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繽紛角落 ◎ 黃晨揚

(1)

重返繽紛角落

◎ 黃晨揚

（台灣大學日文學系）

你加快腳步奔跑，想在有限的時間內用步伐再次牢牢記下這條街的樣貌，

以及你曾以這條街為舞臺上演的青春故事。……你對那條街的印象仍是繽紛而多采多姿的，但你明白，這印象來自於你自己的璀璨青春，以及藏於那條街每個不起眼角落裡的耀眼回憶，你知道，

任何一個回憶都散發著遠比霓虹電招耀眼千倍的光芒。你在心中暗自祈禱著，

希望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許等到你髮根發白再回來看時，那條街仍是繽紛而多采多姿的。

——〈繽紛角落〉

於是你又回到了這個名為一中街的繽紛角落，在你終於燃盡青春、不得不

向她告別的半年之後。

你離開這個被你視為第二故鄉的繽紛角落，為了追求學識上的更高成就，

獨自一人負笈北上。你早知離別會到來，但你仍得面對全無心理準備。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你在一塊新的土地上，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躺臥—學生宿舍的床絕不會多高級，只是木製的硬板床—，聽著室友深沉的鼾聲，眼中卻全無睡意。你拿出手機，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多半已是凌晨兩點之後，往年的此時，你也正如你室友一般，早已沉浸於深深的睡眠之中。宿舍靠近基隆路，那是一條交通幹道，即使夜深如此，也常有許多車輛駛過，拋下富涵餘韻的引擎音後揚長而去。

∣散文

(2)

你瀏覽著手機裡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那些照片映出了你過往的華彩。你在手機的照片資料夾中，又多建立一個資料夾，「大學前」。現在的生活仍然過著，時間仍舊流轉著，而你也不斷寫著新的故事；這些故事，交給系統去自動歸類就好，而大學以前的照片，每一張都使你依戀萬分，不得不新建一個資料夾，將它們好好珍藏，以免它們受到新進回憶的影響。

但你欺騙不了自己。你很清楚，縱使你再怎麼清洗那些回憶，再怎麼想要將它們新鮮的保存，時間終究是在一點一點的啃噬著它們。照片裡人們的微笑，對你而言逐漸陌生；那些景物，也逐漸從你腦海中散失。有些照片你甚至得透過上面記錄的日期，才能回想起拍攝的時間與地點；然而更多的瑣碎記憶，是再也不復追尋了。例如，你曾在高中的國文課上，拍下老師用秀逸字跡寫下的王國維「人生三境界」的三句詞，但現在卻連那時究竟是在教哪一篇古文，你也記不清了。總有一天，時間會將一切埋葬吧！你有兩張極為喜歡的紫薇花照片，那棵紫薇花就種在高中時代行政大樓的後方，她在照片中燒開一樹的豔紅，宛如吸取了整個春季的可人與整個夏季的熱力，你也曾寫過文章為

她歌頌；但現在，那棵紫薇花周遭的一切景象，卻早已改變。

你手機的桌面圖片，是一張從高中時代所租的房間窗戶，向學校方向照出去的景像。那時的夕陽如一顆巨大火球，自西邊射出橘紅光芒，與魔幻紫的晚霞揉合，交織成一片富涵末日意象的美景。那是你見過最美的天空，你周遭的一切彷彿都要隨著天邊的紅橙一同燃燒起來。而在這張圖片上，你用備忘打了一段文字：「泛黃的回憶正如那個傍晚的暮霞，已被時間永遠地拋棄，只得在腦中反覆咀嚼。」

多少次，你望著這段文字發愣，緊接著便跌入回憶的漩渦，然後便是深深的嘆息。

而現在，你終於重又踏上這塊回憶的夢土，這個你深深緬懷與眷戀的繽紛角落。

然而你來到這邊卻非為了緬懷，而是為了創造另一段新回憶。

你在大學裡加入了名為「台中地區校友會」的社團（縱使你知道不斷把自己的人脈局限於台中是一種相當不智的行為，但你的感情與那諸多回憶卻使你無法脫離），並且參加了名為「風信子」的返鄉服務。「風信子」在寒假舉辦，是個為期三天的營隊，為了這個營

