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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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

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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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彥彬

∗∗

摘要

十五世紀到十八世紀期間，西方社會對於畸形怪物的誕生相當感興趣，並且觀察、記錄畸形胎兒的奇特外形與結構，進一步提出有關怪物生成原因的看法。當時其中一種看法認為，孕婦深受刺激的想像力將對子宮中的胎兒產生負面影響，導致畸形胎兒的誕生。本論文將以「母親想像力」為分析個案，深入研究法國學界對於這個解釋模式所提出的正反意見，以勾勒當時社會所呈現的多元複雜論辯氛圍，並且探討西方近代知識轉型的過程。關鍵詞：啟蒙運動、母親想像力、懷孕、怪物、畸形胎兒 ∗_{本論文係科技部專題研究計畫（編號 MOST 104－2410－H－003－015）的研究成} 果。研究期間，承蒙科技部補助收集資料之經費，謹此致謝。論文構思、撰寫之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生周晏平先生提供許多幫忙，至今仍歷歷在目，僅此致謝。此外，兩位匿名審查人提出的批評與修改意見，特別點出論文初稿中未曾思考到的若干盲點，使得本文在用詞以及分析等方面更趨嚴謹，在此尤表謝忱。 ∗ ∗_{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2018 年 12 月，頁 161-220 DOI:10.6243/BHR.201812_(60).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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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近年來，研究文藝復興時期物質文化的學者們逐漸注意到「母親想像力」的主題：當時歐洲人普遍相信，孕婦深受刺激的想像力足以危及子宮中的正常胚胎，導致生出畸型胎兒。美國藝

術史家穆颯秋（ Jacqueline Marie Musacchio, 1967-）指出：文藝復興時期

的義大利男女都相信某些圖像、物品可以透過想像力影響懷孕母親腹中胎兒的成長，於是，為了生出外表完美的子嗣，孕婦不只應該避免見到駭人的景象，而且還要時時將其目光投注於美麗的畫像。1_{她注意到當時居家日常物品中，木製托盤（desco da parto,} birth tray）之上經常畫有裸體男孩的圖像，而這些圖像正好見證了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社會一般都相信，懷孕婦女能夠藉由持續凝視生殖器外露的男孩畫像，使得腹中性別尚未成形的胎兒成為男胎，得以完成家族賦予的傳宗接代任務。2_{另外一位美國藝術史} 家薔森（Geraldine A. Johnson）的研究顯示：十三世紀晚期以降，聖母瑪利亞崇拜日漸增長，再加上羅馬教會致力提升俗人女性的宗教虔誠，連帶出現較為人性化的聖母與聖子繪畫、浮雕與文字敘述；這些文字或非文字的事物都鼓勵讀者或觀者，透過情緒以及感官的運用，力求與聖者交感溝通，進而模仿聖母與聖子的所作所為。3_{然而，聖母與聖子浮雕除了傳達神聖的信仰功能之外，尚} 有附加的世俗生育功能：在十五世紀的義大利，聖母與聖子的許

1_{Jacqueline Marie Musacchio, “Imaginative Conceptions in Renaissance Italy,” in}

Geraldine A. Johnson and Sara F. Matthews Grieco (ed.), Picturing Women in

Renaissance and Baroque Ital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 42, p. 48.

2_{Jacqueline Marie Musacchio, “Imaginative Conceptions in Renaissance Italy,” pp.} 45-47.

3_{Geraldine A. Johnson, “Beautiful Brides and Model Mothers: the Devotional and} Talismanic Functions of Early Modern Marian Reliefs,” in Anne L. McClanan and Karen Rosoff Encarnación (ed.), The Material Culture of Sex, Procreation, and Marriage in Premodern Europe (New York and Hampshire: Palgrave, 2002), pp. 13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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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163 -多浮雕都擺放在私人臥房之中，因為當時義大利社會普遍相信「母親想像力」，期望女性在交合、懷孕期間經由不斷注視聖母與聖子的繪畫或浮雕，使得生出的胎兒不只是男性，還能具備耶穌的美好德性與俊美外貌。4 我們或許可以說，藝術史家比較關切「母親想像力」的正面功能（生出俊美後代），在此之前的研究者則著重探討其負面結果（造成胎兒畸形）。 1981 年，兩位美國科學史家帕克（ Katharine

Park,1950-）與達斯頓（Lorraine J. Daston, 1951-）聯名發表一篇非常重要

的畸形物怪的研究論文，考察對象以十六、十七世紀英法兩國為主，但涉及「母親想像力」與畸胎出生的部分非常少，只有一段文字。5_{稍後，義大利史家尼柯立}_{（ Ottavia Nicolli, 1943-）}_{研究十六世} 紀西方學者解釋生出畸形胎兒的許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歸咎於「母親想像力」：懷孕母親過於強烈的慾望或想像，造成嬰兒身上的不正常印記，例如孕期婦女極度渴望吃葡萄，導致腦海中產生葡萄的強烈想像，最後生出來的小孩身上出現類似葡萄的印記。6 但是尼柯立的文字只有幾行，太過簡略。而西爾德瑞克（ Margrit Shildrick）則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探討「母親想像力」導致畸胎出生的想法如何使得女性在近代西方社會逐漸成為「主動的危險他者」之過程，7_{文章雖然構思嚴謹，理論性十足，但是討論近} 代法國學界「母親想像力」的篇幅同樣不多。

4_{Geraldine A. Johnson, “Beautiful Brides and Model Mothers: the Devotional and} Talismanic Functions of Early Modern Marian Reliefs,” pp. 144-151; Geraldine A. Johnson, Renaissance Art: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103.

5_{Katharine Park and Lorraine J. Daston, “Unnatural Conceptions: the Study of Monsters}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ast and Present, no. 92

(August, 1981), p. 41.

6_{Ottavia Nicolli, “Menstruum Quasi Monstrum: Monstrous Births and Menstrual Taboo}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in Edward Muir and Guido Ruggiero (ed.), Sex and Gender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0), p. 6.

7_{Margrit Shildrick, “Maternal Imagination: Reconceiving First Impressions,”}_Ret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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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以西歐地區為主的通盤考察之外，也有學者選擇個別國

家為個案檢視的對象。荷蘭學者盧登堡（Herman Willem Roodenburg,

1951-）指出：十六世紀荷蘭醫生解釋生出畸型胎兒的主要原因就

是懷孕期間的母親想像力，8_{所以孕婦要極力避免看到奇醜無比的}

事物（例如：猴子、身障人士、黑人、街頭流浪漢或乞丐），而多

想、多看俊美孩童的圖畫或雕像，藉此生出外形出眾的後代。9_此

外，美國歷史學者盧梭（George Sebastian Rousseau, 1941-）以及英國歷

史學者瑪爾肯森（Christina Malcolmson, 1950-）則都以十八世紀小說為

研究素材，挖掘作者構思小說情節時涉及的當代科學知識背景：盧梭分析十八世紀小說《皮克爾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Peregrine

Pickle, 1751），指出蘇格蘭作家斯莫萊特(Tobias Smollett, 1721-1771)

構思故事主人翁出生時身上即帶有鳳梨形印記的故事情節，就是浸潤於當時英格蘭社會深信不疑的「母親想像力」形塑畸胎的想法之上；10_{瑪爾肯森則指出，《格列佛遊記》（ Gulliver’s Travels,} 1726）第四卷中有關格列佛膚色的描寫，反映當時英格蘭學界熱衷探討黑人膚色起源的議題。11_{法國的英國文學教授布塞}_（ Paul-Gabriel Boucé, 1935?-2004）曾經綜合討論十八世紀英、法國學界以「母親想像力」解釋孕婦生出怪胎的情況，但是內容較偏重英格蘭，涉及十八世紀法國學界只有三頁，12_{僅占全文篇幅五分之一。}

8_{Herman Willem Roodenburg, “The Maternal Imagination. The Fears of Pregnant}

Women in Seventeenth-Century Holland,”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21: 4 (Summer, 1988), p. 707.

