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之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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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名. 許閔淳. 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班一年級. ----------------------------------------------------------------------------------------蟲之拼圖. 經常獨自走著，在這個世界，在深沉的夢裡，在平凡不過的街道，有時候我會讓雙眼自然的接收周遭事物，像是讓冰涼的河水溜過鵝卵石，清潔的水流沿著眼睛的紋路漫過並且滲入，好像連心靈都變的澄淨了；有些時候我會低頭看腳下的道路，那種鋪磚的道路，一大片在我眼前展現，延伸至前方，像在遠處敲了一次鐘，發出清脆的聲響，那些磚讓我想起兒時的拼圖。. 兒時的拼圖是如此的容易，只要將相近色彩，有邊無邊的分類，便可輕鬆的完成一幅拼圖。長大後卻發現拼圖簡直是件奢侈的活動，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等待一幅拼圖的緩慢完成。. 有時候會有一股強烈的感覺湧上心頭，覺得自己是一幅永遠無法拼好的拼圖，而那些缺漏的片段四散在這個荒涼世界的各方，或許偶爾能夠撿拾到了一兩塊，但是永遠無法彌補那塊龐大的空缺，像是被煮成湯圓的半屏山，遺失的那部分已經被吃了，在不同人的肚腹中化為碎屑，經過胃液消化成為一種不堪的穢物。. 這些在我身上眾多的缺口彷彿是被蟲啃食的斑斕葉子，於是漸漸地，我成為了蟲，不再是兒時那個能夠輕易完成拼圖的自己。. 第一次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時，幾度放下書本，跑到陽台大吼大哭，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隻變形的蟲，這種感受深刻地烙印在我心.

(2) 中，滾燙的發紅。我很想寫一封信給我的父母，和他們說：「我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是你們的女兒是一隻蟲，我愛你們。」. 「你說了這麼多，蟲究竟象徵著什麼？」我說我也不知道，或許蟲的象徵可以有許多種，生物意義裡的蟲，經常是一種令人嫌惡且渺小的存在，毛蟲還未成蝶時，那蠕動的環節身軀總為人唾棄，而牠一日未成蝶，便終日為人稱蟲，彷彿蟲與蝶是兩個全然迥異的個體。一種可存在可不存在的活體，沒人會關心一隻蟲的去向，雨天嘩然出現的蟲子，在雨後又嘩然而逝，沒人會深究牠們從哪個縫隙出現，又從哪個角落消失。. 或許父親早就領悟到，世界不過是一只箱子，我們全都是蟲，在雨天來到這個世界，雨後又全都嘩然而散，總是要全數消逝的。所以他的神情總是黯淡的。當初，他反對我繼續念研究所，他認為脫離校園，到外頭面對尖銳的現實是更重要的。而母親不一樣，她用 Line 傳出可愛的貼圖：「不管怎樣，媽咪都支持你！」父親的反對使我意識到，雖然我是一隻蟲，不管多麼渺小，仍然有生存意志，甚至激起我心中仍欲成蝶的微渺閃滅的火苗。母親可愛貼圖卻使我感到深深的羞愧，簡直想拉起泥土被子，永遠藏在裡頭。. 「聽起來，變成蟲是一件既無奈又悲哀的事囉？」我說當然，誰不希望成蝶，擁有絢麗斑斕的羽翅，與如糖果般七彩的甜蜜花朵為伍呢？「那是否，蟲只是成蝶前一個必然的階段？」我說那是不同的，從人退化成蟲，和蟲蛻化成蝶是完全不同的，雖然讀音都為ㄊㄨㄟˋ。我想起那天在廊道上看見的蟑螂，人們通常不把牠歸為昆蟲而為害蟲，牠被噴了殺蟲劑，橢圓的蹣跚軀體掙扎於白色泡沫中，六隻短小噁心的腳朝上.

