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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魏晉名士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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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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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專題研究計畫 成果報告

紅樓夢與魏晉名士思想

計畫類別: 個別型計畫 計畫編號: NSC91-2411-H-002-050- 執行期間: 91 年 08 月 01 日至 92 年 12 月 31 日 執行單位: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暨研究所 計畫主持人: 郭玉雯 報告類型: 精簡報告 處理方式: 本計畫可公開查詢

中 華 民 國 93 年 2 月 1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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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魏晉名士思想 (修正稿)

郭 玉 雯

前 言

《紅樓夢》屬言情小說,其思想雖不能說是體大思精,但至少是自成一格的。 除了摘取書中描述參禪悟道、讀莊仿莊的文字來證明其具有佛道思想之外,是否 找得到一個切入點,以便較完整的說明其自成一格的思想?包括對宇宙、人生、 自然、社會的看法,甚至是很實際的待人接物與生活的態度?據其好友張宜泉的 記述,《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字「夢阮」1 ,余英時就說:「現在讓我們從思想 的內涵方面考察曹雪芹何以特別接近阮籍與莊子。事實上,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 基本上屬於魏晉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賢那種任情不羈的風流。……『夢阮』之『夢』 即孔子夢周公之夢,絕不可等閒視之。」2 雪芹的朋友也動輒以阮籍比喻之3 ,可 見阮籍是雪芹一生最為嚮往,也有意學習的人格典範。此外,像敦誠也在懷念雪 芹等故友的詩〈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中說:「懶過嵇中散,狂于阮步兵。」註 曰:「亦謂芹圃。」又在〈挽曹雪芹〉中說:「鹿車荷鍤葬劉伶」4,阮籍、嵇康、 劉伶皆為魏晉的真名士5;此外,欲對書中賈寶玉作整體人格之說明,似乎也以 「名士」之角度最為切當,牟宗三先生說:「曹雪芹著紅樓夢,著意要鑄造此種 人格型態。其贊賈寶玉曰:『迂拙不通庶物,冥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 賤難耐淒涼。』6 此種四不著邊,任何處掛搭不上之生命即為典型之名士人格。 曹雪芹可謂能通生命情性之玄微矣。此種人格是生命上之天定的。……名士人格 確有其生命上之本質的意義,非可盡由外緣所能解析。曹雪芹甚能意識及此種生 命之本質的意義,故能於文學上開闢一獨特之境界,而成就一偉大之作品。此境 界亦即為魏晉名士人格所開闢所代表。」7 可見曹雪芹確實有意將賈寶玉塑造成 如嵇阮般的名士,而且這種人格型態所開闢出來的境界正是此書之所以偉大的理 由。當然,賈寶玉的思想與風格與阮嵇不完全相同,因為名士的意涵如同其對世 1 張宜泉「題芹溪居士」題下注曰:「姓曹名霑,字夢阮,號芹溪居士。」見一粟編《古典文學 研究資料彙編紅樓夢卷》(台北:中華,1963),頁 8。 2 見〈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收錄於氏著《紅樓夢的兩個世界》(臺北:聯經,1978),頁 250、 251。 3 如敦誠〈贈曹芹圃〉「步兵白眼向人斜。」、敦敏〈贈芹圃〉「一醉毷毱白眼斜。」見一粟編 《紅樓夢卷》,頁 1、3、7。 4 見一粟編《紅樓夢卷》,頁 2、3。 5 此三人皆為魏朝「竹林名士」,晉朝固然也有所謂的「中興名士」,但他們只是模仿阮籍嵇康的 外在行為而已,只能算是假名士。可參考廖蔚卿女士〈論魏晉名士的狂與癡〉文中「真名士與假 名士」一節,收錄於氏著《漢魏六朝文學論集》(臺北:大安,1997),頁 163。 6 依據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校注》(台北:里仁,1984),此處應作「潦倒不通庶物,愚頑 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賤難耐淒涼」。本文所引皆以此本為準,不另注。 7 見《才性與玄理》(臺北:學生,1975 臺再版),頁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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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的看法一樣非固著於固定的框框之內,樂蘅軍說:「其實在矛盾的外表下,名 士是有其對世界的觀念的,只是他不願也不能把這個思想和信念固定在呆死的框 子裡。而矛盾性,就正好使名士在對世界、對生命的態度上,始終能維持著一個 能動性的、再生的,永遠可以重新再返回真實自我的心靈。……寶玉將名士的人 格內涵,轉變到更個人主義,以及更詩意化、和哲理化的方向,對寶玉這樣名士 來說,將感情注入世界,並體驗生命的意義,是比探討政教問題更為切身的。正 也因此,寶玉使『名士』更添幾分嫵媚。」8 賈寶玉的生命歷程固然是「因空見 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 1 回),具有追求個人解悟的特質;同 一回中作者也宣稱此書「不干涉時世」,然而以其家族與康熙、雍正兩位皇帝的 關係,曹雪芹其實對政治的無常有極大的感慨,只是在書中皆以曲折的方式表達 出來。本文有意比較以阮嵇為主的魏晉名士與曹雪芹或透過主角賈寶玉在《紅樓 夢》中所表現的觀念思想、生活態度的異同。

第一節 反禮教與反君權

嵇康說:「越名教而任自然」9 ,阮籍則說:「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賤、 亂危、死亡之術耳。」10 阮籍曾因嫂歸寧,相與見別而遭到別人以為不合禮法的 譏笑,他說:「禮豈為我設耶?」11 裴楷更說阮籍乃「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12 。 如果名教與自然之間的關係探討是魏晉名士的基本課題,嵇、阮反對禮教(名教) 而傾向道家老莊的自然,其思想之實質內涵到底為何?其實阮籍早年也贊成儒家 禮樂之教化,以為可以達成天下太平之境:「刑教一體,禮樂外內也。刑弛則教 不獨行,禮廢則樂無所立,……禮逾其制,則尊卑乖;樂失其序,則親疏亂。禮 定其象,樂平其心;禮治其外,樂化其內;禮樂正而天下平。」13 然而在司馬氏 掌權之後,他對於名教禮法即持完全反對的立場,他既然看過曹氏父子篡漢,為 何看不慣司馬氏篡魏?難道只是因為司馬氏父子更為殘忍忌刻?臺靜農先生有 一種解釋:「阮籍與嵇康雖說沒有如何效忠於舊朝,但不是絕無其政治關係及政 治的意識,一旦屈膝於司馬氏的新朝也非所甘心。」14 而且嵇阮因為名氣太大, 不做官的話連隱遁都不可能,所以他們對政治生惡,對君權有一種逃避不了的無 奈感,在此種心情之下,阮籍變得極為激憤地說: 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脩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 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 8 見〈中國小說裡的名士形象及其變貌〉,收錄於氏著《意志與命運》(臺北:大安,1992),頁 331、333。 9 見〈釋私論〉《新譯嵇中散集》(臺北:三民,1998),頁 298。 10 見〈大人先生傳〉《新譯阮籍詩文集》(臺北:三民,2001),頁 187。 11 見《晉書》(臺北:鼎文,1980)卷 49 本傳,頁 364。 12 見《新譯世說新語》(臺北:三民,1996)〈任誕〉,頁 665 。 13 見〈樂論〉《新譯阮籍詩文集》,頁 97 14 見〈嵇阮論〉,收錄於《靜農論文集》(臺北:聯經,1989),頁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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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以要名。立君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 藏智自神。強者睽眠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貪,內險而外仁。 