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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觀看原型的轉變:從複眼到雙眼

在前一節中,複眼美學主要是生態倫理觀的提出,期望人類多理解其他生物 的眼光與記憶。而在一些前人研究與本文論述中,發現複眼美學在自然與人文的 向度上,也常進行雙重觀看與辯證。89故對長篇《複眼人》的分析,不僅有著對 自然災害的反思,也可以發現關於創傷記憶的書寫。事實上,早在長篇《複眼人》

出版前四年,《睡眠的航線》就已經用複眼美學,討論了戰爭記憶的主題。

身為沒有經歷過戰爭的那一代,吳明益卻以戰爭為主題,完成第一本長篇小 說《睡眠的航線》。對他而言,要追溯父親那一輩人的戰爭記憶,並不是只靠史 料就能堆砌起來的。也因此,吳明益歸返的航線選擇了「夢境」:

睡眠跟記憶有關。記憶這東西跟夢境有很複雜的關聯,夢會複習記憶,有 一些學者認為,夢就好像帶著某些值得記憶的記憶走過一條森林的小徑,

到大腦的新皮質裡,儲存成長期記憶。這個過程當然也同時在丟掉一些行 李──那些應該遺忘的記憶。記憶與遺忘,我們的夢,同時在做這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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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宗醫師對睡眠異常且無夢的主角,所說明的內容。在這裡揭示的是,夢具有 記憶與遺忘的功能。如果說,複眼美學的關鍵是觀看記憶,那夢境本身便與複眼 美學有關係。簡言之,正如觀世音菩薩在小說尾聲揭示的道理:「夢其實對任何 實體或非實體的存在,都是具有修補意義的活動」。91

在夢境裡,主角曾經與具有複眼的 Z 相遇:「我發現我無法形容 Z 的眼睛 的色彩,那色彩過於繁複以至於我無法歸類,就像有二極體波流過一樣,那眼就 像一雙外型擬態單眼的複眼。」92Z 帶領主角穿過洞穴,來到洞穴深處的村子。

村子都是有著專注臉孔的少年,讓人聯想到主角的父親三郎,也曾是到日本擔任 少年兵的經歷。在村落裡的這些少年,都有著戰爭的痕跡:

89 黃宗潔是注意到這個轉向的重要論者。她曾探討《睡眠的航線》中,吳明益如何以生態學的眼 光觀看歷史,也曾撰文分析《天橋上的魔術師》中的魔幻自然與動物。前者見黃宗潔:《生命倫 理的建構──以台灣當代文學為例》(臺北:文津出版,2011 年 8 月),頁 139-164,後者見黃宗 潔:〈論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之懷舊時空與魔幻自然〉,《東華漢學》第 21 期(2015 年 6 月),頁231-260。

90 吳明益:《睡眠的航線》(臺北:二魚文化出版,2007 年 5 月),頁 55。

91 同前註,頁 295。

92 同前註,頁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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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穿著骯髒殘破的工作服胸口有著像是血漬的少年;有用一條完整的手臂 抓住一條斷掉的手臂的少年;有輪廓深邃很像我一個排灣族好友的少年,

靠著消防栓(夢裡的村落也會失火嗎),以免用一條腿站著會不平衡跌 倒……有帶著憂鬱神色的少年專注踢著路上的什麼,直到消失在對面的街 角,仔細一想那好像是一枚手榴彈或是頭顱。93

複眼人 Z 帶領主角在夢裡所看見的,正是那些少年兵的戰爭記憶──工作服、殘 臂斷腿、手榴彈、頭顱等元素,都是啟發主角在現實生活中,持續追索戰時經驗 的契機。可以說,Z 在這裡代表的是,複眼美學對於戰爭記憶的觀看。

透過夢境,吳明益使主角得以「理解」未曾體驗過的戰爭。94也因此,正如 陳芳明所言,吳明益不採用歷史小說的常用套路──強調台灣意識的主體性或思 考殖民與反殖民,而選擇「直接進入夢與記憶」。95吳明益深知自己書寫戰爭時 的侷限性,故不正面論述或批判,而是用較迂迴的方式,以複眼美學進行探索。

然而,主角真的理解戰時記憶了嗎?在這部小說中,不只有主角一個人的記 憶,還有主角母親、父親、白鳥醫師、日本留學生平岡君、美軍哈普少尉、烏龜

「石頭」,以及觀世音菩薩。96這些角色跨越世代、國籍、人與其他生物,甚至 還置入一個神的角色,無疑是為了打造複數般的視野。只不過,即使用了眾多視 角來觀看,卻會在小說尾聲中發現,觀世音的經驗揭示了人世間的苦難,也回應 了主角對戰爭記憶的提問:

菩薩另一個極大的痛苦是無法睡眠。由於不得漏失任何一個微小的苦難,

因此祂日夜都必須睜開心眼觀看。唯有從不睡眠的祂知道,戰爭的背後其 實還有戰爭,而災難的背後仍將有災難。人類能一代一代地活存下去,無 非是這些苦與難維持了生與死的恆定。97

災難輪迴的必然性,竟成為小說的啟示。就像《睡眠的航線》一書,以東南亞大 海嘯作為結局。可以說,面對這段戰爭記憶,吳明益不採取批判之姿,而是嘗試 理解不同角色──無論是人或生物──的記憶,來抵達夢境中迂迴的那個洞穴。

而在洞穴的外頭,或許,還有另一場災難與戰爭正在發生。

93 吳明益:《睡眠的航線》,頁 115-116。

94 這樣的詮釋在學界已經有了共識,最新的論文也在文獻探討與文本分析的過程中,得出這樣 的結果。見簡毓恩:〈創傷記憶──吳明益小說《睡眠的航線》與《複眼人》研究〉一文。

