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文學與佛意境的交融─
唐宋茶詩的考察
黃國清
南華大學宗教學所副教授兼所長
一、前言
茶是一種至為特殊的植物,可用作治病養生的本草,亦為涵養 精神的飲品。唐朝蘇敬等編《新修本草》載:「茗,味甘、苦,微寒,
無毒。……去痰熱渴,令人少睡。」佛教禁制飲酒,飲茶則具消解 昏沉、清醒神思、寬胸解鬱的功效,助益修行用功。又唐朝陸羽《茶 經》言:「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說明 茶葉的特性相應於清心寡欲的精進品格。茶作為精神飲品,很早就 與佛教結下不解之緣,名茶好水多出寺院周邊;僧人種茶、採茶、
製茶、品茶;文人雅士與學僧禪者以茶會友,茶成為一個很好的文 學素材,及精神體悟的表達媒介,他們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詠茶文 學。
本文「茶文學」所用材料,泛指出家僧人與文人居士所作的詠 茶、談茶的文藝作品,尤其是與佛教人事物和思想意境相涉者,關 心其間所反映的文學趣味與精神意蘊。唐宋詠茶詩詞雖然眾多,但 要求茶與佛教交集在同一篇作品之中,數量因而大幅減少。透過這 些作品的探討,呈現茶與佛教交涉之後的文學面貌,以及由此所傳 達的精神修養意境。研究成果將有助對中國佛教文學之表現的理 解,並藉此思索飲茶文藝在學佛生活中的靈性啟迪作用。
二、唐代茶詩的佛禪意境
唐代的茶文學發展,可用陸羽(733-804)《茶經》的問世(約 寫於上元年間,760-761)作為分界。茶本來煮羹食用,後演變為 飲汁法,也可用作藥物,為藥食同源之嘉木。1在陸羽述作《茶經》
的時代之前,雖然茶已成為中國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飲品,但以茶作 為寫作題材的文學作品甚為罕見。《茶經.七之事》言及的茶事史 料中,僅見西晉左思的〈嬌女詩〉,描寫少女烹煮茶荈的可愛模樣;
以及西晉張載〈登成都白菟樓〉詩,以「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區」
的詩句歌頌蜀地所產茗茶為一切飲品之冠,清香滋味傳遍天下。2 學者檢視魏晉南北朝詩的
輯軼當中,實際上也只有這兩 個例子。3 連茶詩都已少見,
更 何 況 是 連 結 茶 與 佛 教 的 詩 作!陸羽對飲茶進行精緻文化 的 轉 向, 研 議 精 良 的 烹 煮 程 序並賦予高尚的精神內涵,許 多文人雅士同他交遊,對於他 們嗜茶寫茶不無推波助瀾的作 用。4唐詩中茶詩的大量出現,
1. 參見關劍平:《茶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頁 3-10。
2. 參見楊東甫、楊驥編著:《中國茶文化全書》,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1 年,頁 15。
3. 參見高橋忠彥著,陳星橋譯:〈從唐詩看唐代茶與佛教的的關係〉,《法音》
1996 年第 6 期,頁 16-25。
4. 參見李莫森:《詠茶詩詞曲賦鑑賞》,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年,
頁5。
茶可解沉醒思,有益修行。
也要到與陸羽唱和的詩僧皎然之後。5
記載飲茶與佛教修行生活關係的唐代文獻,較著者如封演《封 氏聞見記》卷6〈飲茶〉言:「茶,早採者為茶,晚採者為茗。《本 草》云:止渴,令人不眠。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開元中,
泰山靈岩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 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茶具 有生津止渴的功效,又能除睡眠,醒神思,極適合禁絕飲酒,要求 過午不食,又須要長時精進打坐的佛教禪者所採用,飲茶的風習就 在佛教群體之中漫延開來。6詩是唐代的特色文學體裁,詩人常與 僧人交遊,他們寫作茶詩,通常只是言茶而不及佛,但也不吝運用 佛教成素與茶事的相互交映來深化詩作意境。
佛教僧人也加入作詩的行列,皎然、貫休、齊己等留下許多膾 炙人口的詠茶詩。7盛唐詠茶詩作尚不多見,如詩仙李白〈答族侄 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並序〉,以優美詩句道出仙人掌茶的產地特 性及其創製者僧人中孚。(《全唐詩》卷178)詩聖杜甫〈巳上人 茅齋〉言:「巳公茅屋下,可以賦新詩。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
