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物分析
布羅凱特說：「人物便是一切情節的資源。」並說：「人物造型的第一個層面 是外型；第二個層面是社會的；第三個層面是心理的；第四個層面是道德的。」
1我們可以從這幾個原則來看《幽閨記》中的人物。
第一節 王瑞蘭
王瑞蘭是王尚書的女兒，年方及笄，是生居華屋高堂的千金。「生居畫閣蘭 堂裏，正青春歳方及笄。家世簪纓。」可說出身官宦之家，名門貴族，這是她的 出身背景。北番入侵，蒙古侵金，逃亡中與母失散。至於她的外表，第八齣〈少 不知愁〉描寫她：
【七娘子】「儀容嬌媚，那堪身處歡娛地。」【踏莎行】「瑞蘭蘭蕙溫柔，
柔香肌體，體如玉潤宮腰細。細眉淡掃遠山橫，橫波滴溜嬌還媚，媚臉凝 脂，脂勻粉膩，膩酥香雪天然美。美人粧罷更臨鸞，鸞釵斜插堆雲髻。」
【錦纏道】「髻雲堆，珠翠簇。蘭姿蕙質，香肌稱羅綺。黛眉長，盈盈照 一泓秋水。鞋直上冠兒至底，諸餘沒半星兒不美。……」。
下場詩是這樣寫的：「芳容魚沉鴈落，美貌月閉花羞。肌骨天然自好，不搽 脂粉風流。」幾乎整齣都在寫她的外型，包括容貌、體態、身材、眼睛、肌膚、
頭髮、眉毛、鞋子、甚至香味。文字之細膩，似乎美人就在面前，香澤可親。這 是外型的交代。逃難途中，遇到呼叫其妹的蔣世隆，因怕落單，求世隆結伴而行。
聞世隆言女子有家長才安全，又怕人問起，遂云：「怕不問時權作弟兄，問著後 道作夫妻。」流露出她的聰穎機敏。〈虎頭遇舊〉中當她見世隆欲應興福之邀，
留在山寨，及時相勸，可以看出她的出身及見地。這是她的心理層面的描寫。瑞 蘭在劇中有少女追求自主婚姻的熱情和勇氣，做出超越一般大家閨秀對父權勢力 所能做的反抗，掌握自己的命運。又具有人性對愛情忠貞於一定局限的冷靜和容 忍，這是她道德方面的表現。
王瑞蘭是《拜月亭》中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她鮮明強烈的個性，形象逼真生 動。她「生居畫格蘭堂裏，……家世簪纓，儀容嬌媚。」「知他喚喚愁是甚的，
總不解愁滋味。」的嬌弱形象，深受禮教束縛，不懂人情世態。經歷了戰爭的洗
1 布羅凱特：《世界戲劇藝術欣賞》（台北：志文出版社，2001 年再版）頁 58。
禮，環境不斷改變著她的思想感情，使她終於克服了禮教的束縛和少女的羞澀，
選擇了自己的未來。在接受蔣世隆的關心和追求時，先是疑慮重重，惟恐觸犯名 教禮法。一旦好合之後，則特別堅定真摯。而在與父親的權威牴觸時，她的意識 逐漸甦醒，逐漸成型。雖被強迫回家，回復千金小姐生活，能擇乘龍快婿，卻仍 不忘病中的丈夫，視富貴如土芥，堅決拒絕改嫁，表現出純正堅貞的品格，抗逆 濁世的意志，是很難得的。然而限於她的出身與教養，她還不至於和父親決裂，
所以她在月下禱告對父親發出怨恨之語，也是她所能做的最大限度了。仔細觀察 瑞蘭的表現，大概可以從底下三方面來看她的人格特質。
一、對愛情的專一
王瑞蘭是一個癡情專一的妻子形象，一旦墜入情網，便熱情奔放，追求愛情 的行動積極而大膽，往往較男主角更堅定勇敢的去克服愛情的間阻與困難，屬於 正面的人物。愛情的喜劇大多是絕處逢生，苦盡甘來的情節，結局也是圓滿歡樂 的。同時，在其戲劇情境中，更流溢著一種堅忍奮鬥的情志與活力之喜劇精神；
