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在此吸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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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請勿在此吸菸〉. 彷彿他還夾著菸桿’悄立灰白霧中。. 當十五歲的我走進那座燈火昏暗的圖書館，借出那套破損不堪的金庸小說，. 陳時星早已將全套金庸看過一遍。開學前幾個禮拜，我根本不想認識同學。我坐. 在位于上，翻讀金庸，我曉得臉上的痘子正張揚的佈滿我的額頭、臉頰、下巴，更可戚覺小腹靜靜的固積，戚覺我以此生至目鬼的形象現哇。而他走近我身邊，瞥. 一眼後大叫：「原來圖書館有金庸？」發現新大陸般，他拉了張椅子坐在我身旁，我曉得他的意思是：「原來這裡還有人類在讀小說。」當我翻轉書背，他更是欣喜若狂：「我最喜歡這部！」我夾著〈天龍八吉它〉的頁碼，正是段譽與蕭峰鬥酒的段落。. 考量升學，學校總統一將學生聚集到閱覽室晚自習。高雄夏天游熱，叫不出. 名字的小蟲繞著光源旋轉、衝撞。這座郊區學校猶如日本校園鬼片，色調永遠是冷肅秋天﹔四周環繞甘蕉園，兩後黃昏蝙蝠也曾在走廊間飛竄。若有蟲輩不識相. 降落課本，我喜歡拿立可白圈繞牠們。蟲子視覺很弱很淺，被立可白的刺鼻氣味干擾後失去嗅覺，只能困於其間。我常常聯想自己處境，卻怎麼也無法相信，那. 圈白色他學物質就是我的限域。. 我和陳時星沿著學校磚牆回家，走進滿佈泥潭的小路，樹影搖動，路上討論. 的盡是當時熱播的〈神鵰俠侶〉。那一週播出尹志平誘姦小龍女，我和陳時星揮. 舞路旁撿來的樹枝，義憤填膺大罵，彷彿要攻上〈倚天屠龍記〉的光明I頁，宰那畜牲，替天行道。任賢齊唱的片頭曲（傷心太平洋〉火紅，班上男生幾乎都會唱上幾句。當時網路還不普遍，只須 g。。gle 鍵入歌名即可迅速查詢歌詞﹔我只能. 捧著卡帶式的小錄音機，蹲在電視螢幕前等待按下錄音鍵。然後慢慢地聽、播放、停格、播放、停格．．．．．．，將歌詞一句句聽寫出來。. 我還記得，哥大詞是這樣的：. 「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風不平浪不靜心還不安穩，一個島鎖. 住一個人．．．．．．。」. .. 那陣子教育部嚴禁能力分班，學校便以培養運動人才的名義往縫裡鑽，開設. 實是升學班的「體育班」 O 班上收羅四位現成縣級好手，不時派遣他們代校出征。. 然學校真正看重的，仍是此班的升學數字，運動好手反如比賽工具，用完即拋。 1.

(2) 大部分因體育成績優良進來的同學，多因課業進度趕不上而退學，只剩陳時星還苦苦撐著。陳時星住在我家樓下，他住四樓，我住八樓。陳時星國小時二百公足. 跑全縣第一，保送入斑。但他課業成績極差，有些同學瞧不起他，視他為拖垮班上分數平均的病毒﹔教數學的蟾蜍也愛找他麻煩（我們的導師曾說她最↑白蟾蜍，. 我們便叫她蟾蜍），發考卷時不免冷嘲熱諷，幾乎每次受罰。. 例如蟾蜍會暗設「地雷題」’只要她認為不該錯的地雷題錯了，就必須挨罰。. 最基本的懲處是青蛙跳，錯一題跳五十下﹔陳時星曾被罰跳五百下，從吃飯時間. 跳到午睡結束。後來新聞報導，某學校因罰學生過度青蛙跳，造成該生韌帶溶解，. 下半身癱瘓. 蟾蜍才放棄這個懲罰。（陳時星說：「原來別的縣市也有另一個. 我。」）她的花招很多，如提水桶半蹲、拱橋、交互蹲跳、熱熔膠打手等，盡是不會在外表留下顯目傷害的體罰。. 百般刑罰我最↑白「鴨子走路」’必須手抓腳跟，屁股懸空，走半圈操場。除了身體的疼痛，更傷害的是精神上的羞辱。蟾蜍總借用體育課的時間罰走，被懲. 罰的同學，往往低著頭﹔猶如背負囚枷的罪犯，赴死前遊街示眾。有次，我也被. 罰，小我一歲的弟弟正好在球場上打躲避球，看到我，愣愣抱球站住。我與他遠遠相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給他，他也裂了一個詭異的笑。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張難以言喻的臉。. 我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太差，在國立門檻外載浮載沉。我尚如此，何況陳時. 星？. 陳時星始終對蟾蜍抱有恨意，只是敢怒不敢言。他在木桌上刻寫無數憤怒語. 句，如「林某某被車撞死最好死有餘辜」、「操你媽的林某某祖宗十八代」等，那張被立可白和美工刀輪番豪刻的木桌滿是詛咒，彷彿無以言說的血淚之書。. 有陣子他總將侯文詠的〈危險心靈〉放在書包，有空就看，看一次哭一次。. 他把一些句子刻土木桌：「長大就是累積與擁有嗎？或者，長大意味著不斷的失去」．．．．．．，他每天嚷著要揭竿起義、教育革命，下午仍然繼續被罰。陳時星羨慕書中主角謝政（槳，說自己偶爾還是對學習懷抱憧憬的﹔但並非每個人都能像謝政. 傑那樣「主角威能」’那麼好運。. 後來他就不看〈危險心靈〉了，猶如改名出走的謝政（槳，他總著帶一本〈天龍八部〉。. . 2.

