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有一片美麗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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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間教室被接送到另一間教室,視野凝聚在書本課業上,紙上的圖片取代了生活 實景,成了我觀看這個世界的窗口。那時候,父母親經營的五金行生意也正在起 步,包括我和妹妹開始求學,我們的生命各有各自的任務和責任,就像阿公在他 的田裡翻土播種耕耘一般,我們也忙著在自己小小的田裡翻攪著土壤,期待生活 結成纍纍的稻穗。 升上國中後,生活壓縮得更為緊繃,青春期身心的種種轉變、課業的繁重壓 力,都把我變成一個彆扭的少女,加上與鄉下空間的疏離,我無法再和小時候一 樣,牽著阿公的手問東問西,和他一起坐在邊隄上看著田,或在田埂上玩土弄得 滿身泥巴。但我還是喜歡回去的,看看鄉下一畦畦的稻田,在不同時節展現出的 各種丰采,在陽光下默默地映著靜謐的光芒,或隨風擺動著動人的姿態。不管我 的生活正面臨著什麼樣的轉變和考驗,那風的聲音、稻的聲音、蟲的聲音、鳥的 聲音,以及土地的聲音,都帶給我寧靜卻巨大的力量;阿公以及鄉下的叔伯在田 裡低頭勞動的身影,也讓我更有勇氣在自己的生活上翻土耕種。 直到阿公生病後,一切改變了。 那日阿公在太陽底下突然昏倒,被送到醫院裡住了一個禮拜,出院後雖無大 礙,但已不適宜再進行粗重的農務。可是阿公名下據說有很多田產,他生病期間, 大家族的親戚們陷入產權的爭奪,家族間瀰漫著詭譎的氣氛。阿公出院恢復健康 後,對於這一切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透過鄰坊找來代書處理家產;他也不 能再下田做粗重活了,可是父親說他仍是每天到田裡,大多時候就坐在那裡靜靜 地看著,一待就是一個下午。 分產的事情父母並沒有對我們晚輩透露太多,但父親每次回鄉下開家族會議 回來,都表情沉鬱,不發一語。我們隱約從母親那裡得知,一切情況到後來似乎 失控了,為著幾甲田地,親族之間大吵,幾近決裂。阿公美麗的稻田成了後輩爭 執撕裂的焦點,我聽著母親的敘述,想起小時候我們老小並肩坐在隄邊看著稻浪 的種種,想起阿公從稻穗中抬頭咧嘴笑的姿態表情,覺得一切好殘忍。 我知道過去鄉下的那段美好時光,我再也回不去了。 當時我好想回去看看阿公,即使只是與他站在一起靜靜地看著稻田都好。可 是那段期間我終究沒有回去,我陷入聯考的貼身肉搏戰,黑板上的倒數計時令人 怵目驚心,面對家族的變化,我既無能為力阻止也無暇顧及,只得再度鑽入自己 的象牙塔,在因式分解和幾何圖形中假裝一切沒有發生。 可是這一切並不會因為這樣就沒有發生。聯考結束後,分產的事情似乎告一 段落了,阿公的稻田被切割成一塊塊版圖,劃分給後代子孫,像一個下放一切權 力的國王。他自己則婉拒父母提出要接他到我家定居的提議,接受了「輪口灶」 的模式,拎著簡單的包袱在幾個兒子家開始了流浪的日子。 阿公還是沒有多說些什麼。家裡位於市區,他固定在每月農曆二十日來搭著 客運前來,再徒步自站牌走來。每次父親要接送,他總堅持拒絕,他就這樣獨自 地來,時間到了又獨自地走,他不喜歡依賴、不習慣表達,就這樣認分地過他的 2.