(3) 空揮動著，我趕緊將眼光收回，彷彿眼光多停留一刻便會髒去，然而下一秒我感到無限悲哀，那蟑螂掙扎的模樣不正如自己醜惡悲涼的樣態嗎？我知道再過幾秒，牠便會在白沫中安靜下來，並且永永遠遠的安靜，好似牠從未來到這個世界，且牠死了，還有無數隻一模一樣的同伴可以替代牠。. 我很感謝弟弟，弟弟不像我一樣裝滿奇怪的想法，並且漸漸成為蟲。至少，兩個孩子中，有一個順利地依照著課本上的人類演化圖，成為一個正常的人類，開朗的青年，足以安慰父母的辛苦與對孩子本能的期盼。弟弟的拼圖是完整的，並且能夠無限的沿著地球的弧度拼成更冗長的更絢麗的圖案。正常的人類擁有完整的拼圖，並且講正常的語言，正常的語言裡總是有關數字，弟弟的眼神也像日出，金黃金黃，陽光少年，生菜沙拉般的閃動亮眼水珠。. 有時我會想，也許當初聽從父親的意見，就讀軍警學校，謀個穩定如老樹的職業，讓生活簡約的剩下工作與日常，而非滿溢的幻想與思考，我就不會經常感覺荒涼與狹窄，讓身上的空洞如細胞分裂般增生，而漸漸成為蟲了吧。我的心中有無數的抱歉，對不起，爸，媽。. 曾經我氣過父親，氣他對生活總是表現出一副漠然的態度，後來我才明白，其實父親也成為蟲了，他也曾在蟲與人間掙扎，成為補習班教師的父親，並非名師。這個職位對父親而言，是一個工作而已，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熱情與否，是一個坑，必須填滿。. 曾為父親面對生活的消極或神經緊張感到憤怒，與他口水爭辯，「生活不是這樣子的！」當時的我稚嫩的如雨後方冒出的春筍，用一種初生.

(4) 之犢的氣勢與父親抗衡，我大聲說話，我說：「為什麼要逼我把我的生活裝進你的盒子裡！」沒吼出口的是：你憑什麼！父親總會用更大的吼叫聲蓋覆我的聲音，沉重的鐵黑壓下，「你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責！這個家什麼也不會給你！」年幼的我哭得躲進廁所，啪！一聲把門關起來，我在裡頭用力地哭，像在擰一條永遠也擰不乾的抹布，然而我沒有哭出任何一點聲音，我用無聲繼續與父親抗衡，誰先出聲，誰就輸了。. 所以父親從不明白，我內心有多少水分，總是需要不斷的擰，不斷的擰，那些帶著污漬的黑水，一滴他也沒有見過。這樣無聲的抗衡持續著，像一場永遠無法結束的抗戰。領悟到父親也成為蟲的一員，已經是很久的事了。. 我經常與友人 H 提起父親，內容大多是抱怨，一提起便如暴雨般，稀哩嘩啦湧出，氾濫成心底的災禍。也許是因為常常掛在嘴邊，許多父親的事反而記的更清楚了，像是一個過度擦拭的回憶櫃子，發出清晰而森冷的光。亦是在兒時，記得有一次父親回家，雙手拎了雙紅色的拳擊手套，母親提高嗓門：「你瘋啦？買這個做什麼？」父親當時笑嘻嘻地說：「打拳擊呀。」此後，我便經常看見父親在家中狹小的客廳裡揮動紅色拳擊手套，很長一段時間，這件事情，這個畫面就像沉入我心河內的沙土般，河水冰涼流動，沙土愈掩愈深，然而某天，這個畫面又忽然翻身而起，穿越片片時間來到眼前，竟是如此清晰，這個畫面出現時，心頓時揪緊。. 後來父親不再戴著紅色拳擊手套揮拳了。. 父親的房間裡有一小角落被拿來置放家中的雜物，在某一次過年前.