(3) 學校有一個只收女生的管樂班，她們的身家來歷大有來頭﹔她們父母不是企業董事就是經理，據說縣議長的女兒也在列中。學校請來最著名的演奏家，培養精英部隊般，添購昂貴樂器，給她們最好的訓練。. 她們的教室，和一般班級相隔甚遠，必須穿過操場才能抵達。校方說法，是怕她們練習時，會干擾其他同學上課﹔但每個人都知道，操場分明是隔離俗塵的護城河，她們的教室則如貴族棲居的孤絕城堡。關於她們的傳說，在我未進入這. 個學校就已流傳：有人說她們是秘密的革命組織，隱姓埋名，栽培謀反勢力﹔也有人說她們其實只是一群精神病患，被關在一塊集體治療。陳時星則相信，管樂. 班每個女孩都有幾手功夫，老師則是各大門派的武林高手。. 的最紗窗簾拉上，故事就開始了。）. 傳言一個比一個誇大，然而每一則捕風捉影都找不出證據說明﹔她們生活於齒舌間，只在不斷拼貼的交談中，秘密滋長。而更喧囂塵土的傳言是：音樂班的. 女生都是「置妹」（陳時星說：「置妹就是比正妹正四倍的妹哪！」）。我不禁勾勒她們的長相：王語嫣、小龍女、任盈盈、趙敏、阿呵、袁絮衣．．．．．．，或火爆，或. 溫柔﹔或多愁善戚，或快意恩仇。我讓那些女孩安上一個唯我知曉的姓名，她們穿上白衣黑裙會是什麼樣子？. 大半時間，她們都在操場上，大樹的陰影裡練習演奏。. 二年級，陳時星和我常藉口病痛，蹺掉童軍課的野外求生訓練（陳時星說：野炊和紮營都是沒事找事的愚行），為的就是坐在輪胎轍體上，盪來盪去，遠遠地，觀察野生動物般觀察她們。吾道不孤，那一排轍體常常坐到滿，多背一台相. 機，還有人帶玩具望遠鏡前來。我們不相過問，只望向同一方向，或許帶著不同. 的眼光。. 夏天是屬於短裙長襪的季節，賀爾蒙與騷動的季節。金陽如火，女生一襲半透明白制服，只要流汗，內衣顏色、紋路、款型，就會貼住布料隱隱臨摹. 那. 些待放的直蕊迎風顫動，脆弱而驕傲，猶如蒸餾後的離子水，沒有半點雜質。我. 喜歡那個短髮，黑長襪，吹長笛的嬌小女生，我每次來就是為了看她。我從未同她說過一句話，只曾遠遠聽她的朋友喚她「小尸式 L. 」．．．．．．（我習於讀取那渺. 然的曆語：「 T 一乞 v 尸 J., L ’」）。小島工，我相信她是小紅，她髮際總別著一只. 紅色髮夾，臉上有酒紅反光。. 1日美好醜。」陳時星說那些女生沒一個是他看得上的，「如果不是你，我才懶得來看。」 3.