∣散文

(3)

隊，兩個月來你將自己拋入生活的深淵，幾乎讓所有時間，消磨在一次次的籌會、驗會、排練之中。而當寒假開始，排戲的地點自然而然的從大學校園裡，移到你們大多數人的故鄉台中。也因此，老家位於彰化的你，才有機會重新踏上這塊繽紛角落。

在台中排練的這幾天，你寄住在朋友家中，排練的地點總在台中技術學院，與一中街僅有一條馬路寬的距離。

一天下午，你趁著不須排練的空檔，在一中街裡徘徊。人潮依舊洶湧，然而那已沒有你所熟識的臉龐。水利大樓依舊矗立，但周遭的店家與攤販已不知經過幾度輪迴。舊的店家退位，新的店家緊跟著遞補，一中街的空間容不下一點空閒。你穿梭於那些你早已駕輕就熟的巷子裡，努力的尋找過往的足跡──當然你知道這是徒勞無功，那堅硬的柏油路面根本留不下半點足跡；縱使留下，也早已被每日每日來來去去的萬千人潮抹拭殆盡。但你知道被抹拭的不只是足跡，也包含你逐漸斑駁的記憶。當你發現你遍尋不著從前你最喜歡的那家甜甜圈攤販時，你著急了起來。你一邊慌張的舉目四望，一邊爬梳著殘存的記憶，

當你終於想起它過去存在的地點時，你發現它已被一間美式雞排攤販所取代。

你驚愕的望著它，望著那塊宣稱蜜酥脆雞排特價四十元的大紅廣告布，腦中浮現的，卻是過去三年裡無數個傍晚的情景。你當然記不得每個傍晚天空的樣貌，於是你印象中的傍晚總是淡紫色的，籠著幾絲微灰的雲。晚風拂在身上相當舒適，你結束一整天的課程，迎著這陣晚涼自灰白色的校門中走出。你知道是時候吃晚餐了，此時你若感覺不到太大食慾，你便會走向這家甜甜圈攤。

你很挑食，只吃巧克力黑森林煉乳和楓糖四種口味，兩個甜甜圈配上一杯仙夏茶鋪的紅茶（也不是它的飲料特別好喝，而是便宜，喝久了也就習慣了），

對你半空不空的胃袋而言剛剛好。有時你到了攤位，甜甜圈才剛出爐，那種溫度的甜甜圈握在手裡相當暖和；當你張口一咬，甚至會不小心被一湧而出的煉乳燙到。

回憶的片段此時也正如那湧出的煉乳，燙得你無法承受，卻同時又沉浸於那股甜膩之中。你黯然遠離那家攤販，

在你眼前的是育才街與一中街的交叉路口，你們過去曾戲稱為「命運的十字路口」之處。你無數次和朋友駐足這個路口，猶豫著今晚的菜單，也無數次與他們在這個路口道別，踏上各自的歸途。

你在這裡左轉，卻驚訝的發現仙夏茶鋪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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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消失，而原本在它對面，依附於食神滷味旁的萬丹紅豆餅，竟然改行賣起肉燥飯了。萬丹紅豆餅是一中街裡少數賣紅豆餅的攤販，你以前宿舍的房東太太也常去幫忙，每回你去向她買紅豆餅，她總是親切的向你打招呼，對你噓寒問暖聊起生活瑣事。房東先生是一個肥胖的中年人，講起話來如連珠炮般嘮嘮叨叨卻不得條理，常讓人聽了許久仍不明所以而感到厭煩；但三年下來，你漸漸清楚該怎麼應付他那種說話方式，