(《全唐詩》卷224)僧人茅蓬有助激發寫詩靈感,詩中還提到主 人的熱情款待,攜著坐具引領客人到林間靜處,拿出茶和瓜果贊助 談興,茶只占有角落的陪襯位置。
5. 參見高橋忠彥著,陳星橋譯:〈從唐詩看唐代茶與佛教的的關係〉;蕭麗華:〈唐 詩中的茶禪美學〉,演講稿,http://www.puercn.cc/?p=452#more-452。
6. 多數研究者將封演的記述解讀為飲茶風俗源自佛教,但也有學者主張封氏的說 法僅能說明飲茶在佛教內部的傳播經過,佛教對中國茶飲之風是有促進作用,
但不可說以其為始。參見趙榮光:〈中國茶飲文化中的禪悟精神〉,關劍平主編:
《禪茶:歷史與現實》,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頁 35-41。
7. 參見蕭麗華:〈唐代僧人飲茶詩研究〉,《台大文史哲學報》第 71 期,2009 年11 月,頁 209-230。
李白的詩,意在介紹一種具回春延年功效的特色「仙茶」;杜 甫的茶,是一種生活飲品。二者都不是藉茶表達精神意境。隨著中 唐時期茶文化的進展,茶詩湧現,茶成為深化詩境的媒介,隱喻著 高尚清雅的品格。以下依照茶的精神品格、托寺僧以明茶、托茶以 顯禪悟三個項目,呈現唐詩中佛禪文化與茶文學的交涉情形。要說 明的是,一首詩中這三個項目或有重疊之處,如此分類只是為了方 便討論的進行。
(一)茶的高尚精神品格
陸羽《茶經.一之源》說:
「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 精行儉德之人。」又在〈五之煮〉說:
「茶性儉。」配合茶的性味,對茶 的精神品格做了非常嚴格的規定,
側重淡泊儉約與專精修養,而這種 品格與喜愛貼近自然山林的僧家與 詩人最為相合,促成佛教與茶文學 的邂逅。元稹〈一字至七字詩.茶〉
即說茶是「慕詩客,愛僧家」。(《全 唐詩》卷423)當時的茶多栽植於山 中自然環境,可寄寓本性潔淨,不 落流俗,韋應物〈喜園中生茶〉說:
潔性不可汙,為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郡餘,率爾植荒園。喜隨眾草長,得與幽人言。
(《全唐詩》卷193)
十九世紀日本畫家春木南溟所繪
〈陸羽肖像圖〉
因此,擁有靈性的茶喜與性格接近的隱逸人士交流。韋應物的種茶 採用一種自然模式,讓茶與眾草一起生長,不予過度干預,不願違 背它的自然純真本性。
呂岩(呂洞賓)〈大雲寺茶詩〉也說:「幽叢自落溪岩外,
不肯移根入上都。(《全唐詩》卷858)」深山林野才是茶的住棲 地,遷移到繁華都會只會消蝕它的生命力。由於茶的高潔品德,採 茶時甚至要求齋戒,姚合〈乞新茶〉說:「嫩綠微黃碧澗春,採時 聞道斷葷辛。」(《全唐詩》卷500)如果飲者缺乏相應的靈性,
將難以體會茶的真實況味,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詩〉最後發出如 此的感言:「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全唐詩》
卷351)眠雲借指山居,跂石是垂足坐於石上,山居能夠涵養性靈,
品鑑澄澈清涼的況味。
由於茶的生長環境與性味功效,詩人與僧家因此將想望的精神 修養境界寄託在茶身上。當然,身處山林而心向紅塵,則是偽裝的 隱逸,遠離茶的靈味。自然山林生活是僧家與詩人的深切期望,由 環境的清幽帶動心靈的澄明,但詩人有必要返回都會人間,善盡其 生命義務,發揮他的精神涵養與智慧才性,謀求家國人群之福。身 在塵囂之中,正好藉茶的清泠淡泊之性進行清洗,保全純真的初心。
詩僧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言:
一飲滌昏寐,情思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全唐詩》卷821)
第一飲憑藉茶的苦寒性味獲致生理上的除睡眠、醒神思功效;第二 飲是身心兩方面的清心滌煩作用;第三飲更是大步邁進,領悟茶的
清淨淡味,這便是天地自然之道的發露,心中一片平坦,暫時放下 執著,煩惱無由生起。別以為詩人喜歡做誇誕表述,如果喝茶即能 證道,世人何必刻苦從事宗教修鍊?茶透過其自然本性讓飲者憶念 起天地真理,持有不離之心,得以消融馳逐俗世的煩惱心緒。
詩人常好酒,微醺狀態或有助詩情;詩人也好茶,藉茶醒心能 拓深詩境。酒教人不要太清醒,茶卻讓人清醒,茶與酒是互補還是 相斥?酒能亂性,佛教因而禁酒,敦煌文獻〈茶酒論〉中,茶自豪 地向酒說:「我之茗草,萬木之心,或白如玉,或似黃金。名僧大 德,幽隱禪林,飲之語話,能去昏沉。供養彌勒,奉獻觀音,千劫 萬劫,諸佛相欽。酒能破家散宅,廣作邪淫,打卻三盞以後,令人 只是罪深。」8
茶在一切植物當中是最為精純之物,推進精神煉養,可用以敬 供佛菩薩,為諸佛所讚歎,不如酒是罪惡的驅動者。本來茶和酒還 算勢均力敵,各擅勝場,道士施肩吾〈茶酒聯〉說:「茶為滌煩子,
