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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汝芳與祖師禪 趙偉 南開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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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汝芳與祖師禪

趙偉

南開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提要:羅汝芳是晚明思想界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但是直到目前為止,對他的研究卻有所忽 略,特別是他與佛禪的關係向來未被重視。雖然羅汝芳在著作中幾乎沒有提及佛禪,偶爾提 到也是持批判的態度。但是經過考證,發現他與禪僧交往密切,並且廣泛地閱讀佛禪典籍。

羅汝芳著作中,滲透出深深的佛禪痕跡,特別是祖師禪的一切現成論和頓悟論,對羅汝芳影 響最大最深。羅汝芳的學說中,處處展現出祖師禪的思惟方式,黃宗羲說他得祖師禪之精髓,

是確鑿有據的。羅汝芳認為人人具有與聖人一樣性,一樣的良知,這種良知是不學而能不慮 而知的。這種良知的內涵,就是孝弟慈。

關鍵詞:祖師禪 一切現成 頓悟論 良知現成 孝弟慈 不學而能不慮而知

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明正德九年(一五一五)生於江西建昌府南城四石溪,嘉靖 三十二年中進士,授太湖縣縣令,後擢刑部主事,出守寧國府。他是明後期有一定影響的理 學家,其理學思想屬於王學左派的泰州一系。《明史》卷二百八十三〈王艮傳〉云:「艮傳 林春、徐樾,樾傳顏鈞,鈞傳羅汝芳、梁汝元,汝芳傳楊起元、周汝登、蔡悉。」在這個傳 承中,在思想史與文學史研究的對象中,被給予足夠重視的,大概只有王艮了。晚明的社會 與文化雖然豐富多彩,但最經常進入人們言說視野的,仍然只有李贄、湯顯祖、「三袁」等 寥寥幾個人,而舉起晚明文學與革新思潮旗幟的思想界的先行者,卻常常被忽視,其思想的 光輝與價值也被埋在充滿灰塵的角落裡而沒有被發掘出來。而羅汝芳,在這個傳承中位居中 間且在晚明思想界具有重要地位,就是這被忽視的人中的一個。

晚明文學思潮中的活躍人物,或多或少都與羅汝芳有關係:或以之為師,或以之為宗,

或與之交往密切。比如:李贄《焚書》卷三有〈羅近溪先生告文〉,對羅汝芳推崇備至,曰

「自後無歲不讀二先生(王龍溪與羅汝芳)之書,無口不談二先生之腹」[註 1]。《明史》卷 二八八〈焦竑傳〉記載,焦竑講學以汝芳為宗:「竑既負重名,性復疏直,時事有不可,輒 形之言論,政府亦惡之。……講學以汝芳為宗,而善定向兄弟及李贄,時頗以禪學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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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七為管東溟《孟義訂測》七卷寫的提要曰:「是書詮解《孟子》,

分訂釋、測義二例。訂釋者,取朱子所釋而訂之,測義則皆自出臆說,恍惚支離不可勝舉。

蓋志道之學出於羅汝芳,汝芳之學出於顏鈞,本明季狂禪一派耳。」袁宏道對羅汝芳也是十 分推崇,認為他與王陽明是儒學的真傳,「至近代王文成、羅盱江輩出,始能抉古聖精髓,

入孔氏堂,揭唐、虞竿,擊文、武鐸,以號叫一時之聾聵」[註 2]。「白、蘇、張、楊,真格 式也;陽明、近溪,真脈絡也」[註 3]。周汝登是羅汝芳的學生,對羅汝芳的推崇更是無以復 加,家中供有近溪的畫像,節日必祭,事之終身。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五十一〈南京國 子監祭酒馮公墓誌銘〉記馮夢禎,「庶嘗假歸,師事盱江羅近溪講性命之學」。耿定向在《耿 天台先生文集》卷三〈與羅近溪〉說自願充當羅近溪的鼓吹者,「惟兄職造士作用,當如兩 澤浸潤之者,弟職則如風鼓而已」。其他如湯顯祖、陶望齡、鄧豁渠及其為《近溪子集》作 序的諸人,對羅汝芳的推崇更是無以復加。

在諸多研究明代的著作和專文中,涉及到羅汝芳的很少,而關於晚明思想史的著作和專 文,涉及到羅汝芳也很少。目前能見到的涉及羅汝芳的研究的著作主要有牟宗三《從陸象山 到劉蕺山》、侯外廬等《宋明理學研究》、岡田武彥《王陽明與明末儒學》、錢穆《宋明理 學概述》、嵇文甫《左派王學》、黃卓越《佛教與晚明文學思潮》、張學智《明代哲學史》,

論文主要有唐君毅〈羅近溪之理學〉(《民主評論》一九五四年三月,五卷五期)、陸復初

〈羅汝芳的哲學思想〉(《光明日報》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三日)、張克偉〈羅汝芳理學思想 析述〉(《河北師範大學學報》二○○○年,二十三卷第一期)。以上論著主要論述了羅汝 芳學說的平民化傾向、良知心體等方面;材料則主要使用黃宗羲《明儒學案》中所收錄的羅 汝芳的著作。

齊魯書社出版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中,收有根據福建師範大學圖書館、中國社會科 學院文學研究所所藏明萬曆刻本影印的《耿中丞楊太史批點近溪羅子全集》二十四卷,本文 筆者擬根據《全集》,來闡述不被注意的他的思想與祖師禪之間的關係。

羅汝芳家世代以孝弟聞名州里,「其先出司徒祝融之後,至漢大司農珠始家豫章柏林,

至唐侍御袍之子忠六公遷此,代有厚德。明興,季文公新有室,代父遠戍,永和公讓其產於 二伯,羅氏孝義遂著於州里」[註 4]。羅汝芳五歲就開始背誦《孝經》。可能自小受到家庭傳 統的熏陶和所受到教育的影響,羅汝芳以後的治學也是以孝弟為指歸,「一切經書,皆必歸 會孔孟,孔孟之言,皆必歸會孝弟」[註 5]