(4) 「去！口嫌體正直咧！」我不以為然，踢著小石子，把自己盪得更高。. 「大風起兮裙飛揚一一」夏天是風的季節，國中男孩間盛行這個句子，好像. 每陣大風都是對雄渾天性的繼承。男孩們隱然相信自己終將成為英勇的男子，甚至可以毫不害羞地唱起，那首日治時代留下的壯闊校歌。我無法肯定「小尸式 L. ’」是不是我的初戀，甚至無法肯定她的名字。. 就像我們看女孩子的裙子飛起，卻從來沒有人確定自己是看到的。. .. 在高雄港警局任職的堂哥舉槍自妝，未留遺書。新聞報導自殺原因，情傷、. 工作壓力、憂鬱症．．．．．．，各種猜測紛紛出爐，還成了當日政論的一節單元。家族長輩接連受訪，甚至他高中時代的女友也他名出現。有記者通過關條找到我，. 但我對堂哥的臉孔極其模糊，只好回應我們不熟。記得小時回鄉過年見過他幾. 次，他總一派開朗﹔然自他上台北念警校，就沒再見面。. 舅媽打電話來，要我去她家把堂哥的物品清一清，能用的搬出來，沒用的就. 去了。潮溼的國宅，懸浮一股菸臭味，我踅上五樓，地面被踩碎的黑菸頭似還有細細餘溫。貼著倒春紅紙的鐵門半掩，舅媽正在神鑫前敬茶。「舅媽我來了。」. 她沒有回頭，應了一句：地剛拖過，還沒乾，拖鞋在鞋櫃 o 「打擾了。」我低著頭，拿出拖鞋。夕陽穿過擺滿盆栽的陽台，鋪展在老舊沙發椅上，那裡並未坐著熟悉的誰。. 東西並沒有想像的多，應該說，混亂中自有秩序。兩個小時內，我就將書櫃、. 書桌擦拭一遍，連同地板上的雜物歸位，並將廢紙等各種垃圾裝滿大垃圾袋。我整理好兩箱書搬出去（多是些金融理財的雜誌，還有幾本翻譯小說），堆放在神. 鑫前。我還提走一架立式電風扇，幾本疊在衣櫃上的 PLAYBOY ，還有一盒遊戲光碟片。其中一片就是滿佈刮痕的〈金庸群俠傳〉。. 「〈金庸群俠傳〉？」陳時星從轍體上跳下來，「媽的！好東西當然要跟好朋. 友分享啊！」. 家裡不允許我們將遊戲片帶回（即使我稱之為「堂哥的遺物」，也無法阻止父親將它折裂），我們只能在每週一次的電腦課上玩。當老師開始講解乏趣的 C 語言，我便和陳時星將片子放入光碟機，悄悄變身，投入那個虛擬注湖。〈金庸. 群俠傳〉是一個龐大的世界，遍及注南塞jc 的城市與地景﹔情節相互貫串，人物 4.

(5) 的設定複雜，以金庸小說為原型。遊戲主角是一名誤闖金庸世界的現代宅男，陰. 錯陽差，須協助金庸人物完成任務，並逐一找到十四本「天書」’才能回返現實世界。遊戲裡，可在客棧與段譽組隊，去找他的神仙姊姊’然後到燕子塢偷會王語嫣﹔也可以帶著古月斐，和苗人鳳決一死戰。除了正規的劇J情，也能隨意錯置，如與段譽渡海探訪黃藥師，以六脈神劍與其一搏﹔或隨石破天走進高昌迷宮，推. 開下一座神像．．．. 我們編撰自己的金庸，以為那就是我們的金庸，我們的注湖。. 「看座標啦！還要上去一點！」那天終於在崑崙山底找到張無忌，要助他攻上光明I頁。我們迅速將九陽神功練到最高級，再差一點，就可以蒐集完最後一本. 天書〈倚天屠龍記〉。「今天一定要全破！」我拍擊鍵盤，想椰愉一下陳時星，「我，明朝生，要結束這個遊戲！」. 「幹！」陳時星縮小鋼彈模型的網站，一邊點開〈金庸群俠傳〉哈啦版，從. 精華區轉入「必勝！光明頂打法」。楊迪、范遙、白眉鷹王、滅絕師太等角色的走位、血量、技能一應俱全。. 「用這招嗎？你看一下．．．．．．。」. 「日畏，老師來了，快關掉！」陳時星短促輕喊，一個巨大身形巳籠罩我們。. 光碟片被沒收時，耳際嗡嗡，我們的注湖自此落幕。那個以我們二人為名的. 主角「朝星」’像被以立可白圈起的小蟲’再也撞不開隱形的禁鍋。. .. 陳時星的母親明知兒子不是讀書的料，卻沒有一刻放棄讓他升學。她固定在. 晚間八點打電話來我家（正是父親轉開〈台灣霹靂火〉的時刻，泡茶的燒水咕嚕咕嚕滾響），問我聯絡簿抄了哪些作業？明天要帶什麼用具？陳時星在學校是不. 是又惹事生非？老師說了什麼？．．．．．．。我耐心翻開備忘錄，一一告知：. 1 、數學講義第 163-172 頁問題與討論. 2 、英文妙妙卷（十三） 3 、生物考卷：遺傳與細胞分裂 4 、陳時星今天沒有被老師罵，且數學還考及格. 5 、陳時星下課時，捧著英文考卷問老師文法，老師稱許他有進步．．．．．．。. 5.