酒為忘憂君。」(《全唐詩》卷494)所以他在〈春霽〉一詩中的 排場是:「煎茶水裏花千片,候客亭中酒一樽。」(《全唐詩》卷 494)並不獨厚任何一邊。姚合〈和元八郎中秋居〉言:「晚眠隨 客醉,夜坐學禪僧。酒用林花釀,茶將野水煎。」(《全唐詩》卷 501)夜裡或是呼友朋買醉,或是效僧人禪坐,可隨順情致備酒、
煮茶。然而,茶與佛教的深厚結緣,酒就必須有所退讓。施肩吾〈蜀 茗詞〉曾想用酒來比擬茶,卻怕開罪於僧友:「山僧問我將何比,
欲道瓊漿卻畏嗔。(《全唐詩》卷494)」
施肩吾迫於情面而不得言酒,皎然是個僧人,自然要為茶發 聲,視茶較酒為高尚,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一詩云:「此物清
8. 見黃征、張湧泉編:《敦煌變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 年,頁 423。
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全唐詩》卷821)對比於茶,
飲酒似無助於靈性的開發。又其〈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說:「九 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全唐詩》
卷817)
九月九日重陽登高,也是黃菊在籬下綻放的季節,這與陶淵明 的退隱風致遙相呼應,俗人不解風情地摘菊花泡酒,卻不知賞菊與 飲茶本可相得益彰。張謂〈道林寺送莫侍御〉言:「飲茶勝飲酒,
聊以送將歸。」(《全唐詩》卷197)選在佛寺設茶席與友人餞別,
重視誠真的心意交流,而非迷茫的刻意短暫忘懷。錢起與僧友在茶 會上進行真理玄談,此刻茶勝於酒,他在〈過長孫宅與朗上人茶會〉
說:「玄談兼藻思,綠茗代榴花。……松喬若逢此,不復醉流霞。」
(《全唐詩》卷237)。榴花、流霞都是美酒的稱代,他甚至說縱 使赤松子、王喬等仙人值遇此場佛理對話,也不復醉心瓊漿玉液。
錢起在〈與趙莒茶宴〉更明確表達此意:「竹下忘言對紫茶,
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全唐 詩》卷239)啜茗忘言與飲酒求仙,錢起附議前者,那是更深層的 生命探索,也是有效的清洗世俗塵心之道。精神層面的深度滿足顯 然高過飲酒的短暫快活。用茶把酒比下去,無形中也在替佛道區分 高下。
茶擁有高潔儉約的品德,生長於山林的意象,以及清心滌煩的 妙用,讓親近佛教的僧人和詩客選擇了它,借茶的特質來表徵佛 教,通過飲茶以息心悟道。
(二)托寺僧以明茶道
以茶為主角的茶詩,依藉佛寺與僧人的意象,更能襯托茶的高
潔脫俗品格。在這類的茶詩中,寺院與僧侶常退到了背景當中,利 用採茶、煮茶與飲茶的場景來寫意,揮灑茶事的精神取向。但缺少 了佛教要素的支撐,茶的靈性意涵可能大幅削弱,變成一種生活雅 事而已。
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詩〉是首稍長的茶詩,描繪採茶、製茶、
煮茶、品茶的整個歷程,並由此帶出人生感悟:
山僧後簷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
宛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觜。
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
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
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徹骨煩襟開。
陽崖陰嶺各殊氣,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雖嘗未解煎,桐君有籙那知味?
新芽連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頃餘。
木蘭沾露香微似,瑤草臨波色不如。
僧言靈味宜幽寂,采采翹英為嘉客。
不辭緘封寄郡齋,磚井銅爐損標格;
何況蒙山顧渚春,白泥赤印走風塵。
欲知花乳清泠味,須是眠雲跂石人。
(《全唐詩》卷351)
詩中道,茶率性生長在寺院後邊竹下幽寂的莓苔地,茶芽富有春天 氣息,由於嘉客蒞臨,僧人臨時採茶、炒茶,隨意自寺前山泉酌取 好水燒煮,茶、竹、幽寂、春意、山僧、寺院、清流,構成一幅自 然天成的煎茶圖,這乃是茶道本色。遍嘗百草的神農炎帝及黃帝時
代的醫師桐君,發現茶葉的清熱、除煩、醒睡等藥用功效,卻不解 品飲茶湯的清涼興味。茶出自天然山林,最好維持其清儉性格,別 用磚井銅爐、白泥赤印這種世俗勾當來沾染其高潔風韻。如果從這 首詩中取走了山僧、佛寺,做茶、煮茶、談茶者若不是出世僧侶,
還能顯出幾分靈味與幽寂?