憧憬的幸福，結果都如願以償，有情人終成眷屬。
王瑞蘭在愛情的表現特別堅定，試看底下數例：
比如〈抱恙離鸞〉一齣中，她對病中世隆的照顧可以感受到她溫柔體貼的一 面。當店主公請來太醫時，她對店主公說：「公公，他是病虛的人，叫他悄悄的 進來，不要驚嚇了他。」又對太醫說：「先生，用心看一看，是甚麼症候。」父 親強迫她離開世隆時，她千叮嚀萬交代，就是放不下世隆：【川撥棹】「男兒贖藥，
把衣衫典當償。我不能彀覷，我不能彀覷得你身體康。」關心之情溢於言表。【前 腔】「休為我相思損天常，緊攻書，臨選場。」在慌亂緊急之中，她還不忘鼓勵 世隆上進，相當冷靜。【哭相思】「怎下得將人離別，愁萬縷，腸千結。」萬般心 痛，都怪爹爹的無情。
〈皇華悲遇〉中她唱道：【灞陵橋】「這苦說向誰，索性死別離，各自也著邊 際。生把我鴛鴦分開，兩下裏，一步一回頭，教我傷情意。嗏衫兒上淚珠兒任淹 濕。」可以想像她以淚洗面的日子。又唱：【銷金帳】「初更鼓打，哽咽寒角吹，
滿懷愁分付與誰？遭逢這般磨折，這般別離。鐵心腸打開，打開鸞孤鳳隻。我這 裏恓惶，他那裏難存濟。翻覆怎生，怎生獨自個睡。」她愁腸百結，滿心憤悶，
怨怪父親鐵石心腸。【銷金帳】「三更漏轉，寒雁聲嘹嚦。半明滅燈火煤，尋思這 般沉疾，這般狼狽。相別到今，到今凶吉未知。冷落空房，藥食誰調理？牀兒上
怎生，怎生獨自個睡。」她時時刻刻都在掛念世隆。【紅衫兒】「我有一言說不盡……
我尋思他眼盼盼人遠天涯近」滿腹委屈，欲向母親哭訴，卻又被父親制止，真是 無奈啊！【越恁好】「欲言又忍，心兒裏痛切切如刀刎，眼兒裏淚滴滴如珠揾。」
她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掙扎。
〈太平家宴〉中舉家無不歡樂，只有她唱出了不和諧的音調：【玉漏遲序】
「轟雷戰鼓，喊殺聲散亡，人盡奔逐。那時無他可憐，救我在危途，知何處作婢 為奴，知何處遭驅被虜。」思念之情依然不減。
三十齣〈對景含愁〉三十二齣〈幽閨拜月〉基本都是她因思念而引發的閒愁。
如【青衲襖】「我幾時得煩惱絕？幾時得離恨徹？」「悶懷些兒，待撇下怎忍撇，
待割捨難割捨。倚遍闌干，萬感情切，都分付長嘆嗟。」拜月情節最為動人，且 聽她言道：【二郎神】「拜新月，寶鼎中明香滿爇。上蒼，這一炷香呵！願我拋閃下 男兒疾較些，得再覩同歡同悅。」對月禱告，真實地披露了瑞蘭內心深處對夫婿 的無限眷戀與關懷。【四犯黃鶯兒】「那時節呵！囊篋又竭，藥餌又缺。他那裡悶 懨懨難捱過如年夜。」季節的轉換，時光的飛逝只有更加深瑞蘭的思念。
三十四齣〈姊妹論思〉【二犯孝順歌】「從別後，渡孟津，思君盡日欲見君。
鳳北鸞南，生生地鏡剖與釵分。鎮千思萬想，要見無門。【合】放不落心上人，撇 不下心上人。」「恩和愛，苦共辛，衷腸告天天怎聞。妾後夫前，懨懨地幾曾忘 半分？有三言兩語，寄也無因。」她對世隆可說是一往情深，綿綿無盡的思念。
如此情愫凝聚起來，就成為接下來貞節觀的表現和對抗父親勢利婚姻的原動力 了。
二、貞節觀的執著
講到這方面，必須先了解中國歷代以來貞節觀的演變情形，才能對瑞蘭的堅 持有一個歷史的脈絡可循。而官家千金，通常也熟讀詩書、深通文墨，對於四書 倫理多少有涉獵。在世本〈隆遇瑞蘭〉中她曾引用《詩經》：「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通行本〈曠野奇逢〉則改為引用《孟子》：「惻隱之心」，足以證明她有相當 的知識水準，對於《女誡》、《列女傳》之類的書想必也有接觸。