羅汝芳以發明張揚孔孟之學為己任。如果單從字面上看,他為學絲毫不涉及佛禪。而且 他還說:「禪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更能轉頭出來,復歸聖學者,百 無一二。」[註 6]在他早期的詩集中,有一些寫到佛禪並讚揚佛禪的作品,但後期的著作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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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佛道,「今《會語》出晚年者,一本諸《大學》孝弟慈之旨,絕口不及二氏」[註 7]。然 而正如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所說的,羅汝芳在早年時期,「於釋典玄宗無不探討,緇流 羽客,延納弗拒,人所共知」[註 8]。《明儒學案》卷三十六〈尚寶周海門先生汝登〉中提到 周汝登曾跟羅汝芳學佛:

已見近溪,七日無所啟請,偶問:「如何是擇善固執?」近溪曰:「擇了這善而固執 之者也。」從此便有悟入。近溪嘗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先生覽一二頁,欲有所言,

近溪止之,令且看去。

黃宗羲另在《南雷集‧撰杖集》中說:「 大略先生會通儒釋,主於向上一著,謂兩家異 處在下學,同處在上達。從來儒者皆為此說,弟究心有年,頗覺其同處在下學,異處在上達。

同處在下學者,收斂精神,動心忍性是也;異處在上達者,到得貫通時節,儒者步步是實,

釋氏步步是虛,釋氏必須求悟,儒者篤實光輝而已。近之深於禪者,莫如近溪。」[註 9]還有 從反面談到羅汝芳涉佛禪的。《明儒學案》錄有楊止庵(楊時喬)〈上士習疏〉,云:「羅 汝芳師事顏鈞,談理學;師事胡清虛,談燒煉,採取飛昇;師僧玄覺,談因果,單傳直指。

其守寧國,集諸生,會文講學,令訟者跏趺公庭,斂目觀心,用庫藏充饋遺,歸者如市。其 在東昌、雲南,置印公堂,胥吏雜用,歸來請託煩數,取厭有司。每見士大夫,輒言三十三 天,憑指箕仙,稱呂純陽自終南寄書。」 以致有學者認為羅汝芳之學說就是禪的看法。朱彝 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三〈書先文恪公覆楊通政劾羅近溪疏後〉中說:「明自正德以後,講 學者多師王伯安,伯安諸弟子漸流於禪。至萬曆初,南城羅維(惟)德拾禪宗之餘唾,惑世 誣民,益無忌憚,狂瀾不可遏矣。」

也有人認為羅汝芳的思想是正統儒學,沒有攙雜佛禪因素。錢謙益說:

至於陽明、近溪,曠世而作,剖性命之微言,發儒先之秘密,如泉之湧地,如風之襲 物,開遮縱奪,無施不可。人至是而始信儒者之所藏,固如是其富有日新。迨兩公而 始啟其扃鐍,數其珍寶耳。李習之年二十有九參藥山,退而著《復性書》,或疑其以 儒而盜佛,是所謂疑東鄰之井,盜西鄰之水者乎!疑陽明、近溪之盜佛也,亦若是已 矣……若夫以佛合孔,以禪合孟,則非余之言,而柳子之言也。[註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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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文弨在《抱經堂文集》卷二十三〈策問〉中也說:「楊起元晚出,請業近溪所著《天 泉會語》,論者謂近於禪宗,然考其行己立朝,亦何愧儒門實踐歟!」上述說法雖然是否定 羅汝芳的思想即是禪學,但從中仍毫無疑義地看出羅汝芳是受佛禪的影響的。耿定向在《近 溪子集‧序》說近溪之提倡佛老,不過是「借兵」[註 11]而已。雖然只是「借兵」,但畢竟是

「借」了,這是毫無疑義的。

自宋儒以來,禪思想滲入骨髓,已成為理學的有機成分,闢佛闢禪者多有其人,但不受 影響者卻是少數。羅汝芳亦是如此。雖然從字面上看不出佛禪的影子,但禪意禪思禪韻禪味 以及禪的思惟方式,卻從羅汝芳的字裡行間洇了出來。

楊時喬對羅汝芳特別反感,闢之甚力,官通政時曾具疏斥之,云:「佛氏之學,初不溷 於儒。乃汝芳假聖賢仁義心性之言,倡為見行成佛之教,謂吾學直捷,不假修為。於是以傳 注為支離,以經書為糟粕,以躬行實踐為迂腐,以綱紀法度為桎梏。」[註 12]又,《明儒學案》

卷四十二《甘泉學案》之〈端潔楊止庵先生時喬〉中載有楊時喬對整個心學的批評:

數十年來,忽有為心學者,於佛氏嘗即心而見其血氣凝定,虛靈生慧,洞徹無際者,

名之曰善知識,自稱上乘,遂據之為孔門所語上,而蔑視下學之教為外求。又得孟子

「良知」兩字偶同,遂立為語柄以論學,終日言之,不外乎「人各有知,知本自良」

數言。又以心即理,而不交於事物,專在於腔子之內,一斂耳目,聚精神於此,即謂 之致。一涉於理,交於事物,謂屬於見聞,而非本來之良,即謂之不致知者,孔門所 謂知也。今以佛氏之說,混淆強同,又凌駕獨高,援假遮飾以為名,其實非孔門所謂 知。非孔門所謂知,則不可語知,是以其自學也,自謂有知,而實不可語知。其始亦 依傍早歲所由教法,窮經讀書問學,有所聞見,不致差忒,終以不知而作,任權尚術,

茫不可測。其立教也,亦欲人自謂有知,不必窮經讀書問學,假聞見以遮迷其良,則 是舉世皆上達,而無下學,民皆可使知,而無復有使由者。

雖然這段議論是針對整個心學來說的,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以羅汝芳為主要對象的。從楊 時喬的議論中,可以看出羅汝芳為學的兩個很重要特點:(一)一切現成,見性成佛(聖);(二) 為學直截,不假修為。這兩個方面,正是禪宗中祖師禪的主要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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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師禪是禪宗發展到惠能時的禪法。對於「祖師禪」及祖師禪觀念的提出,《祖堂集》

卷十九云:

仰山便去香嚴處,賀喜一切後,便問:「前頭則有如是次第了也,然雖如此,不息眾 人疑。作什麼疑聻,將謂預造,師兄已是發明了也。別是氣道造,道將來。」香嚴便 造偈對曰:「去年未是貧,今年始是貧。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錐也無。」仰山云:

