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者的操縱及翻譯特色

雖說東方版《茶花女》大致上照著日文改寫版亦步亦趨地翻譯，但仔細對 照之下，不難發現林文月在翻譯時也有自己的策略和操縱。整體而言，林文月 翻譯的風格和策略較為自由、歸化，講求通順，不拘泥於字詞，翻譯時多以長 句為單位，增添、刪改也十分自由，可說是踩在「編譯」和「翻譯」之間一條 微妙的界線上，因此譯者有一定的空間可以發揮。至於東方版具體的操縱，則 分列為以下幾點說明。

（一）省略誇張的禮節、敬語

日本人重視禮節，以敬語之多樣繁複聞名；既然日文改寫版意圖賦予瑪格 麗特貴族千金的優雅形象，故事的背景又是紙醉金迷的巴黎交際圈，有錢有勢 的貴族一個接一個出場，絕對少不了各式禮節和敬語。

這些細節在日文改寫本中的確扮演了烘托作品整體氣氛的重要角色，然 而，這種文化和語言特色若全部照實翻成中文，便顯得太過瑣細；尤其東方版

《茶花女》的預設讀者是兒童，為了避免造成理解困難，東方版在碰到敬語時 幾乎省略不譯，或是用中文的敬稱「您」帶過。日文改寫版若是出現過於繁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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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禮節，東方版也會直接大膽省略，重新改寫成明快的中文。例如以下段落，

日文改寫本仔細描述了旅館經理面對老公爵時緊張的態度：

「夜分おそくあがりまして、まことに失礼でございますが、ちょっと お耳に入れたいことがございまして、おうかがいいたしました」

と、うやうやしくかしこまって、頭をさげているのは、このホテルの 支配人のジェルマンでした。（28-29）（「這麼晚還來打擾您，真是非常 失禮，但小的有一件事想告訴您，因此才冒昧來訪。」／這麼恭敬地說 著，誠惶誠恐地低頭行禮的，是這旅館的經理傑曼。）

「這麼晚來打擾您真抱歉。不過，我有一句話想跟您說。」

這人原來是旅館的經理傑曼。（林文月 25）

底線部分是日文的敬語或謙讓語，由於旅館經理和老公爵身分有別，因此講話 特別恭敬，他惶恐的態度也透過「低頭行禮」表現出來。但是，這些細節若全 部譯成中文，以兒童文學來講稍嫌累贅，因此東方版便將之簡化，冗長的敬語 只以敬稱「您」帶過，和態度、禮數相關的細節也全部省去。

（二）簡化繁瑣的日式邏輯

日文的表達習慣和中文不同，有時較為迂迴，這種句子若是直接翻成中 文，效果並不好，例如老公爵吩咐女僕去找瑪格麗特時，是這麼說的：

「そうだ、そのマルグリットさんに、姫があいたいといっている。お 部屋がわかっていたら、そうもうしあげて、およびしてきてくれない か？」（15）（就是她。小姐說想要見那位瑪格莉特小姐，妳要是知道她 住哪一間房，就這樣跟她說，請她過來好不好？）

但在中文裡，地位高的人吩咐下屬辦事並不會這麼拐彎抹角，因此東方版直接 簡化為以下的句子：

「小姐想要見她。你去請她來一下好吧。」（12）

讀來自然許多，也比較符合中文的習慣。東方版在碰上這種句子時幾乎都採用 類似策略，譯意不譯字，注重譯文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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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誇大情感表現

和日文改寫本對照起來，林文月的譯文有「誇大」的傾向，尤其在情感表 現方面特別明顯。舉例而言，老公爵問瑪格麗特父母是否健在時，瑪格麗特的 反應如下：

「いいえ、公爵さま、わたくしはみなしごでございますの。小さいと きに、ふたりとも亡くなりましたので――」

長いまつげをふせて、マルグリットは、さびしそうにこたえました。

（22）（「不，公爵，我是個孤兒。在我還小的時候，雙親就過世了―

―」／垂下長長的睫毛，瑪格麗特落寞地答道。）

「不，公爵，我是個孤兒。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相繼去世了。」

瑪格麗特低垂著眼簾憂傷地回答。（19）

日文改寫版的瑪格麗特談起雙親，只是有些落寞；相較之下，東方版就顯得比 較誇張，瑪格麗特的父母早在多年前就去世，現在一被問起，還是馬上露出

「憂傷」的神色，營造出誇大、戲劇化的效果。另外，老公爵看見旅館經理夜 裡來訪時的反應，也有類似的現象：

と、公爵は、めいわくそうに眉をよせました。（29）（公爵這麼說著，

好像覺得困擾似地皺起眉頭。）

公爵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說。（25）

在日文改寫本中，老公爵雖然面露難色，卻還是很有禮貌地說明自己為何不願 意在晚上接見客人，以重視體面的貴族而言，算是正常範圍內的反應；相較之 下，東方版用的是「不耐煩」一詞，老公爵顯得較為急躁、不穩重，同樣營造 出戲劇化的效果。