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滯而不振。……今汝尊賢以相 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驅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 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 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 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 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今吾乃飄 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餐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 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闇於昭昭者不足與達 明,子之謂也。15 表面上,這段話是反對君臣制度的建立,反對禮法,但真正欲批判的其實是「君 權」,因為禮法的決定權與執行權就掌握在君王手裡,臣子與下民為了討好君王 與禮法,只能過著內在的情實與外在的表現落差甚多的虛偽生活;君王自己亦假 統治之名,行遂自己無窮欲望之實;此種「名」「實」不符的禮法早已失去其意 義,而且終陷天下於奪權建制與戮君亡國相繼不斷的惡性循環中。嵇康對於君權 亦有所批判:「且聖人寶位,以富貴為崇高者,蓋謂人君貴為天子,富有四海。 民不可無主而存,主不能無尊而立。故為天下而尊君位,不為一人而重富貴 也。……聖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於 自得。穆然與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 也。雖建龍旂,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於上,蒸民家足於下。豈 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16 只要君王 不存私念,以萬物為心,百姓「自然」能過自給自足的日子;這段話中,「天下 為公」等語豈非儒家思想?既然如此,嵇康為何還要「非湯、武而薄周、孔」17 ? 嵇阮在「名教」與「自然」的關係上是否真認為彼此對立而無法諧調?其實 是他們說的話有時比較偏激而已,還有行為也常常故意不守禮法。余英時說:「夫 叔夜、嗣宗亦非真以自然與名教為對立,名教茍出乎自然,則二者正可相輔相成。 徒以魏末之名教,如何曾輩所代表者,殊非嗣宗、叔夜所能堪,故不得不轉求自 我之超世絕俗耳!史稱阮、嵇等均嘗有濟世志,殆亦欲轉移一世之頹風,使末流 之禮法重返於自然之本。」18 嵇阮所反的禮教其實是已經失去自然之內涵--父 子之親、君臣之義,只徒具形式的禮法,至於行為的不守禮法更是想要現身說法: 內在的「情」比外在的「禮」重要。本傳記載他親自送別長嫂,打破叔嫂不通聞 問之禮教,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與兄嫂居住在一起,有「親親」之情實,親自 送別豈非「親親」之情的自然表現?「性至孝」的他在聽到母喪消息時,居然繼 15 見〈大人先生傳〉《新譯阮籍詩文集》,頁 185、187。 16 見〈答難養生論〉《新譯嵇中散集》,頁 200。 17 見〈與山巨源絕交書〉《新譯嵇中散集》,頁 137。 18 見〈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收錄於氏著《中國知識階層史論》(臺北:聯經,1980), 頁 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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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下完碁;又飲酒吃肉之後,方與母親訣別,這種行為違背一般禮節,但兩次吐 血數升卻表現出傷痛欲絕之至情,誰說這種背禮合情之舉非至孝之表現?魯迅 說:「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麼要要以孝治天下呢? 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 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大凡明于禮義,就 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人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 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 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 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 奉不過是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筆者注:應是司馬昭)殺嵇康,都 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 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 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19 曹操與司馬氏在亂世都無法不使用法家的手段,真的法家也就罷了,縱使失 去「親」與「義」的內涵,禮法至少還有形式的客觀義,法家原主張「王子犯法, 與庶民同罪!」連君王也有應當遵行之法則;然而一旦掌握住禮法的解釋與執行 的政治力量時,禮法也非常容易成為只是訴諸君王主觀好惡之權柄而已。漢朝的 名教至少是「儒」「術」並行,到了魏晉只賸「術」,所以名教不得不墮落為殺人 的工具,也就是掌權者往往假借「不孝」的理由殺害異議士子,例如曹操殺孔融, 司馬昭殺嵇康,孔融、嵇康未必不孝20 ,但二人皆死於禮法之下。魯迅所說之「禮 教」其實已具內外之別,在上位者所崇奉的只是外在的禮教形式,連「崇奉」也 只是表面的,骨子裡是操弄禮教形式作為殺人的工具,所以這些人才真是毀壞禮 教意義者;司馬昭還在曹髦死後,還強迫太后誣指曹髦對她有誣謗、下毒、用弓 箭等「不孝」之行為。至於嵇阮表面上所反對的正是前者所崇奉的禮教形式,之 所以反對的原因即太相信內在的禮教--情,重情的「老實人」見上位者只是利 用禮教奪權操柄,不平到了極點又無計可施,只得故意在禮教形式上作文章,驚 世駭俗的目的不但可以讓人思考一下禮的真正意義何在,也可完成反抗者的姿 態。廖蔚卿說:「魏晉名士的放誕行為所蘊涵的意義,實出於相關的兩種目的: 即對於弄權者得反抗與個人人格的維護。對於權勢反抗而不採取政治或暴亂行 為,則只有消極的反抗約束生活的現世禮法,所以魏晉名士在君臣、父子、男女 等人倫關係中,常有超越禮教的言行;在一般生活方面,也也常做出違風背俗的 行事。」21 不過這些反抗弄權者往往也付出慘痛的代價,嵇康之外,阮籍為禮法 人士深疾如寇讎,幾次亦瀕臨死亡之淵: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 19 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魏晉思想》(臺北:里仁,1995)乙編,頁 13、14。 20 《後漢書》(臺北:鼎文,1979),本傳說孔融「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里歸其 孝。」見頁 606;至於嵇康被殺之根本原因,據余英時說:「在於其為曹魏之姻戚,且有實際反 抗司馬氏之行動兩點。」見〈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頁 309。 21 見〈論魏晉名士的狂與癡〉,頁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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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 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 噉不輟,神色自若。22 由此可見禮法的解釋權(合或不合禮法)與執行權完全操縱於掌權者手中,或許 司馬氏欲保留一二名士以示自己寬大,其實上位者欲殺與不殺何嘗需要理由?牟 宗三先生說該時候「殺與被殺,皆無客觀的理由。人命之賤,賤於草木,人之存 在成為毫無理由者(偶然之存在,非理性之存在)。」23 而「以孝治天下」就成為 不忠的篡位者以不孝來誅殺異己的代名詞。如此情形之下,只符合孝或其他德目 的外在規範非但虛偽,從政治的角度來看,只能算是向當權者卑躬屈膝而已。