111」風流的書香 種子尋求的是才子佳人相應相求的風雅意趣,所謂「博得青樓甘死殉,果然知己 到釵裙112」詩人不為情慾的追求,而在於心靈的慰藉,冀望在青樓女子間找到紅 粉知己。

內渡後施士洁心態趨為哀涼,生活轉為放縱,「極意留春怕春去113」、「年年 日日醉花叢114」時世的動蕩與身份的大起大落,使得詩人對於人生無常的感受更 甚於常人,對於未來不再仰望,但求及時行樂!這樣的轉變表現在詩作上使得詩 風趨於柔靡緩弱,情調流於輕艷、感官。所謂「幾輩英雄今末路,青門落拓又青 樓115。」詩人將現實生活的無力感,行樂當及時的生命體悟直接投射在對於女色 的貪求之上,並且在詩作中以直接的形式表現出來。

今人林弘勳對日治時期名士和藝妓間的互動有〈日治時期臺灣煙花史話〉專 文研究:

1895 年臺灣改隸,這些傳統知識分子或是基於強烈的民族意識而義不

108 《後蘇龕合集》頁 91。

109連雅棠〈餘墨〉 《台灣詩薈》第二號 民十三年三月。收入台北市文獻委員會出版《台灣詩薈》

上冊 頁 100。

110 前期的風懷作品已在文前敘述,不再重複討論。

111〈臺江本事詩,□□□□檢討韻〉,見《後蘇龕合集》頁 90。

112「花月痕」題後〉,見《後蘇龕合集》頁 70。

113〈清明日,鍾壽若太史招同陳香雪庶常、林鹿儔、陳青湘、林可山孝廉、林小蜦上舍作展花朝 臺江雅詩集〉,見《後蘇龕合集》頁 90。

114 同上註。

115 〈臺江感舊〉,見《後蘇龕合集》頁 223。

帝秦,或是受到日方壓制而苦無出路,總之,一股憂悶的遺民心態苦苦 不能排遣,因而寄情詩酒,放浪形骸者所在多有。所謂『名儒碩彥,感 國族之滄桑,哀功名之難遂,除了嘯月吟風而外,唯有寄情秦樓楚館中

帝秦,或是受到日方壓制而苦無出路,總之,一股憂悶的遺民心態苦苦 不能排遣,因而寄情詩酒,放浪形骸者所在多有。所謂『名儒碩彥,感 國族之滄桑,哀功名之難遂,除了嘯月吟風而外,唯有寄情秦樓楚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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