9_{Herman Willem Roodenburg, “The Maternal Imagination. The Fears of Pregnant}

Women in Seventeenth-Century Holland,” pp. 709-711.

10_{George Sebastian Rousseau, “Pineapples, Pregnancy, Pica and Peregrine Pickle,” in}

George S. Rousseau, Pre- and Post-Modern Discourses: Medical, Scientific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176-197.

11_{Christina Malcolmson, “}_{Gulliver’s Travels}_{and Studies of Skin Color in the Royal} Society,” in Frank Palmeri (ed.), Humans and Other Animals in Eighteenth-Century British Culture: Representation, Hybridity, Ethics (Hampshire: Ashgate, 2006), pp. 49-66.

12_{Paul-Gabriel Boucé, “Imagination, Pregnant Women, and Monsters,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and France,” in George S. Rousseau and Roy Porter (ed.), Sexual Underworlds of the Enlightenment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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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幾篇研究「母親想像力」的論文都不是以近代法國學界為考察核心，即使有所涉及，篇幅也相當有限，而且研究者大多只提及幾位當代法國學者作為點綴，例如十六世紀法國醫生帕雷

（Ambroise Paré, 1510-1590）、13十七世紀法國教士馬勒布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 1638-1715），14涵蓋面並不足以呈現近代法國學界的整體情形，故仍有極大探討空間。本研究將以近代法國學者構思「母親想像力」如何形塑畸形胎兒的討論為主軸，試圖勾勒原本模糊不清的「母親想像力」的解釋模式，透過學界正反意見的交互論辯之後逐漸清晰化的過程。本篇論文除了運用十六到十八世紀法國學者的相關論著之

外，還將特別參考倫敦皇家學會（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巴

黎皇家科學院（

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e Paris

）的刊物，

以還原當時一般的學術背景。

二、觀看怪物之興趣

從現代醫學的角度來看，人類的新生兒之中大約有百分之三的機率出現嚴重先天畸形現象，而導致畸形的原因有兩成可以歸因於遺傳因素（包括基因突變、染色體數目改變或結構異常），一成左右出自於環境因素（例如：接觸毒性工業環境、藥物誤食、母體子宮畸形），另外七成則病因不明，可能是遺傳與環境因素交互作用所導致。15_{但是，近代歐洲社會完全沒有}

DNA

_{概念的情況} 89, pp. 96-97.

13_{Katharine Park and Lorraine J. Daston, “Unnatural Conceptions: the Study of Monsters}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 41; Margrit Shildrick, “Maternal Imagination: Reconceiving First Impressions,” p. 247; Paul-Gabriel Boucé, “Imagination, Pregnant Women, and Monsters,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and France,” p. 89.

14_{Margrit Shildrick, “Maternal Imagination: Reconceiving First Impressions,” pp.} 247-248; Paul-Gabriel Boucé, “Imagination, Pregnant Women, and Monsters,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 and France,” p. 89.

15 _{傅立傑、閻雲、張紅恩編著，《畸胎學》（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₁₉₉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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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 166 - 之下，人們大多以超自然原因解釋畸胎的出現；此外，當時也不知胎兒染色體的組成是由父母雙方染色體隨機配對，「全人類皆是偶然之子」的想法根本不存在。16 在十六世紀與十七世紀之前，歐洲社會大多把畸形怪物的誕生視為惡兆或神蹟，象徵上帝的憤怒與災禍即將降臨。宗教改革期間引發的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爭端，使得新教領導者運用怪物做為攻擊羅馬教會的宣傳工具：路德（ Martin Luther, 1483-1546）就曾以「牛頭教士」的形象諷刺教宗作惡多端，而獸頭人身的畸形生物則暗示天主的怒火必使多行不義的羅馬教會走向滅亡。17_路德之所以運用怪物形象描繪教宗，主要是因為當時的知識菁英與識字不多的平民百姓都對於畸形怪物的主題非常有興趣，所以人獸合一的怪異身體足以吸引外界好奇的目光，使觀者更進一步想到羅馬教會迫在眉睫的毀滅命運。18_{而時人喜愛觀看、聽聞怪物的好奇} 心顯示，怪物在十六世紀西方社會中除了具有宗教功能之外，也扮演世俗娛樂的角色：畸形孩童與動物被帶到市集、酒吧公開展示，為他們的主人賺取金錢。19_{帕克與達斯頓的研究指出：隨著宗} 教改革逐漸降溫，畸形怪物開始失去他們的宗教意義：十六世紀晚期與十七世紀期間，西方社會看待怪物的態度從恐慌畏懼轉變為欣喜驚訝，怪異的外形不再代表厄運的到來，反而呈現大自然的豐富多元；20_{怪物被剝除超自然氛圍的同時，開始出現以自然原} 因解釋畸形怪物誕生，而母親想像力就是其中之一。

1486年，阿爾柏蒂（Leon Battista Alberti, 1404-1472）生前著作《論

16_{Jean Rostan,}_{L’Homme: Introduction à l’Etude de la Biologie Humaine}_{(Paris: Seuil,}

1941), pp. 58-59.

17_{Katharine Park and Lorraine J. Daston, “Unnatural Conceptions: the Study of Monsters}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p. 22-26.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 28.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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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167 -建築技術》終於出版。書中，這位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花費一整章討論家居個人空間裝潢：室內裝潢應以優雅精巧原則，不必鋪張浪費，例如：門廊或飯廳等公共空間固然可以擺設重要戰功的繪畫以及勇武個人的雕像，但應該有所節制，不宜把整面牆壁塞滿這類紀念性的雕像或淺浮雕。21_{至於臥室，阿爾柏蒂則建} 議：夫婦行房之處，只建議懸掛達官貴人以及俊美男女之畫像，因為據說這種圖像極可能對於母親生產以及未來後代的外貌有重大影響。22 短短幾行文字，阿爾柏蒂並沒有清楚說明懸掛臥室之內的畫像如何造成下一代子嗣外形的變化。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推測，文藝復興時期盛行擺放於臥室的「出生盤」以及聖子浮雕，都見證了阿爾柏蒂的建議被確實遵行。 1573 年，法國外科醫生帕雷在其《畸形動物與奇人奇事》中，以大量圖像與文字描繪海中、陸上的怪異動物，這些美人魚、雙頭連體人、三顆頭的羊並不是虛構的神話傳說，而是真實存在於世間的生物。但是，這些外表怪異的動物到底是怎麼產生出來的？除了超自然的原因（上帝的榮耀或憤怒、魔鬼介入）之外，帕雷還列舉一些自然因素，例如：懷孕期間綁束肚腹的時間過久、子宮狹小、疾病意外，以及想像力。23_{至於母親想像力以什} 麼方式促成畸形怪物的誕生，這位十六世紀的醫生解釋：研究大自然祕密的古人們，把畸形小孩出生的原因歸咎於女性懷孕期間可能擁有既熱切又執拗的想像力，〔這個想像

21_{Leon Battista Alberti,}_{On the Art of Building in Ten Books}_{, Book Nine, translated by} Joseph Rykwert, Neil Leach and Robert Tavernor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the MIT Press, 1988), pp. 298-299.