(5) 的掃除時，我在舊袋子、絨毛玩偶、大紙盒下方看見那個紅色手套，父親淡淡地說：「扔了吧。」我忽然明白到父親當時的揮拳，並非只是為了一種偶發的興致，或是看了電影〈拳王〉後的一種角色扮演，那雙紅色手套出拳處正是生活的肚腹。. 我和 H 說著，眼中裡忽然湧出一片淺漥，裡頭有父親小小的，被水波折射的扭曲的倒影。. 父親他，也曾經對生活抱有如向日葵般追逐陽光的熱忱，他也曾年少，也曾經在夢裡畫圖，那些圖是繽紛的，如兒童樂園裡的氣球那般，他也曾經擁有一幅完整的拼圖。在我有印象以來，父親帶給我的印象一直是嚴肅、拘謹、不苟言笑，並且外型枯瘦，乾黃，眼神銳利，像所有童話裡夜晚森林的樹木，在黑暗中睜開眼角上揚的黃色雙眼。母親常說：「你爸年輕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幽默的青年。」我怎麼樣都無法相信這番話。. 後來為了寒暑假時給補習班小朋友娛樂，買了台投影機(這當然是在母親的堅持下)，讓他們看電影開同樂會，平日便擺在家中，成為父親最好的朋友。客廳裡，投影機吐出一道筆直的光，塵埃游動，牆上電影的色塊反落在父親臉上，母親無法專心看完一場電影，她像個活潑的少女，坐不住。於是父親搬了張椅子，便偎在那些不斷變換的光彩下獨自觀賞，那些光線將父親燉的糊糊的。. 我是在那時確定父親成為蟲的。那些落在父親身上的色彩宛如咒語，每看完一場電影，父親便更接近蟲的形貌，而父親幾乎日日躲在電影裡，我猜，他大概想尋回年輕時夢裡的顏色。.

(6) 但父親終究是無法尋回那些色彩，他放下紅色拳擊手套，放棄對現實揮拳，他屈服於生活，生活中有什麼，有一串數字，每個月準時提醒著父親，現實，現實，現實，除了現實還是現實，現實裡有什麼？有一個和他一樣成為蟲的女兒，並且和他同樣喜愛將自己浸泡在(電影)故事裡，除此之外，她還總想著人生狹窄的問題，企圖在現實中出走，感到現實荒涼。. 我看見現實與生活變成一條巨大的蟲啃食著父親體內仍翠綠的部分，父親的軀體也產生了一個又一個的窟窿，這些窟窿裡裝載的只有敗草與冷風，這個畫面好熟悉，簡直和我的內裡一模一樣。父親的拼圖也散落了，隨著蟲的孳生與啃咬，自己也成為荒地裡一隻緩慢爬行的蟲，永遠無法拼好一幅完整的圖。. 我想，父親終其一生都不會有機會認識卡夫卡，不會知道自己成為蟲，並且終其一生不會理解文字，或者是，文學—他那個成為蟲的女兒經常啃噬與吐出的文字，她在空洞裡走進的文學，文學甚至是她目前擁有最大的一塊拼圖。父親出生的年代只教導他們如何過填充日子，並不教導他們真正的揮拳方式，他不曾真正看見過自己的內心黏附著多少空洞。.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若父親是個認識文學的人，他或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詩人吧，現在他經常翻閱的或許是泰戈爾而非努力地看著為了融入世界的商業週刊。他總是披著憂鬱的神情，旅遊時經常脫隊，在遠處眺望風景(他也曾經想過散落的拼圖的事嗎？)，父親以為我們不會注意的吧，但事實上我看見了，那張憂鬱的神情被折的好小好小，好緊好密，.

(7) 彷彿那是什麼重要的密碼，而其實我只是不忍經常將它攤開。. 回家的那天晚上，我突然驚醒，天還未亮，窗外灰白色的光像一隻方才破蛹的粉蝶，我如蝴蝶破蛹爬出棉被，飛到父親房間門口。枯瘦的父親，有種他的軀體斑黃的錯覺，他縮在床邊，背對著我，受僵直性脊椎炎催壞的脊椎弓起，那弧度確實像蟲。我在灰白色的光線下凝視著父親，忽然又感到抱歉，同樣為蟲，總覺得自己比父親幸運一點，認識了文學，還能在生活苦悶時為自己吐一些銀白色的絲，或是在我們同樣感到世界的荒蕪時，我還能夠站在其中。. 窗外還是灰白色的，畫面朦朧，如夢，我想起與父親無聲的爭吵，以及那些曾經的不諒解，橫在我與父親之間的那些一個又一個的結，想起方才的夢，裡頭有一個小小的嬰孩父親。. 突然之間，很想很想與父親分享我的一切，我所看的書，我所看的電影，我所寫的字，我拿起書櫃上的一本小說，坐在門口讀了起來，彷彿我是一位母親，正以所有母親都會對孩子抱有的愛與期待，念一則金亮的床邊故事，並且牽著他幼小而柔嫩的手，將某一塊閃著光亮的拼圖放入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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