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之所以號「夢阮」,紅學家周策縱曾從政治層面來解釋, 他認為阮籍的父親阮瑀曾做過曹操的書記,與丕、植兄弟亦友好,為「建安七子」 之一;而阮籍曾拒絕屬司馬一黨蔣濟的邀請,卻擔任過欲謀振興曹魏(何晏亦參 與其中)之曹爽的參軍;其沉浸於老莊思想,與何晏相似,違背司馬氏的所倡導 的禮教(所謂「以孝治天下」)。他說:「曹雪芹因雍正奪取政權後發現曹家和他 的政敵胤禩、胤禟有關係而遭抄家之禍。他的身世自然很容易使他聯想到阮籍在 司馬氏奪取政權後的遭遇。何況阮家世屬曹黨,而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時常被稱贊 才如曹植;寅著《續琵琶》傳奇替曹操贖回蔡文姬事吹噓,當時人便批評他可能 袒其同宗。曹寅贈洪昇詩正有『禮法誰曾輕阮籍』之句。敦誠也曾引杜甫詩說雪 芹乃是『魏武之子孫』;而敦敏寄雪芹的詩也說:『詩才憶曹植。』這當然並不一 定是說曹雪芹已確認曹操是他的祖先。」24 阮家是否屬於曹黨仍有爭議25 ,當然, 客觀的批判與主觀的感情不一定同步,所謂「君臣有義」雖不似「父子有親」自 然,但莊子亦曾假孔子之語說:「(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26 但那是就 生下來時已在君臣有分的制度裡而言,有相當的無奈之感,與其推翻制度不如設 法在此制度裡逍遙自在;最好的方法當然是不作官,像陶淵明似的歸隱起來,但 不管是否出仕,生為某朝代的子民仍有逃不掉的「自然」的依屬感,到了改朝換 代之際仍然會發作27 ,這也是道家思想承認的。不論如何,曹雪芹的家庭確實曾 遭受到政治力量的極大影響,祖父曹寅雖得康熙皇帝之信任,但派遣在江南當耳 目,責任雖重但並不光采;織造署的官也不算高,內務府的職位畢竟只是皇帝的 包衣(奴才)而已,其中想必有許多無可奈何之處。康熙皇帝四次駐蹕曹家,帶 22 見《新譯世說新語》〈任誕〉,頁 659。 23 見《才性與玄理》,頁 383。 24 見〈周汝昌著《曹雪芹小傳》序〉,收錄於氏著《紅樓夢案--棄園紅學論集》(香港:中文 大學出版社),頁 177。 25 阮籍對於曹魏政權的腐敗未嘗不加以諷刺,〈詠懷詩〉其 31 曰:「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 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夾林非吾有, 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見《先秦漢魏南北朝詩》(臺北:木鐸,1982),頁 502。 26 見《莊子集釋》(臺北:唯一,1975)〈人間世〉,頁 155。 27 陶淵明之致仕隱居是否因為「恥事二姓」固然有爭議,但並不能排除其為理由之一的可能性。 縱使其退隱有部分原因是「恥事二姓」,也無法說他受儒家觀念所拘限,因為那可能是一種自然 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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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一些虛熱鬧,為了應付排場,曹家虧空不少錢,加上應付諸王子與太監需索; 到了雍正即位,一方面曹家與之無淵源,加上曹家與姻親李煦在諸王子爭儲位時 不一定選對邊28 ,雍正就以虧空為藉口而把曹家給抄了29 。其實康熙也深知曹家虧 空,但事關自己南巡,所以讓曹家慢慢補上;為何到雍正手裡,虧空就變成不可 赦的重罪?孟子曰:「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告子篇)皇帝的榮寵同時也 帶來降罪,禍福相倚,政治如此不可靠,曹雪芹怎能不生沉沉的感慨? 《紅樓夢》中對於君臣倫理當然不敢直接批評,最激烈的也不過是 36 回中 有一段批評「愚忠」的話:「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 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 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 棄君於何地!……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 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也是魏晉名士的向秀、郭象說: 「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殉彼以失其常然。」30 牲生命只為名節確實可謂「失之自然」。曹雪芹在《紅樓夢》第 1 回雖說:「不傷 時罵世」,但他不可能對「抄家」此種橫暴之君權只是逆來順受而已31 ;依張愛玲 的考證:「我們對早本知道得多了點,就發現作者早期規避文網不遺餘力,起先 不但不寫抄沒,甚至於避免寫獲罪。」32 後來因為情節需要,更為了抄家確實造 成雪芹個人與家族無法抹去的深深傷痕,只得灑著「血淚」,忍痛寫出抄家的結 局。雖然今日不能肯定作者怎麼寫抄家,但在文網高張之下,一定將賈府之被抄 寫得罪有應得33 ,雖然如此,《紅樓夢》原先抄家的場面還是被丟棄了,不論是被 雪芹自己或是他人,都可以證明那是一個政治高壓的時代。其實,現今所見程高 本的抄家描寫也可以證明此點,書裡寫抄家不久之後,家產也發還,爵位也依舊, 皇恩浩蕩,那有什麼「幼子恐怖死」的氣氛?換言之,為了可以通過文網,如今 所見之抄家(非曹雪芹手筆)改成像兒戲一般。所以雪芹敢如實描寫當時政治上 最應避忌的抄家情節34 ,勇氣確實不小。如果雪芹寫抄家代表對雍正皇帝間接的 抗議,他對於乾隆也表現出類似的行為,因為這位皇帝最惡滿人沾染漢習,詩酒 寓托,牢騷不平,敢以此自高者,必遭罪譴,因此雪芹與好友知交詩酒往返,在 28 周汝昌說曹家與李家自始就不屬於雍正一黨,而與允禩等反有來往。雍正即位後,在曹頫處 查出允禟一對鍍金獅子,李煦也曾因送允禩婢女事發而下獄。見《紅樓夢新証》(北京:人民文 學社,1985),頁 30。周策縱〈玉璽•婚姻•《紅樓夢》〉一文亦談及,該文收錄於周前揭書中。 29 雖然都說曹家是因虧空而被抄家,但周汝認為曹家被抄之後,財產並沒有用來抵充虧空,而 是賞給了隋赫德,所以「虧空」只是一個藉口而已。見《紅樓夢新証》,頁 628 30 見《莊子集釋》〈駢拇〉注,頁 323。 31 周汝昌說:「雍正時之逮問抄家,非兒戲事,如《永憲錄續編》所記,十二年學政俞鴻圖被劾, 『上震怒,逮問籍沒,妻先自盡,幼子恐怖死,……』亦足見一斑矣。」光是聽到抄家消息就可 以嚇死,可見其力量。見《紅樓夢新証》,頁 635。 32 見《紅樓夢魘》(臺北:皇冠,1977),頁 420。 33 作者替賈赦安排石呆子案(48 回),又描寫賈政收受被抄甄家私下轉移之財物(75 回)。 34 雍正最喜抄大臣之家,他說:「朕即位以來,外間流言有謂好鈔沒人之家產者,有謂……」(見 《欽定四庫全書˙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臺北:商務,1983)卷 46,頁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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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是具有反抗意義的35 ,怪不得敦誠謂雪芹「詩膽如鐵」。 周策縱也曾對於賈寶玉所說「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並不知大義。」其中 所隱含的微言大意有所解釋:「一方面好像是在說:那朝廷之所以能受得天命, 是因他既聖且仁,若他原不聖不仁,天地早就不會給他這皇位了。……可是從另 一方面看,也可能這樣說:那朝廷固然是受了天命,但若他不聖不仁起來,那天 地也就不會再給他這皇位了。……若皇帝是聖與仁,他有天命,你不死他也會保 住皇位;若他不聖不仁,你死了也保他不住。……寶玉這般批判『大丈夫死名死 節』,這種思想在明清時代當然早已可找到,不過也許這還是根源於魏、晉時代 反對『名教』的玄學思想。……(寶玉說皇帝必須是『聖』和『仁』,是否暗示 曹雪芹對康熙皇帝比較有好感?康熙皇帝去世後本來就諡曰『仁皇帝,廟號聖 祖。』寶玉譏刺『沽名』和『並不知大義』,使人想起雍正帝著有《大義覺迷錄》, 替自己辨白別人加他以『謀父之名』、『逼母之名』、『弒兄之名』、和『屠弟之名』, 這兒是否有點指桑罵槐?)」36比較而言,曹雪芹對於康熙自然較有好感,此與 皇帝本身的品性亦有關連;不過基本上,他對於君權仍舊是反對的,因為好皇帝 仍然會造成臣子的壓力,因為君尊臣卑,客觀情勢即如此。 《紅樓夢》中有關康熙皇帝南巡一事,作者實透過元春省親之情節曲折地表 達其感受,16 回脂評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37 此回 文中,借賈府老一輩的僕人趙嬤嬤說接駕四次的甄家(正是曹雪芹家),「好勢 派!……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 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 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可見康熙駐蹕於織造署時,排場之豪華奢侈可以 到「罪過」的地步,此非批評為何?