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色的雲

全文

(1)佳作曾子薰政治大學教育學系三年級筆名：子薰 ------------------------------------------------------------------------------------------------------------. <粉紅色的雲> 小時候的天空是圖畫紙，一朵朵藍雲在筆尖綻放；直到發現天空才是藍的，而雲是白的。天大的煩惱入侵小腦袋：藍色蠟筆消耗太快，怎麼辦呢？拿起最喜歡的粉紅色，遲遲不敢下筆，困擾了老半天，才搖搖晃晃地走向客廳，鄭重地問母親：「媽咪，世界上有沒有粉紅色的雲？」媽咪聽見了，停下手中的工作，彎下身來看著我。從那天起，一放學，校門口定有媽咪等待我的身影。我在鐘聲之間鑽進小轎車，媽咪開上曲折的小路，四處去「找粉紅色的雲」。數不清的日子流過，在福州山的山徑上，我歡天喜地跳下車，折一枝白芒花向空中揮動，讓白白小小的花絮在風香中翻轉飛揚，想像那是我的仙女棒，正灑落神奇的魔法粉。媽咪叮嚀著小心別亂跑，替我綁好粉紅色的鞋帶。諾大山徑間只迴盪著我的尖叫，在葉縫洩漏的晚霞間飛奔，像瀑布，從高處直衝下最低處，涼風用力梳我的髮梢，夕陽的顏色在周身遍處的毛細孔裡爆炸，上氣不接下氣地，再狠狠吸著無限好的黃昏。一個路徑的轉角處，四周的樹也為我分開，像是撥一片翠葉編成的水晶簾，露出一大片的天空，方向朝正西。然後，我居然真的發現了粉紅色的雲。比胭脂更誘惑、比櫻桃更甜膩、比酒香更醉人，被夕色吻過的雲真的羞赧成了暖粉紅。全天底下最美麗的顏色正活在我的眼睛裡。我驚呼、我大叫、我瘋狂地拉著媽咪的袖口，指著滿天粉紅色的雲，無法停止地跳躍：「是粉紅色的雲，是粉紅色的雲！」天真地瘋狂直到倦極了，母女倆雙雙坐在路旁石欄看日沉，看雲由粉紅漸層到郁澄，再被紫黑融蝕，天上綴著點點的星光，就像我的白芒花絮。回家後，我心滿意足地在圖畫紙上畫滿粉紅色的雲。童年就像蠟筆，總有寫盡的那天。而家人像一輩子掙脫不開的枷，看那優秀的雙親，小孩似乎也有優秀的義務，從此英文從此成了我的牢籠，我是錯生在看守所的孤花，貪婪那憐憫的陽光。模擬考像按時出沒的典獄長，我蹲在陰暗的獄中寒毛直豎。媽咪時不時的善意關心，就像農人對植物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卻幾乎讓我歇斯底里，還是得擰著胸口將英文咽下肚。英文老師的女兒發下毒誓，要當中文老師，再也不要與英文有半絲瓜葛。但命運之神嗤笑一聲，中文系落榜了，居然是因為英文成績太低的緣故。讀大學的目的是為了轉系，多可悲的世界。熬夜念書是家常便飯，做報告通.