22_{Leon Battista Alberti,}_{On the Art of Building in Ten Books}_{, Book Nine, p. 299.}

23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réédition} d’après l’édition de Malgaigne en 1840 (Paris: Le Club Fraçais du Livre, 1954), pp. 99-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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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產生主要來自〕某種物件，或者幻想夢境，以及男女

交合之時的某些夜間意象（quelques visions nocturnes）。24

這段文字告訴我們，如果有太過激烈的真實或想像的意象出現在孕婦腦海之中，該意象日後也可能出現在胎兒身上。接下來，帕雷以摩西為母親想像力的作用背書：前者徵引《聖經‧創世紀》記載的「雅各伯養羊」故事，證明雌性動物懷孕之時，持續觀看的意象最終將會在胚胎身上如實呈現。25_{因此，被關在白色地方生} 長的孔雀，在想像力的作用之下，雌孔雀最後生出白色的小孔雀。26 除了訴諸《聖經》的權威之外，帕雷還引述古希臘作者黑利歐多魯斯（Heliodorus of Emesa）的小說《衣索比亞傳奇》中一段膚色變異的奇特故事，作為母親想像力與生出奇特胎兒之間的因果關聯：伊索比亞國王希達斯伯斯（Hydaspes）與皇后柏熙娜（Persina）的膚色皆為黑色，但是王后居然生出白膚色女嬰，此膚色與父母相異的胎兒之所以出現，主因在於王后與國王行房時，前者雙眼一直盯著臥室牆上一幅白人畫像，在想像力作用之下，畫像人物的膚色就印在胚胎身上。27_{在帕雷眼中，母親想像力既然可以解釋} 黑人父母生出白色胎兒，當然也可以解釋膚色變異的相反個案：某白人王后生出黑膚色小孩，國王盛怒之下指控王后通姦，經過希波克拉提斯（Hippocrates, c. 460-370 B. C. E.）的解釋，王后才得以洗刷冤情；這位希臘名醫認為：王后之所以生出膚色不同的胎兒，是因為她在懷孕期間習慣一直注視床前懸掛的黑人畫像，才會導

24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p. 122.}

〔〕內的文字為筆者所加，目的在於順文氣，以下皆同。

25 _{參見《聖經．創世紀》}_{30: 35-43}_。

26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p. 122.}

27_Heliodorus,_{An Aethiopian Romance}_{, The Fourth Book, translated by Thomas}

Underdowne, revised and partly rewritten by F. A. Wright, M. A. Camb (London and New York: George Routledge & Sons LTD and E. P. Dutton & CO, n. d.), pp. 118-119.

根據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目錄，此十六世紀英譯本的修訂版出版於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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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169 -致異於雙親膚色的黑色小孩誕生。28_{此外，帕雷還引述名叫大馬士} 革（Damascene）作者所提供的證言：後者曾親眼目睹一位「像熊一樣全身長滿毛髮的女孩」，由於其母在懷胎之時經常凝視懸掛於床尾的聖約翰畫像，而畫中聖人身披熊皮，結果就生下此外形醜惡的小孩。29 既然《聖經》以及古典學者皆認為，孕婦看到外形怪異的圖像將有產出畸胎之危險，帕雷就勸告女性：懷孕期間，不應觀看也不應想像怪異恐怖的事物，因為懷胎初期，胎兒仍未完全成形；一旦胎兒成形，儘管孕婦觀看或想像醜惡可怕的事物，胎兒就再也不會受到想像力的干擾。但是，胎兒多久才成形？這位十六世紀法國外科醫生引述希波克拉提斯的看法：「男胎需時三十或三十五天，女胎則要四十或四十二天。」30_{換句話說，母親想像力} 對胎兒的作用僅限於懷胎初期一個月到一個半月之內，超過此期限，母親想像力再也無法改變胎兒的外形了。大約與帕雷同時代的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也相信母親想像力致使胎兒畸形。在其 1580 年出版的《隨筆集》（Essais）中，這位著名的波爾多學者曾經以一整章的篇幅探討想像力的力量。他認為：「根據經驗，我們看到女性把她們幻想的痕跡送到胎兒的身體上面。」31_{接下來，蒙田敘述了一則軼事以證明} 母親想像力的力量：有人把來自義大利比薩（ Pise ）附近的奇特女孩帶給波西米亞國王觀賞，該女全身長滿硬毛，據說其母懷胎

時看到一幅施洗者約翰（Sainct Jean Baptiste）的畫像，結果生出此渾

身毛髮的怪胎。32_{與帕雷相同，蒙田也認為雌性動物一樣具有生下}

異常胎兒的母親想像力，例如「雅各伯的羊，還有高山上被皚皚

28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p. 122.} 29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p. 122.} 30_{Ambroise Paré,}_{Animaux Monstres et Prodiges}_{, “Des Monstres et Prodiges,” p. 122.} 31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 tome I, une introduction, des}

notes et un index par Maurice Rat (Paris: Edition Garnier Frères, 1962), p. 109. 32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 tome I, p.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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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70 -白雪變成白色的山鶉（perdris）與野兔」。33 比較阿爾柏蒂、帕雷與蒙田各自討論母親想像力的文字，我們應該會覺得後兩者的敘述比較詳細，但是這兩位十六世紀的法國學者的論證方式卻相當類似，依據的資料如果不是《聖經．創世紀》，就是難以證實的趣聞軼事，甚至連幻想小說也一併入列。從現代學術的標準衡量，這種雜湊的論證方式實在缺乏說服力，令人難以接受。但是如果以近代歐洲的脈絡來看，帕雷與蒙田的想法已經逐步走出傳統看法：當時歐洲社會普遍相信怪物是上帝憤怒的產物，預示災變的到來，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帕雷與蒙田同樣對畸形怪物投以關注的目光，但是他們的興趣不在彰顯上帝的神聖意志，而是想探索畸形胎兒誕生的自然原因。為了尋求解釋，這兩位近代法國學者盡其所能的蒐羅文字資料，在其中揀選類似案例做相互比較，還透過與他人往來、交談，擴大資訊收集的範圍，最後得出結論：畸形生物的誕生是由於母親想像力刺激原本正常的胎兒所致。雖然他們經由閱讀與人際網絡所取得的資料只是《聖經．創世紀》、古典文學作品或難以證實的他人經歷見聞，這些資料明顯欠缺嚴謹性，可信度參差不齊，連帶使得他們對於母親想像力的說明無法使現代學者滿意，但是我們不能否認上述兩位近代法國學者對於奇人怪事展現高度的好奇心，並且花費極大心力試圖尋求這些新奇事物之所以出現的自然解釋：即使引用〈創世紀〉中「雅各伯養羊」的故事，帕雷與蒙田都沒有援引上帝神蹟使得白羊改變顏色，而是訴諸母羊本身感官以及想像力的作用。在蒙田的《隨筆集》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這種渴求理解新奇事物的好奇心更延伸到新近發現的美洲大陸。為了彌補自己對於美洲大陸的無知，蒙田詢問一位熟識多年且曾經長住巴西達「十年或十一年」的友人，以了解當地的情況。34_{蒙田坦言之所以} 找上這位友人詢問異國風土民情，主要是因為此人「單純且粗鄙」

33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 tome I, p. 109.} 34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XI, tome I, p. 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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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n homme simple et grossier

），其證言不會加油添醋、謊話連

篇。35_{除了透過人脈找尋可信的美洲目擊證人之外，這位著名的懷} 疑論者還尋求眼見為憑、親身見證美洲物品以及原住民的機會：他曾經親自品嚐印地安人的飲料，感覺「淡而無味卻溫和」；36_收集美洲人的奇珍物品，在其宅邸設立奇珍室，珍藏品包括繩索、木劍等；37_{當三位印地安人千里迢迢來到法國西部的盧昂} （

Roüan

），蒙田親自到訪，並與其中一位美洲土著交談許久。38 這種要求眼見為憑的求真態度也呈現在我們剛剛提到的畸形人士的身上。蒙田曾經自掏腰包，觀看一個一歲左右的畸形兒：其胸部以下緊緊黏著另外一個小孩，手臂、臀部、大腿、小腿皆具，但是沒有頭；「這兩個孩童以面對面的方式連接在一起，就好像比較小的孩子想要擁抱較大孩童一樣。」39_{此外，蒙田也親眼目睹一} 位三十歲男牧羊人的私密部位：這位畸形人來自波爾多附近的梅多克地區（

Médoc

），其下體沒有任何男性生殖器，但是「有三個孔洞，從中不停流出尿液。」40_{我們無法得知蒙田是否付出一筆金} 錢，使得該牧羊人願意裸露身軀，供其觀賞外形怪異的下體，但是我們確切知道，這位波爾多的著名學者曾經自費找來另外一位身體畸形者到其住處，親自觀察後者的身體機能運作狀況：這位畸人屬南特（