此時此刻竟有點想念他那張帶著大圓眼鏡、像極了貓頭鷹的圓臉。

你深刻的體認到那些過往所熟悉的事物，真的已成為過往了，一中街面貌流轉的速度，不是任何人的記憶所能跟上的（一中街的本質就是變，這不是你早已認清的事實嗎？）。你依舊走著，

在一中街的各條小巷裡走著，在過去與現在的狹縫裡走著。過去曾有三家自助餐並排而開，因此而得名「自助餐巷」

的小巷裡，現在只剩最有名的「全方位」還屹立不搖；水利大樓旁的一中一街商場，不知何時換上了搶眼的深紅色大招牌，一家赤軍銀飾店進駐旁側；水利大樓後門前方，以前賣著日本冰的攤位，曾一度改賣起銅鑼燒，現在又改賣起了日式麻糬；那攤曾佔據一條小巷巷

口，賣日劇光碟的攤販已經消失，被賣太陽眼鏡的攤販所取代；你高二時，高檔區那家大阪茶屋改名為「拓海家」，

現在它旁邊的「饌」也跟進，改名成了

「好知家」……

一中街還是一中街，育才街還是育才街，這些是你所熟悉且萬難改變的；

人潮迎面湧來，人與人摩肩接踵，碰撞彼此肢體、感受彼此體溫的感覺，你也再熟悉不過；你也能明確指出那些依舊存活的店家的位置，知道自己想吃大排檔雞排蓋飯或是二口鐵板麵時該往哪兒走。然而，一切卻又顯得如此陌生，你幾乎每走五步，就會有一家不存在於你記憶中的店家／攤販撞進你眼中。

你在那熟悉又陌生的氛圍中，急切渴求一種認同感。於是你走向母校。一中校門仍舊聳立於育才街上，那灰白的門柱，以及門柱上已然斑駁的暗金色校名，彷彿一個忠實的老衛兵，靜靜看著眼前這片繁華的流轉。當你自此處離開時，新大樓建設工程正如火如荼的進行，綠色圍欄與殘垣斷瓦侵蝕了三分之一的校地，紅色警示燈在夜晚時幽幽爍閃如屢屢孤魂；而此刻你回來，矗立於你眼前的是高達七層的宏偉大樓，依舊叫「慎思樓」，卻已不是過去那幢灰撲撲的、僅有三層的小樓。新慎思樓前是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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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廣場，灰磚步道分開四塊綠地，其中一塊還有小丘隆起，像極了適合週末親子同遊的公園，美則美矣，你自其中卻遍尋不著自己過往的蹤跡，連那棟伴你走過高三半年苦讀日子的舊圖書館也已消失。

高三，那段你倍受壓抑卻又甘之如飴的日子。幾乎是每個高三的假日，你總是一早就帶著一大袋書進駐圖書館，

直到晚上十點半閉館才離去；偶爾吃過晚餐後讀不下書，你就獨自在校園裡散步——那些日子多是寒冷的，而寒風正好吹醒你那屢欲下墜的眼皮。你尤其記得某個夜晚，當你自已閉館的圖書館走出，你看到眼前莊敬樓穿堂的微弱燈光映照著蒼白廊柱，周遭幾盞路燈幽幽照在柏油路面，遠處校門也被路燈照得泛著鵝黃光芒，更遠處的一中街依舊閃爍著各色霓虹。你心底的某種感情驀地被這寧靜的景象點燃，於是你無視於逐漸深沉的夜，決心獨自來一趟校園巡禮。

你騎著單車，一邊攀溯記憶的瀑布、撫摸回憶的痕跡，一邊在夜晚的校園裡遊蕩。最後你不由自主的在毋負今日碑註前駐足，望著那四個刻金的篆體字，流下溫熱的淚水，久久不忍離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轉眼間一年過去，往事離你更加遙遠，那股眷戀卻