佛教人事物的映襯,為茶的靈性意味帶來畫龍點睛的效果。
詩人自己煮茶,也要向僧人借個器具,增添幾許清寂意境。皮日 休〈題惠山泉〉言:「馬卿
消瘦年纔有,陸羽茶門近始 閒。時借僧爐拾寒葉,自來 林下煮潺湲。」(《全唐詩 外編》下)無錫惠山泉本為 名泉,因僧人惠照近居而得 名,相傳陸羽將其評定為天 下第二泉。9皮日休酌此名泉 品茶,常借用僧人的火爐,
撿拾寒天的落葉,到樹林中 煮水,一個「僧」字點出了 閑靜景象。
成彥雄〈煎茶〉也有類似書寫:「嶽寺春深睡起時,虎跑泉畔 思遲遲。蜀茶倩個雲僧碾,自拾枯松三四枝。」(《全唐詩》卷 759)這在勾勒一幅煮茶圖:詩人居住山中佛寺以享受閒適生活,
春深時節睡醒後信步走到虎跑泉畔,感覺神志昏沉,臨時起意向山
9. 參見朱世英等編:《中國茶文化大辭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 年,
頁120。
無錫惠山泉被茶聖陸羽評為天下第二泉,故 又名「陸子泉」。
僧借個茶碾,燃燒松枝煮名泉品好茶。
對照山中煮茗的幽趣,李德裕〈故人寄茶〉較落俗套,也不免 請僧入詩:
劍外九華英,緘題下玉京。開時微月上,碾處亂泉聲。
半夜邀僧至,孤吟對竹烹。碧流霞腳碎,香泛乳花輕。
六腑睡神去,數朝詩思清。其餘不敢費,留伴讀書行。
(《李文饒別集》卷3)
此詩描寫老朋友寄來蜀地茗茶,月夜開封,碾為細末,取泉煮茶,
品鑑茶湯,頌揚其除睡醒神功效,也述說對茶葉的珍惜之情。寫意 平凡的詩句,幸而「半夜邀僧至,孤吟對竹烹」句爭取了一些脫俗 氛圍。
柳宗元〈巽上人以竹閑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因僧人贈 茶,而想像茶葉生長的山間竹林環境,以及山僧清晨摘茶的孤寂身 影,不避水岸與高涯,此茶得來實屬不易。僧人製茶做工精細,主 人忙叫兒子煮水烹茶,芳香四溢。因為僧人採茶製茶的意境,此茶 飲來獨有佛教韻致:
芳叢翳湘竹,零露凝清華。復此雪山客,晨朝掇靈芽。
蒸煙俯石瀨,咫尺凌丹崖。圓方麗奇色,圭璧無纖瑕。
呼兒爨金鼎,餘馥延幽遐。滌慮發真照,還源蕩昏邪。
猶同甘露飯,佛事熏毗耶。咄此蓬瀛侶,無乃貴流霞。
(《全唐詩》卷351)
「滌慮發真照,還源蕩昏邪」一語雙關,既述說茶的助益神思作用,
也隱喻佛教的清明心智。詩人還把《維摩詰所說經.香積佛品》甘
露味飯化導毗耶離城10的場景遷移過來,以佛經故事助顯茶功,最 後以向仙道人士的質問作結。酒如何能與茶相比呢?
茶有佛教景物相助,映現出清儉靈明的質地。茶好幽靜,不喜 做作,愛與隱士僧家交遊。知心的詠茶人能領略茶的自然本心,還 茶一片空靈詩境。愛茶詩人不把茶當作純粹外物來刻劃描寫,而是 與茶進行心意的交流,借來佛教的符號顯示茶事的深刻底蘊,反思 精行儉德的修養之道。
(三)托茶事以顯禪悟
唐代飲茶活動盛行於佛寺,僧人本是佛教社群的一員,喜愛茶 的文人學士也可能因而親近了佛教。茶詩寫茶,時而將佛教也寫了 進去,甚至茶事成為表達佛理的象徵媒介。特別是僧人的茶詩,總 是含蓄地帶入了佛教的興味。詩僧皎然與陸羽交往甚篤,連他去訪 陸羽不遇的平凡事件,都能泛出禪佛教的平常心,詩云: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尋陸鴻漸不遇〉,引自明.楊慎《升庵詩話》卷2)
陸羽遷居城郭鄉野地帶,皎然未先知會而前去訪友,見到籬邊像陶 淵明一樣栽種了黃菊,卻疏於照顧而不開花。陸羽生活清貧,自然 不必養狗來守護財物。他常往山中跑,想是尋茶去了,晚上自會回 來睡覺。陸羽的生活如此灑脫,內心如此平放;詩僧訪友不遇,也 似全不在意。
皎然另首〈白雲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言:
10. 參見《大正藏》第 14 冊,第 475 號,頁 552 上 6- 下 20。
望遠涉寒水,懷人在幽境。為高皎皎姿,及愛蒼蒼嶺。
果見棲禪子,潺湲灌真頂;積疑一念破,澄息萬緣靜。
世事花上塵,惠心空中境。清閒誘我性,遂使腸慮屏。
許共林客遊,欲從山王請。木棲無名樹,水汲忘機井。
持此一日高,未肯謝箕潁。夕霽山態好,空月生俄頃。
識妙聆細泉,悟深滌清茗。此心誰得失?笑向西林永。
(《全唐詩》卷816)
此詩從寒水高山的場景拉進,出現禪子飲茶的一幕,消釋了疑惑,
澄清了萬緣,不知是在書寫喫茶功效,還是在表述禪悟體驗。覺知 世事如幻,了悟萬象即空,應非僅憑喝茶即能獲致的智慧心靈吧!
