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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中的身體

在文檔中 零雨詩的身體書寫 (頁 76-89)

第二章 身體與空間

第四節 田園中的身體

歐尼爾在《五種身體》首列第一章的〈世界身體〉,重提人類建構自身與 神、宇宙之間和諧性之擬人論(anthropomorphism)的意義,這不只是人類認識世 界以及非人類、非理性之物的根本方式,且為人類社會發展必經的第一個階段。

他以西非部族「道岡人」以巨大身體比附世界萬象的神話為證:

它是一種交往性身體;而且「語言」是瞭解這個世界身體的關鍵,道岡 人的世界觀是擬人論式的;它在每一個層次上均反映出一種具有性別特 徵的身體形象。178

事實上,不同地域、文化中的創世神話都立基於擬人論視域,歐尼爾進一步指 出:「人對身體的了解同時也是認識、定位自然世界工具」,179例如中國盤古開 天神話就有「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生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

175 零雨:〈創世排練第一幕〉,《木冬詠歌集》,頁 22。

176 零雨:〈我和我的火車和你〉:「啼哭是一種自救/火車開了/淚灑到窗上/一行一行/有的不太 合作/好像有些疼痛分段/進行」,《我正前往你》,頁52。

177 例如〈我們的房間〉之八:「神人的心,相互接壤/……以淚眼相認……」,《木冬詠歌集》,頁 182。

178 在此之前,他引述維柯(Giambattista Vico)《新科學》的一段敘述:「人在無知中就把他自己當 作權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準,在上述事中(筆者案:指在所有語種裡,人體及感覺、情慾的隱喻會形成 大部分事物的表達方式)人把自己變成整個世界。…人在理解時展開他的心智,把事物吸收進來,而人 在不理解時卻憑自己來造出事物,而且通過把自己變形成事物,也就變成了那些事物。」參見歐尼爾:

《五種身體》,頁20-22。

179 歐尼爾:《五種身體》,頁 VI。另外,段義孚也舉例道岡人「見石如骨,又見土如肚內的部分,紅 黏土如血,河中的卵石如足趾。」以及中世紀歐洲將人體視為小宇宙,如同血管滿佈人體,地球也滿佈 各種管道等例證,見《經驗透視中的空間與地方》,頁82-83。

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 辰,皮毛為草木」等造物想像。由此可見,原始先民的社會建構,並非依照理性 主義而創造,物種分類也遵循一種體現邏輯(embodied logic),人、神與宇宙之 間的和諧性、整體性乃充盈當中。

一、田園即故鄉

我在前一節分析零雨詩的都市書寫中所隱含的身體經驗,詩人提出她對現 代性的反動與抗辯,都市為一個自體消耗的封閉系統,終將傾圮、淪陷末日。顯 然,「都市/田園」、「文明/自然」、「機器/身體」乃至「理性/感性」的 對立是她透過詩文一再處理的命題,也是她解構現代主義思維模式、話語系統的 方式。零雨曾自述詩觀:「我覺得詩最令人驚奇的地方就是破壞,破壞既有的規 則、規律。」180由詩作來看,「破壞」同時屬於文學創作與美學思維層面。

既反對過度興盛的都市文明,她對未受干擾的「田園」懷有執念與戀慕,181 透過考察田園相關詩作,本章討論零雨如何以詩追懷消逝中的田園空間。再者,

探討抒情主體如何從圍城逃亡,進而探尋、抵達理想的桃花源。對零雨而言,

「田園」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即直接以「田園」

為名,從裝幀設計到輯錄詩作,皆圍繞田園和農業文化之主軸。通觀其詩,亦可 見田園是她企求的烏托邦,田園的意義則包含意象、場景和情境,是為人與世界 互相依存的原初關聯。

藉由零雨詩中「田園」世界的建構,可知她理想的桃花源圖像。首先,田 園涵蓋村子、田地、圳溝等經人類改造的「第二自然」,人身在其間,與田園相 生共存,形成美好意趣;其次,是山林海河等天然形成的景觀,既為詩人的審美 對象,又受到現代化機械強行干擾、損害,由此反映複雜的城鄉衝突問題。進而 發掘零雨詩所描繪的烏托邦性質,實處於不穩定的脆弱狀態。182

180 〈我總是在草原的中央——席慕蓉對談零雨〉,《印刻文學生活誌》第 136 期(2014 年 12 月),

頁30-41。

181 有關中國文學傳統脈絡下的「田園」及「園田」的用語釋義和區辨,詳見蔡瑜:〈陶淵明的吾廬意 識與園田世界〉,《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38 期,頁 4-9。

182 此部分的討論,啟發自 Sherratt, Brian(施開揚), Born Orphans of the Earth: The Pastoral Utopia in Contemporary Sinophone Poetry, 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語言與現代性:當代詩的跨文化視 野」學術研討會論文(2017 年 11 月)。

這些詩作中,田園空間具有向內滲透心境,向外與身體感混融的特質。必 須強調的是,我認為零雨從未屏棄身體以提昇心靈的價值;183相反地,她選擇回 返理性主義之前,人與世界身體的親緣關係,用歐尼爾的話形容便是「那曾有過 的親密無間的整體性」。184例如〈山中記事〉組詩中的五首,為我們昭示人這種 以身體定位、想像進而建構世界的宇宙觀。茲節錄如下,其一:

山從遠方來

雲從山多夢的眼睛來 那口無憂的井,有水 井是村子裏老人的手掌

其二:

他微弱的雙手 有烏鴉盤旋

送葬的隊伍開始了

村子邊緣,那道潰爛的傷口 總是不能痊癒

猶有心跳

在山年邁的胸膛下

那條河淒厲地繞過幾個圈 追討一兩回迷途的夢徑

其三:

