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科學人》2005 年 11 月號。
人類的創造力從何而來
撰文︰詹志禹 人類有創造力（creativity）才會有科學，人類擁有科學的歷史寬鬆而言 已有上千年，狹義而言也有四百年以上，但對於創造力的了解與研究，卻只是 晚近五十餘年的事。究竟科學家對於創造力有哪些了解？ 創造中的定義 創造力的概念也許起源很早，但當代心理學對創造力的重視與研究，常歸 功於基爾福（J. P. Guilford）的研究與倡導，並以其一九五○年在美國心理學 會的會長就職演說作為濫觴。但到目前為止，一般人對於「創造力」的概念仍然 相當模糊，經常要問「創造力究竟是什麼」。 若要認真而且有創意地處理這一個問題，至少應考慮四種模式︰乖乖回答 問題、重新界定問題、證明這個問題無解或證明這個問題有無限多解。 首先來乖乖回答這個問題。基爾福的智力架構論區分收斂思考（convergent thinking）和擴散思考（divergent thinking）兩個概念（可 參本期「釋放創意精靈」一文），前者指針對一個問題尋找一個可接受的最佳答 案，後者指根據既有的訊息生產大量、多樣化的訊息。擴散思考雖不等同於創造 力，但被視為創造力的潛能或創造思考的主要歷程，可用來預測創造性成果或 表現。基爾福認為創造力是人的某些特質的組合，這些特質包括︰對問題的敏感 度、理念流暢性、理念新奇性、思考彈性、綜合能力、分析能力、理念架構的複雜度 及評鑒能力等。他也認為創造力在統計分發上是一個連續分發，每個人或多或少 都有些創造力，這些個別差異可以被測量出來。 受到基爾福的啟發，后來發展的許多創造力測驗，例如著名的拓浪思（E. P. Torrance）創造力測驗，主要就是測量擴散思考能力，包括︰理念的流暢力 （能生產大量理念）、變通力（理念具有彈性）、原創力（理念獨特）及精進力 （品性改善）。這些測驗假定創造力是一種跨領域的、一般性的特質，但也有一 些學人認為創造力是領域特定的︰一個人在某個領域（例如語言）具有創造力， 不見得在另一個領域（例如繪畫）具有創造力。所以我們就必須使用領域特定的 產品（例如文章或畫作）來測量作者的創造力。那麼，產品的創造性又該如何判 斷呢？一般來說都是由該領域的若干位專家形成共識來判斷，很多時候，研究 者或測量者並不要求領域專家們提出判斷的標準，而是讓他們根據專業直覺去 做判斷， 這種作法認為︰「什麼是有『創造性』的產品，我（專家）說不清楚， 但當我看到的時候，我就認得出來」。有些時候，專家們也會列出判斷標準，這 些標準通常同時包括兩大類︰1.就該領域而言，此一產品是新穎、獨特或前所未
見的；2.就該領域而言，此一產品是良好、適宜、有價值或能解決問題的。通常， 專利核定機關的判斷標準，也都包含這兩大類。 「新穎」有程度的不同，「價值」也有程度的高低。傑出的文學家、科學家、發 明家、音樂家、政治家、教育家、畫家等，創造出來的有形、無形產品，可能具有 劃時代的創新性，並且受到廣大人類社會的價值肯定，這種創造叫做「大C」。 但是，一般民眾在日常生活或工作當中，也會有頗為獨特的問題解決模式，或 頗有創意的作品，例如一張創意卡片或一間創意咖啡屋等，這種創造叫做「小 c」。此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傑出的創造性人物，在兒童、青少年或領域生手 等時期，都不可能有劃時代的創造，但這些人難道就沒有任何創造歷程嗎？其 實，深刻的學習歷程，就是一種創造和自我突破的歷程，它的「新穎」是相對於 「昨日之我」而言，這是一種「縱貫性」的創造，也可以稱為「小c」。「小 c」雖然 未必一定累積、發展成「大C」，但「大 C」一定是由「小 c」累積、發展而成。 所以，認真回答「什麼是創造力」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得到幾個結論︰第一 從思考歷程來看，創造力比較仰賴擴散思考而非收斂思考；第二，從產品來看， 創造性產品必須具有「新穎」和「價值」兩大類條件；第三，從人物來看，人人都 具有創造力，只是程度不同，領域不同。 著名學人契克森米哈賴（M. Csikszentmihalyi）則跳開「創造力是什麼」這個 問題，轉而提出「創造力在那裡」這個問題，他認為︰我們不能單獨、孤立地定 義「創造力」，而必須整體考量「個人」、「學門社群」和「符號領域」所交織的系統 脈絡。例如，畢卡索的作品為什麼具有創造力？這並不是畢卡索創造一個自認為 有創意的作品力即可（變異），而是學門社群當中，至少有部分守門人 （gate-keepers, 如搜藏家、評論家、同儕畫家等），肯定了他的作品（選擇） 賦予他的作品意義和創造力，這樣的作品才得以保存在繪畫領域，成為文化遺 產。