(6) 當然，陳時星的進步、乖巧都是我的杜撰，他沒有一日是不挨打罵的。我編. 造陳時星的生活，讓他過從未有的好日子。也許關乎兄弟義氣，更多只是怕麻煩地粉飾太平。陳時星的母親總是連聲戚謝，說幸好有我，否則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儼然成了最關心陳時星的人，陳時星最好的朋友。這是我的禮節，不見得. 是同學的，而是對待任何人，一貫的善意。在我心底，其實對此戚到不耐，甚至. 想：「幹嘛強迫自己的小孩．．．．．．」、「不會讀書就算了，還打擾人．．．．．．」我當然不會表現這些「不成熟」態度，我仍在接起下一通電話時，編織那個不曾存在的陳時星。. 升上國三，好似〈天龍八部〉的虛竹貫注真氣，我的成績莫名猛進，名列前茅。我的座位被往後調動，和陳時星已屬不同「階級」 0 期中考成績公佈，我竄升至班上第三名，陳時星則是第三十六名，依舊敬陪末座。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我們停在飲料攤前，各點一杯布丁奶茶。我們都覺得可愛的馬尾店員，耳垂打了個洞掛起一枚小銀飾，剎時間，好像不大認識這張側臉。. 陳時星突然若無其事地說：「幹’恭喜啊，看不出你那麼強。」. 「沒什麼，賽到的啦。」我說，我本打算回：「就像虛竹亂下，竟破了那局. 無人能解的棋。」但後來想想，俗庸的考試和玲瓏棋局怎麼拿來比？考試要「賽」到一兩次，簡單多了。. 「媽的，如果我也可以賽一下就好。」「風水輪流轉，下次就輪到你了啦。」 ﹛也沒有說話，提了布丁奶茶就走。甚至未看可愛店員一眼。. 晚自習回來，我總和陳時星龜縮在二三樓的樓梯間哈菸。我們挪一部分的餐. 錢買菸’不夠了就向父母報帳：買書、買筆、繳補習費，他們總樂於把錢掏出，可能還想兒子真是積極。我們把菸盒藏在貼著「禁止開歐」標語的消防箱內，怕被人發現，我們還將頭頂的白燈熄滅，背對中庭的昏黃光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任白煙將我們的視界漸漸瀰滿。. 日子在吞雲哇霧的荒蕪裡消逝，我們被刷成相同的光譜，模糊而蒼白的臉，. 正捏塑著霧團般，過度曝光的未來。我的成績愈來愈好，第一次模擬考，更拿到. 全縣第三名。紅色榜單大大地張貼於穿堂，師長們都說我已摟獲第一志願的保證書。也陸續有些未曾交談的女同學，下課後捧著課本圓到我的座位，怯怯地和我聊天。最常出現的開場總是：「都不知道你那麼會唸書耶．．．．．．」、「如果能早一點 6.