Nantes

）當地人士，身材矮小，天生缺手臂，遂發展出以腳代手的本領，切麵包、縫衣、寫字，甚至梳頭髮等動作都難不倒他，於是這位缺手之人就靠著表演這套腳上功夫賺錢維生。41_{雖然蒙田觀察缺手畸人的場景或多或少具有市場賣藝的雜耍} 性質，但是我們卻無法否認這位十六世紀的法國學者企圖超越書本閱讀以及口語傳播的知識收集模式，開始走向親自考察研究對

35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XI, tome I, p. 233.} 36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XI, tome I, p. 237.} 37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XI, tome I, p. 237.} 38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XI, tome I, pp. 244-245.} 39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I. Chapitre XXX, tome II, p. 117.} 40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I. Chapitre XXX, tome II, p. 118.} 41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II, tome I, p.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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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72 -象，盡力避免以訛傳訛的文字記載與耳食之言的用心。我們或許可以問：在蒙田的眼中，外表怪異的畸形人士、美洲當地的奇特物品其重要性何在？蒙田之所以如此重視新奇怪異的事物，其目的可能在於打破某些根深蒂固、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想法，因為「習以為常之事使我們的理性思考陷入沉睡」，42_而觀察怪異事物，正好帶來活化思想的契機：「激發我們探索原因的，與其說是事物的大小，不如說是事物的新奇性。」43_{有些怪事雖然} 乍聽之下難以置信，但是蒙田勸告我們不要遽下結論：如果我們不能被說服〔真有此事〕，至少必須保持開放，不下定論；因為直接宣布它們不可能發生，就正好顯示自己知道可能性的界線在哪裏。44 一味否定畸人奇物存在的可能性，也限縮人類知識進展的潛力，但是如果能在這些奇觀異景的刺激之下，體認既有概念的不足，並試圖提出新看法，某些看似神秘難解的現象或許可以找到解釋的方法。在蒙田眼中，這種面對怪異事物的開放態度可以減少人類的無知：奇蹟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對於大自然無知。45 如果人類的自然知識得以提升，那麼動輒以奇蹟解釋畸形怪物的惰性，當然可能逐步降低。這種捨棄奇蹟，企圖追求自然解釋的理想，最能表現在蒙田《隨筆集》不同版本的文字變動之上。 1580 年初版、1588 年再版的《隨筆集》中，這位法國懷疑主義者提到「必須對上帝的無限力量更加尊敬」，但是到了 1595年第三版時，該行文字卻改寫為「必須對大自然的無限力量更加尊敬」。46 儘管蒙田不可能是一位無神論者，但是以「大自然」取代「上

42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II, tome I, p. 116.} 43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VII, tome I, p. 195.} 44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VII, tome I, p. 195.} 45_{Michel de Montaigne,}_Essais_{, Livre I. Chapitre XXIII, tome I, p.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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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 173 - 帝」的舉動，最能展現觀看畸形怪物的好奇心將使得人類更能理解大自然的運作，從而降低神聖奇蹟的解釋空間。利用畸形怪物幫助人類理解大自然的想法，也出現在培根（ Francis Bacon, 1561-1626）的著作之中。 1605 年，這位英格蘭學者出版《知識的進步》（

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內容主要考察當時知識的一般情況，並試圖指出「哪一個部分仍然荒蕪未闢，尚未經過人類勤勉的開墾以及改良。」47_{培根認為，在當時的自然研究中，最大的致命傷}

在於缺乏「錯誤的或變異的自然研究」（history of nature erring or

varying）。48_{這類型的研究涉及各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大多成為時} 人娛樂消遣的焦點，欠缺細密嚴謹的探索：我發現有許多書籍〔記錄〕荒謬的實驗與秘密，以及為了娛樂與新奇的高明騙術。但是，把大自然中的異常或不合常軌的現象廣為蒐羅，並加以精細考察與描述，〔這種書籍〕我還未曾見到。49 培根之所以要求記錄怪誕異常的事物，明顯不是出於休閒的考量，而是為了達成知識進展的雙重目的：對於只建立在一般且熟悉例證之上的原理、看法的偏狹，進行改正。另外〔一個目的〕，有鑒於大自然的新奇怪誕經常是通往神奇技術的最近似資訊以及最快速途徑，所以只有以類似打獵的方式尾隨逸出常軌的大自然，以便之後再度把她引回原來的地方。50

47_{Francis Bacon,}_{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_{, Book II, in Francis Bacon,}_{The Major}

Works,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Brian Vicke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174.

48_{Francis Bacon,}_{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_{, Book II, p. 176.} 49_{Francis Bacon,}_{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_{, Book II, p. 176.} 50_{Francis Bacon,}_{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_{, Book II, p. 177.}

(14)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74 -培根提倡怪物研究的兩項宗旨，明顯運用異常現象來補正以常見現象為基礎的學說，試圖深化人類有關大自然的知識，甚至從超出常規的怪異現象之中找出突破人類現有科技瓶頸的方法。這種改進現有知識與技術的理想，在

1620

年出版的《新工具》（ The New Organon）中有更多闡述。在其《新工具》中，培根坦率痛陳，科學知識的現狀必須重整：「一旦自然史（

natural history

）經過改造，我們的自然哲學才有最好的希望，但是在改造之前，自然哲學是沒有希望的。」51_為了徹底翻新當時停滯不前的自然研究，這位近代英格蘭學者提出兩帖藥方。首先，邏輯思辨與實驗觀察並重。鑒於以前的自然史只注重收集，雖然擁有大量個案，但是這些案例「都沒有以適當方式證明、計算、秤重、測量長短」，52_{這種不精確性導致收集到} 的資料並不可靠，培根建議的改進方法就是運用「機械技藝試驗」（

experiments of the mechanical arts

），53_{求得量化的可靠經驗，} 進而歸納、推論出普遍的原理。這種自然研究法必須兼顧邏輯思辨與實驗觀察：實驗能力與推論能力之間有更緊密、更紮實的結合（這在以往根本沒做到），那麼，許多事情是大有希望的。54 而人為的實驗方式之所以重要，主因在於，觀察大自然中平時所發生的現象以求出結論，其過程可能曠日廢時，但如果以人工調控的環境複製某些現象，並仔細記錄、觀察，人們或許可以較快獲得研究成果。培根以比喻的方法說明他的理由：在政治領域中，當每一個人身處困阨時期比起其它的時候，更容易顯現個人性格及其思想、情緒的隱藏態度；同

51_{Francis Bacon,}_{The New Organon}_{, Book I. XCVIII., edited by Lisa Jardine and Michael} Silverthor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81.

52_{Francis Bacon,}_{The New Organon}_{, Book I. XCVIII., p. 80.} 53_{Francis Bacon,}_{The New Organon}_{, Book I. XCVIII., p. 81.} 54_{Francis Bacon,}_{The New Organon}_{, Book I. XCV., p.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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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 175 - 樣的，運用技術去騷擾〔大自然〕比起它在自行運作的時候，更能洩漏大自然的眾多秘密。55 但是，想要掌握大自然的秘密並不容易，因為這些秘密非常可能與現存事物「沒有任何相似性，也無法類比」，56_{如果持續堅持從} 既有知識來理解，未來將是死路一條。因此，打破當時研究狀態的第二帖藥方，就是徹底變革以往僵化的思考模式，對於奇特事物保持開放的態度。在《新工具》中，培根大力批評人們自滿於大家都接受的看法，並且經常以習慣性的思維推斷罕見事物發生的原因，不願意拋棄既有的想法而深入思考，最後導致自然研究停滯不前。57_{培根直言，某些現成的} 學說根本無法解釋少見的新奇事物：因為從〔自然〕的源泉裏出現的事物，其中有許多並不是從一般常見的渠道中流出來。58 培根稱這些偏離大自然正常途徑的事物為「異常個案」（ deviant instances），其中包括「自然之失誤、畸形物與怪物」，59 這些外形奇特的生物並不是無用之物，而是可以從另外一個層面幫助我們脫離制式思考模式：理解自然運作之道的人士將更容易認出這些異常事物，反過來，辨認出異常事物的人士將更正確的描述自然運作之道。60 在過去，畸形怪物被視為醜陋、不正常之物，備受研究者輕忽蔑視，但是如果我們能夠觀察這些怪異事物，將之納入研究，則大自然將由正常面與反常面的雙重角度受到考察，這更能使我們精