（四）瑪格麗特個性的錯亂

這一點也許可說是「誇大」策略的副作用。東方版用詞較日文改寫本誇 張，這點不只表現在情感上，也表現在人物描寫上，例如日文改寫本的人物介 紹中，以「純情かれん、天使のような心の持主」（純真可愛，擁有天使般的心 腸）形容瑪格麗特，東方版同一句卻譯為「天性文雅嫻靜，有一顆天使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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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日文版只說瑪格麗特有其單純質樸的一面，東方版卻強調其氣質，真的將 茶花女形容成大家閨秀。

「文雅嫻靜」這樣的形容詞，若套用在日文改寫本的瑪格麗特身上，其實 沒有什麼不妥，因為日文本中的瑪格麗特形象的確經過刻意營造，談吐優雅高 尚。問題是，東方版不只情感、描述有誇大傾向，就連語氣也誇大了。例如瑪 格麗特的真實身分敗露時，侍女娜妮不解地問：是誰去密告的？日文改寫本的 瑪格麗特這麼答道：

「だれだか知らないわ。まただれだってかまわないじゃないの」（41）

（我不知道是誰，而且不論是誰密告的都不重要，不是嗎？）

表達相同的意思，東方版瑪格麗特的語氣卻強烈得多：

「誰知道呀！管他是誰呢。」（25）

另一例是瑪格麗特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公爵千金，自暴自棄地決定再上劇 場去，布柳丹斯問她，萬一讓公爵知道了怎麼辦？日文改寫本的瑪格麗特是這 樣回答的：

「いいのよ。二週間ぐらいはこられないっていうんだから、何をした って、わかりゃしないわ。知られたら、知られたときのことよ。かま やしないわ」（67）（沒問題的，他說大約兩週之後才能過來，不管我做 什麼，他也不會知道。要是讓他知道了，那就到時再另作打算吧，無所 謂。）

語氣也許有點消沉，但還算平靜，相較之下，東方版瑪格麗特的情緒顯得十分 激動：

「管他呢！他說大概要再過兩個禮拜才來，我做了什麼，他會知道才怪 哩！就是知道了也不怕他！」（58-59）

這種誇張、激動的語氣，再加上日文譯為中文時省去了敬語，流失了日文改寫 本中文雅的語氣，瑪格麗特反而像是驕縱任性的少女，和「文雅嫻靜」的形容 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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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添加價值判斷

東方版乍看之下是直接照著日文改寫本翻譯，但仔細對照之後，可看出東 方版加入了一些日文版沒有的價值判斷。其中最明顯的應屬人物介紹，以下是 亞芒父親的介紹：

息子のために、マルグリットとアルマンの結婚に反対しつづけ、のち にマルグリットの純情を知って、病床の彼女をやさしくなぐさめる。

（7）（為了兒子好，不斷反對瑪格麗特和亞芒的婚姻，之後知道瑪格麗 特是一片真心，於是前去慰問臥病不起的她。）

對於亞芒和瑪格麗特的婚姻，力表反對。當他發現瑪格麗特是一個純潔 的少女時，對於自己的成見，深為懊悔！可是，已經太遲了，因為當時 瑪格麗特已病入膏肓，臥床不起，只得到她的病榻前去撫慰她。（林文月 5-6）

其中，東方版畫底線的部分完全是林文月所加，在日文改寫本中並沒有類似的 敘述。東方版加了這一句，更明顯點出亞芒父親犯的錯誤就是對瑪格麗特抱持

「成見」，而且後悔時為時已晚。

價值判斷更明顯的是布柳丹斯的相關介紹。她是瑪格麗特的鄰居，人物介 紹中是這樣形容她的：

よく気がきく陽気な女であるが、マルグリットが、おちぶれて病気に なると、ふりむいてみようともしない。（7）（她是個機靈、開朗的女 人，但瑪格麗特窮途潦倒、臥病在床之後，就從此對她不聞不問。）

瑪格麗特的鄰居，是個性情爽朗、健談、而脾氣好的人，表面上好像和 瑪格麗特很談得來，可是，另一方面卻別有用心，常常給瑪格麗特介紹 男朋友，然後從中取利。在瑪格麗特臥病後，他就不再理睬她了。（林文 月 6）

和亞芒父親的介紹相同，畫底線的部分全是東方版自行添加的資訊。日文改寫 本只寫她在瑪格麗特病倒之後對她不理不睬，詮釋空間較大；東方版直接點出 布柳丹斯「別有用心」，一開始就將她定調為唯利是圖的角色。更有趣的是，東 方版不只在布柳丹斯的介紹中「加料」，連內文的描述都添了許多負面描寫。例 如瑪格麗特剛回巴黎，布柳丹斯說服她上戲院時，東方版就直接在兩句對話之 間添加了一句「狡猾的布柳丹斯給瑪格麗特出了一個壞主意」（50），在日文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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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本中完全沒有這一句。又如布柳丹斯努力說服瑪格麗特和某伯爵見面時，日 文改寫本有一句旁白猜測她收了伯爵的錢：

たぶん、ルノワール伯爵に、マルグリットを紹介してくれるようにた のまれて、たくさんの手数料をとってしまったのでしょう。（109）（大 概是受到魯諾瓦伯爵拜託，要她介紹瑪格麗特給他認識，收下了大筆的

たぶん、ルノワール伯爵に、マルグリットを紹介してくれるようにた のまれて、たくさんの手数料をとってしまったのでしょう。（109）（大 概是受到魯諾瓦伯爵拜託，要她介紹瑪格麗特給他認識，收下了大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