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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心之魔術:記憶的觀看與重建

黃宗潔在〈論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之懷舊時空與魔幻自然〉一文中指 出,「吳明益其實無意在小說中『修復』商場」。106對吳明益來說,他不是要找 回商場實體建築,而是要以魔幻時刻連結起過往的記憶。

但記憶的追尋並非如此簡單,如何觀看記憶?記憶的本質又是什麼?從《睡 眠的航線》到《複眼人》,吳明益逐步用小說來釐清這個問題。他以複眼人的觀 看原型與魔幻情節,來分別處理戰爭記憶與創傷記憶。到了《天橋上的魔術師》

時,這本書有一個不同於前兩者的背景──前兩本多非自身經歷,而《天橋上的 魔術師》卻與他自身經歷相關。在書寫如此貼近自身生活經驗的題材時,他發現 了記憶的本質,正與「魔術影響視覺」的概念有所關聯。

其實,在長篇《複眼人》中,傑克森對兒子托托所說過的話便有所關聯:

你可能會想,可是星星一直都在不是嗎?對呀,純粹只是能見度的問題。

能見度的意思就是,我們的眼睛能看到的東西。比方說,我們去過一個看 候鳥的溼地對吧?那裡看到的天空都霧濛濛的,那是因為空氣裡也很多懸 浮微粒的關係。107

此處的「能見度」,指出人類容易侷限於自己的視野裡,也正是複眼人告訴傑克 森的:「有許多看起來像是事實記憶的東西,其實是摻雜了虛構的想像,甚至於,

有些從未在世界上發生過的事,也能在人的腦中以想像力重現。」108特別是書寫 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時,人們也只能用想像的,如《睡眠的航線》的書寫策略。

此觀點接近視覺文化理論先驅,約翰.伯格(John.Berger)的見解:

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我們注視的從來就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

106 黃宗潔:〈論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之懷舊時空與魔幻自然〉,《東華漢學》第21 期(2015 年6 月),頁 242。

107 吳明益:《複眼人》,頁 266。

108 同前註,頁 328-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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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是事物跟我們之間的關係。109

這句話指出,人們所觀看、注視的事物從不全面,在人們的眼中出現的多是與自 身有聯繫的事物。且因為「觀看先於言語」,因此「藉由觀看,我們確定自身置 身於周遭世界當中」。110魔術師也是透過視覺性的魔術,來改變人們所看到的世 界。從上述可明白,由於人們以視覺認識世界,記憶的建構也多來自視覺。因此,

當魔術師掌握了人們所「見」的內容,便得以影響過往的記憶。

在全書的最後一篇〈雨豆樹下的魔術師〉中,裡頭出現一位正在寫商場短篇 小說的人來到柬埔寨,遇到一位雨豆樹下的魔術師,正在表演小黑人魔術。一開 始,作者不斷請求對方教自己,但卻又很快反悔了。這個情節,很像是第一篇故 事中的小男孩,從央求著要學習魔術,轉變成一些新的領悟。

從柬埔寨回來後,這篇文章的寫作者遇到了一些兒時玩伴,而他最想確認的 就是魔術師的存在。他表示「那魔術師的存在,對我而言就像是某種意識上的天 橋的存在。沒有魔術師就沒有天橋,沒有天橋,商場就斷了,就不成商場了」。

111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魔術師確實連結起商場的「記憶」,也是故事的關鍵。接 著,要分析這些故事中,複眼美學、魔術師與記憶的相互映照。

理解複眼美學的魔術師,能夠變化不同層次的「心」之魔術,且這個能力常 常與成長過程中的關鍵記憶有所聯繫,具有三個面向:

首先,第一個是「吸引人講出心事」的能力。像是在〈九十九樓〉中,馬克 為了躲避會家暴的父親,躲在天台上。他事後回憶與魔術師之間的對話:

我前一天晚上躲在天台,那個魔術師看我一個人就走過來跟我聊,不知道 為什麼,我就把家裡的事都跟他說了。他說如果我真的不想再被找到,就 到那間廁所裡去,按下九十九樓的按鈕。112

魔術師聽馬克傾訴的行為,正是人與人之間互相理解的管道。也因此,當他理解 到馬克的心情後,便指引他如何逃離現實。但逃離現實的方法,是讓馬克在可以 看見大家的情況下,在商場移動。在這過程中,魔術師其實也幫助馬克意識到自 己是需要家庭的,最終才得以回到象徵「現實」空間的一樓。

第二個,是他的「讀心術」。如〈強尼.河流們〉中的主角替阿猴追小蘭姊,

卻自己偷偷寫情書給她。這個舉動卻被魔術師看穿:

109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吳莉君譯,《觀看的方式》,頁 11。

110 同前註,頁 10。

111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頁 219。

112 同前註,頁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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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我旁邊,伸手把我寫好給小蘭姊的一封情書,放進我褲袋裡。那封 信本來是我放在後口袋裡的,直到上天橋之前我都還感覺得到信就在我緊 得要命的短褲的後褲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拿走了。魔術師看著別的 地方卻對我說:「只是開個玩笑,信我一個字都沒看喔。」113