如果畢卡索創作了一件自認為很有創意的作品，但整個相關學門社群都不認 為有創意，這件作品終究無創造力可言。這樣的系統演化觀點，認定的創造力都 是指社會文化層次的「大C」，但並不否認「大 C」最初源於「小 c」。 有些人認為︰「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創造力」或「創造性」根本不存在， 在上帝創造這個宇宙之後，就再無「創造」可言。依此觀點，「創造力是什麼」的 問題根本不存在。但如果我們願意嘗試去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必須先承認創造 力的存在；如果人類的創造力存在，那我們就可以預知︰關於這個問題，人類 還會創造出更多的答案。定義決定於理論，理論來自於創造；隨著知識的進展， 人類可以創造出無限多個關於創造力的定義，這就是創造力的有趣。 演化與創造 跳脫心理學的觀點，從人類學、考古學的觀點來看，「現代心靈的誕生」一 文（科學人2005 年 7 月號）指出，使用象徵物是現代行為的關鍵，亦即，象 徵思惟是現代心靈的最大特徵。過去學人根據各種出土的證據，一向認為現代心
靈是大約最近五萬年內迅速發展的結果，但該文根據新出土的證據，指出現代 心靈出現得更早，從五萬年以前一直到四十萬年前之間，一直有零星的遺址證 據出現，讓愈來愈多的學人相信，現代心靈是逐漸演化出來的，智人擁有象徵 思惟能力的時間，比原先估計的時間更早，只是他們不見得會經常動用此一天 賦，留下證據。 象徵思惟能力讓人類懂得如何使用飾物，並進一步發展成藝術；也讓人類 懂得如何運用符號，並進一步發展成語言。象徵能力同時也是穩喻和類比思考的 基礎，所以，象徵能力的確是創造力的堅實基礎。而「智能，也是演化來的」一 文（科學人2005 年 11 月號），則從一種具有彈性、靈活性的普通能力入手， 這種「智能」只是生物適應環境的一種模式，生物也可以採用高度特化、專精的 模式來適應某一特殊環境。鳥類是飛行的專家，海豚是游泳的專家，地鼠是挖洞 的專家，人類則什麼都不是，卻什麼都會。人類這種一般性智能的內涵，包 括︰1.預測、計畫和腦中預演，2.時間估計、手腦協調和彈道動作，3.排列組合 符號語言、社會互動和團隊合作，而這些能力，就生物演化的觀點而言，都有利 于狩獵成功和生存競爭。因此，該文猜測︰在氣候變冷（例如冰河期）、環境惡 劣、資源匱乏的時期，智能的生存優勢較強，因而有利于智能的快速演化。該文 又進一步指出，累積的智能，也許讓我們腦袋裡的思惟大部分倚賴成功的習慣 或模式，但我們也常運用創造性的方法來面對全新的環境、解決嶄新的問題，這 種具有創造性的認知、猜測歷程，其大腦神經的運作過程，也是一個達爾文的歷 程，會進行複製、變異、競爭和選擇。 其實不只是神經生理的層次，就算是認知心理、社會文化和人工智慧的層 次，也常有人提出達爾文的模式。「迷因︰文化基因？」一文（科學人2005 年 11 月號），就將點子、理念、信仰、制度等具有複製能力的訊息單位稱為「迷因」 （meme），以類比於生物層次的基因（gene），所以迷因追求複製，藉由 人類的模仿行為，役使人類傳播迷因，從而塑造了文化。該文甚至認為，迷因彼 此競爭，迅速朝某個方向演化，速度超越基因所控制的演化，所以迷因會控制 基因的選擇，使腦容量變大就是一個例子，因為模仿是一種困難的行為，需要 很大的腦容量。該文雖然應用演化論，卻似乎是將基因決定論轉化成迷因決定論 幾乎完全忽略選擇的機制，而且過度強調複製與模仿的重要性，幾乎完全忽略 變異的機製，很難想像這樣的理論如何解釋人類的創造力與文化的進步。迷因在 複製與傳播的歷程當中，其實很容易產生變異，否則同樣是應用達爾文的理論， 該文與其他三篇駁論以及本文，不會有如此不同的看法。有變異才可能有創造。 在人工智慧（AI）的途徑當中，也有科學家採用演化的模式，「演化，AI 的第三條路」一文（科學人2003 年 3 月號）就有令人振奮的報導。道統 AI，若 非採用邏輯演算，就是採用專家系統，由於過度仰賴演繹邏輯和內建的知識庫， 機器可說毫無創造力可言。第三條路就是採用「遺傳規劃」，模仿生物演化的機 制，先隨機產生許多不同的元件，並設定篩選元件的適應度，然後進行選擇， 再讓適應度較佳的元件，透過突變和互換（類似有性生殖），產生重組和變異，
然後又經過篩選，再突變和互換，如此迭代循環，演化出適應度越來越佳的成 品。此一演化歷程，竟能讓電腦重複創造出十餘種人類已獲得專利的發明品，甚 至創造出比人類發明家的產品在功能上更佳的作品。 由此看來，演化歷程不只發生在生物學、考古學的層次，也發生在神經生 理、認知思惟、社會文化和人工智慧的層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