稟此慧心,一切自然景物都在透顯禪機。在禪者與隱者的茶席上,
「識妙聆細泉,悟深滌清茗」,茶與禪是如此合致,互相增上,笑 忘一切人生得失。
僧人靈一〈與元居士青山潭飲茶〉,全詩未見一個佛教名相,
讀來卻深具禪人的意境:「野泉煙火白雲間,坐飲香茶愛此山。巖 下維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全唐詩》卷809)詩僧與 居士友人在山水環繞、遠離人煙的寺院飲茶,相談甚為投機,全忘 了時間的流逝,索性把小船繫在山巖下,留宿山寺品茶話禪,傾聽 青山流水的自然之聲。
僧人貫休也留下多首以茶襯托禪境的優美詩作,如〈題宿禪師 院〉:
身閒心亦然,如此已多年。語淡不著物,茶香別有泉。
古衣和蘚衲,新偈幾人傳?時說秋歸夢,孤峰在海邊。
(《全唐詩》卷830)
身閒、心閒、語淡,都是深悟禪理的外在呈現,用好泉、茶香來點 綴不著世物的清淨禪心。又如〈題靈溪暢公墅〉:
境清僧格冷,新斬古林開。舊隱還如此,令人來又來。
嵐飛黏似霧,茶好碧於苔。但使心清淨,從渠歲月催。
(《全唐詩》卷830)
這是在描繪僧人居處深山老林的清寂景觀,山嵐濃密,茶樹碧綠,
更添幽靜氛圍。僧人於此避世禪修,心靈清淨無染,用禪悅超越了 時間的概念。
白衣詩人與僧人交遊,茶詩中常刻劃禪宗的空寂意趣或佛門的 自在心境。皇甫冉與皇甫曾兄弟與陸羽為友,以名泉、茶茗和山寺 入鏡,描寫遠離塵俗的禪意風光。皇甫冉〈送陸鴻漸棲霞寺採茶〉
言:
採茶非採菉,遠遠上層崖。布葉春風暖,盈筐白日斜。
舊知山寺路,時宿野人家。借問王孫草,何時泛碗花。
(《全唐詩》卷249)
又皇甫曾〈送陸鴻漸山人採茶回〉言:
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採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
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寂寂燃燈夜,相思一磬聲。
(《全唐詩》卷210)
茶性高潔,遠離塵煙,長在山崖,愛接近寺院,採茶人與其品格相 應,在佛寺周邊的深山獨行,有時借宿山野人家,常在野外簡樸用 齋,一切全無須造作。朋友送他去採茶,等候他攜回天然靈草,不 禁感染佛教氣息,以闃靜夜裡的孤燈及誦經打坐的磬聲,點撥詩中
的空寂幽隱氣息。
又皇甫冉〈雜言無錫惠山寺流泉歌〉,歌頌天下第二的惠山名 泉,寫出鮮活靈動的禪機:「處處縈回石磴喧,朝朝盥漱山僧老。
僧自老,松自新,流活活,無冬春。」(《全唐詩》卷249)好茶 無名泉相配則失色不少,皇甫氏筆下的惠山泉那麼充滿禪意,無聲 無息地流動,無條件供人汲取,成為山僧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僧人自 然老去,松樹日日生長,沒有任何人為干預,當中全無起心動念。
詩人與僧人常在寺院舉行茶會,所賦的詩有時毫不遮掩地表達 佛理的感觸,武元衡〈資聖寺賁法師晚春茶會〉云:
虛室晝常掩,心源知悟空。禪庭一雨後,蓮界萬花中。
時節流芳暮,人天此會同。不知方便理,何路出樊籠。
(《全唐詩》卷316)
在佛寺禪坐領悟空性,一片春雨沖洗之後,更顯這是人世間的一片 清淨土地。在晚春時節,緇素共處茶宴嘉會,進行法義的對談。詩 人似以維摩詰居士自比,要知方便佛理,始能脫離凡俗的牢籠。
李嘉佑〈同皇甫侍御題薦福寺一公房〉,描寫老僧在寺院的清 修生活:
虛室獨焚香,林空靜磬長。閑窺數竿竹,老在一繩床。
啜茗翻真偈,然燈繼夕陽。人歸遠相送,步履出回廊。
(《全唐詩》卷206)
虛室與林空,映現禪修環境的清幽;香與磬,是代表佛門的符號意 象。老僧每日面對幾竿修竹,過著禪坐的人生。夜晚翻讀佛經,伴 著茶香領悟。客人要歸去了,送行的腳步只出迴廊。茶與寺院生活
如此相配,與佛理境界如此密合,不啻學佛者的不語善友。
唐代僧人和文人交流頻繁,也共同愛好飲茶的雅興,所寫茶詩 不避諱與佛教的相互照映。茶得佛而更顯清高品格,佛得茶而復增 空寂意韻,茶與佛如此緊密連結的文學表現,中國歷代的茶文學難 追其後。
三、宋代茶詩的佛禪意境