「師兄在知有如來禪,且不知有祖師禪。」[註 13]

如來禪是祖師禪之前最高層次的禪法,如《楞伽經》把禪法分為四種,即愚夫所行禪、

觀察義禪、攀緣如禪、如來禪,唐代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把禪法分為五種,即外道 禪、凡夫禪、小乘禪、大乘禪、如來禪。如來禪,顧名思義,是如來所得之禪,是證入如來 之境,區別於外道和二乘菩薩所行的最上乘禪。而祖師禪與如來禪最主要的區別,是擺脫外 來經典束縛,自創中土祖統,強調祖師在接引學人中的重要作用,而且人人本自具足佛性,

強調不假修持的頓悟,是真正中國的禪。祖師禪的這個特點,可以從後來的禪宗史書《五燈 會元》對同一史實的修改清楚地看出來。《五燈會元》卷九〈香嚴智閑禪師〉記載:

一日,芟除草木,偶拋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遽歸沐浴焚香,遙禮溈山。贊曰:

「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乃有頌曰:「一擊忘所 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

咸言上上機。」溈山聞得,謂仰山曰:「此子徹也。」仰曰:「此是心機意識,著述 得成。待某甲親自勘過。」仰後見師,曰:「和尚讚歎師弟發明大事,你試說看。」

師舉前頌,仰曰:「此是夙習記持而成,若有正悟,別更說看。」師有成頌曰:「去 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仰曰:「如 來禪許師弟會,祖師禪未夢見在。」師復有頌曰:「我有一機,瞬目視伊。若人不會,

別喚沙彌。」仰乃報溈山,曰:「且喜閑師弟會祖師禪也。」

所謂的「我有一機,瞬目視伊。若人不會,別喚沙彌」,正是祖師禪不作分別、一切現 成、當下頓悟的典型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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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師禪」被提出來後,很快受到禪宗界的接受和歡迎。禪宗由如來禪階段發展到祖師 禪階段,使禪宗更為興盛。方立天在〈如來禪與祖師禪〉(《中國社會科學》二○○○年,

第五期)一文中認為,從菩提達摩至弘忍是如來禪,從惠能至禪宗五家形成前是由如來禪向 祖師禪的過渡形態,五家的形成標誌著禪宗進入祖師禪的歷史階段。而董群在《祖師禪》(浙 江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一書中認為,廣義的祖師禪是指惠能所創立的禪法,包括經南 嶽、青原兩系而傳至五家分燈的禪法;狹義的祖師禪,是指惠能本人的禪法及其一些基本保 持惠能禪法風格的禪僧的禪法。雖然對具體的看法有分歧,但不管怎麼說,祖師禪的觀念在 惠能時就確立了。

宋元以來,祖師禪一直是禪宗中的主流。明代後期的禪宗,只有臨濟與曹洞兩宗,比較 興盛,其他的都衰落不振了。晚明出現了幾位有名的禪僧,如元來、元賢、元鏡、元謐等,

不僅善談祖師禪,而且對祖師禪也有新的發展。以前談祖師禪強調超佛越祖,而元賢卻說「超 佛越祖,猶落階級」[註 14]。並且特別強調的是「自己關」,「若透徹自己關棙,便透徹三千 七百祖師關棙;若透徹祖師關棙,便透徹釋迦老子關棙;若透徹釋迦老子關棙……八萬四千 關棙一時洞開」[註 15]。對這方面的強調,也即是對自性的當下的覺悟、排除超越的強調。晚 明談祖師禪之盛,以至出現如黃宗羲所說非祖師禪勿貴的狀況,「祖師禪者,縱橫捭闔,純 以機巧小慧牢籠出沒其間,不啻遠理而失真矣。今之為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禪勿

貴」[註 16]。這種縱橫捭闔的祖師禪,無論是禪宗界還是當時的思想界,都受到其很大的影響。

在思想界,尤其是王門後學的泰州學派,時時不滿於王陽明之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 之師」,以赤手搏龍蛇。泰州學派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便完全突破了儒學的限制。顧端文 曰:「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

黃宗羲認為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之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

[註 17]。羅汝芳作為泰州學派中的一員,作為晚明人文思潮中的重要倡導與實踐者,與禪僧交

往頻繁,浸染在祖師禪風之中,受祖師禪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如道盛《建昌廩山忠公傳》

中說:「獨與大參羅近溪汝芳、徵君鄧潛谷元錫二公,相與論性命之學,間拈《金剛》、《圓 覺》,發揮宗門大意,及舉向上事,剖決良知,掃除知解,皆超情見。」[註 18]又如元賢說:

「我在廩山時,先師絕口不提宗門事。一日因與兄弟論《金剛》經義甚快,先師笑曰,宗眼 不明,非為究竟。我聞著茫然自失。乃請問如何是宗眼,先師拂衣而起。後因到郡城,訪羅 近溪先生於從姑山,始見《五燈會元》。」[註 19]從這兩段材料來看,不僅是禪僧影響羅汝芳,

