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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筆耕
難忘的建築物
最不願熟悉的也終將熟悉。
最禁不住時間消磨的記憶也終將被 淡忘的感覺提醒，樣貌有多麼斑駁、脆 弱、殘破，如一地散亂不整的漆塊與屑 片。
女兒看著她生命的源頭遷徙至此，
停留，接著振翅飛離。
得知天使居住過便走了。
我想它仍是冰冷的，當妳消失在每 個星期四，或是詢問我要不要隨行時，
我認真察覺才得以發現妳所需要的陪 伴。而我喜歡這樣的一個午後，我坐在 駕駛座旁與妳談天，分享所有的世界，
然後駛進寒冷邊境，一起勇敢踏入極 圈。緊跟在妳的身後，偶爾碰到妳的衣 襬，我左看右看，這冰冷的建築啊，竟 要成為妳的另一個家——其實這座存庫 怎能不維持冰冷？畢竟它永遠攸關著生 命的取捨、捐贈或丟棄。
陪妳坐在長廊的椅子，看著高掛在 推車上的點滴袋發出近乎於無的聲響，
液體順暢地流入妳的體內，有時候我們 只是安靜，便可以聽見依賴的渴望，和 恐慌獲得救贖後的安穩。有時候，我們 不牽著手也知道彼此都在身邊。好幾次 妳害怕我因為等待而無聊，便要我朝著
側邊的小樓梯旋繞而下，買杯飲料、逛 逛附近書店，但親愛的妳可曉得呢，每 每隻身走在這廣大的方所內，我鼓動的 心臟也狹隘到衰竭——尤其當不顧自己 痛苦，以虛弱狀態和時光賽跑的妳，說 著看似開心的話語時——我想我有些難 以呼吸，我想我的肺恐怕被這過於堅固 的牢籠擠壓碎裂，我想我怕黑，在未來 可能孤單的深夜。
後來持續若干年頭的春，我們都已 不再關心花開，只擔憂舊有的太快凋 謝。
妳不斷抽出的血液使妳的手與鎖骨 間開出更多條孔道；妳每晚無法控制溫 度，無法與陌生妥協，便只可瑟縮在藥 味的被子裡喘息；妳知道早晨窗邊的簾 子得自己掀開才看得清燦陽；妳明白想 念的人終變成了久久才有的一次見面；
妳接受這樣臥躺在小空間內的自己，接 受只能用唯一方式靜待解放的生命。
無法回家，無法有新的綻放，無 法。
那年的花季，我如此清楚屹立不搖 的那幢建築的影子，閃著淚光盪漾，
我們都脫離不開餘波。獨自走路至直達 車的候車地點，坐入，放空，抵達；踏
年花季，寬長的暗影
◎梁孟娟
（高雄女中）120 青春筆耕
難忘的建築物
明道文藝 397
入大門前頭頂的冷氣，直走，右轉，電 梯，按鈕，開門──爾後說話，或是再 更久的爾後，沉默。如果路線總靠人腦 記憶，那我並不然。從來都依著感受不 將之忘卻。我看著電梯內的鏡子，確定 表情不足以彰顯我心底的苦痛便足夠。
我微笑地經過每一房，最後進入妳的。
而那些於轉角跟我揮手的美麗笑容，同 樣令我生起滿溢的感恩，她們都是在平 日翻動妳的身體，扶著妳的雙肩，協助 行動的最溫暖的人啊。那年的花季，妳 成不了含苞的花蕊，被擁著也就不遺憾 了。於是想著妳不斷開口說著謝謝的顏 面、想著在天空接近昏黃時的房間、想 著我與妳聊天的口吻、想著再見、想著 晚上七、八點等公車的大馬路、想著轉 車回家時映入眼簾的荒涼火車站、想著 無數個日子自己買的晚餐、想著以前妳 常說的加油……
我這麼想著，被擁著，也就不遺憾 了。某一晚我提著便當站在這棟冰冷 的建築門外，倚靠長排的大理石牆，望 向遠方五顏六色的燈光閃爍，便無奈靠 近自己的都像是蒙上一層黑布，充滿孤 獨。這冰冷建築裡的每一盞燈，即便沒 有熄滅，也偶爾會讓人以為黯淡吧，即 便熄掉了呢？是否都無人在乎了。我繼
續想著，希望換得一次領悟──希望承 認，這個凍寒、心灰的地方實質上處處 留有溫暖，承認後，就安心地讓妳於溫 暖中做個快樂的天使吧。
趨近三百天後又嗅到了花開的豔美 及清香，我持著相機重新踏上久未感 受的路線，前往採蜜。而事實證明我的 感受已然淡化，在錯過按鈴時刻的那一 個瞬間，似乎什麼都透徹了。下車後 方向往回，步於人行道上穿過陰黑的樹 群，我和身旁的朋友談著採蜜之前的故 事……
路線應該就是這樣走吧，等到曾經 熟悉的建築物又出現在眼角，不免笑 了。踏進它後上樓，身穿白衣的人詢問 我來這裡的緣由，這時妳的名字原來是 把鑰匙，可是都屬於過去。在被允許環 繞樓層一周之際、在某位先生於旁隨行 監督之際，我的心裡笑得更開懷了。
打擾，監督。這已經不是我們的建 築物。
很簡單，天使居住過便走了。
那麼就乾脆讓這些再不能被全部記 起的，通通構築成難忘的雄偉、寬長的 影子。被擁著，也就不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