婦女的貞節觀，經先秦以至遼金、元歷代發展，到明代已制度化、宗教化，
節婦烈女的數目與風氣普遍超越前代。禮教是春秋以後的產物，戰國時期婦道已 形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在漢代提出。魏晉時期有開明、有保守，離婚、
再嫁不受限制。隋唐五代仍是一樣。到了唐代守節觀念逐漸加強，公主不言有再
嫁者。兩宋時期貞節觀念已相當普遍，尤其是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影響後世貞節觀念甚鉅。由於理學盛行，離婚被認為無行。到元、明以後，人們 對婦女貞操的要求更加苛刻，夫亡殉夫或守節便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了。蒙古人以 一外族統治中國，雖然只有 98 年，但節婦烈女達 854 位2。這種數目的激增，反 映了貞節觀念的普遍和加重。而元代的節婦烈女與遼、金兩朝一樣，均集中於政 權將傾的末期。由於兵災賊亂，加上當時已相當盛行的纏足風氣，使無力自保貞 節的婦女只有走上殉節一途。女真人中不僅有旌表貞節的帝王，更有接受了貞節 觀念而表現於行動的婦女。明代是提倡貞節最力的時代，除了朝廷、官府以行政 手段推行外，對女教之提倡更不遺餘力。因此，明代婦女讀女教之書相當普遍。
在歷代后妃中，明之后妃最為賢德，此為太祖立下制度使然。太祖大力獎勵貞節，
對於節婦烈女不僅可旌表門閭，更可免除本家差役。總計明代以身殉節的烈女竟 有 9473 人之多，節婦則有 27141 人，高出前代實在太多。其中各式各樣的殉節 方式，「代夫就刑」、「代夫就烹」都有，可歌可泣，令人嘆為觀止，實在不輸給 民族英雄。婦女守節必須要有膽識，也要有堅強的意志，才能克服外在的阻礙。
再就閨秀的生活來看，傳統禮教要求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門設司 門一人，朝夕防檢雜人出入。」還須設有中門，「以老成端厚者一人守之，早啟 暮閉，婦女無故不得出。」3從這些家範的規定，可以清楚看到對婦女活動空間 的約束。瑞蘭在這樣的生活下，與外界隔絕，對渺無訊息的丈夫還念念不忘。除 了真摯的愛情為基礎外，貞節的觀念不能說沒有。而且上層社會婦女受禮教的影 響或許還更深。在實踐方面，往往較平民女子為激烈。當父親王鎮藉聖旨招贅新 科狀元時，她一口回絕，說自己已有夫君，還加上一番嚴辭抗拒；對媒婆也說自 己甘心守節，誓不再移天，如此心志，可敬可佩。關劇第四折與世隆互相指責中，
幸好有瑞蓮作證她的清白。世本、通行本都省掉了這一段麻煩。小說也提及門禁 森嚴，要世隆相信乳母。底下來看瑞蘭貞節觀的表現：
〈招商諧偶〉中，當蔣世隆要和她成為眞夫妻時，她躲躲閃閃，顧左右而言 它。雖然她心裏已有愛慕之情，但是她的出身和教養讓她知道分寸。她害怕自主 成婚，有違禮法，「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故再三推辭。從訂房 間開始，一房一床，還是兩房兩床？不厭其煩地爭執，展開兩人的拉距戰，「秀