55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XCVIII., p. 81.} 56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CIX., p. 86.} 57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CXIX., p. 92.} 58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CIX., p. 85.} 59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I. XXIX., p. 148.} 60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I. XXIX., p.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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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 176 - 準理解大自然的運作方式。所以，培根才會一再強調：研究自然事物時，卑賤骯髒的事物與最優雅、最貴重的事物同樣重要，61_因為「把那些普通、卑賤又無用之事物視為太過瑣碎、太過卑劣而不加注意者，可能無法獲得或運用支配大自然的力量。」62_《知識的進步》與《新工具》提倡研究卑劣骯髒事物的理論構想，在培根逝世之後才出版的小說中進一步轉化為具體可行的實踐方案。在《新亞特蘭提斯》（ New Atlantis）中，培根以想像的筆觸描繪當地君王下令成立的「所羅門學院」（

Salomon’s House

）。該院的使命在於探求：事物秘密原因的知識，並且擴大人類控制大自然的界線，以實現所有可能的事物。63 為了取得大自然秘密的原因，這個科學研究機構不只觀察晴雨冷熱、顏色光影以及聲音氣味的各種變化，還試圖以人為方式合成金屬以及淡化海水的方法。64_{除了物理現象的研究之外，所羅門學} 院還附設觀察動植物的實驗室：在占地廣闊的果園與花園裏，種滿不同種類的樹木花卉，「我們研究思索的不是美麗，而是適合於不同花草樹木的各式各樣地質與土壤」，並且以人工嫁接的方式，促使果樹變高，縮短結果時間，提高果實甜度；至於在動物園中圈養各種動物與鳥類，不只因其罕見（

rareness

）而用於觀賞，同時也作為解剖與實驗的對象，「藉此我們極可能獲得可以施行於人體的知識」之餘，還能夠培育出新物種：我們發現一些方法，使得不同種類〔的動物〕交配繁殖，產生許多新種類；並不像一般意見所想，〔這些新種類〕無法繁衍後代。我們藉助腐爛做出許多種蛇、蟲、蒼蠅以及

61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CXX., p. 92.} 62_{Francis Bacon, The New Organon, Book I. CXXI., p. 94.}

63_{Francis Bacon, New Atlantis, in Francis Bacon, The Major Works,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Brian Vicke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480.

(17)

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 177 - 魚，其中有一些還可以進步到有如獸類與鳥類一樣的完美生物，而且既有性別，又可以繁殖生育。65 不以外形美觀作為收集動植物樣本的判準，並且把罕見事物納入觀察與實驗的研究範圍，此想法完全承襲《知識的進步》與《新工具》力主自然史研究必須同時包括卑劣骯髒事物與優雅貴重事物，而這種平等看待正常與異常生物的要求，最後可能促成自然知識的重大進展，甚至能夠以人為方式孕育出低階生物，然後發展成為新物種。雖然培根在其著作中並沒有解釋畸形怪物誕生的原因，也沒有討論母親想像力與怪異生物之間的關聯，但是這位近代英格蘭學者提倡的自然研究方法（從正常與畸形的雙重角度觀察大自然）卻深刻影響西方近代科學機構的研究取徑。66

三、自然因的追尋

倫敦皇家學會旗下刊物《哲學會報》（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有相當多文章描述畸形動物的奇特外形。1665 年，《哲學會報》創刊的第一年就刊登愛爾蘭學者波以耳（Robert Boyle, 1627-1691）的兩篇短文：第一篇轉述湯瑪士（Mr. David Thomas）寫信告知波以耳的某胎死腹中畸形小牛外形，其後腿沒有關節；67_第二篇描述波以耳自己收集一匹年幼雄馬的畸形頭顱，該小馬缺乏鼻子，波以耳藉此有感而發，期盼畸形動物的軀體在盛夏期間能夠被好好保存，特別要浸泡於酒精之中，避免腐爛，「以提供解剖學家研究牠們的機會」。68_{在上述兩篇文章中，波以耳並沒有討論這}

65_{Francis Bacon, New Atlantis, p. 482.}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Century France and England,” p. 47.

67_{Robert Boyle, “An Account of a Very Odd Monstrous Calf,”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10, January 1. 1665, vol. I, for the year of 1665 and 1666 (London: Royal Society, 1665), p. 10.

68_{Robert Boyle, “Observables upon a Monstrous Head,”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5, January 1. 1665, vol. I, for the year of 1665 and 1666 (London: Royal Society, 1665), p. 85.

(18)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78 -些外形怪異動物的形成原因，但是《哲學會報》中有些作者卻以母親想像力的作用解釋畸形胎兒的誕生。

1684

年，《哲學會報》刊登一位名為克萊伯（Christopher Krabe）的丹麥神職人員的投書，內容描述日德蘭半島南部某小鎮誕生腿部畸形的胎兒；他認為，此怪胎面世的原因在於嬰兒之母是軍人之妻，懷孕期間曾經看到腿部傷殘的士兵，才會生出相同部位異常的新生兒。69

1696

_{年，該刊物節錄西皮瑞亞諾斯}_（_Cyprianus_）_的信件，談到某孕婦自然生產過程極為順利，但是女嬰胸部卻出現異樣傷痕，這個異常現象只可能由「想像力的力量」（

the Strength of

Imagination

）造成；根據這位醫生親自走訪新生兒父親得知，其妻生產前曾聽他人講述某件命案（兇手刀刺死者胸部，傷口極深），西皮瑞亞諾斯據此認定：孕婦聽聞行兇場面深受刺激，才會使得腹中胚胎在同一部位產生類似的大傷痕。70_{除了刊載他人投書} 之外，《哲學會報》不忘在介紹荷蘭學者斯瓦默丹（Jan Swammerdam, 1637-1680）新書時，摘錄書中以「母親想像力」解釋異常胎兒出生的片段：某荷蘭孕婦在路上突然看到黑人，深受驚嚇，害怕因此生出黑色小孩，馬上衝回家中從頭到腳清洗全身，但是洗澡過程中忘記洗滌雙手手指與雙腳腳趾之間的身體；之後，雖然該婦人如願產出膚色正常的胎兒，卻發現胎兒手指間、腳趾間的皮膚均呈現黑色，而這正好顯現「母親想像力」的作用。71

69_{“The Description of a Monstrous Child, born Friday the 29th of Feburary 1684, at a} Village called Heisagger, distant about 4 English miles from Hattersleben, a Town in South-Jutland, under the King of Denmark’s Dominion, communicated by Mr. Christopher Krabe, a member of the Ecclesiatical Consistory and provost of all the Churches belonging to the said Diocess,”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160, June 20.

1684, vol. XIV, for the year of 1684 (London: Royal Society, 1684), p. 599.

70_{“Part of a Letter from Dr. Cyprianus to Dr. Sylvestre, giving a Child born with a large} Wound in the Breast, supposed to proceed from the force of Imagination,”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221, for the Months of June, July, and August, 1696,

vol. XIX, for the year of 1695, 1696, and 1697 (London: Royal Society, 1698), p. 291.