而且羅汝芳也影響到禪僧進一步深化他們的祖師禪了。

羅汝芳著作很多,《四庫全書存目》記載其著作情況:「汝芳有《孝經宗旨》,已著錄。

其學出於顏鈞,承姚江之末流,而極於泛濫,故其說放誕自如,敢為高論,著述最易成篇,

多至四、五十種,即其集亦非一刻。有《近溪子集》,其門人杜應奎編;有《近溪子全集》,

其孫懷祖刊;有《批點近溪子集》,耿定向所編;有《批點近溪子續集》,楊起元所編;有

《明德公文集》、《近溪先生全詩集》、《近溪子附集》、《近溪子外編》,有《從姑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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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集》,並其孫懷智所編;有《明德詩集》,其門人左宗郢刊。」羅汝芳著作的編纂、刊刻 情況,其他書籍亦有記載:《欽定續文獻通考》錄有《一貫編》四卷、《近溪子明道錄》八 卷、《會語續錄》二卷、《識仁編》二卷、《近溪子文集》五卷;《千頃堂書目》錄有《羅 汝芳五經一貫》、《四書一貫》、《麻姑山集》、《大明通寶義》一卷、《近溪子集》十二 卷、《雅歌》二卷;朱彝尊《經義考》錄有《大學說》一卷。如此眾多的刊刻,說明了羅汝 芳受歡迎的程度與在思想界中的地位,其學說的影響,後人稱之為唯可與唐宋爭衡者,「《近 溪語錄》已寫出,共得八十頁。無一語不精妙,無一字不緊切,真人天之眼,賢聖之腮。我 朝別無一事可與唐宋人爭衡,所可跨躋其上者,惟此種學問」[註 20]。五代時期靈樹如敏死前 給南漢高祖留了遺言,謂「人天眼目,堂中首座」[註 21]。靈樹如敏所說的「人天眼目」,是 指雲門文偃。宋代智昭將五家宗旨的彙集在一起,編集成書,稱為《人天眼目》。如上文所 引方立天先生語,五家正是祖師禪興盛的階段,陶望齡把羅汝芳比喻為五家禪僧,正說明了 羅汝芳對祖師禪的繼承。所謂與唐宋人爭衡者,正是羅汝芳的這一段祖師禪精神。

羅汝芳強調人人先天具有與儒家聖人同樣的性,正是對祖師禪「一切現成」的運用。一 切現成是祖師禪的理論基礎之一,強調人本性中具足的、現成的真如佛性。祖師禪剛提出來 時,各禪家宗師就非常重視一切現成在成佛成祖中的作用。《五燈會元》卷十二〈石霜楚圓 禪師〉在一次講堂時說:「大眾還會麼?不見道,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諸方達道者,

咸言上上機。香嚴恁麼悟去,分明悟得如來禪,祖師禪未夢見在。且道祖師禪有甚長處?若 向言中取則悞賺後人,直饒棒下承當,辜負先聖。萬法本閑,唯人自鬧。」這裡說的「萬法 本閑,唯人自鬧」,就是一切現成的思想。

羅汝芳傳授學業,與孔子的「有教無類」相似,不論身家皆與講。袁小修《柞林紀譚》

中說:「近溪與物無怍,不論高低賢愚,皆與講,老婆舌,此處極熱。」[註 22]羅汝芳老婆舌 不厭其煩所宣講的是為己之學,「渠是為己的學問,不求人人知的,凡古人學問無不為己」

[註 23]。為己之學出自《論語》。《論語‧憲問第十四》云:「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為己之學是指為學的目的在於修養自己的身性,為人之學是指修飾自己給別人看。羅汝芳這 裡所修養的是聖人之性,但這個「修養」,不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做工夫,而是保養。因 為羅汝芳認為,每個人的本性,不僅像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註 24],而且人本來就 是堯舜,就是聖人。羅汝芳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吾性與聖人一般」。自古以來的人,都想去 學做聖人,而不知道聖人就是自己,越沿著為聖的道路去刻意地學做聖人,距離聖人也就越 遠。正如義玄所說的,「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若人求祖,是人失祖」

[註 25]。因此,羅汝芳告誡他的學生說,為學首先要知道自己就具有與聖人一般的性。

羅汝芳所說的一切現成,是指人人都是現成的聖人,是接著王陽明來講的。王陽明在《傳 習錄》中說:「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 如果人人能自信,見得自己胸中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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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會「見滿街都是聖人」[註 26]而不足為奇了。但是既然人人與聖人具有同樣的性,為什 麼沒有人人成為聖人呢?凡人與聖人的區別,在於能否認識到自己本具聖人之性與是否安 心。就第一方面,羅汝芳說:「今堂中聚講人不下百十,堂外往來亦不下百千,今分作兩截,

我輩在堂中者,皆是天命之性,而諸人在堂外則皆氣質之性也。何則?人無貴賤賢愚,皆以 行色天性而為日用,但百姓則不知,而我輩則能知之也。」[註 27]就第二方面,羅汝芳說,凡 人與聖人的區別,只在是不是肯「安心」:「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 不肯安心者也。故聖人即是常人,以其自明,故即常人而名為聖人矣;常人本是聖人,因其 自昧,故本聖人而卒為常人矣。」[註 28]這種說法,與明末的永覺元賢禪師所說的人人具有佛 性而不自知是一樣的,元賢說:「今人見諸佛,便作奇特想,於自己便作下劣想。不知諸佛,

只是本分的凡夫,凡夫只是不本分的諸佛。」[註 29]以至後來的李贄也有同樣的說法:「卓老 曰,聖人也沒有異樣。常人多是說空頭話的人,聖人只是個不說空頭話的人。」[註 30]顯示了 羅汝芳的思想與談祖師禪的禪僧們的同步性。

這種與聖人一般的性,就是王陽明所說的良知良能,「良知良能原是人人具足,個個圓

成」[註 31]。但是,所謂的凡人與聖人一般,是就每個人的孩提時來說的,是指的赤子之心,

「吾性與聖一般,此是從赤子胞胎時說,若孩提稍有知識,則已去聖遠甚矣」[註 32]。也即是 說,在沒有經過後天習染的赤子之心,就是聖人之性。而稍一學習,就離聖遠了。因此羅汝 芳要求學者,不要學習支離的知識,而關鍵在於保持孩提在未經習染前所具有的聖人之性,

「吾儕今日只合時時照管本心,事事歸依本性,久則聖賢乃可希望」[註 33]。這樣就會重新回 到赤子胞胎時那「渾全一個天理」[註 34]的景象。

羅汝芳經常援引孟子的一句話,即「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 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註 35]。羅汝芳進一步把這 種與聖人一般的良知良能延伸為人先天具有的孝弟慈本性。萬事萬理,歸根到底只是孝弟慈,

「蓋天下最大的道理只是仁義,殊不知仁義是個虛名,而孝弟乃是其名之實也。今看人從母 胎中,百無一有,止曉得愛個母親,過幾時,止曉得愛個哥子」[註 36]。這句話的後半截完全 是從孟子的話演化出來的。而且孝弟慈是生民的命脈,是天命的生生不已,「天命不已者,

生而又生者也;生而又生者也,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孫,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 母弟子孫者,為天命顯其皮膚;天命生生不已者,為孝弟慈通其骨髓。直而豎之,便成上下 古今;橫而亙之,便作家國天下」[註 37]