2 安碧蓮：《明代婦女貞節觀的強化與實踐》（台北：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博士論文，1995 年）
頁27。
3 衣若蘭：《從「三姑六婆」看明代婦女與社會》（台北：師範大學史研所碩士論文，1997 年）
頁100。
才，你自睡，我自睡，只管問我怎麼。」一路發展到後面的口舌之辯。瑞蘭還提議：「秀 才，你送我到行朝，與爹爹說知，教個媒人說合成親，卻不全了奴家的節操？」
可惜世隆不聽，還動了脾氣。劇作花了很大篇幅著墨，最後加上店主公、店主婆 的勸導，說明權宜變通之道，再權充媒人之後，瑞蘭才終於答應。這部分真實而 細微地刻畫瑞蘭曲折深邃的內心世界，禮教和貞節的色彩仍然附著在她的身上。
她唱說：【撲燈蛾】「禮儀謹化源，關雎始風教。一時見君子，匆匆遽成人道也。」
引用《詩經》來表示慎重其事，但還是克服不了羞怯，又唱：「不肯賦情薄，不 肯賦情薄，隨順教人笑，空使我意沉吟，眉留目亂羞難道。」細膩地表現出她心 情的矛盾。最後還「只恐容易間，把恩情心事都忘了。海誓山盟，神天須表，辦 至誠，圖久遠，同諧老。」這麼嚴密的把關是很符合她的身分和個性的。
比較世本和通行本，可看出兩本不同的處理方式，也可觀察到元、明兩代禮 教觀念的差距。世本是寫王瑞蘭不願與蔣分手，乃不再推調，節奏較快。《幽閨 記》則寫王之答允，係由店主說服並自任主婚之故，而由店婆指出其原是「看上 這秀才的，她也要拿些班兒」。經這一番曲折，可看出瑞蘭身上的禮教色彩和貞 潔觀念。王瑞蘭理智勝於感情，即使對世隆有好感，也不隨便苟合。她其實是希 望回家後明媒正娶的，那才光彩。
李贄評此齣戲說：「難得如此貞節女子，即患難亦不茍也。」又總批說：「如 此女子，難得！難得！居常而失節者，不知何如。」王季思曰：「王瑞蘭與蔣世 隆正式結為夫婦，是他們在患難中建立的愛情發展的必然結果。雖然有黄公夫婦 為之主婚，只不過是一種形式，實際上是自主成親。這是對『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的否定，這一結合標誌著王瑞蘭的思想性格又向前發展了。」4
三、對傳統婚姻的反抗
在〈曠野奇逢〉和〈招商諧偶〉中王瑞蘭的叛逆行為在很大的程度上還受到 客觀環境的影響，多少受制於她的出身和教養。但自〈抱恙離鸞〉之後，她對傳 統禮教的反抗就完全是自覺的了，她的性格就更為堅強了。王鎮在招商店將他們 夫婦強行拆散時，王瑞蘭雖顯得無可奈何，但已壓抑不住對她的父親的怨恨：「更 沒些和氣一味莽，鐵膽銅心，打開鳳凰。」當父親怒問她：「誰為媒妁，甚人主 張？」她回答：「爹爹，人在那亂，人在那亂離時節，怎選得高門廝對廝當？」
4 王季思主編：《重訂增注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幽閨記》第二十二齣〈招商諧偶〉（山東：齊魯 書社出版，1991 年）頁 328。