雖然雪芹也順便斥責了自己曹家的鋪張浪費, 但曹家敢不講究排場嗎?據說當時的陳鵬年就因為主張遵旨節省而得罪總督阿 山38 ,後即被論罪。當然,皇帝可以說全天下都是他的家產,臣子怎麼花的錢也 都是皇帝的錢,但這豈不就是阮籍、嵇康所批評的「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 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豈勸百姓之尊己,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 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39 之觀念?書中賈元春的個性與康熙有類似之處,所 謂「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曾勸家人道:「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 (見《紅樓夢》17、18 回)康熙確實曾下旨從簡40 ,但君臣各自所居之情勢如此, 雖彼此皆不願浪費,但畢竟造成了「虛熱鬧」之景,大家虛偽一場,君臣倫理成 了上下相欺的把戲。不過誰是真正受害者?康熙南巡所帶來的傷害在書中元春省 35 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証》,頁 715-716。 36 見〈《紅樓夢》裡的一個思想問題及其背景〉《紅樓夢案--棄園紅學論集》,頁 95-96。 37 本文脂評皆見於陳慶浩所編《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臺北:聯經,1979),不另注。 38 見趙岡《紅樓夢論集》(臺北:志文,1975),頁 54。 39 分見〈大人先生傳〉《新譯阮籍詩文集》,頁 187;〈答難養生論〉《新譯嵇中散集》,頁 298。 40 「康熙三十八年曹李二人第一次主辦接駕事誼,四十一年皇帝又要南巡。該年八月康熙在李 煦的走摺後批道:朕九月廿五日自陸路看河工去,爾等三處千萬不可如前歲伺候。若有違旨者, 必從重治罪。」見趙岡《紅樓夢研究新編》(臺北:聯經,1973),頁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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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之後也暴露出來,53 回烏進孝說:「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蓉忙笑道: 「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 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 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72 回夏太監要買房子,打發小太監來賈府索財,賈 璉說:「一年他們也搬夠了。」「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 就不自在。」同一回,鳳姐還夢見元妃娘娘索錦百匹,可見平日應付宮中所需之 心理壓力有多大?最無奈的是,雍正以為曹家接駕表面上虧的是公家的錢,骨子 裡不知落下多少肥水,結果因為抄曹家所抄無幾,還有不少當票,故「聞之惻然」 41 ,但曹家的命運可能因雍正一時的誤解與猜忌而改變嗎? 《紅樓夢》16 回講到元春可以歸省的理由:「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 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 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 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 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 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顯然「當今」認為世間最大的道德即 「孝」,就像何曾在阮籍面前稱頌司馬昭「以孝治天下」一樣;《紅樓夢》55 回 一開始也講:「且說元宵已過,只因當今以孝治天下,……」但事實上,世間最 大的乃是君權,所以皇帝可將嬪妃宮女禁錮在宮中侍奉自己,「君為臣綱」堂而 皇之凌駕於其他綱常之上。作者表面頌聖,其實省親在清朝或之前都沒真正發生 過,故皇帝拆散臣子骨肉,不能遂其天倫之願,以致「大傷天和」就是歷史事實 了。筆者在另一文說:「(元妃省親)種種繁文縟節,皇家典章無非是要神化君權, 增加皇族不可窺探之尊貴。……其儀仗威嚴肅穆,如同神降一般、連元春的祖母、 母親都在路旁跪下,畫面雖隆盛豐華,但也極為諷刺:人倫是自然的秩序,政治 乃人為的規章,然而後者卻凌駕於前者之上…,…最諷刺的是主客易位。元春明 明為客,但因為是皇妃,天下皆為其家產,所以花的是賈府的銀子,名義上卻是 妃子的花園、皇室的行宮。」42 與魏晉時代的記載比照來看,「以孝治天下」的實 情正是將虛偽的名教置於自然親情之上,而且這個詞語幾乎已專門用來諷刺以權 謀取得天下的君王了。 周汝昌曾說雍正亦曾仿漢末察舉徵辟制度命舉孝廉方正人士43 :「按凡此令人 咸知雍正乃最重孝行、最孝康熙之人也。」又命地區每處建二祠,一為忠義孝悌 之祠,一為節孝婦女之祠。更曾經諭禮部,尊孔。其詞大概的意思是孔子所提倡 的君臣父子之道,可以樹立綱維,人無踰閑蕩檢之事,「在君上尤受其益。」周 說:「觀乎此,則孔教實維持封建秩序、鞏固封建統治之無上法寶,至明至確, 而今之讀者不對照此等史跡以讀《紅樓夢》,恐必不易于曹雪芹之反對禮教之思 想有較親切之認識。」與其像周汝昌一般歸罪於孔教,實不如責怪利用孔教之人; 41 見《永憲錄續編》(臺北:文海,1971),頁 67。 42 見《紅樓夢人物研究》(臺北:大安,1994),頁 284。 43 以下六段引文分別見於《紅樓夢新證》,頁 581、592、632、632、607、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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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魏晉時代,為上者自己弒君,往往也特別需要提倡孝道。雍正在被其逼迫的 親兄弟允禩出家時說:「其意以為出家則無兄弟之誼,離世則無君臣之分也,荒 誕不經如此!」允禩出家想必欲藉此逃避壓迫,也以此不承認雍正為其君其兄, 在一個高壓政權的時代,這是唯一反抗的方式。周說:「曹雪芹寫寶玉出家,意 義上與允禟一流人有相似之處,但又進而從觀念上根本蔑棄倫常,是其反封建思 想之突出表現,又不可與允禟等一概而論。」允禟只是反君權,雪芹則是「蔑棄 倫常」,君權、父權、兄權、男權44 ,一概反對。 相對於雍正的不斷騷擾逼迫自己的親弟,賈寶玉則是欲擺脫兄權唯恐不及, 《紅樓夢》20 回有一段描寫:「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 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如 果利用兄權去壓迫庶弟,會造成不平衡的倫理關係,卑屬固然可憐,尊屬何嘗自 由自在?父子兄弟之間不能只談令卑屬「害怕」的「規矩」,總也要顧及根本- -「自然」的「親情」!賈寶玉遇到父親賈政的基本心態即是「害怕」,25 回賈 母就說:「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 像個避貓鼠兒?」賈政要寶玉好好讀書也就罷了,但每每疾言厲色的態度是否必 要?兒子畢竟不是仇人。33 回賈政不問証據,竟將兒子按在凳上打至瀕死的場 面;至於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試看她在兒子被打時居然叫著亡子賈珠哭道:「若 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又說:「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 叫我靠那一個!」此固屬人之常情,但未免庸俗!是否只要有一個兒子可靠,其 他兒子的死活即可不顧?養兒是為有靠嗎?賈政口口聲聲說打寶玉是為「光宗耀 祖」,其實王夫人與賈政的兩種目的非但達不成,縱使達到也只是父母的目的而 已。如此一來,父母對子女就談不上真正的慈愛(應無任何條件),而子女若要 「孝順」,只好像 19 回襲人勸寶玉一樣「裝假」:「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 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 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親子之間只能落得互相欺騙,慈與孝豈不 都失去「親親」之情感內涵45?寶玉被父親鞭笞幾死之餘,居然說出:「就便為 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34 回)對「父權」之壓迫顯然也毫不妥協!

