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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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紀錄˙記錄. 台北金山南路六樓的審查室，一間一間窗明几淨。坐在電腦前，我聆聽律師與當事人的對話，並一一記錄，列印表單。當事人情緒失控的場面是家常便飯，或是義憤填膺，或是悲從中來，我也必須適度安撫，讓律師能夠繼續訪談，這就是法律扶助基金會中紀錄負責人須完成的工作。國家考詴前曾許願，若有幸金榜題名，就來此志願服務一年。現下，便是還願。初來法扶擔任紀錄時，腦中滿滿都是書本上讀來的知識，不曾經歷過社會百態，真正面對面接觸那些處境可憐的案子，雖是熱血沸騰，卻無處施力。往往自己心情隨當事人起伏不定，不知如何是好。車禍受傷的受害人、遭家暴請求保護令的婦女、被違法解雇的傳統勞工、外籍配偶失聯的老榮民，那些社會版上的角色，一一出現在真實生活中。聽他們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總覺得十分不忍。然而，臨座的律師總能保持一派鎮定，依舊俐落地從當事人雜亂的敘述中，剖析出法律上重要爭點。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專業訓練」吧!但在佩服中，卻又不由自主，隱隱察覺一種突兀的異物感。法扶成立的宗旨是希望幫助經濟上不富裕，屬於無資力的市井小民，能藉由法扶支付律師費用的方式，利用法律資源，爭取權益。然而，人性終究自私，總會有些民眾希望透過法扶，可以找到「免錢的律師」，因而想方設法要通過審查。技巧拙劣者可能被律師問個幾句，就支吾其辭；臉皮厚者則還想強渡關山，甚至直接請託審查律師幫個忙、放個水。一樣米百樣人，幾次下來，人性善惡果真不能一概而論，一眼判定。和幾位合作的律師聊天，方知他們起初執業時，也是人性本善的信徒，然而幾次挫敗受騙的經驗後，便選擇了武裝的態度，用防衛與的心情面對眼前的人。不只對造想騙你，常常是連當事人跟你說的，都不是真話。在當事人關上門後，中年的女律師幽幽地對我說。那名黑著眼圈的男子，被控販賣毒品重罪，還這麼年輕。旁邊的母親頭髮斑白，毫無心力打扮的樣子，流著淚說，他從小就是好孩子，只是交了壞朋友。他也小小聲地說，他只是介紹朋友認識，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在賣毒品阿。而我的紀錄單上，只寫下「當事人被控涉嫌販賣毒品……」，婦人的話語，男子的辯解，並沒有在我的筆下，在我的心中留下紀錄。然而，或許是天氣趨寒的緣故。近三十年最冷的冬天，氣候異變讓人也易感神傷。最近，碰到來申請離婚和爭取監護權的媽媽，心情特別低落。今天，又是一位來爭取子女扶養費的年輕媽媽，帶著女兒前來。講了十多分鐘，斗大的淚水開始不住地往下滴，讓我想起台中家裡的母親。. 據說，我生下來時重四０三０克，採取自然產的母親整整奮鬥了二十個鐘頭，聲嘶力竭，才讓我這大塊頭才呱呱墜地，來到人世。產後二月，家裡的早餐店便開張，與我同歲，到處.

(2) 遷徙也經過二十多個年頭。母親就靠著早起的吆喝，賣出一份份的餐點，賺取奶粉錢。最初是在親戚家的店門口擺攤，中式的包子饅頭、燒餅油條一應俱全。小學一年級的開學日，家家戶戶都是爸媽陪著怕生的小朋友到學校。母親要作生意，臨近鐘錶行老闆的兒子剛好分到我隔壁班，便由伯伯順便帶著我上學。生意人ㄟ囝仔怕什麼生？緊去！緊去！上學前是生意正忙的時候，母親趕著我上課。小時候，每個周末都要幫忙將餐車從倉庫，推五百公尺到店門口。途中會經過一個小陡坡，我自己推不動，需要找小我兩歲的弟弟一起幫忙，兩人進三步退兩步，使盡力氣才能越過。有次，收攤好，母親拿了兩百塊讓我去買牛肉麵當午餐，煮好的麵附上整袋深褐色的湯汁，香氣四溢。看著那麵鍋裡蒸騰的熱氣，肚子餓了起來，不知不覺便發了愣。老闆娘問著，這包麵是誰人ㄟ？回過神正欲回答，老闆搶著說，嘿豆漿仔ㄟ啦！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股冷意，厭惡的感覺糾結心頭，拿了零錢便急速跑走了。國小還需要家庭訪問，在家庭狀況調查表中的母親職業欄上，我沒填上早餐店。不知從哪學會的辭彙，寫了服務業、或是家管。我才發現，還不懂事的我，並不喜歡蹲在水溝蓋上洗那厚厚一疊碗盤時，被路過的同學看見；不喜歡被叫豆漿仔，彷彿我的名字無足輕重的樣子。我不喜歡，母親黎明即起就在油煙四溢的煎台前工作，還需要計較那銅褐色的一元銅板，拿給我的鈔票永遠是皺巴巴、油膩膩的。