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路
「 走 到 哆 位 咧 ( 航 行 到 哪 裡 了)?」駕駛艙無線話機響起另艘船的 問話。
「走水路啦。」我們船長回應。
捕魚那些年,沿海漁船上常聽到
「走水路」這個詞,意思是兩個目標 間,船隻正在航程途中。
「航程途中」,這樣的回答太正式 又過於拗口,討海人來去自如,乾脆就 說成是「走水路」。意思簡單明白,又 富含現在進行式ing 拖著長長艉浪似的 動感。
引擎帶動槳葉打水前行,動能效率 遠不如陸路交通車輪子直接觸及的磨擦 力,又船身撞浪搖撼吃浪起伏,船邊每 朵浪花都像一隻隻甩不開且不住挽拉著 船的手掌,東扣西減,引擎使力無法集 中在一個方向,航速自然受限。大海廣 袤,再優越的動能,都不得不陷溺於如 同太乙間往返的太空梭;大海如此遼 浩,讓其中任何人為的衝動恐怕都將變 成為微渺的蠢動。
「水路」是條顛簸、搖晃,是條泛 泛漫漫的長路。
以大海為主要生活場域,這輩子確 實不少時間浮航於泛漫的航程途中。
當船隻遠離了岸,所有帶出海的鐘 錶都將由陸地上的孜孜不倦墮落為乏力 倦怠,秒針和分針很快就融化不見了,
這裡講的是時辰不講究計分讀秒,時針 也好像有了水阻,有氣無力的慢慢撥水 漸行。
水波眨閃著天光,一片片傾過舷 際,以為終於找到自己如常的節奏。一 回頭看,艉浪泛漫流轉不過攪拌一時之 間,很快的,又沉澱滯留為像是從來不 曾流動的一池水塘。
◎廖鴻基
(作家)∣山海之間∣
水紋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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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鴻基專欄可能時間多也可能年少情懷,年輕 時常想像有一天讓自己看天仰躺在一艘 小船上,忘了時間也沒目標的讓船隻隨 浪漂流。或許只是年少輕狂的浪漫,但 回想起來,也確實是自己,或說是海島 子民憧憬海、嚮往海的原形本性。
然而,如此理所當然並不算太複雜 的向海夢想,在海特別多,港特別多,
且造船能力特強的海島國度,
沒想到,要實現這樣的夢想並 不容易。
一 直 到 高 中 將 要 畢 業 那 年,因為參加軍方為高中生舉 辦的戰鬥營活動,營區生活體 驗和幾種槍炮介紹過後,有個 機會是搭乘軍艦出航。算這輩 子第一次搭船。可惜還來不及
和我曾經的夢想扣緊充分感受航海的浪 漫,軍艦出港小繞一圈,就迫不及待似 的轉頭返航。儘管如此,這麼多年以後 許多事都已淡忘,但這一幕、這踏出水 路的一步依然在我腦子裡異常鮮明。
後來,高中畢業及當兵入伍那些 年,才算有機會真正貼近我的航海夢。
那時,花蓮北上陸路交通深受蘇花斷層 海岸影響,花蓮到台北得先搭乘公路局 金馬號巴士,迂迴於臨海斷崖間的山 徑,清晨出發約中午過後才得抵達蘇
澳,再從蘇澳轉乘宜蘭線柴油火車,嘟 嘟冒煙,約三個鐘頭扣到台北,那年代 花蓮—台北間的陸路交通,一路下來不 僅蓬頭垢面而且常被蜿蜒的山路轉得昏 頭轉向,並不輕鬆。大約1976~1980年 間,基隆港—花蓮港間開闢了海上交通
「花蓮輪」航線;以今天的說法就是
「藍色公路」。
每天清晨,花蓮輪自基隆港出航,
逆著黑潮南向走水路,傍晚前航抵花蓮 港;夜裡十點後,又從花蓮港順黑潮摸 黑北返,天亮時分返抵基隆港。
夏天離開花蓮港前,倚著高高的舷 欄,常看到載滿花蓮西瓜的大卡車一輛 輛魚貫駛入艙底;從基隆港南返時,也 常攀在舷邊看山看海;好幾次於午後船 隻接近花蓮時,看見船艏隨船躍浪的海 豚群。
家門和營區大門間,由兩個港和一
清水大山兀自靜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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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鴻基專欄艘船,連成了一條漫漫水路,甲板始終 搖籃般晃搖著我的航海夢,收假離家的 悽楚,遊子返鄉的喜悅,這期間,花蓮 輪承載我生命裡一段印象深刻的海藍色 回憶。
雖然也曾遇到海況不佳而暈船,但 船隻噸位大,船艙寬敞乾淨,身體的不 適在這相對舒適的空間裡不易恣縱發 酵,只像小漣漪般未曾擴大為大波折。
而且和其他交通工具最大的不同,這種 船走水路時,乘客不必被框限在座位 上,可以自由上下樓層,四處走動,可 以艙房裡休息也可以上頂層陽台曬太 陽,也可攀著舷欄吹海風看海景,愛站 多久就站多久。所有交通工具中,乘客 擁有最大空間與最大自由活動度的應該 就屬水路航行。