第二節 崇情、尚氣與審美

魏晉名士之所以欲調和名教與自然,即因當時的名教是非自然的。何者為自 然?就人性而言,「情」是自然的,只是如阮籍等魏晉名士的重情輕禮,其所重 之情,如父(母)子、朋友、兄弟、夫妻,仍然是以人倫關係為主;至於賈寶玉 44 《紅樓夢》有濃厚的崇拜女性,貶低男性的思想,主要即因禮教皆為男性所設,女性在男權 的宰制之下,不能得遂自然之生命。也可以說曹雪芹貶男崇女的思想即反對當時尊男卑女的禮 教,而反男權(反禮教)其中即隱含反君權、反父權、反兄權之意。 45 寶玉與雙親之間的關係確實相當疏離,筆者在另一文中曾呼賈寶玉為「女媧之子」,因為他的 前身石頭為女媧開天闢地時所摶鍊而賦有靈性,寶玉的真正雙親其實是女媧。見〈紅樓夢與女媧 神話〉,《婦女與兩性學刊》12 期(2001 年 6 月),頁 3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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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則超出等差之別,例如對於孝道,他並不著意,樂蘅軍說:「寶玉用情,除 黛玉外,受到寶玉真情感動的不止是青春少女一類的人而已,就是天上飛的燕、 河裡遊的魚、地上落的花、樹上結的果,寶玉都一一寄以深情。雖然說寶玉最後 在無可如何中,亦至『情不情』,但究竟這『情』正是充實寶玉人格內涵的最大 部份。」46 據脂硯齋評點,賈寶玉最重要的思想或人格特質也是「重情不重禮」 (21 回),情內禮外,與阮籍的精神遙相呼應;如果忠孝在政治或家庭的權力場 中,被當成工具般操弄得面目全非,破損不堪,最好的挽救方式就是重新提倡最 自然,也更天生而成的「情」。阮籍對長嫂與剛去世的母親其態度不合禮教,卻 是深情的表現;賈寶玉的情是不限於倫理的「博愛」,為更廣泛的同情。《紅樓夢》 第 9 回,描述「不安本分」又「隨心所欲」的寶玉大發癖性,竟向秦鐘悄說兩人 既一樣年紀,況又同窗,故不必論叔姪,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所謂「本分」即 是禮教,寶玉永遠不可能將生命納入任何模式之中,尤其是禮教這種框框;他只 想按照自己心性之所欲而行,而他的心性無非是深情成癖,所以隨心所欲的結果 是與秦鐘結成莫逆知交,否則限於叔姪的輩份,又加上富貧之別,兩人將錯失深 情相待之機會。「秦鐘」之名更是從魏晉名言而來,據《世說新語》記載47 ,王戎 喪兒,山簡弔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說:「聖人忘 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王戎也是竹林名士;此情(秦)之所 鍾,亦即寶玉癖性最好之註腳;秦鐘一方面為寶玉之情所鐘,另一方面也是寶玉 性格之倒影。曹雪芹自己亦曾因孩子夭折而感傷成疾,甚至一命嗚呼48 ,較王戎 情似更重一層。 對其他的女性賈寶玉未嘗不是如此,第 13 回寶玉正當黛玉回南而寂索之 時,滿腔情意無知己可訴;偏偏睡夢中聽聞堂姪媳秦可卿的死訊,更是難忍如此 青春生命竟驟然消逝49 ,急火攻心之下,好像真的被戳了一刀似的吐出一口血來。 這種反應絕不合於禮教,獨合於寶玉對美好人物深情挹注的癡性,紅學家如俞平 伯卻認為寶玉的激烈反應可以證明他與秦可卿之間有曖昧關係50 ,尤其是第 5 回 他才在秦的臥室中做過春夢,這種說法大概亦如一千七百年來阮籍、嵇康所遭受 的誤解一般。周汝昌引《紅樓夢》第 5 回警幻仙子之言:「如爾(寶玉)則天分 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 可神通而不可以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 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說:「由此足證我對『癡』的兩大特徵的 46 見〈中國小說裡的名士形象及其變貌〉,頁 333。 47 見〈傷逝〉,頁 587。 48 雪芹好友敦誠在「輓雪芹」一詩的注中說:「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見一粟編《紅樓 夢卷》,頁 2。 49 秦可卿表面看來是病死的,但其實是上吊自盡,13 回有許多未刪之文,最早發現這個問題的 是俞平伯,可參考其書《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上海古籍,1988)。 50 俞平伯說:「寶玉與秦氏之一段曖昧事,書中所敘也極明顯。惟故意說些荒唐言,以愚讀者而 已。」(《俞平伯論紅樓夢》,頁 313)其實荒唐之中自有真理,只是高明如俞者亦偶而「不解其 中味」,怪不得到了修正時期(放棄早期的自傳說),俞仍批評紅書有著嚴重的虛無思想與色情的 描寫(頁 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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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一是它本身是『情』的一種真諦,一種高度;二是它的意義與價值不為世 俗所理解、所容許,總要遭到最普遍最強烈的反對。」51 具最高度之情者往往有 不符合於一般俗規之表現,如果又常對年輕女性而發,更容易被誤解為色情了。 情深之謂「癡」,阮籍亦未嘗不「癡」,晉書本傳謂其「博覽群籍,尤好老莊。 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52 「得意」大概 即是「入了神」、「著了迷」,所以才會忘記自己的軀殼;莊子主張借由心齋坐忘 以達忘我之境,魏晉名士卻常常通過飲酒53 、長嘯、彈琴來忘形骸。連自己的軀 殼都忘記了,何況是社會的禮教?賈寶玉的癡乃更典型的「情癡」,主要是對年 輕女性有極度的同情心,而且飲酒彈琴還需要借由外物,同情可是完全發諸內 心,以《紅樓夢》30 回為例,回目曰:「齡官劃薔癡及局外」,「癡ㄚ頭」齡官因 苦戀賈薔,癡癡地的在地上畫了無數的「薔」字,而寶玉躲在花叢不覺也看癡了, 心裡恨不得替她分些過來。後來就發生賈寶玉忘記自己也身在雨中,卻只顧提醒 齡官「身上都濕了」的「忘我」表現。寶玉對齡官的同情難道也可以解釋成兩人 之間有曖昧關係嗎?齡官在寶玉發聲提醒下雨之後,因為後者隱在繁茂花葉之 後,加上臉面俊秀,遂以為寶玉是個女孩,作者言外之意是:寶玉並非以男子的 身份來同情女性,或者說寶玉的同情根本無關性別,第 7 回他初遇秦鐘,也是為 「這等人物」居然生在寒門薄宦之家而起同情之心,而且過度同情到痛恨「泥豬 癩狗」的自己為何生在侯門公府之家。寶玉對齡官與秦鐘的同情既無關性別,亦 無關尊卑,因為齡官在賈家的身份極為低下,趙姨娘罵芳官「小淫婦!」「娼婦 粉頭之流!」比賈家下三等奴才也不如(60 回);同一回中,連探春也說芳官之 類的如同「貓兒狗兒」;而男女之防、尊卑之別正是禮教的最大內涵與目的,所 以寶玉不顧男女尊卑而充分順著自己天生的同情發洩無遺,豈非「越名教而任自 然」的最好詮釋? 寶玉在超越人倫的用情中,他與黛玉的愛情成為重心之一;此愛情之所以動 人,乃因其完全出於自然,不但毫無勉強,且並不以婚姻為目的,換言之,不涉 及任何社會價值,例如門當戶對、家族延續等等。所以二玉的情愛描寫可說是作 者徹底「反禮教」與「任自然」的重要寄託,試看 17、18 回他批評代表禮教的 李紈所住的稻香村「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而黛玉所住的瀟湘館則是「有 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意思非常明顯。 由「情」再往前推一步,魏晉思想中,對人的自然之性大抵持「順氣而言」 的看法:「順氣而言,則性為材質之性,亦曰『氣性』,或曰『才性』,乃至『質 性』。」54 以正始時期的代表作,劉劭的《人物志》為例,開卷即云:「蓋人物之 本,出於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聖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氣者, 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茍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 51 見氏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臺北:東大,1989),頁 156。 52 見《晉書》卷 49 本傳,頁 364。 53 會江左名士王孝伯說:「名士不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見《世說新語》〈任誕篇〉,頁 693。 54 見《才性與玄理》,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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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此說受漢代宇宙論的影響相當明顯,董仲舒亦由陰陽之氣以言人之情、性。而 不論是「氣性」、「才性」或「質性」,都是稟之自然,天生而成的性;所以聖人 惡人都是先天才質氣性不同使然,至於一般人則善惡相混,以氣言性者因此很容 易成為「性分三品」說的擁護者。若不從善惡講,人的情性既是天地施氣之自然, 每個都是殊異的,「每一『個體的人』皆是生命的創造品,結晶品。他存在於世 間裡,有其種種生動活潑的表現形態或姿態。直接就這種表現形態或姿態而品鑑 其源委,這便是《人物志》的工作。」