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爾頌選擇「從黑夜到光明」的意象做為《讚美歌》的中心主旨，用以紀念為 人們帶來光明的《古騰堡聖經》和宗教改革；馬勒因為畢羅葬禮上的「聖靈感孕」， 決定藉由聖詩〈復活〉來傳達自己的宗教觀，運用「從黑夜到光明」的意象整合他龐 大複雜的第二號交響曲。為了適切傳達此共通的中心主旨，兩位作曲家甘願冒著被指 為「模仿貝九」的風險，各自完成了一部「由器樂樂章開始、以人聲樂章結束」的「人 聲交響曲」，透過器樂和人聲的對比，於結構上呈現「從黑夜到光明」的進程。
仔細對照《讚美歌》和第二號交響曲之後，可發現兩位作曲家於創作方式上的許 多共通點；而這些相似的手法，同樣也和「從黑夜到光明」的進程關係密切。
延續結構上「器樂開始、人聲結束」的安排，兩部作品各運用一個「由器樂先現 的人聲主題」來串連作品的器樂樂章和人聲樂章。這兩個主題，《讚美歌》的 Motto 主題和第二號交響曲的末日經─復活主題，各自又可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於清唱劇 部分由人聲賦予歌詞，具有光明的意涵；另一部分僅出現在器樂樂章，隱含著黑暗的 象徵。
為了強調「從黑夜到光明」的進程，兩位作曲家都安排了一個「呼求光明」的獨 唱樂章。這兩個樂章，《讚美歌》的第六樂章和第二號交響曲的〈原光〉，依據歌詞的 意涵，各自包含象徵黑夜和光明的段落；為了區別這些段落，兩位作曲家在調性和配 器的安排上，運用了相似的設計。其中最奇妙的巧合，是長號的運用：兩位作曲家不 約而同地選擇用長號這項樂器來強調上帝的「光照」。長號和《路德聖經》的獨特連 結，以及這項樂器與宗教音樂的深厚淵源，應是兩人做出相同選擇的重要原因。
兩部作品的清唱劇部分，亦有許多相似的安排。兩位作曲家都運用「獨唱（重唱）
至合唱」的「應答」手法，做為清唱劇部分堆疊張力的最佳工具，同時建構「從黑夜
到光明」的進程。其中，最為相像的安排，出現在《讚美歌》的第三、第四樂章和第 二號交響曲的詩節３、４，兩者都以「吟誦─詠唱─合唱」的順序鋪陳，且同樣在合 唱段落裡使用「男聲─混聲」的設計，更進一步強化「從黑夜到光明」的意象。
深具宗教意涵的「無伴奏聖詠」，亦出現在兩部作品當中，且藉由「管樂聖詠」
風格上的「器樂先現」，以另一種方式展現「從黑夜到光明」的進程。《讚美歌》Sinfonia 第２樂章中段的管樂聖詠，以相同的調性和相似的風格，無言地預告第八樂章的無伴 奏聖詠；第二號交響曲〈原光〉前奏裡柔和靜謐的管樂聖詠，亦預示了終樂章詩節１ 神祕的天堂氛圍。
運用「從黑夜到光明」的意象，孟德爾頌和馬勒分別建構出《讚美歌》和第二號 交響曲；透過這兩部以宗教為題材的獨特作品，兩位作曲家也各自克服了大型作品的 創作困境，穿越黑夜、迎向光明。
《讚美歌》的成功，讓孟德爾頌重拾創作大型作品的信心，於《讚美歌》完成後 的三年內，接續完成擱置多年的兩項創作計畫，《蘇格蘭》交響曲和交響清唱劇《第 一個女巫之夜》；此外，雖然規模不如神劇那般宏大，《讚美歌》仍是神劇《保羅》之 後，提供孟德爾頌精進大型合唱作品寫作技巧的關鍵作品，為幾年後神劇《以利亞》
的創作打下重要的基礎。
史提芬認為：「第二號交響曲在馬勒的作品當中，於許多方面都佔有一特殊的地 位；藉著第二號交響曲，馬勒確立了他作曲家的身分。」322 的確，做為馬勒第一部 獲得出版機會的管絃作品，第二號交響曲的成功帶給馬勒的信心是不容忽視的。第二 號交響曲出版後，包括《行腳徒工之歌》、第一號交響曲和《少年魔號》等先前完成 的作品，也陸續獲得出版的機會。第二號的成功，以及創作過程中逐步確立的作曲習 慣，也讓馬勒從此不再有長時間的靈感枯竭，幾乎每兩年就完成一部新的交響曲。
322 Stephan, II. Symphonie, 14.
雖然兩部作品各自為其創作者驅離黑夜、帶來光明，但兩者大不相同的創作歷 程，應是形成結構上「組合」和「融合」之對比的重要原因。由於《讚美歌》是為了 古騰堡節慶所創作，在時間的壓力下，「組合」兩項未完成之創作計畫的想法應運而 生；相反地，第二號交響曲的創作時間長達七年，這當中馬勒經歷多次工作職位的更 換、第一號交響曲的首演失敗及父母先後病逝323 等許多重大事件，最終創造出一部
「融合」多重風格的作品，似是再自然不過了。
必須注意的是，孟德爾頌看似急就章的「組合」舉動，完全無損於作品的品質，
反而，在他的巧手設計之下，這部結合世俗和宗教、器樂和人聲的交響清唱劇，成為 能夠完美傳達古騰堡節慶精神的成功作品。一開始曾提出質疑的舒曼，後來亦高度讚 賞其樂類「組合」的形式，他認為：「對此用途而言，實在無法找到更出色的設計了。」324 同樣地，馬勒雖然「把當時音樂傳統（以及好些音樂以外的）所提供的一切，全部擠 進了第二號交響曲當中」325，多重風格所「融合」而成的，卻絕非紊亂無章的大雜燴，
而是具備高度統一性的巨大整體。
除了創作歷程的差異，兩部作品結構上「組合」和「融合」的對比，與兩者所處 時代背景的不同亦有密切的關係。根據施密特於其專文中的討論，身處十九世紀中葉 的孟德爾頌，面對的是兩大音樂傳統的相互激盪：一方面是維也納古典音樂的傳承，
尤以貝多芬為代表；另一方面是大師之作的復興，如巴赫和韓德爾的宗教作品。《讚 美歌》正是在此背景下一個巧妙的嘗試：一方面是「器樂音樂／交響曲／貝多芬」， 另一方面是「人聲作品／清唱劇／巴赫」，兩種面向各自以相當完整的樣貌，「組合」