孝弟慈就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天下之理豈有妙於不思而得者乎?孝弟之不慮而知,

即所謂不思而得也;天下之行,豈有神於不勉而中者乎?孝弟之不學而能,即所謂不勉而中

也」[註 38]。依據孝弟慈現成的觀點,羅汝芳對朱熹和王陽明都提出了批評,認為他們或不以

孝弟慈為本,或沒有達到古聖賢的孝弟慈,「宋有晦庵先生見得當,求諸六經,而未專以孝 弟慈為本;明有陽明先生見得當,求諸良心,亦未先以古聖賢為法。」而羅汝芳「自幼學即 有所疑,久久乃稍有見,黽勉家庭已數十年,未敢著之於篇。惟居鄉居官常經誦我高皇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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諭,衍為鄉約,以作會規,而士民見聞處處興起者,輒覺響應,乃知大學之道在我朝果當大

明」[註 39]。所謂明太祖的聖諭,是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弟、各安生理、

無作非為,羅汝芳認為這就是古聖賢的孝弟慈,這種孝弟慈是人人先天生來皆有的。

羅汝芳體悟到孝弟慈人人本性具足,一方面與他的學習有關(詳後),一方面與顏鈞的 教授有關。汝芳少時讀薛瑄語錄,看到「萬起萬滅之私,亂吾心久矣,今當一切決去,以全 吾澄然湛然之體」時,乃決志行之,閉關臨田寺,置水鏡几上,對之默坐,使心境寧靜與水 鏡無二。這種強制消除心中雜念的方法,沒有收到良好的效果,反而帶來了副作用,久之而 病「心火」。一日偶過僧寺,「見有榜急救心火者,以為名醫,訪之,則聚而講學者也。先 生從眾中聽良久,喜曰:『此真能救我心火。』問之,為顏山農。山農者,名鈞,吉安人也。

得泰州心齋之傳。先生自述其不動心於生死得失之故,山農曰:『是制欲,非體仁也。』先 生曰:『克去己私,復還天理,非制欲,安能體仁?』 山農曰:『子不觀孟子之論四端乎?

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如此體仁,何等直截?故子患當下日用而不知,勿 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先生時如大夢得醒。」[註 40]後人對汝芳「大夢得醒」後的學問概 括說:「揭孝弟為良知本體,指敬畏為致知工夫,謂信得過即聖賢實修,當得起即堯舜事業,

於是人人皆直見本來面目,在在可保養赤子之心,蓋直接孔氏之傳,翼顏、曾、思、孟之統 而大有功於學者也。」[註 41]

羅汝芳如此強調孝弟慈,是因為他認為孝弟慈是治國治世最好的方式,「一切經書,皆 必歸會孔孟,孔孟之言,皆必歸會孝弟。以之而學,學果不厭;以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 而仁,仁果萬物一體,而萬世一心也已」[註 42]。又說: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之本來明者,即愛親敬長不慮而知,人皆無不有之者 也。老吾老及人之老,而莫不興孝;長吾長以及人之長,而莫不興弟,即明德達之天 下而人人親其親,長其長,治且平焉者也。[註 43]

如果人人能達到這樣的要求,那麼孔子所主張的「正名」就會實現,也就會實現社會秩 序的穩定。可以看出,羅汝芳之學表現出心性為釋、踐行為儒的特徵。由此,周汝登撰的以

「傳心」為主的《聖學宗傳》與孫奇逢撰的以「傳理」為主的《理學宗傳》都將羅汝芳收入 其中,就不足為怪了。

(10)

羅汝芳指出,眾生在日用尋常中妄作情識,是指浮游之念為心源,應該直接見到人的孝 弟慈本性,這樣才能「一時悟徹本心,便渾然與天地同體」[註 44]。羅汝芳所說直接見到人的 孝弟慈本性,運用的就是祖師禪的頓悟論。所謂頓悟,就是指通過瞬間的覺悟,進入佛的境 界而成就解脫。關於頓悟的界定,神會在〈南陽和尚問答雜徵義〉[註 45]裡說:

事須理智兼釋,謂之頓悟。並不由階漸﹝而解﹞,自然是頓悟義。自心從本已來空寂 者,是頓悟。即心無所得者,為頓悟。即心是道為頓悟。即心無所住為頓悟。存法悟 心,心無所得,是頓悟。知一切法是一切法,為頓悟。聞說空不著空,即不取不空,

是頓悟。聞說我不著﹝我﹞,即不取無我,是頓悟。不捨生死而入涅槃,是頓悟。

大珠慧海說:「頓者頓除妄念,悟者悟無所得。」[註 46]頓悟之所悟,乃是悟見眾生的自 性,惠能說:「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註 47]在頓悟的方式上,

強調直接指出萬法的本質就在人們的自心中。佛與眾生的差別,只在於悟與不悟。頓悟是在 瞬間完成的,即「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知佛也」[註 48]

泰州學派一直十分重視頓悟的,如同上文所說,二者頓悟的指向是不同的。祖師禪是頓 悟到一無所悟或頓悟真如本性,而泰州學派頓悟的指向是孔孟。王棟論王艮云:「天生我師,

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

自完自足,不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復明。」[註 49]羅汝芳借用祖師 禪的頓悟,更加發揮王艮直指人心的手段,要求回歸到人心先天所具足的孝弟慈本性,這種 回歸是直下當悟、無修之修的。而不是像朱熹等人那樣,從一事一物上的理開始格起,如果 那樣,不僅沒有窮盡,而且「學者往往滯於事理之末,而鮮能達乎性命之源」[註 50]。這性命 之源,就是孟子所謂的人人皆善的性、唯孝弟慈的堯舜之道。

那麼,如何認識到孝弟慈為人的性命之源,以及認識到頓悟在直達孝弟慈本性過程中的 作用呢?羅汝芳也是經過艱苦的努力、走了很多的彎路才認識到的。羅汝芳自述其開悟過程:

某初日夜想做個好人,而科名宦業,皆不足了平生,卻把《近思錄》、《性理大全》

所說工夫,信守奉行,也到忘食寢、忘死生地位。病得無奈,卻看見《傳習錄》說諸 儒工夫未是,始去尋求象山、慈湖等書。然於三先生所謂工夫,每有罣礙。病雖小愈,

終沈滯不安。時年已弱冠,先君極為憂苦。幸自幼蒙父母憐愛過甚,而自心於父母及 弟妹,亦互相憐愛,真比世人十分切至。因此每讀《論》、《孟》孝弟之言,則必感

(11)

動,或長要涕淚。以先只把當做尋常人情,不為緊要,不想後來諸家之書,做得著緊 吃苦。在省中逢著大會,師友發揮,卻翻然悟得,只此就是做好人的路徑。奈何不把 當數,卻去東奔西走,而幾至忘身也哉!從此回頭將《論語》再來細讀,真覺字字句 句重於至寶。又看《孟子》,又看《大學》,又看《中庸》,更無一字一句不相映照……

其時孔孟一段精神,似覺渾融在中,一切宗旨,一切工夫,橫穿直貫,處處自相湊合……

從此一切經書,皆必歸會孔孟,孔孟之言,皆必歸會孝弟。以之而學,學果不厭;以 之而教,教果不倦;以之而仁,仁果萬物一體,而萬世一心也已。[註 51]

羅汝芳起先通過閱讀朱熹、王陽明等理學家的書,按照他們提供的方法來實現成聖的目 標,卻發現並不能行通。而家庭父母兄妹的愛護,使他終悟到孔孟所說的孝弟慈才是一切為 學的宗旨。從此之後,羅汝芳「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當下便有受用」[註 52]。黃宗羲所說 的理學膚淺套括之氣,是指那些分解義理、立綱立維的做法。羅汝芳「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 氣」,不是說羅汝芳洗去理學家主張裡那些分解義理、立綱立維的做法而後發明人性之孝弟 慈本性,而是直接越過程朱陸王等人,直接回歸孔孟,回歸孝弟慈,「發明孔孟學脈」、「指 示孔孟路徑」[註 53]

因此,羅汝芳在講學中,要求學者在見到自己本性過程中,不要掃妄而真。有學生曾言 為學要做觀心、行己、博學、守靜等工夫,而後可達到聖人的境界,汝芳斷然加以否定,認 為這樣是重複自己走過的彎路。有學生曾問羅汝芳,為學見性當以磨去鏡子上的灰垢為比喻,

去掉灰塵,便見到鏡子之清淨本體。羅汝芳對此看法加以否定,認為這個比喻是不正確的,

因為鏡子與灰垢畢竟是二體,而吾心的先迷後悟卻是一個,覺是迷心之覺,迷是覺心之迷,

除覺之外無所謂迷,除迷之外無所謂覺。「若必欲尋個譬喻,莫如即個冰之與水猶為近也」

[註 54]。迷,心猶如水之遇寒而成冰;覺,心猶如冰之遇暖而成水。如果說,前一個鏡與灰垢

比喻是如來禪的掃妄求悟,那麼羅汝芳冰與水的比喻,就是祖師禪的即妄而悟。

祖師禪的即妄而悟,是通過無修之修而悟的。羅汝芳同樣貫徹了在直指孝弟慈本性時,

要不假修為的無修之修的。他說:「吾心良知,妙應圓通,其體亦是潔淨,如空谷聲響,一 呼即一應,一應即止。前無自來,後無從去,徹古徹今,無晝無夜,更無一毫不了處。但因 汝我不識本真,自生疑畏,卻去見解以釋其疑,而其疑而愈不可釋;支持以消其畏,而其畏 愈覺難消。故工夫用得日勤,知體去得日遠。今日須是斬釘截鐵,更不容情。汝我言下一句 即是,一句赤條條光裸裸直是。」[註 55]所以羅汝芳說,不要著力去做工夫,而要隨順自然,

在日用當中求個悟處,「學問與做人一般,須要平易近情,不可著手太重,如粗茶淡飯,隨 時遣日,心既不勞,事亦了當。久久成熟,不覺自然有個悟處」[註 56]。如果專意為學為修,

則如「隸胥之在官府,兵卒之在營伍,雜念之類也」。而無修之修,則如「憲使升堂而隸胥 自肅,大將登壇而兵卒自嚴」[註 57],是自然而然的。

(12)

有學生問,悟得赤子之心、孝弟慈之後,接下來該如何用工夫呢?羅汝芳說:「吾子只 患不到此處,莫患此後工夫。請看慈母之字嬰兒,調停斟酌,不知其然而然矣。」[註 58]又以 捧茶童子為喻說明無修之修之旨:

童子捧茶方至,羅子指而謂一友曰:「君自視與童子何如?」曰:「信得更無兩樣。」

頃此復問曰:「不知君此時何所用功?」曰:「此時覺心中光明,無有沾滯。」曰:

「君前云與捧茶童子一般,說得儘是;今云心中光明,又自己翻帳也。」友遽然曰:

「並無翻帳。」曰:「童子見在,請君問他,心中有此光景否?若無此光景,則分明 與君兩樣。」 ……「……所用工夫,也不在心中,也不在心外。只是童子獻茶來時,

隨眾起而受之。從容啜畢,童子來接時,隨眾付而與之。君必以心相求,則此無非是 心,以工夫相求,則此無非是工夫。若以聖賢格言相求,則此亦可說動靜不失其時,

其道光明也。」[註 59]

但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即使認識到自己有與聖人相同的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自性,

但經過後天的習染,此體性已經失去,那麼是不是靠後天的學且慮來接近聖的境界呢?羅汝 芳對此類疑問,也斷然加以否定。認為若學且慮,則聖終不可望,只要赤子之心不失,孝弟 慈本性在,則與聖人同,渾然與萬物同一。若一心想學且慮,一心想致力於修行工夫,正如 有人所問:「吾儕為學,此心常有茫蕩之時,須是有個工夫,作得主張方好。」羅汝芳回答 說,如果致力於修持工夫,離聖人的境地就越發的遠了。他說:

聖賢言學,必有個頭腦。頭腦者,乃吾心性命,而得之天者也。若初先不明頭腦,而 只任汝我潦草之見,或書本膚淺之言,胡亂便去做工夫,此亦盡為有志,但頭腦未明,

則所謂工夫,只是汝我一念意思爾。既為妄念,則有時而起,便有時而滅;有時而聚,

便有時而散;有時而明,便有時而昏。縱使專心記想,著力守住,畢竟難以長久。況 汝心原是活物且神物也。持之愈急,則失之愈速矣。[註 60]