(3) 日子。但一次我遠遠地看到他從街的那端走來,緩慢的步伐踩在柏油路上,每一 步似乎都有欲言又止的心事。 阿公終於離開他的田。市區沒有半塊田地,住家附近盡是擁擠的建築物,可 見綠地處只有公園。阿公每天還是天未亮就起床,在公園一待就是一整天;或在 大家都出門工作讀書後,坐客廳角落的涼椅上,百無聊賴地轉著遙控器。晚上八 點多他就進房休息,讓收音機嘩啦嘩啦地響著,有時睡著忘了關,收音機響著一 整晚,機器傳來的空洞聲音,襯得夜更為荒涼。 他每個月行禮如儀地來我家,被困在市區十天,很像抽離了土壤和陽光,被 移植到室內花瓶的農作物。阿公越來越沉默,原本就不多話的他更少言了,但那 種沉默是令人難受的,像是在抗議著什麼。 我知道我應該跟他說些什麼,可是看見他那越來越黯淡的眼神,我卻什麼都 說不出來。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我好害怕,於是我刻意地在忙碌的課業生活中 選擇麻木,以為這樣就可以看不見他在我們的身邊枯萎。 可是阿公越來越消瘦。他的田也越來越消瘦。 阿公的田產分割出去後,每一塊變得單薄了。是情感投射作用,還是因田地 所有人不同、施的功不一,我總覺得田地失去了以前那種連綿不絕的旺盛的生命 力。就像一部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後面突然切割成好幾章節,換人輪著寫了。讀 者怎麼讀都找不到以前的那種滋味。 後來我負笈他鄉,也無從一一細讀了。 阿公在我家的輪口灶生活自九二一地震之後結束。因地震使家裡房舍毀損, 他暫時無法到我家來居住。地震後半年,阿公突然生了一場又急又兇猛的病,入 院後不到兩週就過世了,一切令人措手不及。 一生認分不喜歡麻煩別人的阿公,連離開這個人世,也走得靜悄而低調。 記得收到噩訊的當時,我正在上文學史的課,走出教室接聽手機。掛完電話, 我茫茫無措,教室外面一片遼闊的草原,好似成了一畦畦綠色稻田,在陽光下閃 著破碎的夢。 阿公過世後,我回到鄉下的機會更少了。然而每次回去,農村的變化總令我 心驚。兒時一整片綠油油的田地,許多改做其他經濟作物,也有許多荒蕪了;泥 土鋪上厚重的水泥,變成廠房、民舍,整個村裡幾乎看不到年輕人,唯有白髮蒼 蒼、行動緩慢的老農守著這些淨土,守著對稻米的承諾。他們像阿公那樣,將自 己一生的歲月扎根於土地,讓汗水滴在大地上,潤澤為一顆顆晶瑩飽滿的稻米。 我也終究越過一座城市,來到大廈林立的都市叢林討生活,攀附著資本主義 生存,在踩不到泥土、看不到田野的城中,我感受季節的方式已不是透過田野的 視覺轉換,而是百貨公司斑斕的換季廣告與櫥窗展示。 某日偶然搭車行經快速道路,道路兩旁都是綠色稻田,我從快速移動的車窗 外,忽看到被我遺忘已久的田野,在夕陽的餘暉裡,有一位老農戴著斗笠,從插 滿秧苗的田裡走出……。這畫面竟讓我在車內哭得不能自抑。我想起了阿公,突 3.
(4) 然好痛恨自己那段時日的疏離、退避和麻木,如果我能勇敢、熱情一些,是不是 阿公不會離開,稻田不會消失,童年那些美好不會過去,美麗的農村景致也不會 改變? 然而巴士在快速道路上快速經過,老農的身影轉瞬間消失。我被車子載著高 速前進,只能無言地看著一切遠離,就像這些年來不斷把我往前推的歲月,而我 連回頭目送著這一切離開的機會都沒有。 *** 父親的車子拐了個彎,駛進一條更小的小徑裡,前輪揚起一大片塵土。父母 親談論這村裡這些年的轉變,像是察覺了我的靜默,轉過來對我說:「妳還記得 那裡以前都是阿公的田嗎?」我點點頭,阿公有一大片好美麗的稻田。父親指著 其中一處說,那塊後來分給了二叔公,現在是他的兒子在耕作,雖然稻作價錢不 好,但還是經營的有模有樣,另外一旁栽種的山藥也結實漂亮,是個很勤奮的做 田人。 我順著父親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兩、三個農人無懼日頭赤炎炎,在作物間穿 梭、勞動,我看到他們抬手擦汗,感覺有許多汗水滴落,被吸進這塊滋養萬物的 綠色大地裡。 這塊土地上,以前也灌注過阿公的歲月與汗水,埋藏過阿公的夢想和情感。 現在有人接續阿公的責任,在這裡彎腰勞動,那姿態像在進行著什麼虔誠的儀 式。阿公的稻田原來沒有消失,它只是換人守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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