323 馬勒的父親病逝於 1889 年二月十八日，母親隨後於同年十月十一日離開。
324 Schmidt, “O Röschen rot,” 123.
325 Stephan, II. Symphonie, 14.
成為一部作品。326 相對地，身處世紀末的馬勒，面對的是傳統樂類系統的逐步瓦解；
作曲家們傾向融合各式手法來創造一個獨特的作品，不再拘泥於各個樂類專門的表達 形式。「融合」多重樂類和風格的第二號交響曲，正是這當中一個絕佳的範例。327
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之下，《讚美歌》和第二號交響曲所引起的效應亦大不相同。
雖然承受著諸多「模仿貝九」的惡評，但《讚美歌》所採用的「交響清唱劇」形式，
本質上和貝九的思考很不一樣，可說是開創了一種新的樂類。可惜的是，這個全新的
「複合樂類」就只這麼曇花一現，幾乎沒能發揮任何影響力。除了《讚美歌》之外，
唯一以此複合樂類的概念創作的作品，就只有孟德爾頌自己的《第一個女巫之夜》。「交 響清唱劇」的後繼無人，致使後世對這個用詞相當陌生，這也讓孟德爾頌眼中屬於同 一範疇的這兩部作品，經常被分開歸類成為一部「交響曲」（《讚美歌》）和一部「清 唱劇」（《第一個女巫之夜》）。
《讚美歌》之後，雖有李斯特的兩部加入人聲的「標題交響曲」，但其美學思考 和形式內容，既非承襲自《讚美歌》，也和貝九相去甚遠。接著，人聲交響曲的創作 出現了近四十年的斷層，直到馬勒第二號交響曲的出現。328 藉著第二號交響曲，馬 勒將人聲交響曲提升至新的高度。在第二號交響曲的成功經驗後，馬勒持續對人聲交 響曲進行探索；他完成的十部交響曲當中，有半數加入人聲，且每一部使用的方式都 不同。他在第三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加入女中音獨唱、第五樂章除獨唱外再加入童聲 合唱和女聲合唱，但最後以純器樂的第六樂章結束樂曲，使這部作品成為歷史上第一 部不以合唱結束的人聲交響曲。第四號交響曲採傳統的四樂章結構，其中第四樂章為 獨唱女高音演唱的歌曲。最後，馬勒在第八號交響曲和《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326 Schmidt, “Lobgesang und Zweite Symphonie,” 120.
327 Schmidt, “Lobgesang und Zweite Symphonie,” 120.
328 Schmidt, “O Röschen rot,” 123.
Erde）
，以南轅北轍的方式創造出兩部完全由人聲主導的交響曲：前者以類似神劇的 方式呈現兩個巨大的樂章，使用的人聲包含八位獨唱、兩個混聲合唱和童聲合唱；後 者則是由兩位獨唱輪流演唱六個獨唱樂章，形成一部由歌曲串接的交響曲。329在馬勒之後，於交響曲當中加入人聲變得普遍許多。對廿世紀的作曲家而言，「人 聲交響曲」不再是交響曲創作的特例，「貝九」也不再是人聲交響曲的唯一典範；馬 勒豐富多樣的成果，激發無數作曲家更進一步探索人聲與器樂結合的各種可能性。
孟德爾頌和馬勒，兩位相隔半世紀的猶太作曲家，同樣在卅歲左右，各自創作了 一部以宗教為題材的人聲交響曲，向慈愛的上帝呼求光明。其成果，《讚美歌》和第 二號交響曲，不僅為作曲家本人照亮人生的道路，更成為人聲交響曲的兩個新典範，
是充滿上帝榮光的兩部獨特傑作。
329 《大地之歌》是另一部在樂類上引發諸多討論的作品，請參見：Hermann Danuser, 〈馬勒的交響 曲《大地之歌》之為樂類史的問題〉，羅基敏 譯，《《大地之歌》──馬勒的人世心聲》，羅基敏、梅 樂亙 編著（台北：九韵文化，2011），65-83。
附錄一：孟德爾頌《讚美歌》歌詞德中對照
Alles, was Odem hat, lobe den Herrn!
Halleluja, lobe den Herrn!
凡有氣息的，都要讚美耶和華！你 們要讚美耶和華！
詩 150:6
[Lobt den Herrn mit Saitenspiel, lobt ihn mit eurem Liede!]
［你們應當彈琴稱頌耶和華，你們 應當唱歌稱頌他！］
詩 33:3
Und alles Fleisch lobe seinen heiligen Namen.
惟願凡有血氣的，都稱頌他的聖名。 詩 145:21
Alles, was Odem hat, lobe den Herrn! 凡有氣息的，都要讚美耶和華！ 詩 150:6
Alles, was Odem hat, lobe den Herrn! 凡有氣息的，都要讚美耶和華！ 詩 1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