可惜這個島強烈而詭異的陸地性 格,終於還是讓這段美好的航線很快便 夭折了。北迴鐵路通車後,花蓮輪乘客 量一落千丈,沒過多久經營不下去就停 航了。從此,除了往返離島還有交通 船,本島所有港口間已變成水路不通,
沒有縱向航線連結,港與海島子民的直 接關係,就萎縮到只剩海鮮了。
就業後有段時間著迷於釣魚,假日 常背著釣竿岸邊流連。海岸邊釣魚,其 實看著海等待的時間大概占整個釣魚過
程的99.9%,甚至經常是100%。這時,
看著海常想起過去曾經深刻在心底的水 路航跡。
一位同樣喜歡釣魚的同事,有次相 邀,租用一艘小膠筏從灘邊衝浪出海在 潭灣裡垂釣。膠筏小而侷促,沒想到撐 得住連掌舵的船主共六個人一起搭乘,
一起垂釣,而且,膠筏航行時,管縫間 汩汩冒著水,整個筏面沒有一吋乾的位 置可以坐著,更不可能在筏上走動,只 好幾個鐘頭都濕著臀部釣魚,但意外發 現,不過稍離岸緣數百公尺,垂釣時間 幾乎60%以上都在忙著拉魚。
小船搖晃不安,除了掌舵的筏主,
每位釣客大概都是一邊「灑誘餌」(嘔 吐),一邊垂釣。奇怪的是,只要有魚 可拉,整個過程興沖沖的沒有人抱怨。
除了偶爾租用船筏海釣,很快的就 和同事合買膠筏,在假日時出航「灑誘 餌」和練手氣。
再一次,我的生命連接了水路,在 漁港與漁場間,在釣點與釣點間。
當然,漁獲的樂趣遠超過暈船的不 適,這條水路才可能走得越來越頻繁,
越來越多樣和深入。漸漸的,不再只是 泊在沿岸礁瀨區垂釣,愈釣愈深,離岸 自然更遠,慢慢也學著職業漁船以長竹 竿和尾繩拖釣,齒鰆、鬼頭刀、白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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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鴻基專欄魚,收穫不錯時也賣了好幾次漁獲。時 常自己開著船海上晃一整天,有段日子 幾乎是白天上班晚上捕魚。
漁撈是單面兩向的掙扎,空氣和水 面下的牽扯,陸路和水路間的拉拔,隱 約曉得,除了漁獲誘因,這段親手操作 的水路,讓我體會了截然不同於過往的 海上經驗,也看見了許多過去一輩子不 曾見過的風景。
貪心是兩頭野獸,見獵心喜那頭獸 讓我生命原始的腥臊企求,在這段日子 完整曝露,到處掠食;另一頭是好奇的 獸,看海面第一道曙光在海天之際開 門,看最後一抹晚霞消沉在高聳的山 嶺,船邊匆匆游過一群小魚,游過一群 晃蕩的水母,雲朵飄過無遮無掩的穹 蒼,熾亮的陽光撥開水面用閃燦的光絲 帶著我的心情深深探入深色的海水,一 群海豚好奇的靠近船邊又潑著水花轉身 離開……
我的水路鋪展這些處處驚奇的風 景,暈船不適在風狂雨暴經驗過後再也 不是威脅,那時,還不自覺但情勢應該 已經清楚,我的這輩子,水路必將延伸 得更廣更遠。
後來,放棄陸地工作成為漁船船 員,表面看來或許是唐突的轉向,事實 上是順著水勢一點也不勉強。
船隻更大,水路迢迢更遠,職業漁 撈將水路裡好奇遊玩的成份降到最低,
漁撈規模與式樣不斷放大,那再也不是 玩家家酒的隨意,站鏢台、油壓揚繩 機、起網滾輪、吊車、底探儀、衛星定 位、無線話機和一堆好久才聽懂的漁撈 專業術語。
那 一 條 條 躺 過 甲 板 的 旗 魚 、 鯊 魚、輻魟……那水裡的武士,海底的 寶藏……像一波洪流整個淹沒我曾經 的漁獵衝動。當我手中拉拔的延繩釣 漁繩,底下掛著的是數百公斤漁獲的
弗氏海豚騰空跳躍。
鏢魚驚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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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鴻基專欄顫動,這輩子所有漁撈的貪婪,這一 刻已完全弭平並被深深的埋藏。
漁船返航走水路時,收拾了漁具 後,常坐在舷邊靜靜望海,我曉得心底 原初那隻獸已經趁漁繩拉拔間隙逃回海 裡消失不見了,另外那頭獸開始獨享如 探針的水路所探觸到的黑潮奧祕。
回想這輩子的水路因緣,我想像生 命漂流,不停的航抵又不停的航離,隨 著風飄的歲月,隨著海流的日子,接著 從哪裡來?將往哪裡去?船尖不斷破
浪,流光時而實在時而恍惚,海面蕩起 了漣漪,也蕩開來年輪似外推的波瀾。
「有一天,我要搭船走水路到另一 個國度。」漁船上的日子我曾經這麼告 訴自己。水路已經是個流勢,柔韌且堅 持的推著我走過幾座洋,越過幾個海,
航行到一些國家。
好多年後終於回到沿海,回到當初 載我出航的漁船甲板,回到我最熟悉的 水路上。我清楚曉得,接下來將要走的 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