對主角來說,魔術師「明明看的是別的方向,卻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後來,

阿猴與小蘭姊殉情,整個商場一度陷入一段愁緒。

此外,魔術師在看穿主角的當天還說過一句話:「沒辦法,火車就是一定要 在這裡轉一個彎。」這與主角長大後不斷回想起的畫面是相同的──「我們站在 天橋上,馬路邊,看著火車像河流一樣在面前拐了個彎,或入城或出城,循著看 起來只有一個的軌道就此離去。」114河流,就像是吳明益在《家離水邊那麼近》

指出的,河流像是記憶的喻依。115在那個暑假,主角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單戀,這 些記憶在魔術師的觀照下,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裡。火車一定要轉彎,正如記憶中 的這段歲月也必然發生轉折──死亡。但在故事的最後,火車循著「看起來」只 有一個的軌道離開,是否也替記憶的詮釋留下了空間?

對於記憶的詮釋,〈金魚〉曾經有段描寫:「這個城市的每條路看起來都像 歷經風霜再修補成,而那些修補的痕跡如此潦草,一看就知道未來會再次支離破 碎。」116看似書寫城市變化的規律,但其實也可視作記憶的隱喻。

坐落在城市中的商場所乘載的記憶,可能會在未來消失。就像〈金魚〉中的 特莉莎消失時,主角曾比喻「她就像是某種透明的東西」,如魔術師變出來的透 明金魚。而主角與特莉莎之間一段青澀的戀愛,這個魔術的啟發下,主角認為:

非常奇妙的是,特莉沙嘴唇的柔軟跟味道我並沒有忘記。在我無聊的、混 亂的人生裡,總算還留下了這一件,即使像冰塊融化了,還以水的形式存 在的東西。117

這裡的水,正可視作記憶的比喻,也是在外在形體消失之後,會留下的物事。

第三個,是「轉換事物形象」的魔術。如〈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中,魔 術師將鐵片變成鑰匙,而鑰匙成為這篇故事的核心元素,牽引出另一個死亡的故 事。另外,〈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中,魔術師將主角的雙胞胎哥哥變成 一幅「如此真實到恐怖的程度」的畫。後來,他哥哥就死了,也造成家庭的失序。

113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頁 119。

114 同前註,頁 125。

115 吳明益:《家離水邊那麼近》,頁 35。

116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頁 150。

117 同前註,頁 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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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這樣的創傷之後,主角體悟到:

有陣子我會想,那些我們具體可以碰到的事物是幻覺……而我們的心所創 造出來的那些才是實在的,那些像被箭矢穿過的痛楚,那些被我們記述下 來的,著了火的記憶才是真實的。118

痛苦的記憶,是這部作品中的基調。可以發現,在魔術師變出魔術之後,每個主 人翁都遭遇了生命中的轉折,也得到一些人生的體悟。死亡是必然的,就像記憶 會逐漸消失。在〈流光似水〉中,阿卡打造出一個微型商場,想要「複製出一個 跟真實世界一樣精巧的世界」。然而,「好像從商場被拆的那一刻開始,記憶就 以較緩慢,卻是固執的方式慢慢崩解」。119

在阿卡的經驗裡,也曾有魔幻時刻。阿卡曾問魔術師說,魔術是否是真的,

魔術師要阿卡定義何謂「真的」。最後從兩人的對話中,導引出「將心中所想轉 化為真實」的魔術。這也像是〈鳥〉中,魔術師教導小朋友的準則:

我記得魔術師有一次跟我們講,變魔術的時候什麼都不能想,只能想自己 變出來的東西,想像那些東西是真的,忘掉世上一切東西的時候,想像你 心裡看到的景象是真的。120

至此,魔術師已經將複眼美學的原則,轉化到魔術之中。從「心」開始的魔術,

正是重新認識商場的契機。而藉由這個魔術,商場的記憶得以重建。

透過魔術的各個面向,我們得以明白吳明益如何看待「記憶的本質」:

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好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 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121

記憶不需要用言語形式表達,只要用心去感受就好。正因為記憶的不穩定性,才 讓魔術師的魔術得以製造出這些「魔幻時間」──那是在〈鳥〉中所揭示的,人 們如何面對記憶的方式:

魔術開始的時候,這個籠子附近的時間會變得跟我們站的這個天橋上的時 間不同,一旦有人用身體的任何一部份打擾了這個時間,鳥就回不來了。

118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頁 100-101。

119 同前註,頁 196。

120 同前註,頁 165-166。

121 同前註,頁 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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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魔術師來說,不可見的記憶,得用「心」去體會。這彷彿也指出,一旦違反了 複眼美學,在吳明益的小說世界中,就像是破壞了魔術時間。一切對於商場記憶 的修補與追憶將會風化崩解,無可復返。此態度,也與「不能觀看只能介入」的 複眼人相呼應。

從《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可以見得吳明益眼中的「記憶」,在本質上是相 當脆弱的。他不再只是像《睡眠的航線》與《複眼人》中,將記憶作為觀看的對

從《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可以見得吳明益眼中的「記憶」,在本質上是相 當脆弱的。他不再只是像《睡眠的航線》與《複眼人》中,將記憶作為觀看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