(7) 認識你就好了．．．．．．」、「以前以為你凶凶的，沒和你聊過天，其實你還滿有趣的嘛．．．．．．」. 唉，我真為她們戚到可悲可恥，心底卻矛盾地，欣喜於那樣的後見之明。我的名字好像至此才有了意義：明朝生，會唸書的人，優秀的人，有前途的人。至少能確定，我還是個「人」。這麼一想，就覺得未來充滿希望。. 我偶爾還是會想起小「式 L ’。想她的裙，想她短髮上的紅色小夾，想她笑起來的樣子。尤其思及可能唸同一所學校，哦，搞不好會分在同一個班上．．．．．．，. 就覺得很快樂，俗氣的快樂。好似抓到了緣分窄門的鑰匙，幸運指針終於在我面. 前停下。而陳時星的成績仍一概不振。我們依然一道回家﹔我刻意不談課業，只談武俠。彷彿抽空聲響的輪迴：幽暗的二樓，抽菸，談劍，偶爾伴隨著幾聲咳嗽、國. 罵、垃圾話。「你覺得那個女的怎樣？」. 「哪個？」生活如靜室中的菸’淡淡地、穩穩地向上，然後變為空無。. 王語嫣將轉學到我們班上。. .. 「大家要好好照顧新同學，」蟾蜍笑著說，「就算體育成績好，基測快到了，. 還是要認真唸書喔 o 」王語嫣促窘地鞠躬，下台。同學們有氣無力鼓掌。. 王語嫣的日交字不太精確，些微口吃，似乎帶著一點海口腔音﹔且她膚色鞠黑，. 她笑起來總裂出兩排白牙，並不能算標準美女。全國中學生運動會，王語嫣獲得女子組田徑金牌，轉學進來前，我已在運動版上看過她的相關報導。那時對她的. 名字戚到非常不以為然，甚至有些憤怒：居然有人如此厚顏，取這個名字，一字不差地站汙了「王語嫣」。. 「王語嫣？」坐在旁邊的陳時星，從熟睡中抬起頭。眼睛才矇亮，卻一派清. 醒地注視著正在拉開椅子的王語嫣。. 「衝一發嗎？」我椰偷地別過頭，陳時星竟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他從鉛筆盒中抽出立可白，低頭不知在抽屜裡寫些什麼。我伸長脖子要看，他迅速用手掩蓋，握立可白的手仍喀喀喀喀地刻寫著字。我站起身，想近一點看，蟾蜍卻大喝：. 「明朝生！幹什麼？坐回去！」我只好不甘不願地退返座位，忿忿哇了一句：「誰. 7.

(8) 稀罕？」. 陳時星鎮日和王語嫣膩在一起，不再與我一道回家。. .. 我不明白陳時星為何會去新掘注，那樣單調無趣的觀光地。. 我完全可以想像，他以嫌惡的語調說起：「只有白痴才會去那種地方」或者. 「有時間去那裡人擠人，不如回家睡覺。」以往的他大概會視現在的自己為敵人吧？戀愛總是讓人變得平庸。無論什麼人獲得愛J情，都會變成那種在拍貼機前停. 駐的平凡J情侶嗎（我這裡只有五百塊鈔票，你先付好嗎）？或者還會為了晚餐要. 吃摩斯漢堡還是麥當勞而吵上一架（我想要吃摩斯的雙人分享餐，有可愛的袋子可以拿喔）？. 期中考間的溫書假，我跟蹤他們上了公車。他們窄淺的目光中只有彼此，當然不會注意到我。車在市區蜘蜓，而後穿越浮泛藍光的愛河，五十嵐，家樂福，. 大統伊勢丹。我坐在他們的後二排，身旁是一個衣著破爛，臭味﹔彌漫的老人。他的手臂枯瘦，皮膚上還生一排灰紅色的凸疵，看起來活脫是頭老蟾蜍 o 我絕無惡意將他與導師比作同類，但他確實是那種可以在火車站隨處坐下，拿出碗藍本乞討. 也不突兀的老人（或許我還會去五塊錢給他？）。我坐下時，他抬頭瞥了我一眼，滿眶眼屎，隨即仰頭打呼。我盡量把腳外移，懶得理他。. 我打開硬皮簿子，開始撰寫新的〈天龍八部〉。. 我獨自一人的〈天龍八部〉。. 王語嫣將頭斜靠，陳時星的肩膀規律起伏。他一手環著她的頸子，另一隻手. 則在著短褲絲襪的大腿間游移。陳時星拿水瓶出來，仰了一口，隨後王語嫣接過去喝。陳時星不知同王語嫣說了什麼，王語嫣笑著槌他。王語嫣接起電話，對方. 大概是女孩，同她聊了八分多鐘隱形眼鏡的話題。她以「我男朋友」稱呼陳時星：「對啊，我和我男朋友要去掘注．．．．．．」王語嫣講電話時，陳時星在一旁把玩手機，還不時啄日允王語嫣的脖子。. 「我們快到站了，」我定神望著窗外，他們二人牽起手，下車。「嗯，先掰。」他們的影子背向我，迅速飛離，縮小，沒人無邊無際的燈火。.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髒老頭，他翻了個身，好像將永遠安好地熟睡下去。 8.

