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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沒有複眼:直視日常的眼珠

在《單車失竊記》的序言中,王德威指出這部小說的情節之所以複雜,是因 為吳明益運用「複眼美學」,用一臺失竊的單車牽引讀者,在微觀的敘事中理解 大歷史的喻象。142王德威解釋這裡的複眼美學,不僅是「複眼觀天下」,運用不 同的視野來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不同視角,激發歷史的不同詮釋。同時,更 進一步質問「這些生物可有屬於牠們的世界和歷史?」143他從短篇與長篇〈複眼 人〉爬梳,兼顧《浮光》中提及「生物界與映像界的複眼構造」。144至此,可以 發現王德威在有限的篇幅中,不僅掌握到「生態整體主義」的觀照,將人與生物 的記憶一同放置於戰後的溯源中。也發現《浮光》是一部重要的作品,能牽引起 複眼美學的意義。

然而,《單車失竊記》中其實沒有出現複眼觀看原型,或像是雙眼可以望向 不同地方的魔術師。裡頭具有奇特的「眼睛」的,是有著「鬥雞眼」的福伯。

福伯在「老人市集」裡頭擺攤,主角對他的印象寫是「好像左眼在尋找右眼,

並且互相交換過去所看過的離奇世界似的」。145此一「日常可見」的鬥雞眼,卻 與「離奇世界」有了聯繫。在主角與福伯的互動經驗中,確實找到一把鑰匙,得 以開啟通往離奇世界的門,那是一張象腿椅:

我用手一摸,那象皮還有一種潮濕、刮手的觸感,而椅身在接近腳掌的部 份有一環凹陷,摸起來彷彿裡頭還有象骨關節似的。我當然沒有摸過真的 象腿,但那觸感卻時像是從有生命的物體上,剝製下來的東西。即使是仿 製品,也一定是很厲害的工匠做出來的。

「你坐了象腿椅。」這個月來,我腦中一直出現福伯那兩顆互相尋找的眼 珠,還有他說的一句話:「它會帶你到這頭大象到過的地方。」146

堅持不賣假貨的福伯,告訴主角,這張椅子能帶領他經驗這頭大象的過往。

其實,在主角坐上象腿椅前,他已經對於「大象」這個生物有一些認識了。

142 王德威這段評論較長,故不直接引述,而用理解後的摘要來整理其論述,見王德威:〈小說

「即物論」──吳明益《單車失竊記》與其他〉,收錄於吳明益:《單車失竊記》,頁IX。

143 同前註,頁 X。

144 同前註,頁 IX。

145 同前註,頁 313。

146 同前註,頁 308-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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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阿巴斯的父親巴蘇亞所留下的錄音帶中,曾提到一段對話:

比奈告訴我,一定要常對象講話,講心底的話,你如果對象不真誠,象可 以看穿你的眼神,牠們可以用耳朵搧掉謊言。象不喜歡說謊的人……象能 聽得到人聽不到的聲音,也能發出人聽不到的聲音……很多馴象人只懂得 部分的口令,牠們無法用身體的共鳴發出讓象感受得到、人類卻聽不到的 聲音。147

這段話替後段埋下了伏筆,也是這部小說中,理解「象」的重要原則。

之後,主角與靜子一同逛動物園。靜子追憶起與大象「瑪小姐、林旺」相處 的過往,她提到一位熟悉大象的穆班長曾說過「以他跟林旺相處的經驗來判斷,

林旺有很強的記憶力,也擁有與人類一樣複雜的情緒。」148這段記憶讓主角不斷

「反芻」,且當他坐上象腳椅後,接續了此部小說中最特別的一章〈靈薄獄〉: 這個晚上象把牠的鼻子放在一個鼾聲大作、沉沉睡眠的士兵頭上。象的腦 中因此出現了一顆巨大無比的樹的影像……(以下是士兵的夢,略)與清 醒的世界不同,那些搶食者連骨頭都吞噬殆盡,唯一留下的就是眼珠。因 此樹下與草地上有數十顆,不,數百顆眼珠遺留。眼珠就像珍珠一樣在莽 草里發著光,將叢林反射成一個圓弧狀的世界……只是象有時會怨恨起自 己的記憶,以及感受其他象經驗的能力。在每一天的某些時刻,象總是不 由自主地回到那場讓人痛楚的戰爭裡頭去,那可能是因為吞食了太多夢裡 死者留下來的眼珠的關係。149

這是吳明益的小說中,少數以動物視角來描寫的情節。王諾在《歐美生態文學》

中討論生態審美的原則時,曾提過「以人的同情與理解去設想自然物也是危險的」。 因為「當一個作家出於自然代言的目的試圖把自己的眼睛變成動物的眼睛」時,

很可能是作者「自以為」能理解自然物,而不是真正的理解。實際上,仍是人類 中心主義的創作。150

回顧吳明益過往的作品中,他雖然強調要去理解其他生物的眼光,卻很少在 寫作中將自然「擬人化」。他曾在《浮光》指出,「對被攝者真正的理解」是很困 難的事。151這便能解釋為什麼他不願意將以自己的眼光,去寫擬人化的生物。正