183 譬如劉士民就認為,零雨詩對封閉/逃離的思辨多所著墨,其中「心靈」的力量遠大於受圍困的身 體:「如果桎梏是現實社會所帶來的進退兩難,突圍則是以內在心靈的崛起,超越現世殘酷的痛苦。」

劉士民:〈零雨詩的硬式抒情與敘述語言〉,頁101。

184 歐尼爾著:《五種身體》,頁 45。

你手掌最肥沃的地方 有一個小鎮,白雲繞膝 禽鳥靠樹幹築巢

那些爆破或戰鬥 都在和平中進行

無人要你憂慮,輾轉難眠 你有一個新的名字

新的地盤 雪落在你額上 依然莊嚴185

作者以身體指認山中景物,詩境瀰漫於寧靜卻哀傷的氛圍中。且多次出現

「夢」,如「熟睡的村落無夢」、「夢的入口/還有腳與足印親密的呼吸/唯剩 歡愉輕輕搖動」,可見,抒情主體對田園的抒寫不是當下此刻,而是追憶不存在 的曩昔時,並湧現悲傷情緒:「夜中有無名的哭泣,呼喚/彷彿看見/並聞到童 年溪水的清澈」,186或者「微弱」、「烏鴉」、「憂慮」和「輾轉難眠」等詞 語,在在顯露悲觀、封閉的生命情狀,形塑零雨早期作品的基調。

從〈特技家族〉(1993)的創作概念來看,我們獲悉零雨此時期對「動態」

與存在意義的把握:

希望能表現一種動態的感覺,寫人類在宇宙中的運動。人在空間中本來 就是以動態之存在方式,而我就希望能用一種激烈的動作或運動來表現 人生存之狀態。187

185 零雨:〈山中記事〉,《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頁 66、70、72。

186 零雨:〈山中記事〉,《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頁 68-69。

187 姚集記錄,零雨、曾淑美對談:〈二丘之貉——談女性詩人的創作〉,《現代詩》復刊第 23 期(臺 北:現代詩季刊社,1995 年 3 月),頁 56。

「特技時代」馬戲表演式的怪奇身體變形,與她所謂「激烈動作」的生存方式,

在年代較早的〈山中記事〉也能見端倪,諸如不能痊癒的「潰爛的傷口」、「淒 厲地繞過幾個圈」、「爆破或戰鬥」等,展示出嘗試迫近「極限」的生存方式,

大張旗鼓,而內心動盪。

至 2014 年的《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這種「激情」才出現轉向,以

〈種在夏天的一棵樹〉為例,它表現了人與世界身體緊密的相連關係:

我喜歡 這棵樹 我向它走近 我向完美 更完美走近 一棵樹 絕對有可能完美 黃色皮膚 黑色眼睛 纖細四肢 春天時 睫毛一閃一閃 夏天甩著長頭髮 秋天它會彎腰 冬天雪可能 落下 蓋住它一半的靈魂

另一半甦醒 向東方探索 但不 急躁 樹 絕對有可能前進 前進 到最完美的故鄉 所有親人聚集188

最關鍵的意象,自然是有靈魂且「絕對有可能完美」的一棵樹,奇異的是它宛然 東方人的面貌。第五行開始,詩中的四季遞嬗一點也不顯暴烈或憂傷,接著「向 東方探索」一語,示意中國自然美學之於零雨的莫大價值,如她曾寫道:「中文 世界遺忘它的自然美學太久了。這種美學,我首先想到的是『空』『無』兩個 字。古人以此作為個人生命與宇宙生命連接的線索……」189她嚮往古人深悉以

「空」、「無」為個人和宇宙的聯繫,並追索未完成、再想像的無限可能。

「這棵樹」的存在,凸顯詩人將自然萬物的和諧與變化視為恆常不變的真 理,具有「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前赤壁賦〉)的豁

188 零雨:〈種在夏天的一棵樹〉,《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頁 38。

189 零雨:〈代序 有美尾、落羽松的雪夜——獻給 AC〉,《我正前往你》,頁 9。零雨隨後明確指 出,這種美學是「一種未完成的美學——也就是不依人本身的才能,留一些空白給神秘的未知——就因 未完成,所以它的能量不竭,具有再衍生、再發展、再想像的可能。」

然達觀;又可與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1923-2012)〈瞬間〉並讀:「一 切的事物都和諧地 處在自己該在的地方/在小山谷中一條小溪流淌著 就是一 條小溪/小徑從古到今都是一條小徑 未來也照舊/森林是一座森林 永恆 萬 事都會如此」。190所謂「處在自己該在的地方」,萬物安得其所,零雨將樹擬 人,也蘊含將自我投射於樹的用意。

末行「最完美的故鄉」的第一層意義,是親族聚居的故里,191進一步能衍生 為創世之際的太初:「神看著一切所造的都甚好」的完美狀態;192第二層意義,

則暗指零雨所崇奉、依戀卻正在消逝的「古老的傳統」,193那宛然是最完美的、

人們曾有的故居。

參看零雨的其他詩作,村子、野地和故鄉儼然形成圓滿的意義系統,而這 個系統又能以「田園」總括,它是「眾神的居所」:

炊煙。

村子的心跳

「野」這個字——是我的 故鄉

——〈我和我的火車和你・9〉

然後我便會看到沙灘 那條船,渡過河回到故里

然後我便會看到沙灘 那條船,渡過河回到故里

在文檔中 零雨詩的身體書寫 (頁 76-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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