未曾淡去，反而更加濃烈。你將視線拋向莊敬樓後方，那棵你極喜愛的紫薇花：幸好，她還在。縱使她周遭產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她依舊靜靜站立，如一位脫俗飄逸的仙女，靜靜看著塵世變遷。只是一年多前的那個夜晚，當你騎著單車經過她時，她正燒開滿樹豔紅；

而正值寒假的現在，她也只剩褐黃枯枝了。你知道再過幾個月，當夏日到來之時，她必又昂揚的盛開，但那時你必定見識不到了吧，你心想。

突然，下午五點的放學鐘聲將你自回憶中打醒。寒假的校園大抵是空曠的，〈念故鄉〉的旋律在各大樓間來回碰撞，揚起陣陣回音，滿溢到已然昏暗的天空中。你聽著那悠然的旋律，不過短短四十秒的鐘聲，在你聽來竟有種末日的悲愴感。幾個穿著制服的學生不知自什麼地方走出，你從他們制服上的繡線顏色看出他們是來校自習的高三生。

他們臉上爬著些許疲態，卻依舊以燦爛的笑容一邊談笑，一邊走向大門，敬業樓穿堂的幾個學生也停止練舞，大概是要去吃晚餐了。無法壓抑的光彩自他們的身軀滿溢出來，那是你曾有過但如今卻羨慕不已的，青春獨有的繽紛光芒。

你好想上前去向他們打招呼，去向他們表達你的身分、談論你的過往；但你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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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像在懼怕著什麼，而無法採取行動，

只得目送他們的背影走出校門。你甚至說不清楚你為什麼想找他們攀話，或許在你內心深處，只是想藉由與他們對話，來說服自己仍舊年輕罷了。

你搖搖頭，為自己這可笑的動機感到羞赧。再過不久又要開始排練，現在該是吃點東西的時候了；但你卻不怎麼飢餓，於是你買了一碗二十五元肉燥飯和一杯十元紅茶就當一餐，和高中時期的許多夜晚相同，坐在水利大樓前的廣場旁吃。你喜歡坐在這裡，一邊吃著晚餐一邊欣賞夜景，周遭來來去去的人潮顯露了人生百態，廣場另一端，街頭藝人正彈著吉他高歌，歌聲時而高亢時而沉鬱，都是些曾流行一時或當下正流行的華語歌。一對對戀人互相依偎，沉浸在兩人世界中，你想起你也曾是他們其中的一對。你與一個女孩牽手並肩走在廣場上，你穿著青衫而她穿綠衣，到哪兒都有人稱讚你們登對，你們臉上的笑靨也宣示著無比的青春；但那樣的愛情總如薰香，氤氳朦朧而旖旎，經風一吹，轉瞬間便煙消雲散了。

你突然想奔跑，就像兩年前你企圖以步伐記下這條街的樣貌而奔跑；但你知道你已沒有動力。無論你怎麼努力，

她的樣貌只會不斷被刷新。人們來了又

走，故事發生又結束，這條街每年送走一批成年的肉體，又迎來一批年輕的肉體，於是即使她的樣貌已全然不同，她仍能永遠年輕、永遠繽紛。

你將垃圾丟進水利廣場旁的垃圾車。是時候去排練了。你大踏步走在往中技的路上，頭頂上各色閃爍的霓虹燈一一被你拋在腦後。但你很清楚，縱使你過往的足跡全然被時光所掩埋，這裡仍會依舊繽紛；而當你身處異鄉台北，

午夜夢迴時，那條你回憶中的，繽紛而多采多姿的街，以及那些曾發生於你身上的青春故事，將會再次到你夢中來訪，閃爍他們耀眼的光輝吧。

【註】

「毋負今日碑」為台中一中校內的有名景點，同時也是相當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蹟。民國三十七年，教育部評選全中國三十九所優良中學，台灣地區僅台中一中與北一女中入選。當時學生用入選獎金鐫刻「毋負今日」碑，藉以紀念並自勉。石碑正面刻有「毋負今日」四個金色篆體字，背面則有碑文以記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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