71_{“An Account of some Books. II. Johannis Swammerdami M. D. UTERI MULIEBRIS}

Fabrica; un à cum Methodo nova Covitates corporis ita præparandi, ut suam semper genuinam faciem servent. Lugduni Batav. 1672, in 4,”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19)

-英倫海峽的對岸，巴黎皇家科學院對於畸形怪物的關注也不惶多讓。 1709 年，蒙貝里耶皇家科學院（ la Société Royale de

Montpellier）天文學家柏朗塔德（ François de Plantade, 1670-1741）在巴

黎停留期間，經常到街上餐廳用餐，居然連續兩次在其餐盤中看到擁有兩個心臟的畸形雞，驚訝之餘，遂將第二隻畸形雞的怪異

心臟打包，交給巴黎皇家科學院天文學家雅克．卡西尼（ Jacques

Cassini, 1677-1756），72後者再將此雞心帶到巴黎皇家科學院轉交給解

剖學家利特雷（ Alexis Littré, 1658-1725）進行研究。該院秘書豐特奈

爾（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1657-1757）曾經在巴黎皇家科學院出

版的學報中以詼諧的語調轉述利特雷的觀察結論：此雙心雞的每一顆心臟，其力量都和正常雞的心臟力量相同。所以，與其牠雞隻相比，這隻畸形雞擁有兩倍的生命力，而且如果一顆心臟停止跳動，還有另外一顆心臟可以替換。在雞的種類裏面，這種 ﹝ 雙心臟的 ﹞ 構造並不是非常罕見，在人類之中也不是不可能出現，而且可能已經產生某些令自然研究者困惑的現象。73 雖然「兩倍生命雞」以及「雙倍生命人」可能只是豐特奈爾試圖引發閱讀者興趣的文學式寫作筆法，但是柏朗塔德的軼事展現了十八世紀法國學者在外出用餐之餘，還不忘細心觀察盤中動物的身體結構，這種積極的研究態度至少使我們知道，當時法國學界對於畸形生物投注多麼高的好奇心。此外，十八世紀巴黎學術界同樣以孕婦想像力解釋畸胎生物的誕生。1713 年，巴黎皇家科學院學報刊登豐特奈爾的文章，內

84, June 17, 1672, vol. XIV, for the year of 1684 (London: Royal Society, 1672), p. 5000.

72₁₆₉₃_{年之後，柏朗塔德旅居巴黎期間，曾經追隨著名天文學家讓．卡西尼}_（

Jean-Dominique Cassini, 1625-1712）學習天文學與數學。可能在這段時期，柏朗塔德與約翰．卡西尼的兒子雅克．卡西尼熟識。

73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Diverses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_{Histoire de}

(20)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80 -容敘述一位生出怪胎孕婦的遭遇：懷胎三個半月時，該婦人非常想吃牛腎，到豬肉舖購買卻已售罄，失望激動之餘，她以右手拍打頭頂；半年之後，她生出軀體外形正常的男胎，只是胎兒頭部正中央凹陷，長了一個外形與顏色酷似牛腎的腫瘤，此男嬰只存活 6 個小時。74_{根據豐特奈爾轉述：負責解剖此怪胎屍體的盧奧先} 生（ M. Roüaut）認為，母親的情緒波動在其腦中引發劇烈震盪，繼而使稍稍成形的胚胎腦部受到影響而塌陷。75_{此外，「母親想像} 力」不是女人的專利，雌性動物也有。豐特奈爾摘錄法國派駐聖多米尼克島官員佛萊契爾（ M. Frésier）的信件，內容敘述該島誕生一隻長著鱷魚皮的小牛。這位法國殖民地官員認為，此怪獸的面世應該歸咎於「母牛想像力」：當地鱷魚最喜歡吃牛，經常趁牛群於河邊喝水之際，將落單牛隻拖入水中溺斃，群鱷再一擁而上，拆吃落腹；可能某隻被鱷魚獵捕的母牛幸運逃過一劫，但因驚嚇過度，遂將鱷魚外形的恐怖印象深深印在腹中胚胎之上，所以才會生出有鱷魚皮的小牛。76 從前面徵引的幾篇文章來看，提供畸形生物案例給倫敦皇家學會以及巴黎皇家科學院的作者群並不限於學界人士，還包括教會職員、外交官員，這至少反映西方近代科學機構透過各種管道蒐集自然界異常的生物體，企圖由反面角度觀察自然的用心。但是，這些業餘愛好者的敘述描繪往往充滿傳奇故事的色彩，令人難以辨識其可信度，於是在畸形怪物研究領域中，較為專業的學者逐漸扮演重要角色。而西皮瑞亞諾斯、斯瓦默丹、柏朗塔德以及盧奧等科研人員之所以對畸形怪物這麼有興趣，最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這些外形怪異的生物給當時學界所流行的生殖理論帶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13 (Paris: Panckoucke, 1777), p. 27.

75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Diverses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 année 1713,} pp. 27-28.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vec les Mémoires de Mathématique & de Physique, pour la Même Année. Tirés des Registres de cette Académie, année 1722, tome I (Paris: l‘Hotel de Thou, 1778), pp. 38-39.

(21)

-來巨大難題。

十六到十八世紀前期，西方主流生殖理論是「種子先存論」（

la préexistence du germe

）的「卵源論」（

l’ovisme

），該學說主張：上帝於創世初始，就已經造出所有未來新生兒的種子在第一位女性夏娃的卵中，而所謂的生殖，只是把各個母卵之中預先含

藏的縮小版人體，逐漸於子宮中開展顯露（

development

）而已；

因此，母卵在人類生殖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77_{然而，魯文霍克}

（ Antonie van Leeuwenhoek, 1632-1723 ）發現精蟲之後，「卵源論」

（

l’ovisme

）受到挑戰。

1679

年，這位荷蘭學者宣布他在雄性睪丸之中發現「帶有長尾巴的小形生物」；78_{幾年之後，魯文霍克發表} 他對雄性精蟲更進一步的觀察結果：這些為數眾多的小形生物歷經長途旅行，只有其中一隻得以進入子宮之內，找到一處可以供應養分的地方，然後，該精蟲突然揚棄其尾巴，僅存橢圓形外形而在子宮著床。79_{魯文霍克認為：他的發現與當時流行的「卵源} 論」完全不合，因為未來胎兒是由精蟲逐步蛻變而來，生殖的主角不是母卵，而是雄性精子。「種子先存論」的「精源論」版本（

l’animaculisme

）於焉產生。然而，不管「卵源論」還是「精源論」，兩者皆無法解釋畸形生物的誕生，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人種膚色差異的問題：按照當時西方學界普遍接受的看法，未來所有胎兒的種子早就蘊藏在母卵或父精之中，怎麼可能出現外形異常或不似雙親白色膚色的胎兒？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無鼻小馬、雙心雞、連體兔與指間膚色為黑之胎兒的描述，才會紛紛出現在皇家學會、巴黎皇家科學院發行的刊物之中。

77_{Michael Hoffheimer, “Maupertuis and the Eighteenth-Century Critique of Preexistenc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Biology, vol.15, no.1 ( Spring, 1982), p. 121.

78_{Antonie van Leeuwenhoek, “A Letter of Mr. Leeuwenhoek to Dr. G. Containing an} Account of his Observations lately made of Vast Numbers of Animals in senine

Animalium,” Philosophical Collections, no. 1 (London: Royal Society, 1679), p. 4.