羅汝芳表述無修之修,就是赤子之心的不慮而知不學而能,就是孝弟慈的本性具足,「天 初生我,只是個赤子。而赤子之心,卻說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 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體段,渾然打得對同過也。然則聖人之為聖人,只是把自己不慮不 學的現在,對同莫為莫致的源頭……久久便自然成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的聖人也」[註 61]

(13)

但是應該注意到,羅汝芳所說的無修,不是純粹的放任自流,不加任何的修行,而是要

「正源頭」,即保持源頭的潔淨,而源頭潔淨則即是保養赤子之心。羅汝芳有一段論述慮與 不慮之間關係的話:

此個知原是天命之性,天則莫之為而為,命則莫之致而至,所以謂之不學不慮而良也。

聖人敷教,蓋見得世上人知處太散漫,而慮處太紛擾,故其知愈不精通而其慮愈不停 當,所以指示以知的源頭說知本是天生之良而不必雜以人為,知本不慮而明而不必起 以思索。如此則不惟從前散漫紛擾之病可以盡消,而天聰天明之用亦將旁燭而無疆矣。

細推其立教之意,不是禁人之慮,卻正是發人之慮也已。[註 62]

羅汝芳沒有專門的論文學的文章,詩歌也比較少。但就是這些為數不多的詩歌,對一切 現成、當下體悟的祖師禪精神的體現,是極其明顯的。陶望齡在《明德先生詩集‧敘》中說:

「盱江明德羅先生聞道於泰州之徒,盡超物偽,獨遊乎天與人,偕顧盻呿欠,微談劇論,所 觸若春行雷動,因而興起者甚眾。」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卷三十四〈參政羅近溪先生汝芳〉

中,援引了「顧盻呿欠,微談劇論,所觸若春行雷動」,並接著說這正是羅汝芳得祖師禪之 精處,「雖素不識學之人,俄頃之間,能令其心地開明,道在現前。一洗理學膚淺套括之氣,

當下便有受用,顧未有如先生者也。然所謂渾淪順適者,正是佛法一切現成,所謂鬼窟活計 者,亦是寂子速道,莫入陰界之呵,不落義理,不落想像,先生真得祖師禪之精者」。

羅汝芳的《羅先生詩集》中有純粹的談論佛禪的詩,也有讚揚佛禪的詩,如〈寶陀次何 彖宰韻〉:

千載我重來,恰是初春午。洞房憩幽窗,寂若星方曙。起誦《法華》函,滿耳聞法鼓。

塵網滯千生,解脫良由此。譬彼美丈夫,玉食驟天府。願言鈞八荒,仁壽酬聖主。

又如〈青陽洞天次前韻〉:

青陽為我譚真詮,云是過津大法船。一切有情須盡渡,始挹玄勳朝日邊。

(14)

這樣的詩在羅汝芳的詩集裡並不多,更主要的是詩集裡所體現出的祖師禪的精神。

像他的心學「超然直透本心」一樣,他的詩也是抒發他直歸人的本心──赤子之心的心 情。〈別諸生〉詩云:

作德期與俱,逝不捨晝夜。悠然窺天和,眇矣嗣元化。孔顏日已遠,此道誰柄欛。末 日事支離,拔實需美稼。寧知本不存,柯葉難久假。願尋赤子良,亟反神明舍。

汝芳要表述的是要直返人的赤子之心,更重要的要在末日支離的事業中直回赤子之心。

要回歸到赤子之心,就要如〈坐白鹿洞思賢亭賦勉諸生〉詩中所說的「超然謝世塵,直尋孔 顏樂」。當然這裡所說的謝世塵不是要到深山裡去躲避,而還是強調的拋開支離事業與繁瑣 註疏,回歸本心,本心即是孔顏樂處。羅汝芳所抒發的自有的、不需外尋的良知良能,王陽 明在詩裡曾也有過表述。其〈詠良知四首示諸生〉云:

箇箇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鉢效貧兒。

〈坐白鹿洞思賢亭賦勉諸生〉詩還強調直下頓悟,在直指本心中的重要作用:

試語二三子,一悟即非迷。自有良知能,不慮亦不學。真諦滿乾坤,無為言詮著。

[註 63]

(15)

羅汝芳在這裡所要表達的是,體悟本性具足的良知良能,是不靠言詮而是當下直截的。

耿定向在《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有對羅汝芳不著言詮的說明:「弟因得其啟助良多,即兄 近書中數語,亦自能會之言外,諸生能會此意,不煩言詮者,亦已有十數輩矣……惟兄不棄 而索之語言之外也。」[註 64]李贄《續藏書》第二十二冊存有羅汝芳逝前的手書,云:「此道 炳然宇宙,不隔分毫,故人己相通,形神相入,不待言說,古今自直達也。後來見之不到,

往往執滯言詮,善求者一切放下,放下時更有何物?」[註 65]從反面表述要不執滯言詮,也看 出不執滯言詮是羅汝芳一生的主張。排斥言詮是禪宗歷來主張的,明末比較著名的禪僧也一 直十分強調不落言詮、語言相、文字相等。如元來說:「要得一生取辦,須將從前所學所習 底,世法中伶俐心、機巧心,佛法中語言相、文字相、知解相,盡情放下,做一箇淨白底衲

僧。」[註 66]壽昌和尚說,成佛只需「狂心歇」:「不須念經,不須拜佛,不須坐禪,不須行

腳,不須學文字,不須求講解,不須評公案,不須受歸戒,不須苦行,不須安閑於一切處。」

[註 67]這些不須,即是掃蕩一切執著,歇卻狂心即是回歸本心。而若執著於經、文字、公案等,

則就會「墮在道理障中,是非窠裡」[註 68]