茶文化在宋代有進一步的發展,主流茶道由研成茶末放進熱湯 烹煮的「煎茶」,過渡到將茶末置放碗底沖入熱水的「點茶」;飲 茶風氣在上層社會與平民百姓之間更加滲透,專論茶事的著作如春 筍般刊行即為此一現象的反映。宋代的茶文學有多樣化的展現,除 了詩歌以外,在詞、賦、贊、序、論、記、奏疏、傳等文體,都能 見到茶的蹤影,而以詠茶詩最為可觀。11宋代詠物文學風氣興盛,
茶也成為常見主題之一,從而湧現大量的詠茶作品。
11. 參見石韶華:《宋代詠茶詩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6 年,頁 35-42。
石韶華認為詠茶詞最為可觀,但據筆者的檢視結果,茶詩應多過茶詞。
唐代僧人和文人交流頻繁,唐代畫家閻立本所作的《蕭翼賺蘭亭圖》(南宋摹本,
台北故宮博物院管藏),記載古代僧人以茶待客的歷史。
宋代文人也喜愛接近佛教,然而,文學中的佛教呈現卻相較唐 代為收斂,意境顯得較為單調。宋人論說茶學的專著相當發達,也 作了大量茶詩、茶詞,而其大宗為對茶品、茶事的細緻摹寫,與佛 教關聯的作品所占比例並不高。茶詩涉及佛教者又較茶詞為多,可 能因詞本身是一種配樂而歌唱的抒情詩體,在茶詞中置入佛教要 素,顯得有點生硬。以下選取代表性的佛茶交涉詩作,討論佛教對 茶詩的點化作用。
(一)用佛教點綴茶事
宋代文人時而收到僧友寄贈的茶品,也經常與僧人共飲嘉茗,
這是詩文中言及佛教的因緣,但作品的主角通常依然在茶,用僧 人、佛寺稍事點綴,置入精神內涵,可能帶來不可言喻的妙趣。此 外,也嘗試對茶、佛教、詩人三者做意義上的綰合,拓展茶的文化 深度。而加入一點佛教的成素,對整首詩的閱讀經驗會發生特殊的 效應。
丁謂留下幾首與僧人互動飲茶的詩作,其中〈飲茶〉云:
開緘試雨前,須汲遠山泉。自繞風爐立,誰聽石碾眠?
輕微緣入麝,猛沸卻如蟬。羅細烹還好,鐺新味更全。
花隨僧箸破,雲逐客甌圓。痛惜藏書篋,堅留待雪天。
睡醒思滿啜,吟困憶重煎。祇此消塵慮,何須作酒仙。
(《全宋詩》卷101)
詩人收到友人惠寄的穀雨前採摘的茶葉,用心刻寫取水、煮茶、品 飲的過程,「花隨僧箸破」是唯一出現佛教符號的句子,他應與僧友 一起試茶,僧人用筷子快速攪伴,茶湯表面泛起特殊構形的沫花,
到飲用時才用筷子弄破。最後述說剛睡醒、苦吟詩時最適宜飲茶,
以及飲茶有助消解塵俗凡心,不再需要杜康美酒來幫助忘憂。僧人 在整首詩中幾乎看不見,卻運用一個「僧」字給出許多想像空間。
又如郭祥正〈元輿試北苑新茗〉,寫入佛教僧人來點活整首詩 的靈氣,讓茶事不致流於物化,讀來較為清新脫俗:「建溪雖接壤,
春末始嘗茶。旋汲鄰僧水,同烹北苑茶。」(《全宋詩》卷769)
詩人在春末始獲得建溪北苑茶,急著想要試茶,到鄰僧處汲來水 泉,用以煮取新茶。究竟是鄰僧家水質真的甘甜?還是想拉進僧人 來增添飲茶的清雅意境?應該只有詩人自己能知。
趙緗〈飲茶〉亦有異趣同工之妙:
晝夢回窗下,秋聲碾樹邊。僧敲石裡火,瓶汲竹根泉。
照影吟髭碧,香醫酒病痊。坐餘重有味,猶見半牆煙。
(《全宋詩》卷76)
這是幅秋天飲茶圖畫,大概是詩人白天仍感覺醉酒,僧人在樹下碾 茶,然後敲石點火,汲取竹邊泉水,為詩人點茶,詩人飲後不僅醉 意全消,還覺回味無窮。出塵的僧人為茶事賦與了幾分清高拔俗的 風致,詩人因此不須多費文字來述說茶的特殊韻味。
佛教僧人遠俗精行的修養境界,正可用來映顯茶的高潔儉約德 性,好茶尤需逸世禪人的風範來標舉其高格。蘇軾〈答毛澤民〉言:
「寄示奇茗,極精而豐,南來未始得也。亦復有山僧逸民可與同賞,
此外但緘而藏之爾。」(《蘇軾文集》卷53)友人所寄的嘉茗到底 有多麼精奇美妙,由蘇軾只願與山僧逸民共同鑑賞,足見一斑了,
不必多費口舌。
林逋〈嘗茶次寄越僧靈皎〉,當詩人試飲到好茶時,決意寄與
高僧分享:
白雲峰下兩槍新,膩綠長鮮穀雨春。
靜試卻如湖上雪,對嘗兼憶剡中人。
瓶懸金粉師應有,筋點瓊花我自珍。
清話兒時搔首後,願和松色勸三巡。
(《全宋詩》卷107)
這喝來如湖上之雪的清爽名茶,詩人一品飲便憶起身在江南的僧友 靈皎,雖然靈皎可能已擁有其他好茶,仍覺此茶與他能夠相稱,應 該寄與他一嘗。兩人的情誼非常深厚,由此更明此茶的清靈妙好,