79_{Antonie van Leeuwenhoek, “An Abstract of a Letter of Mr. Leeuwenhoek, Fellow of} the R. Society, Dated March 30th. 1685. to the R. S. Concerning Generation of an Insect,”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no. 174, August 22d, 1685 (London: Royal Society,

(22)

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82 -大約與柏朗塔德打包雙心雞的怪異心臟以供巴黎皇家科學院研究之需的同時，隸屬該院的解剖學家們開始以其手中的解剖刀，試圖探索造成畸形生物的原因。1700年，勒梅希（Louis Lémery, 1677-1743）從某獵人處收集到一隻畸形連體兔，並在該院召開大會時，特地攜帶此隻兔子到場，向與會人士展示：這隻怪兔是兩隻從頭到胸連接在一起的小兔，雖有四個耳朵，卻只有一顆頭與一張臉；沒有吃食物的嘴巴，但活得好好的，因為牠是被獵人在森林中活捉；解剖之後，發現兩隻兔子都各有一個外形正常且健全的心、肺與胃。80_{兩年之後，這位法國解剖學家仔細考察一隻連體} 小貓（從頭部到腹部相連），並從「卵源論」的角度解釋連體動物的成因：在子宮中，兩顆卵或者，如果我們不願稱之為卵，兩個剛剛形成的小胚胎，不只力量相同，還因為太過接近而相互接觸，［最後］可能彼此碰撞而連接在一起。81 畸形生物是由於數顆卵或胚胎在子宮裏面彼此偶然相遇，再透過推擠作用而相連，也因為碰撞出自偶然，所以卵或胚胎的相互接觸面可以有無數種可能，連帶使得連體生物的外形也就有無限變化的空間。82 雖然勒梅希提出「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解釋畸形生物的出現，但是豐特奈爾對於是否接受此說卻顯得猶疑不決。1705 年，後者在巴黎皇家科學院期刊曾經嘗試運用胎卵偶然碰撞的方式說明雙子宮之所以出現在某畸形女嬰體內，最後卻坦言實在難以想像此怪異的雙子宮是偶然意外的產物：一些意外可能摧毀、移動、改變某些部位，但是並不會產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00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34), p. 56. 81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Diverses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_{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02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37), p. 37. 82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Diverses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 année 1702,}

(23)

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183 -生全新部位。難道兩顆女性胎卵相互接觸，其中一顆卵〔蘊含身體的〕所有部位全遭毀滅，只剩下子宮劫後殘存，然後再透過連接混合作用〔進入另外一顆卵〕，於是雙子宮就出現在胎兒身上。這種假設顯得有點牽強，然而現在可能找不到任何比它更可以被接受的〔假設〕。83 從這段略帶嘲諷語氣的文字，我們可以感覺到這位巴黎皇家科學院秘書的無奈：在沒有更好理論可供選擇的情況之下，他只好勉強接受「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隔年九月，位於巴黎東南郊的維特利鎮（ Vitry），某婦人產出一對下腹相連的男嬰，存活近一週期間，活動力正常。仔細考察此畸形胎兒的內外器官之後，巴黎皇家科學院解剖學家杜維涅（ Joseph-Guichard Duverney, 1648-1730）確信，此連體男嬰不可能是偶然或盲目自然力的作品：從體表到〔體內〕最深處，全部都由一個自由聰慧智者的計畫所主導。此智者在目的面是自由的，在執行面是全能的，而且運用的方法通常既審慎又有條理。84 對杜維涅來說，這個連體男嬰雖然在他人眼中看似怪物，但是卻比一般胎兒更能見證聰慧造物者的高明計畫：正常胚胎有兩個排泄管道，肛門專供糞便使用，而尿道則輸送尿液，但是造物者專門為此對連體男嬰設計單一排泄脈管，將兩男嬰各自的體內排泄物收集至此處匯合，再經由各自的尿道排出體外；85_{畸形胎兒精巧} 的體內結構根本不是偶然碰撞所遺留的殘骸，反而是上帝智慧創

83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Sur une Matrice Double,”}_{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05 (Paris: Panckoucke, 1777), p. 79.

84_{Joseph-Guichard Duverney, “Observations sur deux enfants joints ensembles,”}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06 (Paris: Panckoucke, 1777), pp. 256-257.

85_{Joseph-Guichard Duverney, “Observations sur deux enfants joints ensembles,” année} 1706, p. 257.

(24)

184

-造的結晶，所以更能展現「 -造物者的自由以及豐富多產」。86_於

是，杜維涅相信：在正常的胎卵之外，上帝還創造出「天生畸形

胎兒的卵」（

des oeufs naturellement monstrueux

），從後者孕育出

被一般人稱為畸形胎兒的怪物。87_{在根據「種子先存論」衍生而出} 的「畸胎種子先存論」架構之下，所有異常的生殖過程都被視為神意創造的結果，人類渺小的理智根本無法穿透生殖機制運作的重重迷霧，所以人類只需要在觀看畸形生物之餘，讚嘆並崇敬上帝造物的大能與睿智。勒梅希無法接受訴諸神意的「畸胎種子先存論」，而執意以較為自然的角度解釋畸形胎兒的形成原因。

1724

年，勒梅希研究某連體嬰時，發現在兩根脊椎骨之間還有一根與之平行的骨頭：此骨不只沒有脊髓，也缺乏類似脊椎骨的骨節，又極易與另外兩脊椎骨分離，並且分開之後並未損害後兩骨的天然結構。據此，他判斷該畸形胎兒身上看似第三根脊椎骨的骨頭並不是真正的脊椎，而是「假脊椎」（

l’épine fausse

）。88_{勒梅希運用「胎卵碰撞偶} 然意外說」解釋這根「假脊椎」的形成過程之後，還不忘倒打杜維涅一耙：在幾個柔軟胚胎相互擠壓之下，其中一個胚胎的其餘骨骼均已碎裂消失，只剩下這個殘骨被併入另外的胚胎之內，而此殘留物的存在遂「正式排除原初畸形卵體系」的正確性。89_面對勒梅希的大力抨擊，早年曾經親受杜維涅指導解剖技巧的解剖學家溫斯洛（ Jacques-Bénigne Winslow, 1669-1760）挺身而出，為其師的看法辯護。90

86_{Joseph-Guichard Duverney, “Observations sur deux enfants joints ensembles,” année} 1706, p. 258.

87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Sur un Foetus Monstrueux,”}_{Histoire de l’Académie}

88_{Louis Lémery, “Sur un Foetus Monstrueux,”}_{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M.DCC.XXIV. Avec les Mémoires de Mathématique & de Physique, pour la Même Année. Tirés des Registres de cette Académie (Paris: Chez Panckoucke, l‘Hotel de Thou, rue des Poitevins, 1778), p. 66.

89_{Louis Lémery, “Sur un Foetus Monstrueux,” p.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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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3 年，溫斯洛在其巴黎皇家科學院刊出的論文中提到一則往事：在巴黎傷兵院（l’Hotel Royal des Invalides）擔任主治外科

醫生之時，梅里（Jean Méry, 1645-1722）曾經解剖一位高齡 72 歲軍人的屍體，卻發現該老兵體內臟器位置全部與正常人左右相反。91_接下來，溫斯洛以這個內臟器官位置左右顛倒的個案質疑「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的解釋效力：「我實在無法以任何方式想像，這些位置全然相反的所有部位，其一般構造如何可能以偶然說加以解釋？」92_{此外，這位杜維涅的學生還哀嘆：「對於所有這些奇特卓} 越（ extraordinaire）事物的特殊性思考越多，我越不相信偶然說可以用來解釋。」93_{從溫斯洛稱呼內臟方向與正常人相反的情況為} 「奇特卓越」，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這種異常結構中，這位解剖學家看到了上帝的精巧設計，而這個論點正是出自於杜維涅。可能為了回應溫斯洛的挑戰，勒梅希從 1738 年到 1740 年之間發表了討論畸形胎兒成因的一系列論文。首先，他再度批評杜維涅關於 1706年連體男嬰的描述：裏面根本看不到「精巧的安排」，只看到混亂與失序。94_{接下來，勒梅希極力為自己的看法辯護，重}

91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Remarques sur les Monstres, à l’Occasion d’une Fille de} Douze Ans, au Corps de laquelle étoit Attachée la Moitié Inférieure d’un Autre Corps; & à l’Occasion d’un Faon à Duex Têtes, disséqué par Ordre du Roi. Avec des Observations sur les Marques de Naissance. Premiere Partie,” Mémoires de Mathématique et de Physique. Tiré des Regist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33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37), pp. 519-520.

92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Remarques sur les Monstres, à l’Occasion d’une Fille de} Douze Ans, au Corps de laquelle étoit Attachée la Moitié Inférieure d’un Autre Corps; & à l’Occasion d’un Faon à Duex Têtes, disséqué par Ordre du Roi. Avec des Observations sur les Marques de Naissance. Premiere Partie,” p. 523.