「故順《人物志》之品鑑才性,開出一美 學境界,下轉而為風流清談之藝術境界的生活情調。……此皆是宋明儒所表示的 精神上的基本原理與《人物志》系統所表現的精神上的基本原理相翻者,亦即藝 術性的『才性主體』與『道德性主體』之不同。」56 此所以魏晉被稱為中國文藝 復興時代的理由57 ,不止是由禮教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主要是確立人以才性為主 體,換言之,人只要盡量將自然的情性表現出來,本身即可成就一種個性美,如 果透過藝術媒介,則可成就各種藝術美。以文學為例,曹丕說:「文以氣為主, 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至。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 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8 非但個性乃天成,巧拙之才能也是, 所以不必改變本性,也不必模仿別人,巧有巧的美,拙有拙的趣,各適其性才是 最重要的;而能夠帶著開放的立場對所有個性或風格加以品鑑,也能完成自己的 藝術視野與境界。 《紅樓夢》中也充分展現此種精神,試看第 7 回賈寶玉初次遇秦鍾的心理: 「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與《世說新語》所載: 「驃騎王武子,是衛玠之舅,雋爽有風姿;見玠,輒歎曰:『珠玉在側,覺我形 穢』。」59 這兩段描述豈不神似?尤其自己也是個如珠似玉(賈寶玉的亡兄名賈珠, 典故亦可能從此來)的人物,對比自己美麗的人物非但不妒,而且自賤自卑地尊 奉贊美對方,這就是真正的審美精神!就連寶玉之長相、命名也與魏晉名士有所 關聯,《世說新語》記載:「裴令公有雋容儀,脫冠冕,麤服、亂頭皆好;時人以 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王右軍見杜弘治, 歎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時人有稱王長史形者,蔡公曰:『恨 諸人不見杜弘治耳!』」60 更有人謂荀靖、爽兄弟「二人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 內潤。」61 試看《紅樓夢》15、23 回寫寶玉之像貌:「面如春花,目如點漆。水溶 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見他言語清楚,談吐有致。」「賈 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可見魏晉時代喜歡用「玉」 來比擬美麗的人物,且不只外表,美麗人物講話也得清楚有致,換言之,形神皆 55 見《人物志》(臺北:中華,1988),頁 1。 56 見《才性與玄理》,頁 44、50。 57 見沈剛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文藝復興〉,《史學與世變》(臺北:大林,1978),頁 25-34。 58 見〈典論論文〉《黃氏逸書考》(臺北:藝文,1972),頁 2。 59 見〈容止〉,頁 560。 60 兩則皆見〈容止〉,頁 560、569。 。 61 見《三國志》(臺北:鼎文,1979)〈魏書〉〈荀彧傳〉注引皇甫謐《逸士傳》,頁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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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動人之處方可,尤其是眼睛,正是精神寄託之處;此種美彷彿灰暗塵世中一種 光亮,可以將人的注意力完全吸引過去,而就在奪人的燦爛裡,觀者可以擺脫塵 念,忘卻利害關係(賈政注意到兒子長得頗為秀美時,「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 心不覺減了八九」),將自己提昇至與被觀者「神仙」、「塵外」般的精神高度。 《紅樓夢》第 1 回作者也曾說到自己的創作動機:「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 忽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 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 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曹雪芹認 為當日所見女子雖受到束縛,但仍願意活出自己的「異樣」的生命姿態;這些姿 態雖不一定符合於歷史的主流論述之標準,但卻是更動人的一種生命力量,或者 說那就是生命的本身。至於他以品鑑的眼光來描述這些女子的行止見識,正是在 「一事無成」之下才可能成就的藝術境界。牟宗三先生說:「此種『惟顯逸氣而 無所成』之名士人格,言之極難,而令人感慨萬端。此是天地之逸氣,亦是天地 之棄才。(溢出而無所附麗,謂之逸氣,即逸出之氣。無所成而無用,謂之棄才。 即遺棄之才。)」62 賈寶玉的前身是一塊被「棄置」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石頭,所 以他天生不具為世所用之才,但其靈性既已通,即非真正無用,他的用即在對宇 宙萬物寄以深情,亦在對宇宙萬物加以審美式的觀察;其所成就的非道德的或知 識的,而是藝術的人生,或者說是飄逸在社會主流價值之外的自由人生。 《紅樓夢》第 2 回有一大段描述賈雨村從天生所賦之「氣」來論人性,同時 也交代了這些名士亦正亦邪,其實是非正非邪,根本超越道德善惡的來歷。他先 將人性劃為三品(以氣論性的特徵):除大仁大惡之外,其餘一般人皆稟小仁小 惡而生,也就是正邪兩種氣皆賦。而像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等等, 自然也是稟聰明靈秀的正氣與殘忍乖僻之邪氣而生,他們既不能成為大仁,也不 能成為大惡;而與一般稟正邪兩氣者不同的是這些人絕不願把生命納入某種世俗 的成規中:一般人不是利用聰明靈秀的正氣以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之社會 價值,就是依循殘忍乖僻之邪氣來排除阻止追求這些價值所遇到的障礙。從世人 的眼光來看,許由等人的聰明靈秀自然是被他們自己浪費掉了,而他們與眾不同 的舉止尤其顯得乖僻邪謬,世人因為覺得他們不近人情而有強烈的排斥感。這些 不為世所驅遣亦不在乎被俗所誤解的方外人士,居任何職位都注定失敗(連皇帝 也一樣),唯一合適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名士」,頂多成個藝術家;試看這一串 名單中,竹林七賢即佔三位,其餘多屬詩詞畫書法超絕之人士,或者是表現真情 至性而不顧禮法之女性。最大膽的是將陳後主這種亡國之君列名其中,大有君王 位子不適合於他,而非陳後主不稱君職之意味。 在此名單中,皇帝貴族與奇優名倡、真實人物與虛構人物、男性與女性皆並 列,不管尊卑、真假、男女,只論其生命之本質--也就是逸氣,這種觀點當然 是反禮教的(也暗中反對了尊卑、男女與所謂「歷史的真實」、「小說的虛構」之 分)。其實在男女之別上,阮籍已有相當的超越,據史傳記載:「鄰家少婦,有美 62 見《才性與玄理》,頁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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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 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淳至, 皆此類也。」63 固然也有人從阮籍戀母心理來解釋此種行為,說他是退化到嬰兒 階段以尋求女子的安慰64 。其實從名士的角度來說明可能更恰當,阮籍此舉非但 超越了男女之防的禮教,而且也展示了魏晉思想中因「才性主體」的確立而同時 產生的「審美主體」,牟宗三先生說《人物志》是一種「品鑑的論述,我們可以 叫它是『美學的判斷』,或『欣趣判斷』,……這是直接就個體的生命人格,整全 地、如其為人的品鑑之。這猶之乎品鑑一個藝術品一樣。」65 所以醉臥在美麗少 婦身旁純粹是一種審美的表現,而且因為超越利害關係,少婦的丈夫亦不疑不 阻。至於哀悼女子之青春夭亡,也是一種贊美「才」與「色」的行逕,那就更無 佔有的目的了。王國維說:「茍吾人而能忘物我之關係而觀物,則夫自然界之山 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土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 之言語動作,悲歡啼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係,而吾 人欲強離其關係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66 所以審美態度往往是天生的, 非矯飾或學習可得,而其最主要的內涵即超離利害關係。非常巧合的是,賈寶玉 心中才色雙全、情癡至死的對象林黛玉,其「未嫁而亡」之基本造型一如阮籍故 事中的兵家女,婚姻往往是愛情的功利目的,故作者在《紅樓夢》中所演繹的毋 寧是一場純粹的愛情67 。 曹雪芹在書中對女性的禮贊除了才色之可欣賞外,其實已進一步的推到形而 上學,劉小楓說:「在曹雪芹把本然情性推進到形而上學水平之後,所建立的形 而上學形態既不是人倫社會的忠孝,也不是大徹大悟的悲憫,更不是『聖人有情 而不累』的虛妄結論,而是女性般純潔溫柔的似水柔情。