到長大之後才回想起來，即便我們睡過頭上學要遲到了，母親總沒忘記準備好外帶的早餐，總會有一顆又圓又漂亮的荷包蛋。咬著牙，讓我們上私立學校，只希望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該補的習從沒斷過，即便補習費常常需要拜託主任，是否可以遲交幾天。在路邊吆喝了十年左右吧，申請房貸加上長輩資助，我們家終於買了自己的房子。地段雖不好，但總算是個店面。母親加盟美又美，轉型成西式早餐，menu 換成漢堡、熱狗、三明治。然而，清晨五點鐘固定響起的磨豆機聲響，仍然從沒中斷過。母親純手工的豆漿與自己桿皮的蛋餅，仍然是我覺得最好吃、最好吃的早餐搭配。. 我是第一個離家的孩子，北上念大學。開學兩個月後第一次返家，隔壁的阿姨說，你媽媽想你，眼睛紅了三天。然而，大學時還是貪玩。參加登山隊和劍道隊，寒暑假大半時間都在山上渡過，或是劍道隊的集訓。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多半是月底阮囊羞澀了，想讓母親早點匯生活費。往往隔了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家，在家裡也是坐不住。機車騎了，就往外跑去，找鄰近的朋友。母親都說，家裡倒像旅館，房間都沒有人使用過的痕跡。看見自己的小孩這麼享受，母親也想開了，店裡終於捨得休息五六天。都五十歲，母親才第一次出國。是夏天的北海道，我知道母親又會東省西扣，怕她虧待了自己，我圔了打工攢的六千元給母親。回來後，聽母親說坐飛機是讓她多麼膽戰心驚，頭次出國怕出糗，什麼事都有樣學樣。又說，小樽的運河多麼愜意，夜景多麼浪漫美麗。照片上，有母親在富良野的紫色薰衣草花田上的.

(3) 開心笑容。去日本總會買些歐咪阿給，母親卻盡是買給我和弟弟，像是白色戀人巧克力。她從不知道，其實臨近的連鎖藥妝店中架上就有。我想起了看電影<<歲月神偷>>時，為何哭得不能自已。劇中的夫妻經營著不賺錢的鞋店，省吃儉用供孩子唸書上學，和我的成長印像多麼相似。那沾了鞋油油墨的鈔票，和我記憶中裝在學費袋裡的，都是一樣的味道，一樣的心意。吳君如飾演的母親在電影裡總說：「鞋字，左邊難，右邊佳。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任達華演的爸爸則默默地，一槌一槌，敲出一雙一雙耐穿好用的鞋，多麼樸實真切。曾經，我以為隨著我和弟弟長大成人，讀書不算太差，也考上穩定的公職，接下來的日子，應該能夠步步佳，讓父母歡享晚年。. 那種心痛的感覺永遠難忘。那晚和朋友聚餐，在溫州公園吃著柴燒披薩，口啜比利時啤酒，花費四、五百元，只為聊天打屁，消磨一個晚上，那是母親知道了會咋舌且叨念不已的價錢，即便我早已自己打理生活費。席間，母親打來電話。她說，你爸爸外面又有女人，直哭個不停。完全不記得怎麼結束那場聚會，只覺眾人的笑語都如煙塵，耳際只迴響著母親啜泣的聲音。還有，這麼用力忘記的，童年時父親那場外遇。彼時還年輕的母親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問說，你要選爸爸，還是選媽媽？最後，母親為了我與弟弟，選擇原諒。而我，選擇把它封印在記憶的盒子裡，不想打開。排開了打工，鐵了心翹一整周的課，回到台中家裡。一場為時三個月的家變，像是荒腔走板的鄉土劇，同樣也是父親出走，從冬天到了春天，年節還須在親友面前強顏歡笑。元宵不到，他們就簽字離婚了。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那曾經偉岸的背影，變得如此自私、如此猥瑣、如此陌生，決絕而去。那段期間，我和弟弟固定每日打電話關心母親，她疲憊沙啞的聲音總說，很好、很好，沒事了，謝謝你們。家人之間，何必言謝呢？從來都精明幹練，嗓子洪亮的母親竟如此客氣而沉靜，我知道，她其實是已經累了、疲憊了、心死了。二十幾年的婚姻，如夢一場，說醒就醒，毫無挽回的餘地，醒來只餘一身冷汗和冒出皺紋的倦容。返家的那週，母親讓我陪他去安斗，斗燈內裝著七星劍、銅鏡、剪刀、尺規，須添香油錢六千元。穿著紅袍的道士手持香柱，對著三清道祖念念有辭，煞有其事。香煙繚繞中母親長跪，雙眼緊閉、合十祝禱。我跪在一旁，看著母親虔誠的側臉，還有那紋路幾多的眼角。回到台北後，偶爾，會在將近凌晨的夜裡，手機急響，心一驚，我知道那是母親的電話。或許是又與父親爭吵了一次，或許是翻開舊相簿，關不住的回憶需要止閥；或許是父親未歸，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充斥著寂寞的空氣。我只能說著不著邊際的安慰話語，盡其可能用最溫柔的話語，不甚高明的玩笑話要止住她的淚水。電影<<非誠勿擾二>>中，葛優和舒淇的確台詞趣味橫生，然而最管用最真.