93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Remarques sur les Monstres, à l’Occasion d’une Fille de} Douze Ans, au Corps de laquelle étoit Attachée la Moitié Inférieure d’un Autre Corps; & à l’Occasion d’un Faon à Duex Têtes, disséqué par Ordre du Roi. Avec des Observations sur les Marques de Naissance. Premiere Partie,” pp. 531-532.

94_{Louis Lémery, “Sur les Monstres. Prémiere Mémoire dans lequel on examine quelle est} la cause immédiate des Monstres,”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e l’année M.DCC.XXXVIII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2), pp. 380-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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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 60 期 186 -申「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的解釋有效性：畸胎生理結構的異常與混亂就足以證明畸形胎兒不是精密計畫的產品，而是偶然意外因素的結果，完全與上帝意志的展現無涉。95_{因此，被杜維涅視為} 反映造物者偉大智慧的 1706 年連體男嬰，在勒梅希看來，根本只是由盲目的偶然意外所造成：受孕初始，此連體男嬰原本是兩個各自分離的胎卵，進入子宮之後，由於子宮壁產生不同方向的收縮，驅使這些胎卵彼此接觸、碰撞；在外表柔軟的情況之下，胎卵非常容易因推擠的壓力而變形、損傷，最後甚至黏合在一起，形成連體嬰。96_{1740 年，溫斯洛也發表論文回應勒梅希，前者更} 細緻的說明他的立場不在於反對偶然說，而是不贊成獨尊「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進而全面排除「畸胎種子先存論」也具有解釋畸形胎兒形成的可能性。97_{溫斯洛直言，如果偶然意外說無法適切} 解釋人體內臟位置存在著左右相反的情況，他寧願承認自己的「無知」，並向神聖造物者的「全能與最高自由致敬」。98_因此，溫斯洛堅持兼採意外說與先存說以解釋畸形胎兒的形成：「一般來說，根據奇特卓越構造的不同個案，可以選擇運用兩個不同的體系。」99

95_{Louis Lémery, “Sur les Monstres. Prémiere Mémoire dans lequel on examine quelle est} la cause immédiate des Monstres,” p. 383; Louis Lémery, “Second Mémoire sur les Monstres,”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de l’année M.DCC.XXXVIII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2), pp. 452-454.

96_{Louis Lémery, “Quatrième Mémoire sur les Monstres,”}_{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0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5), pp. 634-635.

97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 sur un Enfant né sans Tête, sans} Cou, sans Poitrine, sans Coeur, sans Poumons, sans Estomac, sans Foye, sans Ratte, sans Pancréas, sans une Partie des Premiers Intestins, &c. Avec des Reflexions sur cette Conformation Extraordinaire,”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0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5), p. 826.

98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Observations Anatomiques sur un Enfant né sans Tête, sans} Cou, sans Poitrine, sans Coeur, sans Poumons, sans Estomac, sans Foye, sans Ratte, sans Pancréas, sans une Partie des Premiers Intestins, &c. Avec des Reflexions sur cette Conformation Extraordinaire,” pp. 838-839.

99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Remarques sur les Monstres. Cinquième & Derniere} Partie,”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M.DCC.XLIII (Amsterd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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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想像力與畸形胎兒：近代法國學界對於怪物誕生成因之討論 187 -在勒梅希、溫斯洛論戰方酣之際，巴黎學界對於到底要用意外說還是先存說解釋畸形胎兒的成因，還是沒有定論。關於「畸胎種子先存論」，豐特奈爾並不欣賞：他批評這個理論「什麼都沒有證明，什麼都沒有解釋」，100_{因為在暗含神意的先存論架構之} 下，人類理性根本沒辦法理解畸形胎兒誕生的原因。雖然意外說帶有以自然力進行解釋的傾向，但是這位巴黎皇家科學院秘書讀完勒梅希運用「胎卵碰撞偶然意外說」說明畸胎「假脊椎」的形成過程之後，心中依然充滿疑惑，直言實在很難相信兩個胎卵互撞之後的殘破碎片，竟然聚合在一起，並且還可以形成另外一個新的機體組織。豐特奈爾認為，這就好像：相互劇烈碰撞之後，兩個完好的鐘擺碎裂成片，但是從這堆碎片之中，居然出現第三個鐘擺，而且還能做出規律的擺動。101 1724 年的豐特奈爾依然與 1705 年一樣，無法相信意外說的解釋有效性。與大力批判先存論的豐特奈爾不同，曾經擔任皇家圖書館館長、巴黎科學院《博學者期刊》（Journal des Sçavans）主編，且

為該院院士的畢農（ Jean-Paul Bignon, 1662-1743 ）則立場鮮明的支持「畸胎種子先存論」，因為：在表面的不規則之中，神意（la Providence）賦予畸形怪物如此卓越、如此規律的安排，以至於這些怪物可以與我們覺得最為規律的事物一起讚嘆大自然作者的智慧與全能。102 Pierre Mortier, 1749), p. 480.

100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Sur les Monstres,”}_{Hist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0(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5), p. 53.

101_{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 “Sur un Foetus Monstrueux,” année 1724, p. 29.} 102 _{轉引自：}_{Jacques-Bénigne Winslow, “Remarques sur Deux Dissertations touchant les}

Monstres, l’une de 1702 par Mr. Goëffin Médecin de Lyon, l’autre en 1739 par Mr. Haller professeur à Gottingen. Et Eclaircissemens sur le Mémoire de 1740, à l’occasion du Monstre du Cambray,” Mémoire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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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接替豐特奈爾擔任巴黎皇家科學院秘書的天文學家麥罕（

Jean-Antoine Dortous de Mairan, 1678-1771）同樣懷疑偶然碰撞說的解釋能力，

因為零星破碎的殘餘物在偶然作用之下，進而聚集形成組織化的有機體，可能性實在不高：如果擁有雙頭以及雙脊椎連體嬰的形成是由於兩顆胎卵偶然相互擠壓，其中一顆卵的胚胎受到撞擊，除了頭部與脊椎之外，其餘部分全遭毀滅，然後此殘存部分再與另外一顆卵的胚胎外表結合，並且在不損及第二個胚胎胸腔的情況之下，第一顆卵殘留的脊椎安然進入其中，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103 但是，與其前任者不同，麥罕在這些「令人驚奇的怪物」之前，似乎顯露出和畢農類似的不可知論傾向。1743 年，勒梅希逝世之後，巴黎皇家科學院秘書循例必須向過世的院士致敬，麥罕在演說悼詞時說出下列這段話：我們的智慧是如此短淺，以至於在大自然秩序之中無法決定哪一個是完美，哪一個是不完美。我們視之為怪物的這些東西，難道不是在宇宙創生之際，就被同一位聰慧的造物者容許於這個世界中存在嗎？104 聰慧的造物者在創世之初就已經造出怪物的想法實在非常接近溫斯洛「畸胎種子先存論」。然而，麥罕的態度並不代表當時巴黎學界已經有了定論。到了 1760 年，溫斯洛逝世，時任巴黎皇家科學

院秘書的天文學家德富西（ Jean-Paul Grandjean de Fouchy, 1707-1788）按

照慣例向已逝者致誄辭之時，仍然不忘提及溫斯洛曾經參與其中的畸形胎兒成因論戰，但是德富西卻認為：「此問題仍然懸而未

決。」105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7), p. 146.

103_{Jean-Antoine Dortous de Mairan, “Sur les Monstres,”}_Hi_st_{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3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9), p. 88.

104_{Jean-Antoine Dortous de Mairan, “Eloge de Mr. Lémery,”}_Hi_st_{oire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 année 1743 (Amsterdam: Pierre Mortier, 1749), p. 283. 105_{Jean-Paul Grandjean de Fouchy, “Eloge de M. Winslow,” année 1760, p. 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