門第觀念在她心中已有些動搖了，但因她的教養所致，只有如此低調回答。在〈皇 華悲遇〉一齣中，她和父親顯得格格不入，貌合神離，發出：「甚時除得我心頭 悶？甚日除得我心頭恨？」的哀嘆。在〈太平家宴〉中，王鎮全家團聚汴京，開 筵慶賀。在一片歡樂聲中，王瑞蘭偏偏又提起舊事，表達對丈夫的思念：【玉漏 遲序】「轟雷戰鼓，喊殺聲散亡，人盡奔逐。那時無他可憐，救我在危途，知何 處作婢為奴，知何處遭驅被虜。」〈幽閨拜月〉一齣還和瑞蓮一起抱怨父親「意 似虺蛇，性似蝎蛰，一言如何訴說。」追求婚姻的自主和維護父權的禮法，是貫 穿全劇的戲劇衝突。在自己的愛情和婚姻上，王瑞蘭既不屈服於自己的父親；也 不理會最高統治者的命令。在〈詔贅仙郎〉一齣中，王鎮奉旨招贅，但王瑞蘭斷 然拒絕。「上告爹爹母親得知，孩兒已有丈夫，不敢從命。」後面一大段瑞蘭申 訴之言，再次強調世隆救命之恩，並且以封建家長之道，還治家長之身。她說：
但爹爹高居相位，顯握朝綱，觀通書史，止有守貞守節之道，那有重婚重 嫁之理？況他乃讀書才子，有日禹門三汲浪，一舉占鰲頭。孩兒寧甘守節 操，斷難從命。離亂兵戈喊殺頻，娘兒驚散竄山林，危途不遇賢君子，相 府那存有妾身？莫把恩人輕不顧，不應親者豈相親。世隆有日風雲會，須 待團圞到底親。
這一段訓老爹訓得義正詞嚴的話，可以代表王瑞蘭的貞節觀。王季思說：「敢於 辭贅抗婚，不僅違抗父命，而且也不把聖旨放在心上。王瑞蘭對愛情的忠貞和對 傳統勢力的反抗性格，反映了人民的意願，煥發出奪目的光彩。」5接著瑞蓮也 發表了她的心聲：
瑞蓮甘與姐姐一同守節，但得天從人願，妾兄一舉成名，那時夫榮妻貴，
姻緣再合。妹承兄命，始配鸞凰，庶酬爹爹養育之恩。九烈三貞自古聞，
從新棄舊枉為人。如今縱有風流婿，休想佳人肯就親。
這一番壯烈之詞，合情合理之至！多麼美好的願望。妹妹的行動，也是對姐姐的 支持。沒想到王鎮一句：「這是朝廷恩命，休得多言！」就回絕掉了。可見舊式 婚姻之勢力，霸道之至。然後媒婆領命，準備遞送絲鞭，瑞蘭阻止道：
【黄鶯兒】口誦柏舟篇，更何心續斷絃。……我洞房曾會招商店，爹爹錦 旋，途中偶見，霎時間拆散了鴛鴦伴。媒婆休要遞絲鞭，我甘心守節，誓 不再移天。
王季思曰：「在媒婆面前，也宣稱自己是有夫之婦，這對愛情是何等忠貞。」又
5 同上註，第三十五齣〈詔贅仙郎〉頁 374。
曰：「王鎮愛的是新科狀元，所以執意要招；王瑞蘭愛的是蔣世隆，所以堅決不 嫁。兩種思想，壁壘分明。」6就王瑞蘭的性格發展來看，假如不是蔣世隆後來 得中狀元，那麼悲劇是不可避免的。儘管蔣世隆中了狀元，夫妻才得團圓，但王 瑞蘭所愛的仍然是原先真誠的蔣世隆，而不是狀元郎。王鎮雖然最終成全了蔣、
王的婚姻，但他所看中的不是蔣世隆，而是狀元郎。這對比就是父女衝突所在。
劇本至此完成了這個勇敢衝破禮教藩籬，爭取婚姻自主的貴族婦女形象的創造。
第二節 蔣世隆
再看蔣世隆這個人物，也是頗為精采的。第一齣〈開場始末〉即有介紹：「蔣 氏世隆，中都貢士，妹子瑞蓮，遇興福逃生結為兄弟。……」第七齣〈文武同盟〉
和興福義結時，有提到他三十歲，興福二十八歲。他有相當的機智和才學，去掉 他的身分和家世，他和瑞蘭是很相配的。〈曠野奇逢〉裡顯現出他的機伶和風趣，
頗為討喜。〈文武同盟〉中仗義幫助陀滿興福，看出他的大方豪爽，樂於助人。
熱情而從善如流，非一般書呆子可比。也因為這樣的施恩，才有後面的福報。〈招 商諧偶〉中逐漸看出他複雜的一面。侯百朋說他的表現不值得同情，說他的人格 特質裡帶有一些雜質，7這個說法與我心有戚戚焉。也就是說他不是很單純，但 畢竟他是個年輕男子，又面對瑞蘭這樣一個「蘭姿蕙質，香肌稱羅綺」的美女，