(9) .. 我聽陳時星說過一句話，好像是這樣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穿. 我衣服，我砍你手足。」. 我可以理解，再好的兄弟，也比不上有那一只器官. 的女人。晚自習結束，獨自沿圍牆走，才想起我也只有陳時星一個朋友。愈想愈. 覺不是滋味，幹，如果今天換成我有馬子，我也不會棄陳時星於不顧吧？實在太. 不夠意思了。我靜坐在夜色濃黑的樓梯間，少了一個人，聲響與氣味彷彿都有了改變。樓梯間已不是那個樓梯間了，我還是我嗎？從消防箱裡掏出菸盒，夾出菸’自己用打火機點燃。有些不熟練，但畢竟是點燃了。白霧輕緩湧現，橙黃燈光穿刺其間，更顯魔魅。. 細想起來，陳時星其實是個相當迷人的人。身高 180 ，籃球打得好，說話雖毒，卻不失直率幽默。他在蟾蜍的班上屢遭排擠，在「普通班」卻有許多仰慕者，他的抽屜常出現禮物與J情書。那些深J情款款卻從未開封，就直接進入垃圾桶，永. 不見天日。. 「不試試看嗎？」我問，而他正將罐子裡的愛心摺紙倒進垃圾桶。. 「送這種東西的人都是白痴。」鎖緊罐子，投籃般匡 IT~~ －聲擲入玻璃回收. 箱。「我要的女人不存在這個世界上。」. 「哪一種女人？」所以，王語嫣出現了。. 王語嫣劈開文字，走進其實，她終於在陳時星的盼望裡變成真的。我懷疑過往，只是我一廂J倩願的虛構﹔我懷疑自己是個寫作者，一個說謊家。可能我才是. 假的？我的腦子裡’全是虛竹與西夏公主冰害裸程相對的場面：人的身體，真的. 可以如火又如冰嗎？我又想起小龍女和楊過、王語嫣和段譽、阿朱和蕭峰．．．．．．。他們也會交購嗎？那些隱藏文字背面的偎瑣，讓我全身滾燙。脊椎挪向有窗的那. 面牆，褲子褪下一半，手就機械般上下抽動起來。. 「往前一步是黃昏，退後一步是人生，風不平浪不靜心還不安穩，一個島鎖. 住一個人．．．．．．。」塞入耳機，闇上眼。. 迷霧鑽入我的耳窩，我的肺葉。戚覺一個白色的人形空洞，正模仿陳時星持. 9.

(10) 菸的手勢，在我的氣管中，低聲地咳嗽、說話一一我試圖跑近他，卻在我看清楚前，眼睛就已習慣了黑暗。. .. 陳時星的母親仍按時打電話來，問我聯絡簿上抄寫了什麼。我一條一條地. 唸：數學考卷訂正、國文習作 28 頁、交成績回條．．．．．．。她又小心地探問，陳時星在學校的表現有沒有進步？老師是不是還常打他？我一一答覆，像面對前來問. ←的困惑者，我隨機抽出一根籤，告訴那便是陳時星的命運。「喔，對了，陳媽媽會不會打擾到你唸書？」「不會不會．．．．．．。」陳時星的行蹤，從早到晚，我都. 記得一清二楚。例如，上午的數學課，他因考不好被蟾蜍罰站，王語嫣回頭望他，他竟還作出一個鬼臉﹔或者午睡時，我抬便當箱回廚房，竟見他們在「寒靜園」的樹叢間擁吻．．．．．．。當然，我不曾跟陳時星的母親提過王語嫣，我仍告訴她：一. 切安好。每天的例行公事，我竟也不覺得厭煩了。我甚至鉅細靡遺地，同陳時星的母親談論他：我擔心他的課業，他的未來，我希望他能愛惜自己的羽毛。陳時星的. 母親唯唯諾諾應和：謝謝你那麼關心我們家那個不成材的，你成績那麼好，又有同學愛，真是難得﹒. 我不懂那是什麼戚覺，只是戚到空缺，戚到飄浮（我可以想像陳時星笑搶著. 罵：「幹，娘砲 o 」）。我還是常到樓梯間，一個人反而沒有顧忌了﹔我開燈點菸，攤開金庸小說，反覆地讀。我再次將圖書館裡’金庸「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薦」十四部書全都借出。爸討厭那些沒有營養的書，他說，武俠小說是現. 實生活裡’無用的廢人幻想出來的玩意，也只有一事無成的廢人才會去看。. 剛認識陳時星，他借我古龍的〈離別鉤〉。我帶回家看，因為太精采，又是周末捨不得睡，不知不覺便徹夜看完。隔日我睡到中午才醒，發現書被撕得破碎。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冷靜地將紙片掃進垃圾桶，後來到書店買了新的〈離別鉤〉. 還給陳時星。陳時星接過書，淡淡地對我說，那本〈離別鉤〉是去世的外公送他. 的生日禮物。「抱歉，下次不會再借你書了。」很對不起，我說。. 即使爸反對，我還是離不開武俠的世界。只好將書塞在抽屜，書包裡再藏幾. 本。課堂上小心翼翼地夾在教科書與考卷之間，偷渡那些故事。不到一個月，金庸的小說全看完了，最喜歡的仍是最初看的〈天龍八部〉。. 午睡時間，同學們皆熟睡，許是早上模考的緣故，坐我旁邊的班花竟也打呼. 流涯。唯我醒著，一遍遍翻讀〈天龍八部〉﹔第四次重讀，我好像沒有那麼討厭 10.

