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相關――讀馮至十四行 凌性傑
現在想想,自己所經歷的人生到底是怎樣的一種人生,不免一陣恍然。帶著自身的記憶過生 活,是有一點沉重,也有一點輕盈的。兩年前,我在新居憑窗外望,總可以看見白鷺鷥棲翔於附 近的水澤。那一灣池子,春日一到便草色蒼翠,收容、積聚了蟲鳴鳥叫。每到夜裡,從那裡映射 出點點幽光,像是對世界發出斷續的回聲。我總以為,所有的事物之間,存在著或未可知的呼應 與相關。當下也許不明白,可是在時間過去以後,那些線索終將一一浮現。 如今白鷺鷥再也看不見了,水潭也早已填平。取而代之的景象是,一棟即將完工的大樓巍巍 矗立,擋住陽光、遮蔽了我的視線。當我靠窗讀書,工地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響。起初甚是不耐, 如今聽得少了反而有些不習慣。就在我時而看書、時而出神之際,博士班同學S 打電話來,聲音 還是那麼乾淨有活力。我搬到新家以後,這還是第一次接到她的電話。這個活潑機敏的女子正準 備寫博士論文,當我告訴她我放棄了學位論文,從此自由了,惹得她羨慕不已。這曾經與我有關 的事,再也不成掛礙,博士班的同學也都星散了。從S 口中知道其他幾位同學的近況,往日一起 唸書論辯的記憶似又來到眼前。 說完這些,S 俐落直接的問我有沒有興趣接下一項寫作計畫。她說在新竹地區,一位事業有 成的長者念念不忘要留下傳記。走過若不留下痕跡,生命的故事也就有如煙雲消散,好像一切未 曾發生。但是這位長者無法自己進行書寫,才想要付費找人為他書寫。老先生的家人非常支持這 項計畫,努力的蒐集了相關文件,傳主的錄音、錄影檔案亦一應俱全。萬事皆備,只欠東風。我 對S 說這項計畫很有意義,一定要盡力幫忙老先生完成。只是我分身乏術,無法寫這樣一本大書。 如果真要寫,我也一定要親自訪談,與傳主有最直接的互動才能下筆。若只是一堆冷冰冰的資料 堆在我面前,無論如何也寫不好的。 於是從記憶網絡中搜尋,推薦了幾個名字給S,希望她能聯繫到一位最適合的記錄者,幫 助老先生完成這個願望。通話結束,我的心神回到書頁之中――王鼎鈞的《文學江湖》正是一個 智慧老人的回望之作,以洗鍊之筆交代江湖風波以及命之所繫。書的最後提到隱地,我遂把《回 頭》拿出來翻看,看兩位作家的生命故事交錯,用最真誠的筆探勘人性、檢視人生。同時,感覺 到自己的幸運。蒙隱地老師厚愛,跟我約了一本《二○○八》日記書稿,讓我在書寫中認真的過 每一天。兩位長者歷敘生平的同時,我寫著每一個當下,終於覺得沒有虛度時光。能夠成為有故 事的人,並且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記錄下來,實在相當美好。 看似毫無相關的一切,在一個光影幽微的午後兜攏在一起,充滿了神祕與趣味。生活如此, 生命如此,我想應該把馮至(一九○五――一九九三)的詩集抽出來,靜下來好好的讀那些自 足又完整的十四行。 這是馮至《十四行集》裡的第十六首詩,我認為是整本詩集的關鍵之作。詩與思高度結合, 加上情感的潤澤,格律音韻既是手鐐腳銬,也是詩人用文字舞蹈的重要道具。新月派詩人夢寐以 求的三美(建築美、繪畫美、音樂美),在這首詩裡確實的體現了。 馮至,本名承植,字居培,河北人。一九二一年京師第四中學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預科,開始嘗試寫作新詩,一九二七畢業於北京大學德文系。其後於哈爾濱、北平等地任教,一九二○ 年赴德留學,專攻文學、哲學。最早的兩本詩集《昨日之歌》(一九二七)、《北遊及其他》(一九 二九)在中文新詩發展上有重要的地位。一九四二年出版的《十四行集》收有二十六首十四行詩, 在形式上力求突破,對中國新詩格律化來說是一次絕佳的展示。馮至此一系列作品同時也拓深了 詩歌的意義層次,朱自清認為其中有「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融成一片的理。」