95 陳芳明:〈歷史如夢──序吳明益《睡眠的航線》〉,收錄於吳明益:《睡眠的航線》,頁 8。

96 詳細分析見簡毓恩:〈創傷記憶──吳明益小說《睡眠的航線》與《複眼人》研究〉,頁 15-28。

97 吳明益:《睡眠的航線》,頁 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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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長篇《複眼人》中幾位主角的人生經驗,《睡眠的航線》所處理的記 憶確實更為龐大而抽象。在這兩部作品完成後,吳明益出版了《天橋上的魔術師》。 對比於《睡眠的航線》談及戰爭的大歷史問題,《天橋上的魔術師》以魔術師為 核心,用十篇短篇小說拼湊中華商場逐漸傾圮的記憶與小敘事,也是吳明益對於 兒時記憶的修補與觀看。

在《天橋上的魔術師》中,已經找不到「複眼」觀看原型了。這是不是代表 複眼美學的消失?但其實,貫穿整本小說集的「魔術師」,也有一雙「分得很開,

好像可以看不同地方似的、蜥蜴一樣」的眼睛。98值得注意的是,這雙眼睛的功 能,與複眼美學有所關聯:

魔術師只是笑了笑,他的一隻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一隻好像看進我的 心底。99

看遠方的是物理性視覺,看進心底的是心靈性視覺。此處可以套進複眼美學的基 本架構,更是在魔術師與小男孩的互動中揭示了複眼美學的概念:

魔術師用右邊那隻眼睛看看我,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左眼看著 另一個方向,招了招手叫我過去。

「你看這個小黑人跟昨天那個有什麼不一樣?」

我搖搖頭,猶豫地說。「看起來一模一樣,不是嗎?小黑人沒有死,對吧?」

魔術師兩個眼睛看著不同方向,說,「我也不知道。小不點,你要知道,

世界上有些事情,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人的眼睛所看到的事情,不是唯 一的。」

「為什麼?」我問。

魔術師思考了一會兒,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因為有時候你一輩子記住的 事,不是眼睛看到的事。」100(粗體部分為本文所加)

對尚未領悟複眼美學的小男孩來說,淋過雨後重生的小黑人,與前一天的小黑人 是一樣的。但魔術師用否定的方式,所欲傳達的信念已不陌生:「還有許多事情 是人的眼睛所無法看見的」與「有時候一輩子記住的事情是要用心去看的」。兩 者所指的,都是「要用心去理解萬物眼光」的概念。可以發覺,魔術師的話語中 隱藏的,其實正是本文前面所提到的,複眼美學之核心意義──「理解」,也是

98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新北:夏日出版,2011 年 12 月),頁 17。

99 同前註,頁 28。

100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頁 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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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吳明益小說隱喻的關鍵。因此,本文將魔術師視為具有複眼美學意義的「雙 眼」觀看原型。

此外,也在出現在第一篇故事中的,還有前面引文中的小黑人魔術。在大家 逐漸發現魔術師的魔術得以用錢購買之後,魔術師的生意開始變差。有一天,他

「把小黑人放在地上,用黃色粉筆在那個他擺攤的大圈圈裡頭又畫了一個大概扇 子大小的圈圈」。101唸完咒語後,小黑人竟站起來跳舞。在故事的最後,魔術師 跟想學小黑人魔術的小男孩說:「不能學的。因為小黑人是真的,它是真的,所 以不能學。」102對魔術師來說,用錢買得到的魔術都是表象與技能,可以學習;

相較於此,小黑人似乎有種特性,是相反於其他魔術的。

欲解開小黑人的隱喻,必須分析小男孩夢見小黑人的夜晚。在夢裡,他跟小 黑人在陌生的森林裡玩捉迷藏。當小男孩看到深處有一處亮光時,「沒有眼睛」

的小黑人說了一句話「有些地方你以為很亮,卻是很深。」103若以複眼美學的雙 重性視覺來詮釋,「亮」是物理性視覺下的景象,「深」則較接近心靈性視覺的 理解。而且講了這句話的小黑人,是沒有眼睛的。因此,小黑人之所以能明白森 林那頭很深,正是因為他能用「心」來觀看。104層層推進之下,魔術師所謂的「真 的」魔術,正是超越表象,而抵達理解層次的觀看方式。

在第一篇故事的最後,魔術師對小男孩講述了自己受到的啟發:

我小的時候,以為把蝴蝶抓來做成標本,就擁有蝴蝶了。我花了好久的時 間,才知道蝴蝶的標本不是蝴蝶。我因為看清楚了這一點,才能變出像小 黑人這樣的魔術,因為我把腦中想像的,變成你們看到的東西。我只是影 響了你們看到的世界,就像拍電影的人一樣。105

蝴蝶標本為何不是蝴蝶?如果套用小黑人的概念,那是因為蝴蝶標本不過是蝴蝶 的形體,但蝴蝶的靈魂內在已經消失。魔術也是如此,魔術師體悟到自己變出來 的魔術都在玩弄人們的視覺,只有掌握了複眼美學的小黑人魔術是真的。最後,

蝴蝶標本為何不是蝴蝶?如果套用小黑人的概念,那是因為蝴蝶標本不過是蝴蝶 的形體,但蝴蝶的靈魂內在已經消失。魔術也是如此,魔術師體悟到自己變出來 的魔術都在玩弄人們的視覺,只有掌握了複眼美學的小黑人魔術是真的。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