147 吳明益:《單車失竊記》,頁 220。

148 同前註,頁 299。

149 同前註,頁 322-324。

150 王諾:《歐美生態文學》,頁 73。

151 吳明益:《浮光》,頁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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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文分析的複眼美學指出,人的感官是有侷限性,且理解是透過心靈。因此,

當書寫作為一種「外在」的表達時,是否就難以達到真正的內在理解?那究竟是 什麼契機,讓吳明益以擬人化的筆法,寫下〈靈薄獄〉?這是否代表,非得透過 這樣的書寫實踐,方能凸顯出此書主旨?

縱觀整部《單車失竊記》,會發現裡頭出現比重最高的動物,便是大象。且 大象的故事與主角尋找失竊的單車、阿巴斯與父親的戰時記憶、靜子在戰前戰後 的記憶都有所聯繫。可以說,這部小說的人文主軸是尋找單車,而在自然的故事 線則以大象的記憶為樞紐。仔細對比後,會發現「單車與大象」,都橫跨緬甸的 戰役、二戰發生的記憶,以及戰後的個人記憶。因此,主角雖然看似在尋找單車,

其實同時也是在「理解」大象的記憶。如果說,象真的有記憶,那麼吳明益就是 以虛構,作為一種實踐複眼美學的方式──「人類有一天會知道,象和他們一樣 理解黑夜、森林、雨季與傷心。」152

到了故事尾聲,主角想起與福伯的一段互動:

福伯說賣舊雜貨半輩子,因此相信一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會留在東西的某 處,「親像子仝款」。(就像種子一樣)

我跟他說可是看得見的東西有一天總會壞掉,被丟掉,不見了。

福伯說:即使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也是一樣。有一天總會壞掉,被丟掉,

不見得。

照你這麼說,那留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

重點不是「壞」,也不是「空」。福伯說。

看得見的東西正是「物」,也是《單車失竊記》中極力描寫的種種細節。而主角 認為,物會「壞」。屆時,留存下來的,不就只有存放於心底的、看不見的「記 憶」?有趣的是,福伯卻又進一步指出,「看不見」的東西也會成「空」。到最後 會發現,意義的追尋不存在於結果,而來自於找尋記憶的實踐過程。這也是整本

《單車失竊記》所鋪排出來的核心主旨。

經由上文的分析,吳明益雖然不再以「複眼」作為象徵,卻仍是在情節中置 入許多日常可見的「眼睛」。例如:福伯的鬥雞眼、大象「細小卻閃現智慧」的 雙眼、153〈靈薄獄〉中死去的士兵眼珠、還有故事開頭老鄒的眼睛:

「牠(白頭翁)不會說話,但我懂牠想說什麼。」老鄒戴上蛙鏡,那眼

152 吳明益:《單車失竊記》,頁 316。

153 此描寫來自吳明益:《單車失竊記》,頁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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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真不像六、七十歲的老人。154

此處,吳明益並沒有像是長篇《複眼人》描寫阿蒙森一樣,以「他的眼神好像複 眼般閃爍」來描寫。可以說,特殊觀看原型雖然消失了,但主角卻能在坐上象腳 椅後,望見大象曾經抵達的地方。由此可知,吳明益雖然不採用魔幻、神秘的複 眼人象徵,而只是以日常生活中即可見到的眼神來描寫,卻仍是符合複眼美學的

「理解」之意涵。

這樣的筆法延續至下本小說集《苦雨之地》的楔子中,也清晰可見:

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轉過頭去,是那隻我認識的棕背伯勞胖胖。過去牠 總是在我除草時出現,等著吃從草裡或土裡被我挖出來的昆蟲。我帶著愧 意跟牠說,抱歉沒有雨,所以沒有草可以拔,沒有地可以鋤,因此也沒有 蚱蜢給你吃。

沒關係。胖胖用帶著黑眼罩的眼睛看著我。我會到你夢裡。

於是我堅持不睡,寫下了六個故事。155(粗體為本文所加)

再次將動物擬人化後,書中的寫作者甚至能與棕背伯勞對話。在這裡,只有單純 的眼神交流,卻能啟發這位小說中的作者寫下六篇故事。分析了這兩部小說後,

可見得吳明益以虛構的筆法,實踐了自身的複眼美學。在小說情節的推移中,他 不再以「特殊眼睛」作為媒介,就能理解其他生物的眼光,並展開對話。下兩節,

本文將以《苦雨之地》為核心,分析複眼美學開啟了什麼新的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