(4) 切的，或許還屬孫紅雷臨終前最後的話：「婚姻怎麼選都是錯的，長久的婚姻便是將錯就錯。」父親與母親的婚姻就是無法錯到底，孩子已大，都離家了，兩人終日相對，再也無法對長久積累的問題視而不見。這巢，是無可避免地終將分崩離析。錢鍾書說婚姻是座圍城，料不到，衝出這城的後果是大家都落得遍體鱗傷。而我這觀測兵站在瞭望臺上，看城裡烽火連天，看父親帶兵昂揚遠走，看母親鬱鬱終日，卻只能乾著急、瞎生氣。. 眼前，又回到法扶的審查室。三十多歲的年輕媽媽帶著小孩，說著婚前婚後的種種，曾許諾照顧終身的良人如何讓她心冷。小妹妹國小五年級，已經懂事，緊抿著唇，拿衛生紙給母親擦眼淚。這些人情世故裡的荊棘，竟這麼早讓她踏上了。她汩汩地流著血，被迫長大。《安娜•卡列尼娜》開頭寫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是嗎？我卻在眼前的少婦中，看見母親的影子。那串鹹鹹的眼淚是母親的，那份心酸是母親的，那份為母則強的堅毅，也是母親的。紀錄完成，印表機列出表單要給當事人簽名，眼前的媽媽手微微顫抖。簽完名妳就可以出去了，律師用一種沒什麼起伏的語氣說著。原來，手中的白紙黑字，就是眼前當事人的青春歲月。身為法律工作者，人與人間的不睦爭執，才是訟源，才是可以賺錢的案件。久而久之，那份原初的同理心，竟已彈性疲乏。送走了當事人，我端詳著手上兩張薄薄的紀錄單。不顯分量的兩張紙，卻乘載著她十幾年的心事，生不出兒子，婆媳不合，丈夫外遇。每個文字，都生出了力量，形成畫面，不再只是例行公事。那是一場離婚，是一個家庭的破碎。還諸己身，才真正懂得那份痛楚。忘不了小妹妹望向她媽媽的眼神，有不解、有生氣，卻有更多的不捨，那不都是我前些日子，每日反覆練習的情緒嗎？我願祝福她，成為懂事的孩子。年輕媽媽的淚水都將流入小妹妹的心坎裡，逐一累積。她將記得母親所有的心事，雖然是用這種殘忍的方式，讓她早日成熟。原來，我也是母親的記錄者。每個孩子，都是母親青春痕跡的忠實紀錄。母親說等你工作後要我出國玩唷，就毫不猶豫地應允她吧！母親說以後，每月要多少生活費，就順著她吧！因為，她最大的財產，就是她的孩子。這樣的許諾，會讓她多麼歡喜和有安全感。她未來的人生紀錄，是多麼盼望我也參與其中。我也願自己成為未來的記錄者，記錄所有將遇見的當事人。曾經，我也以為法律人憑藉專業知識，認定事實適用法律，便已足夠。不，那是不夠的，法庭並非一味求快，只顧結案績效，任由火宅蔓延，卻不聞不問。我願如長者廣說善法，願在審理的過程中，多感受，多關心他們的愁苦悲痛。那未必能呈現於判決文裡，卻是在肅穆的法庭程序中，讓每一次與當事人的相遇，多一分善意，多一份關懷，也就多一分溫暖，多一分喜悅。那麼，或許他們步步難的人生，也就多了屬於佳的一步，而能走向更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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