也由茶妙顯示情摯。
丁謂〈丁晉公以詩送宣賜進奉紅綃封龍字茶與璉禪師〉,含有 相同意趣:
密緘龍焙火前春,翠字紅綃熨眼新。
名品至高誰合得,雙林樹下上乘人。(《羅湖野錄》卷下)
這種等級非常高的茶品,唯有修行境界高遠的璉禪師夠格品飲,可 見禪師德行的崇高。若無高人與之對應,如何表現茶品的高貴?名 貴的茶落於庸俗者手中,因而物化俗化,可是有損其高尚品格,詩 人為茶做了周延的思考。
用佛教符號來彰示茶的高潔德行,這同時也是詩人追尋的自我 典範,茶、佛、詩人的精神境界因而貫穿起來。詩僧重顯〈送新茶〉
二首之一說:「元化功深陸羽知,雨前微露見鎗旗。收來獻佛餘堪 惜,不寄詩家復寄誰?」(《明覺禪師語錄》卷6)茶匯聚了天地 自然的精華,僧人慎重地用以供佛,剩餘的至為珍惜,認為擁有高
風的詩人始懂得如何與茶交心。石待舉〈謝梵才惠茶〉也說:
郡園名荈製猶新,分惠眠雲跂石人。
色鬥瓊瑤因地勝,香殊蘭芷得天真。
開時好對稜稜月,碾處應飛瑟瑟塵。
寄語高僧宜鄭重,能詩方遣雨前春。
(《全宋詩》卷226)
茶性得天地自然之真,合於山林隱者的清,還須配上清心詩人的 雅,所以詩人想告訴高僧不要隨便贈與不適宜的人。保有自然閒靜 之心,富有高雅詩情,才有資格成為茶的知心摯友。
茶的靈性可藉僧人意象以增顯,茶的風雅得由詩人形象來展 延,山僧與詩人入茶詩點綴,為茶的文化意涵增色不少。
(二)由茶事引伸佛理
如果詩人具備佛法修養,飲茶雅事是引伸發揮佛理領會的良好 媒介,有時雖無直接表達佛教意味的名相文字,卻已含藏佛教的思 想底蘊。如魏野〈詩一首〉云:
城裡爭看城外花,獨來城裏訪僧家。
辛勤旋覓新鑽火,為我烹煮岳麓茶。(《永樂大典》卷8)
城裡象徵紅塵世界,城外代表寂靜世外,世人競相前往城外,尋找 都會欠缺的景致,賞花變成一種流行時尚,詩人卻反俗地從城外進 到城裡。這位詩人保有隱逸心靈,但總不及僧人隱於市的大隱。禪 機的對話不耗用太多語言,只言僧人連忙升火,烹煮源自山林清靜 之地的茶茗。世間出世間了無分別,此詩可說不言而言。
郭祥正〈休師攜茶相過〉,則對佛理稍有揭露:
世情彈指旋成塵,物外論交只與君。
試揀松蔭投石坐,一杯分我建溪雲。
晚風吹坐忽生涼,旋碾新茶與客嘗。
我本無心無所證,沉煙何事結圓光?(《青山集》卷18)
世間一切轉眼成空,僧人與詩人的友誼卻能維持長久。兩者在大自 然環境中煮飲新茶,暢談佛法,領略禪心。即使佛法的最高體驗是
「無心無所證」,詩人已久做息心的修學,兩人相談甚歡還是讓他 動心領受到佛法的喜悅。
蘇軾某次在佛寺喝了七碗茶,在僧友的壁上寫下一首詩作,將 飲茶的身心體驗與佛法的超俗境地融通起來,傳遞何處非佛法的旨 趣,即〈遊諸佛舍,一日飲釅茶七盞,戲書勤師壁〉一詩:
示病維摩元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
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東坡詩集》卷2)
《維摩詰所說經.文殊師利問疾品》中,維摩大士無病而示病教化;12
《景德傳燈錄》卷4 記載,鳥窠道林禪師的法嗣杭州招賢寺會通禪 師,稱讚謝靈運為在家菩薩,施戒俱修。13真正體會佛教真理者,
抹去有病無病、出家在家的界線,身在俗世而身心自在無礙。與其 汲汲營求不死仙藥,還不如喝碗清茶,領悟超越生死之道。蘇軾的 題目中有「戲書」兩字,也許他無意要表徵如此嚴肅高超的佛理,
只是想藉佛教的妙義來傳達飲茶之後神輕氣爽、超然物外的感受。
12. 參見《大正藏》第 14 冊,第 475 號,頁 554 上 26-546 上 2。
13. 參見《大正藏》第 51 冊,第 2076 號,頁 230 下 18-21。
黃庭堅也曾以維摩入茶詩,其〈今歲官茶極妙而誰為賞音者,
戲作兩詩用前韵〉說:
乳花翻椀正眉開,時苦渴羌沖熱來。
知味者誰心已許,維摩雖默語如雷。
(《全宋詩》卷1013)
喫茶三昧與佛理領悟一樣,都無法通過語言表達,就像維摩居士雖然 杜口,卻是體證真理的最直接呈現。同樣地,不知這首詩是想借佛說 茶?還是藉茶說佛?黃庭堅較明確借茶說佛的詩是〈送張子列茶〉:
齋餘一碗是常珍,味觸色香當幾塵?