『溫柔』隨著本然情性 的形而上學化而得到了同樣的哲學意義,並與女性的超驗美質(乾淨)一起,成 為凌駕於一切聖人形象之上的價值形態。『堂堂鬚眉,誠不若彼群釵』,『女兒比 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寶號還要尊榮無對』。……與女性美質的形而上學形態相 對立的,是男性的濁臭、殘忍、勢利和淫惡。……現世的邪惡、粗暴、殘忍、汙 濁在與清靜溫柔的女性美質相遇時,便會自慚形穢。『柔弱勝強剛』的老莊信念 在此得到創造性的發展。」68 女性所代表的不只是美而已,更象徵著乾淨,一種 洗滌惡濁的力量,而此五濁惡世主要即由男性所造成的,所以《紅樓夢》第 2 回作者借賈寶玉之口道:「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 63 見《晉書》卷 49 本傳,頁 364。 64 莊萬壽說:「阮籍除性格受母親的影響外,在心理防衛機制上,是由『退行作用』心理反應回 到幼稚的時代,把一切好感的女性,轉化成母親,自己變成那麼幼小,那純真行為可以任意放肆, 則一個嬰兒赤子,他可以跟任何女子相見相別,甚至於同眠相臥,可以去哭弔不識女子之喪。」 見〈阮籍與嵇康〉,《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思想研討會論文集》(臺北:文津,1993),頁 776。 65 見《才性與玄理》,頁 44。 66 見〈紅樓夢評論〉,收錄於《紅樓夢藝術論》(臺北:里仁,1984),頁 3。 67 可參考筆者另一文〈紅樓夢與女神神話傳說--林黛玉篇〉《清華學報》新 31 卷 1、2 期合 刊(2002 年 4 月),頁 101-133。 68 見氏著《拯救與逍遙》(臺北:久大,1991),頁 308-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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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如果男人因為用理論與制度來掌控與操 弄而使紅塵世界腐敗,則女性在生活細節上往往訴諸感官與直覺而顯得清新似 水,這又是禮教與自然之間的對比。 賈雨村以正氣邪氣來論人性,其實正邪都是後設的,只有在社會後天的規章 之下才有正邪之別,所以第 2 回大仁大惡那一段安排給這位俗儒來說。就先天自 然而言,不只是人,宇宙萬物莫非由陰陽之氣所構成,第 31 回曹雪芹藉湘雲與 翠縷之間的談話,說出所謂「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陰』『陽』兩個字還 只是一字」、「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究竟理還是一樣」的話來,顯然即以 「氣」(「陰」「陽」兩字仍只是「氣」一字而已)來解釋天地萬物之生化,生化 的活動或順或逆,終究只是「氣」的變化而已。以氣來論宇宙可以推源至莊子: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之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 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 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69 天地宇宙之萬物皆由一氣流轉所成,最後也回歸於氣,所以神奇與臭腐之相只是 短暫的、相對的,氣會變化,若驟若馳,焉知此刻之神奇與臭腐不會在下一刻變 化成臭腐與神奇?楊儒賓說:「『氣』就是終極的,它本身為它自己的存在提供了 充足的理由。莊子不像老子,他並不特別著重在氣化過程的背後,追溯一超越的 實體--道。他也不像後世某些思想家;將『氣』視為物質性的觀念。他所說的 道往往要經由氣化顯現,道氣不離。由於莊子強調氣貫穿了存在全體,而且氣落 在存在物上時,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氣仍是變動不居的氣。因此,莊子的宇 宙觀中,我們很難找到『層次』、『類型』、『種差』之類的觀念,一切的存在物都 只是造化之流偶然推移下的產物,它可以如此呈現,它可以不如此呈現,它如此 呈現的理由就因為它如此呈現。」70 所以通天下一氣的觀念會產生齊物的思想, 既沒有層次、類型、種差,則尊卑、男女、真假、生死之間自然就沒有本質的區 別了。 阮籍也說:「男女同位,山澤通氣。雷風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 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經其常。入謂之幽,出謂之章。一氣盛衰,變化 而不傷。是以重陰雷電,非異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異者視之, 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也。」71 男女在天地中的層次是一 樣的,高山與沼澤原本即互通著元氣,基於這種萬物一體的「自然論」,人可以 由自己神氣之流行以接合萬物之氣,上天下地,「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 人。體雲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真。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豔溢其若神。」72 這 是一個無所待的自由境界,也是一種主客合一的連續性美感的體驗。賈寶玉在《紅 樓夢》第 5 回中也有一邂逅神之夢中經歷,要放在〈離騷〉、〈大人先生傳〉等這 69 見《莊子集釋》〈知北遊〉,頁 733。 70 見氏著《先秦道家「道」的觀念的發展》(臺北:臺大文史叢刊,1981),頁 71。 71 見〈達莊論〉《新譯阮籍詩文集》,頁 151-152。 72 見〈大人先生傳〉《新譯阮籍詩文集》,頁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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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文學傳統中,才得以顯示其經歷亦為一美感過程。樂蘅軍認為賈寶玉寫詩作畫 都不及眾姊妹,因為那只是偶然的寄興而已;他固然也深體仁恕之德,但「自由」 才是他的終極關懷:「寶玉與眾姐妹的和同,替奴僕們的擔待過錯,乃至於跟外 面世界的周旋則真有些和光同塵,不外於物的、道家的入乎其內,超乎其外;因 是因非、因非因是,而至不用是非的脫然襟懷,而至是忘身忘我的道家之名士。」 73 絕對自由的心靈才談得上是天地間之「至樂」,寶玉最後的出家不只是要遠離此 濁世,更有追求自由之積極意涵。

第三節 嘆逝、回憶與園林生活

阮籍的五言體詠懷詩 82 首,李善注曰:「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 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譏刺,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 74 從政治背景來解釋確實言之成理,因為阮籍本有濟世之志,後來環境愈來愈險 惡,無法發揮,又因名氣太大而不能歸隱,滿腔幽憤只能曲曲折折演出,結果反 而造就了含蓄貴隱的詩歌藝術,使五言詩更加抒情化與技巧化。憂心忡忡的不只 是阮籍,何晏有詩曰:「常畏大網羅,憂禍一旦並。」嵇康則曰:「心之憂矣,永 嘯長吟。」75 所以憂患意識正是魏晉名士的心理底色,至於外在的放曠通常只是 一種掩飾或是舒解,甚至可以說外在愈瀟洒的,內在即愈痛苦。魯迅也說阮籍詩 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是隱而不顯的。」76 隱而不顯其實不一定是故 意隱避,有時是憂憤過深,遂找不到合適的語辭加以表達。有時那種痛苦不一定 是政治引起的,也就是不管濟世不濟世,對生命突然產生了一種嚴重的虛無感, 這種感覺瀰天漫地,簡直無法用隻言片語可以描述,本傳說阮籍途窮而哭77 ,即 可能是發洩此種不能名狀的悲痛感。雖然我們不至認為名士之造成完全乃天性使 然,但善感與敏銳確實是許多名士共通的性格。 樂蘅軍女士說:「(賈寶玉)將魏晉名士那種宇宙寂寥的虛無感,再次的徹底 體悟。紅樓夢藉寶玉所經歷的所謂『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悲劇意識,是和魏 晉名士『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丘墓蔽山岡, 萬代同一時』的悲歌,是同聲應和的。」78 所引兩首詩剛好都是阮籍的。魏晉名 士的虛無感最主要的起因即面對時間的流逝與死亡的必然所引起的,「歎逝」原 本即是從古詩十九首起最重要的主題,吉川幸次郎以之為例說明東漢末年以來, 士人因意識到自己處於時間之流中而引起三種悲哀,一是時間不斷流逝,無可追 回,二是在時間之流中由幸福轉到不幸,三是人生只是向終極的不幸即死亡的一 段有限時間79 。所以「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過時而不 73 見〈中國小說裡的名士形象及其變貌〉,頁 334。 74 見《文選》(臺北:藝文,1957),頁 213。 75 分見《先秦漢魏南北朝詩》,頁 468、483。 76 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頁 12。 