值得注意的是,禪僧們反對的似乎是明朝嘉隆以前講佛經的「膠守古註」:「國朝嘉隆 以前,治經者類皆膠守古註,不敢旁視,如生盲倚杖,一步難捨,其陋不足觀也。萬曆間,

雪浪起而振之,盡罷諸疏,獨演經文,遂為講中一快。」[註 69]與此相應的是,羅汝芳講回歸 孔孟,專讀四書,並用心體悟聖人之境,則是與這種主張同步的。其〈書院示諸生〉:「今 之視乎古,亦後之視乎今;書則古人語,我則古人心。」

體悟良知良能不靠語言文字,那麼靠什麼呢?羅汝芳在詩裡強調要靠「正源頭」。其〈談 經〉詩云:「但得源頭徹底清,狂瀾一任倒湍聲。縈回萬壑風雪黑,水國魚龍夜不驚。」正 如王陽明將格物訓為「正念頭」一樣,汝芳所說的正源頭,就是要認識到良知、赤子之心、

孝弟慈是人本性所具足的,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汝芳要求回到赤子之良的孝弟慈,王陽 明也是很強調的:「只從孝弟為堯舜,莫把辭章學柳韓。不信自家原具足,請君隨事反身觀。」

[註 70]只是王陽明沒有像羅汝芳那樣,全部為學都歸到孝弟慈上去。

【註釋】

[註 1] 李贄,《焚書》(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第一二三頁。

[註 2] 《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一〈為寒灰書冊寄鄖陽陳玄郎〉(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第一二二六 頁。

[註 3] 《袁宏道集箋校》卷四十三〈答陶周望〉,第一二五三頁。

[註 4] 楊起元,〈明雲南布政使司左參政明德夫子羅近溪先生墓誌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

第二四二頁。

(16)

[註 5] 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十四(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點校本)第七九○頁。

[註 6] 王時槐,〈近溪羅先生傳〉,《近溪子集》卷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二三六頁。

[註 7] 同 [註 6] 。

[註 8] 《明儒學案》卷三十四。

[註 9] 黃宗羲,《南雷集‧撰杖集》,〈覆秦燈岩書〉,《四部叢刊》本。

[註 10] 《牧齋初學集》卷二十八〈陽明近溪語要序〉(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

[註 11] 《耿天台定向先生文集》卷十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一冊,第二八三頁。

[註 12] 《明史》卷二二四〈楊時喬傳〉。

[註 13] 靜、筠禪師編,《祖堂集》(中州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第六一七頁。

[註 14] 《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卍續藏經》(白馬印經會本)第七十二冊,第四一一頁。

[註 15] 《無異元來禪師廣錄》,《卍續藏經》(白馬印經會本)第七十二冊,第二五○頁。

[註 16] 《明儒學案》卷三十三,《泰州學案》二。

[註 17] 同 [註 16] 卷三十二,《泰州學案》一。

[註 18] 《卍續藏經》(白馬印經會本)第七十二冊,第二二六頁。

[註 19] 同 [註 14] 。

[註 20] 陶石簣,〈與何越書〉,見潘曾紘編《李溫陵外紀》(台灣:偉文圖書出版社有限公司)第二五八頁。

[註 21] 《佛果圜悟禪師碧巖錄》卷一,《大正藏》第四十八冊。

[註 22] 見潘曾紘編,《李溫陵外紀》,第九十二頁。

[註 23] 同 [註 22] ,第九十三頁。

[註 24] 《孟子‧告子章句下》。

[註 25]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卷一,《大正藏》第四十七冊,第五○二頁。

[註 26] 《傳習錄》卷下,見《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一一六頁。

[註 27] 同 [註 16] 卷三十四,《泰州學案》三。

[註 28] 《近溪先生一貫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二九冊,第六五○頁。

[註 29] 同 [註 14] ,第五六八頁。

[註 30] 余常吉,〈永慶問答〉,見潘曾紘編《李溫陵外紀》,第五十六-五十七頁。

[註 31] 《近溪語要》卷上,《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十三頁。

[註 32] 《會語續錄》卷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二九六頁。

[註 33] 同 [註 32] 。

(17)

[註 34] 同 [註 32] ,第二九七頁。

[註 35] 《孟子‧盡心章句上》。

[註 36] 同 [註 28] ,第六四一頁。

[註 37] 《近溪先生一貫編‧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二九冊,第五七九頁。

[註 38] 羅汝芳,《孝經宗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一四六冊,第十三頁。

[註 39] 同 [註 36] ,第五八二頁。

[註 40] 同 [註 27] 。

[註 41] 《建昌府冊鄉賢傳》,《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二四○頁。

[註 42] 同 [註 27] 。

[註 43] 同 [註 28] ,第六一一-六一二頁。

[註 44] 同 [註 28] ,第六三七頁。

[註 45] 楊曾文編校,《神會和尚禪話錄》(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

[註 46] 《大珠禪師語錄》卷上。

[註 47] 郭朋,《壇經校釋》(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第五十八頁。

[註 48] 同 [註 47] ,第六十頁。

[註 49] 同 [註 17] 。

[註 50] 同 [註 28] ,第五六○頁。

[註 51] 《語錄》,見《明儒學案》卷三十四,《泰州學案》三。

[註 52] 同 [註 27] 。

[註 53] 耿定向,《讀近溪子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二五四頁。

[註 54] 同 [註 28] ,第六六二頁。

[註 55] 同 [註 31] ,第十三-十四頁。

[註 56] 同 [註 31] ,第十四頁。

[註 57] 同 [註 56] 。 [註 58] 同 [註 27] 。 [註 59] 同 [註 27] 。

[註 60] 《近溪子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冊,第一二四頁。

[註 61] 同 [註 60] ,第一一六頁。

[註 62] 同 [註 60] ,第一二九頁。

(18)

[註 63] 《王陽明全集》,第七九○頁。

[註 64]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一三一冊,第七十頁。

[註 65] 中華書局一九五九年,第四四六頁。

[註 66] 同 [註 15] ,第二四三頁。

[註 67] 《壽昌和尚語錄》,《卍續藏經》(白馬印經會本)第七十二冊,第一八四頁。

[註 68] 同 [註 14] , 第四四五頁。

[註 69] 同 [註 14] ,第五六六頁。

[註 70] 同 [註 63]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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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南懷瑾《禪宗與道家》,《南懷瑾著作珍藏本》卷 4,頁 48,上海:復旦大 學出版社 2000 年 9 月第一版。.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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