魯迅曾譽之為「中 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張錯則如此評論:「溶情於理, 入 理於情,四十年代詩人群中以獨特形 式而臻達如此高度抒情者,無出其右」。 馮至師法德國現代派詩人里爾克,鎔鑄中國古典,寫了這一本十四行集,帶出現代詩的新 世界。十四行體在普羅旺斯語中為sonet,在義大利語中為 sonnetto,在英語中為 sonnet,中文根 據英語音譯為商籟體。其分節形式多樣,「八句、六句」、「四句、四句、三句、三句」、「四句、四句、 六句」、「四句、四句、四句、二句」,也有不分節的。其格律主要為:一、詩行總計十四行。二、每行 的音數或音步數相同(由詩人自定)。三、每一小節的韻式相同。而用各種語言創作的十四行自 有不同,正體外尙有變體。 我直覺以為,馮至一定自問過:人如何認知自己的生命,又如何認知外在的世界?人與他 者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連?正因人無法孤立的生存,所有現象也無法孤立的存在,所以本詩 一開始即言明「我們」,用一種拔高的姿態看待世相與人情。人生中所有經歷過的事物,都會成 為我們生命(記憶)。用「我們」而不用「我」作為敘述主體,這是刻意的選擇,把自我放進關係 脈絡中。「我們」一詞出現了四次,加強了印象,也拉近了讀者與創作者的距離。藉著詩句,讀者 成為一起發現世界的「我們」。 第一節視野開闊,面對自然大化,音韻舒放。第二節、第三節中,呈現了詩人對生命的體驗。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 成了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是某某山坡的一種松樹,∕是某某城上的一片 濃霧」這幾句彼此呼應,也彼此詮釋――路、水、風、雲、城市、山川皆有所關連、有所呼應,而這 正是由於我們的生長、憂愁,讓外在於我們的事物都成為人生經驗的一部份。 第四節則與第一節回環相扣,反思生命自身,有一種旋律迴旋之美。這兩節一再使用排比、 類疊的修辭手法,暗示我們,人生故事及經驗流散在走過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角落、場所,便收 容了我們的精神,存在的痕跡。 最特殊的是,這首詩中的「化」字,重複出現凡六次,而毫無遲滯呆板之感。不管是「化身為」 「化成」,揭示了物與我相互融通的可能。詩人用感官直覺理解這一切,直有與天地並生、與萬物 一體的自然觀。形諸文字時,又能節制情感,凸顯哲思。 對於詩歌語言的鍛造,詩人艾青說:「假如我們沒有把文字重新配置,重新組織,沒有把語 句重新構造,重新排列;假如我們沒有以自己的努力去重新發現世界,發現事物與事物的關係, 人與事物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我們就沒有必要去製造一首詩。」所以要精進詩的創作技巧, 應該要照應到:「大膽地變化,大膽地把字解散開來,又重新拼攏,重新凝固起來。」如此,才 能更深刻體認天地事物之間的關係,重新釐定一個嶄新的世界,並且用自己的語言開創出一套
思考與感情的秩序。馮至就是能夠把情感與思想放入安全秩序中的詩人,也為自己尋得一處意義 的庇護所。 這首十四行如此用韻:「ㄢㄥㄢㄥ、ㄢㄥㄢㄥ、ㄡㄨㄨ、ㄡㄥㄥ」。其中夾雜了許多鼻音,讓看 似曠達的生命情懷多了些抑鬱憂傷。即使是看得透、想得開,情緒也是帶了點灰暗的。詩人因戰 亂避居昆明,在一九四一年寫作此詩。在不斷的回望中,或許也看見了未來吧。風吹水流,人生 的事誰也難說。唯有站在某種高度俯視人生,才能 發現記憶的一呼一吸,原來充滿了神祕。從前 或許未知,而當下有了靜靜的明白,靜靜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