(2) 宵達旦。晚餐外食，連洗碗的時間都覺得很奢侈。接了家教，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一步步走上昏暗的樓梯，說不出身體與靈魂哪個更疲倦，一開門，卻見媽咪雙手環胸，早就過了她的就寢時間，燈卻未熄。她恨我晚歸，她恨我因熬夜而掉落的頭髮。我疲倦地繼續在線上討論作業。沒想到媽咪突然氣得對我大吼，根本不理會我討論結束了沒，逼著我立刻關電腦去睡覺，只因為她說，我沒睡她就睡不著。無視公寓外的世界寂若死灰，她衝著我大發雷霆：「我傳給妳看的新聞妳沒看嗎？妳知道熬夜會害妳短命嗎！妳想要早死嗎！」報告繳交期限迫在眉睫，我心油煎似地，被她這樣一吼，火氣騰的上來：「好啦！我現在關電腦，妳滿意了吧！」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真的煩死了。她盯著我，我裝作認真關機，封鎖媽咪的臉書，發了一篇文：「如果夢想沒達到而活著，活著又有麼意義，不如死了算了，妳懂什麼。」而我心中也恨她，她當我是瞎子，看不到她昨夜熬夜改考卷，只知道賺那些外快，又有什麼資格說我。對我的執著與努力視而不見，我恨那個嚷嚷著中文系沒前途的媽咪。現在我的成就感來源就剩家教了。「好，我們來上課吧。下次段考要考什麼？」我溫和地問著家教學生。「慈烏夜啼。」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畫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我熟練而麻木地為學生講解註釋與典故，想著段考的作文八成是和孝順有關，陳腔濫調，我得意地笑：「好，既然課文都了解了，那我補充一些跟孝順有關的句子，你把它們都背下來就對了，寫作文的時候很好用唷。」我在學生課本寫下：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你懂嗎？」「不懂。」「這句話是孝經中孔子講的，這是孝順的兩個階段，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的身體都是父母所給的，所以不可以傷害，這是孝順的第一步；等到學問好了，可以成大事業，彰顯父母，這是孝順的最大境界。這樣有聽懂嗎？」學生怎麼還是不懂的樣子。.

(3) 「那我舉個例子好了。例如說：如果你不小心把自己弄受傷，爸爸媽媽會非常難過，因為他們看到你受傷，就好像看到自己受傷一樣。所以我們不可以做傷害自己身體的事情，像是去打打殺殺啊、總是吃垃圾食物把身體搞壞啊、吸毒啊、或是你有沒有玩電腦玩到很晚都不睡覺……。」我瞬間啞了，喉嚨好像被什麼情緒哽住。一會兒，我又說：「她看著你做這些傷害身體的事情，她們的心一定很痛很痛，比她自己受傷還更……。」我腦中轟雷似地炸響媽咪的怒吼：「妳知道熬夜會害妳短命嗎！妳想要早死嗎！」在學生的房間，我霎時深刻領悟了這句話的真實涵義，那不再是黑字寫在白紙上，一筆一劃都狠狠割進我心裡。此時此刻忽然間看清，這些信手捻來的典故，殘忍揭露我引以為傲的教學經驗是多麼的虛偽。我一面說著樹欲靜而風不止，一面糟蹋自己的身體；我寧可花時間在讀書、做報告、約討論，捨不得花一點時間陪著媽咪吃一頓晚餐，還在洗碗時對她發飆。我這麼失敗的錯誤示範，究竟還有什麼資格去教育學生，什麼是「孝順」？「你懂嗎？」我或許該問問我自己，不，我不懂。我從來不懂媽咪是抱著怎樣的心態，才對我說出這句話來。手足無措之際，學生疑惑的聲音擊碎我的思考：「老師？」而我好不容易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在學生面前哭出來：「我們今天提早下課吧……。」聲音裡滿溢出顫抖。坐在回家的公車上，看著車窗外面粉紅色的雲，漸漸模糊看不清了。我想起那個總是嚷嚷著中文系沒前途的媽咪。在大學指考前，她剛動完咽喉手術，失去了能說話的權利，家中飄著寧謐的花香，伴我靜靜地讀書。某日晚上，媽咪將一疊便條紙交在我手裡，黃底帶黑線條的樣式，她優雅的字跡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寫滿了全國從南到北，每個大學「中文系」的優劣比較，從計分比序，到師資課程，到未來出路。那個總是嚷嚷著中文系沒前途的媽咪。我想像著她忍受手術後虛弱的身體，喉嚨還帶著如灼的疼痛，手中拿著一疊空白的便條，走出英文科辦公室，走進國文科的。遇見每一個人，就用筆不厭其煩地寫下「我的女兒想要考中文系……。」寫了五次、十次、一百次……。夾著筆的食指與中指微微腫脹，拇指面幾乎生繭，但那美麗的力量燃在她心裡，驅使她不停歇地完成一份神聖的使命。我這被囚禁在牢籠中的困獸，哪裡有這般價值。享受那一份無法承受的愛，刻印著註記、圖形、詳細表格，又畫上各樣螢光筆，有黃色、綠色、粉紅色……。.