77 《晉書》〈阮籍傳〉「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痛哭而反。」頁 364。 78 見〈中國小說裡的名士形象及其變貌〉,頁 333。 79 見氏著〈推移的悲哀〉一文,《中外文學》6 卷 4 期(1979),頁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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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將隨秋草萎。」(〈冉冉孤生竹〉)「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 東門〉)的悲哀調子就貫穿在十九首中,而魏的名士曹植與阮籍就繼續詠嘆道:「驚 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幹詩)「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贈白馬 王彪詩)「朝為美少年,夕暮成醜老。」(詠懷詩之 4)「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 悠。」(之 32)「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80 (之 41)而且阮籍的焦慮似乎更 嚴重,蔡英俊說:「造成魏晉名士特殊生命情調最重要的原因,更在於魏晉之際 生死問題的愴痛所帶給人自我生命的醒悟與自覺,且不論這種豁醒與覺悟在歷史 上演變成怎樣一種虛無頹廢、甚至無所成的低調,這種生命意識的轉變是中國文 化史上一項重大的突破。借助於這種生命意識的覺醒,佛教對於人生問題的解釋 才能打入傳統知識份子的思想領域,成為當時知識份子關心的課題,而中國的文 學傳統也才得以推衍出『緣情』的創作理念,進而完成抒情傳統的典範。」81 魏 晉名士從世俗價值的追求而言固然是「頹廢」或「無所成」,但唯其如此方能成 就中國以抒情為主體的「純文學」,以及前所言因「才性主體」、「審美主體」的 確立所造成的「純藝術」,更根本的是,中國士子的生命意識才開始深刻化,因 為之前的周漢文化大都壟罩在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這一種不面對死亡,只 追求現世價值的生命觀底下;孔子在川上雖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 但可能擔憂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之事業不及建立。事實上,追求三立真可 以使生命不朽而令人忘記死亡嗎?魏晉名士早已看破此點,他們要思索死亡、感 受死亡帶來的巨大傷痛,此種態度是更有哲學意味,具存在主義氣息的「未知死, 焉知生?」唯有對死亡加以逼視與悲慟,才能成就人生當下而具體的以情為本體 的存在。 因時間與死亡所引起的悲劇意識也貫穿在《紅樓夢》中,俞平伯說:「我以 阮籍底《詠懷詩》,有幾句很可以拿來題《紅樓夢》。『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西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這寥寥數語,較續作的 四十回,更可以說明作者底懷抱了。」82 王國維亦以悲劇肯定其價值。他認為中 國人之精神為世間的、樂天的83 ,所以表現在戲曲小說就是常常有圓滿的結局; 縱使是《桃花扇》《紅樓夢》這種具厭世解脫性質的作品,後來的續書仍不甘心, 非要改寫成結局是大團圓的《南桃花扇》《紅樓復夢》不可,王國維批評這是一 種淺陋的表現。他又說:「以幼稚之思想解認識論者,概傾于實在論,其評人生 之現實,亦大抵執樂天觀也。蓋彼等未遇世界之苦痛,不知自己之罪惡,故以此 世界為常樂之境。古代住溫暖之地之國民,及生長于富貴之中之小兒皆是也。然 稍積經驗,則易破此迷信,于是樂天觀變而為厭世觀。其中有本于感情者,有訴 諸理論者,皆以世界多苦痛,人生為不幸也。」84 西方受佛教影響的哲學家叔本 80 以上詩見《先秦漢魏南北朝詩》,頁 332、331、332、451、454、497、503、504。 81 見氏著《比興物色與情景交融》(臺北:大安,1986),頁 36。 82 見氏著〈作者底態度〉,收錄於《紅樓夢藝術論》,頁 7。 83 見〈紅樓夢評論〉,收錄於《紅樓夢藝術論》,頁 3。 84 見氏著《哲學叢書》(上海:教育世界印本,1903),頁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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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也說:「有才賦或優秀的人,對於人的世界都有一種類似的反感。」85 「悲劇的 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並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 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加爾德隆率直的說:人的最大罪惡,就是他誕生了。」 86 愈有感情者對人生即愈具悲劇意識,可惜中國的敘事文學如小說戲曲大部份只 以娛樂或教化群眾為目的,一直到《紅樓夢》出來,才能以詩歌中早已成熟的「抒 情本體」來寫深刻的悲劇意識,例如 36 回寶玉向襲人說自己死後,「自此不要托 生為人」,可見其已深深體會生為人的根本悲哀。 寶玉在書中也有幾次對於時間發出深沉的感慨,某天在預想「花落人亡」時 甚至像魏晉名士遇到親友逝世一樣「慟」倒87 。先說 58 回,寶玉因為病了幾天沒 有出門,想去探黛玉,從沁芳橋走來,發現山石後一株大杏樹,花落葉稠,結了 許多小杏,他心裡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 滿枝』了!」然後就想到邢岫煙已擇了夫婿,再幾年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 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綠葉成蔭子滿枝」正是杜牧為一位美少女 十四年後已結婚生子,因傷感無緣所寫的詩88 ;賈寶玉則純粹是為了所有年輕的 女性,在未享受青春之前,生命即將要被婚姻生活消磨而歎息萬分。79 回則是 因賈迎春要出嫁,邢夫人將她接出大觀園,寶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徘徊,見其軒 窗寂寞,屏帳 然;岸上蓼花香菱,也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既領略 如此寥落淒慘之景,遂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詩。最嚴重的是 28 回,寶玉聽見 黛玉唱葬花辭,先不過點頭感嘆,後來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 碎腸斷!至於寶釵、香菱、襲人等,甚至於自己,又將何在何往?彼時斯處、斯 園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 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這實在是面 對死亡時無可逃避的沉痛,除非不要生為人而為無知無覺的蠢物,否則幾無機會 可以解脫。站在「抒情主體」的角度而言,「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89 , 抵拒時光流逝無可奈何的方法就是書寫,書寫可以文字重新將過往召喚回來,不 但可以暫時固定回憶,而且可借此浮木飄浮在時間的狂流中,尋求通往未來的生 機(自己的繼續存活與讀者同情的解讀);曹雪芹用一生心血寫作《紅樓夢》,其 心情與王羲之寫〈蘭亭詩序〉有類似之處;他不但召喚記憶,而且修改、創造記 憶,將人被時間無情宰制的情形倒轉過來,這也是偉大文學作品之所以被創作出 來,連作者亦無法充分意識到的偉大又神秘之力量吧! 85 見氏著,陳曉南譯,《叔本華論文集》(台北:志文,1973),頁 126。 86 見氏著,石沖白譯《作為意志及表象之世界》(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頁 352。 87 《世說新語》〈傷逝〉中描寫名士對死亡現象的反應最常用「慟」,例如「更為之慟」「大慟」、 「慟絕」、「不勝其慟」。見頁 585-589。 88 「牧佐宣城幕,遊湖州,刺史崔君,張水戲,使州人畢觀,令牧間行,閱奇麗,得垂髫者十 餘歲。後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悵而為詩曰: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 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見《唐詩記事》(臺北:木鐸,1982),頁 849。 89 見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全晉文》(北京:商務,1999),頁 25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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