(11) 王語嫣了。. 教室裡的呼聲細微，陽光斜照桌面，年代不可考的刀筆刻痕、立可白印記，折射微光。陳時星和王語嫣仍不在位于上。風吹窗外的大樟樹，一股清香翻飛進. 來。. 教室外面的王語嫣也是個可憐的傢伙。. .. 歷史課上過宗教戰爭後，班上風行一個名為「東征」的遊戲。通常是午餐後. 的掃地時間，只要有人喊「東征某某某！」’一群惡男就會圍上去將某某某撲倒。無論那人正在吃飯，趴在桌上小間，或者正在跟朋友聊天，只要「號令」一出，. 惡男們便會催眠般，衝向前，將那人推倒﹔按住手腳，拔下褲子。女生尖叫，惡男們則發凱旋歸來，歡諱地笑。有次，他們把班上最肥的熊男撲倒，熊男碰一聲，身體撞上收納掃地用具的鐵櫃。一排竹掃把和香糞應聲而倒，砸落他臉上，他充滿紋路的額頭立刻湧冒血. 珠。幾名健壯的惡男壓制他的手腳，主事的王譯淳則誼住熊男的脖子（熊男的肉好似從王譯淳的手指縫間濾出），全然是一齣宰殺妖獸的戲碼。熊男痛苦地扭動，. 身上的肉群麻花般扭曲。惡男們開始脫熊男的制服褲子，因為下盤太寬，褲子的. 縫口半卡在大腿之際。惡男們更用力，拉扯到皮膚了吧，熊男發出屠豬般的嘶鳴。. 我別過頭迅速跑離，那嚎叫卻似甩不掉的濕黏水控，在我的夢魔裡，以數萬倍的體積，將我包覆、吞沒。那幾個夜晚，我常在一片汗沼中驚醒。. 我以為我的索居可以築起孤獨的牆：安安穩穩地畢業，與這些瘋子從此無. 關。我徹底封閉自己，也徹底消失在「午餐時間」。我總帶著餐盒，匆匆地往圖書館跑。不得攜帶食物入內，我便蹲坐在玻璃門前，勁筆寫就的「春風他雨」、「百. 年樹人」、「他育英才」的標語之間。偶爾有人走過，裡頭冷氣溢出，確有東風拂面的舒暢戚。清洗餐盒，在洗手臺上打開睬曬’而後走進圖書館的櫃架間，繞過. 歷史區、財經區、電影區，直達武俠小說的那櫃 o 抽出一本，坐下，直到午睡鐘聲響起，才膜回教室。. 而我仍躲不開那個日子。為了幫某個女生解題，我遲了幾分鐘離開。正準備走，看見那群惡男靠著講台，朝我竊竊私語，惡意訕笑著。我戚到不祥，夾著便. 當盒就要走，突然有人大喊：「東征明朝生！」我周圍的椅子應聲翻倒，眼前的. 景物像被突然抽走一般，耳際暈鳴，還沒來得及反應，我已被壓在地上。我的雙 11.