(4) 而那張紙現在哪去了呢？或許已經被我輕易扔進雜亂的報告紙中罷。我又想起她帶著小學的我，天天開著好遠的路，只為回答一個問題：「媽咪，世界上有沒有粉紅色的雲？」其實她只要回答「沒有」，就可以卸去沉重的辛勞。我根本不值得她花時間在我身上。當年的小女孩看不見媽媽低下的頭上鑲著白髮，也不在乎交疊的指尖有葉脈般的皺紋，只希望那雙手快快綁好鞋帶，然後快點放手，快點放手，讓她去追粉紅色的雲。公車繼續前進，窗外華麗的建築不斷向後逝去，而天上的雲一直是這麼安靜而炫目。但我過去都只是低頭看手中的書，轉瞬之間縱容了夕陽的黯淡。唯獨今夜，我的眼裡還沾著晚霞，我的膝上也落滿了雨滴。一步步踏上階梯，燈還亮著。我想起她說：我還沒回家，她就睡不著。走進她房間，看著被夜色壟罩的小空間，唯獨媽咪桌上的燈還輕柔地亮著，就像她的掌心那麼輕柔，切割出她正改考卷的身影。光線從耳後的髮間逃逸，紫色的毛質高領溫順環著她的頸項，她的腰朝向桌面微微傾斜，眼睛瞇起似乎略顯吃力。桌上所疊的英文講義早已追過她的頭頂，斜倚在窗簾壓出細小而雜亂的皺痕，像是我理不清的心緒。我愣愣地站在她身後，望著她熟練而仔細地駕馭手中的紅筆，不厭其煩地批閱，五次、十次、一百次……。就在這樣無限的循環裡，任憑著歲月不歇地流逝，白石地板鐫印著那闃黑而娟秀的長影，我目光如霧，看見那影子越來越深，似乎有一朵詩經溫柔地從那影子中間飄了出來。蓼蓼者莪，非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非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我懂嗎？我懂這兩句詩的意思嗎？我只恨她晚上逼我入睡，恨她不知以身作則。我曾經想過她是為誰勞碌至此？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哪個農人不盼著手裡的作物長高長大？她以筆耕耘出一疊無聲的志願表，上頭所寫的學校我卻一個也沒考上，我就這樣回報她；毫不在乎就摧殘身體，再以刻薄言詞攻擊她，從沒想過我在間接凌遲那顆溺寵兒女的心臟，我就這樣回報她；她奉獻了全部的時間，夜深了還守著一盞孤燈，絲毫不顧自己需要休養的身體，全心等待門把轉動的瞬間，而我還只想著要縱身躍入死亡，我就這樣回報她。蓼蓼者莪，非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非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我懂嗎？我能看出這兩句話的痛徹心扉嗎？我緩緩走近媽咪，看時光在她眼角的刻痕，比桌下的影子更深，我心裡想著：我之前做的都是些什麼混帳事啊？靜靜地，終於鼓起勇氣，傾身抱住了她，把頭.

(5) 埋在她溫暖的肩膀上哭。她笑著問我怎麼啦？我很想問她：「欸，媽咪，如果農人辛辛苦苦養了老半天，居然沒有長出高高大大的莪草，只長出一株又矮又醜的牡蒿，這該怎麼辦呢？」但我甚麼也沒說。後來，有次客人來到家裡，聊著聊著又笑著問：「真看不出來這是英文老師的女兒，會不會是抱錯了？」我心底一驚，不自覺地將抱枕給抓緊了。媽咪一面砌著茶，不假思索地回答：「都養了這麼久了，就算真的抱錯了，我也絕對不換。」我聽了，又把頭低下，埋起眼底的晚霞。雖然是一株又矮又醜的牡蒿，但在養蒿者的眼中，那居然是她最滿意的傑作。.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