借問禪深長不臥,何如官路醉眠人?
(《黃文節公外集》卷19)
佛教將色、聲、香、味、觸視為物質事物的構成要素,茶是自然珍 物,齋飯後一碗茶有消食去膩的功效,還有助精神涵養。但適合用 物質的視角來分析它嗎?黃庭堅也許想考考友人的佛法理解。友人 喜愛長時坐禪,他以問代言,禪修的深層體驗比起酩酊醉酒狀態如 何?然只有禪坐者自己知曉,詩人無法代他置喙。讀者對禪法的領 悟如何,也自行與詩句對話。
王洋的〈嘗新茶〉是首稍長的茶詩,由品茶體驗帶入對人生的 觀照。先寫產茶時節的建溪茶鄉景況:
僧催坐夏麥留寒,吳人未御絺綌單。
溪雲穀雨作昏翳,思假快飲消沈煩。
商人遠處抱珪璧,千里來從建溪側。
報雲蟄户起驚雷,鞭走龍蛇鬼神力。
四月是僧人準備坐夏的時節,降下清明穀雨,雲雷驚醒蟄伏的動 物,商人身懷資金前來收購茶葉。其次,是茶的採摘與製作:
色新茗嫩取相宜,留得一年春雪白。
先修天貢奉珍團,次向人間散春色。
度過寒冬蘊集精華的上等嫩芽先做貢品龍團,其餘可供各界享用,
把春天氣息帶進茶人家。最後,是在寺院品賞新茶的深刻人生感悟:
僧作虛白無埃塵,碾寬羅細杯勺匀。
寒泉一種已清絕,况此靈品天香新。
人間富貴有除折,静中此味真殊絕。
誰言僧飯獨蕭條,勝處誰容較優劣。
(《全宋詩》卷1849)
中國文人雅士與學僧禪者常以茶會友,圖為南宋宮廷畫家劉松年 所繪《攆茶圖》。
以清冽的寒泉搭配飽含春天生氣的香茗,寂靜中細細品嘗茶的清新 自然之味,想起人世間富貴名位的無可常保,欣羨僧人清貧修行生 活的超勝之處。在寺院喝茶最易喝出人生的淡泊真味。
茶詞中難得見到談禪論佛的作品,可能佛意與詞的文學情性較 不相容。蔡松年的一闕〈西江月.冒暑遊太平寺.古松〉堪稱特殊,
整首詞用簡省文字寫佛寺,談飲茶,說體會。先言古寺飲茶的清涼 快意:
古殿蒼松偃蹇,孤雲丈室清深。
茶聲破睡午風陰,不用涼泉石枕。
古寺、老松、孤雲,深室,帶出幽寂的參禪氛圍。集僧用茶湯的 茶鼓聲喚醒詩人,飲茶令身心清爽,夏日午後涼風徐拂,疏暢自 不待言。在這樣的勻調環境中,禪師暫不獨坐,任居士諮問淨土 行法:
枯木人忘獨坐,白蓮意可相尋。
歸時團月印天心,更作逃禪小飲。14
詩人正要回去時夜已深沉,不知「團月印天心」是否含有佛理領悟 的言外之意?最後以再次飲茶作結。參禪人須要精進不懈,有時稍 微鬆放全心修行的緊張,喝一點茶,稱作「逃禪小飲」。喫茶應不 算是懈怠,禪者早悟「茶禪一味」的妙趣。
14. 引自李莫森:《詠茶詩詞曲賦鑑賞》,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年,
頁236-237。
四、結語
佛與茶的精神意趣如此相契,古來僧人文士留下許多膾炙人口 的涉佛茶文學作品,本文主要從唐宋詠茶詩中找出與佛教的連結關 係,分析佛與茶的相互映顯的文學書寫式。
唐時,隨著寺院茶風盛行,詩中已多見詠茶詩句,詩人們也大 方地引進佛教的意象。茶的高潔儉約品格可藉佛教精神來呈現;詩 人也用佛教符號來深化飲茶意境;還有一種模式,先是詠茶,然後 用直接或間接的手法傳遞佛法的理解與領悟。用詩來描寫茶與佛,
可透過簡省的文字表達對天地自然之道的深刻領悟。
宋代詩詞中詠茶作品數量絕不亞於唐代,與佛教理趣的連繫卻 遠較唐代為薄弱。宋代詠物文學流行,茶是重要主題之一,對茶品 與茶事的刻畫細膩,精神旨趣與活潑質性則不及唐朝。一類茶詩以 寫茶為主,稍用諸如僧人等佛教符號加以點綴,為整體作品增添一 些清雅韻致。亦可借茶來引伸佛理,表達詩人的佛法領解與禪悟體 驗。
以上是筆者對唐宋茶詩的考察理解,未來期望能繼續對禪語錄 中的茶文學資料進行處理,那是純粹自禪僧視角所給出的茶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