(12) 手、雙腳各被兩、三個人按住，我用力掙扎，卻一動也不能動。我試圖保持鎮靜，. 盡量讓自己不那麼狼損一一擺出最無謂，最淡漠的表J情。我想冷靜勸退他們，無. 奈喉頭乾澀，只能發出「呃、日厄、呃」的短促喉音。那個帶頭的王譯淳舉起罐裝. 的蘋果西打，笑道：「我們祝明朝生愚人節快樂！生日快樂！祝明朝生考上雄中！」. 下一刻我的褲子被脫下，所有時間和聲音疾速地逆向退去，光被切得一格一格的。天花板貼得無比的近，無比的白。蟾蜍的臉。塗滿白漆的小蟲，乏力地振. 動薄翅 o 堂哥正舉起槍，抵住太陽穴。小尸式 L. ’吹奏長笛的小島工．．．．．．。. 然後是王語嫣燦爛得令人發寒的笑。還有陳時星，他一手伸進王語嫣的短裙（透視功能般，我看見陳時星的手指在王語嫣裡面如蛇迂迴轉動）﹔另一隻手則. 溫暖地，確實地握住我。他面無表J情，而我竟不知羞恥地勃起。是夢嗎？我竟忘了四月一日這天是我的生日。愚人節。我不敢叫出聲，↑白－喊，就變成真的了。. 王譯淳拿起數位相機，喀B察喀B察地對著我拍照，閃光燈奪去了我的力氣。我索性閉上眼（全世界都閉上眼）。. 等我再打開眼睛，我已變成一頭肥大的水控。媽做的便當翻倒在地，切半的滷蛋在眼前搖晃。. .. 黑板上的倒數，過了五十天後，就像飛的一樣。轉眼間，上頭的數字只剩下. 紅色粉筆大大的「 3 」 0 很多同學早就不來了。他們有的跑補習班，有人乾脆把家當通通搬進圖書館，準（蒲連夜抗戰。三天，非常時期，全世界都在衝刺，這個教室理所當然被拋. 下了。空城。風扇吃力地轉動著。. 陳時星和王語嫣的位于依然空著，蟾蜍早就不管他們了。我若無其事地坐在陳時星的位于上，把數學公式再作一次總整理：圓周率，面積，三一律．．．．．．。最. 後一次模擬考，我是班上第一名。走到這裡了，我自己的努力。三天後，三天後的每一天，我們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了吧？我將邁向只有自己的前程。. 我突然想及一件末了的事，撥開陳時星留在抽屜裡的寥寥幾本書，看見有一. 排殘落的白色字跡，那是陳時星的字。他刻了一句〈天龍八部〉： 12.

(13) 「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 我的眼淚再也無法過止。. 「日畏！蠢貨！我知道你在看。」他嘲諷的嘴型，隱身在抽屜的另一個角落。. 我終究明白，他知道我，比我知道他更多。. .. 我並沒有考上第一志願。可能為了父親，也可能不是，我放棄分發，報名重考斑。補習班的工讀生打. 電話給我，說如果想坐到好位子，須半夜即去排隊劃位。我提著板凳，乘計程車. 抵達，已有數十人沿著補習班窄小骯髒的樓梯垂列而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 」我如將要剃度的僧侶，廟堂莊嚴，又忍不住想笑。我走向隊伍（失. 敗者的隊伍？），小尸式 L. 竟就站在我的前一位。看著她散亂如蓬的髮’ T 恤. 牛仔褲夾腳拖﹔這次，該問問她的名字了。. 王語嫣有了陳時星的孩子，兩方家長上法庭互告，鬧了一陣，孩子也沒了。王語嫣讓廣東經商的父親接去，據說，她把名字改了，改了個非常俗氣的名字。王語嫣終究要走回〈天龍八部〉裡去吧？而陳時星也不再升學，他母親為他覓得一個廢車廠的工作。八月初至，陳時星全家搬離社區，紅色的吉屋出售張貼在鐵. 門上﹔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母親，竟是一頭蒼白。. 「我等的船還不來，我等的人還不明白．．．．．．。」隨身聽反覆播送〈傷心太平洋〉，我決定將那套金庸的小說還回去，從此不看了。周星馳的〈功夫〉大賣，. 又拿下金馬獎，媒體爭相報導：新一代的武俠風潮。我一個人走進電影院，日乞爆米花配可樂，跟著人們大笑。. 火雲邪神，神雕俠侶，六指琴魔，小龍女．．．．．．。王語嫣呢？她不是金庸小說. 中最美的人物嗎？王語嫣怎麼不見了？. .. 我走進樓梯間的黑暗，打開消防箱，卻怎麼也找不著菸盒。我打開手機照明. 燈，在陰暗裡撕開一線光亮。手在箱底掏摸一陣，只夾出一張紙片，以黑色簽字 13.

(14) 筆寫著：「同學，請勿在此吸菸。」. 我把那張紙片塞進褲袋，打開燈，起身下樓。鼻腔裡脹滿煙霧，像溺水，像巨大的立可白，將我靜靜圈繞。我隱約看見陳時星，站在白色界域之外，細小的雨聲，塞滿耳際，我再也聽不清楚。. 只能隱約讀見他的曆形：「我再也不抽了。」. 14.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