焉能不心動？這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弄到有點動怒，就有欠風度了。但也有人認 為這樣才能製造衝突，才有底下的連場好戲。這是就戲劇張力來說；就人格特質 來說，我們只好說是人性，或者說作者太了解人性了。這齣之後的世隆比較沒有 特出的表現。在〈抱恙離鸞〉中飽受屈辱和磨難，對情不再奢求，順乎自然。畢 竟一介寒儒如何與權豪勢要聯婚？他知難而退，也難怪在關劇中及第後接受了媒 人的絲鞭。令人稱道的是通行本《幽閨記》把他寫成忠於愛情的多情種，堅不接 受絲鞭，滿足了人們美滿姻緣的夢想，人物也可愛得多。
功名的順遂向來是文人日夜縈懷的夢想，尤其在元代，讀書人受到不平等的 待遇，能考上科名無異是飛上青天。蔣世隆這樣的書生角色，自然也免不了有這 樣的企圖，從第二齣〈書幃自嘆〉上場詩即可讀出他的心聲：
6 同上註，頁 376。
7 侯百朋：〈談世德堂本《重訂拜月亭記》〉見《南戲探討集》第五輯（浙江：溫州市藝術研究室，
1987 年出版）頁 92。
【珍珠簾】十年映雪囊螢，苦學干祿。幸首獲州庠鄉舉，繼厬與焚膏。祇 勤習詩書，咳唾珠璣才燦錦，養浩然春闈必取。一躍過龍門，當此青雲得 路。
後面兩首【月上海棠】也是一樣的心情。世德本有兩首；汲古閣本有一首；
李卓吾本及暖紅室本則無，且把十一齣的【緱山月】、【玉芙蓉】、【刷子序】移上 來，底下來欣賞這兩首：
【月上海棠】君子儒，文章學業馳名譽。但一心憂道，豈為貧居。十年挨 淡飯黃虀，終身享鼎食重褥。前賢語，果是書中自有金玉。
【月上海棠】且待時，皇天肯把男兒負。待風雷得迅，穩躍雲梯。赴選場，
指日成名。擢高科換白更綠，鵬程遠榮歸，鄰里顯赫門閭。
下場詩也有「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之句，充滿了有朝一日、
一旦成名的嚮往。和第八齣描寫瑞蘭作一比較，發現頗有趣的現象。寫瑞蘭著重 外型；寫世隆著重才學抱負，正所謂郎才女貌，似乎就是才子佳人的模型。
再從金、元兩代來看士子的命運。文人在過去社會所受的尊榮可稱為天之驕 子，此乃與科舉之進士科有密切關係，此風氣一直到金代。金雖然以外族入主，
但為籠絡人心，仍繼承唐宋進士科之制，屢行科舉，且以詞賦為主，頗重文學進 士。而元朝廢科舉之後，士子之地位一落千丈。因此，元雜劇中文人的形象大致 分為三類：現實追求型、現實游離型、浪漫才子型。8蔣世隆應可歸之于現實追 求型。科舉功名是社會公認的價值標準，具有其權威意義。讀書人出仕，除了精 神上能實現理想之外，還可以得到經濟生活之保障和社會上的尊敬。這就常常成 了愛情劇中愛情阻撓的解藥了。只要考上科名，就天下太平，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可真是萬靈丹呢！所以瑞蘭才會不忘提醒世隆「緊攻書，臨選場」了
也因此，有人把《拜月亭》歸類為「貧與富的戀愛」9，強調貧與富的差距，
注重門第觀念。王瑞蘭之所以硬生生被父親從重病染身的蔣世隆身邊強行拖走，
只是因為蔣世隆是一個不發跡的窮秀才而已。雖然此戲著重的是事件的巧合，強 調王瑞蘭對蔣世隆不變的思念。但貧富主題意識仍然是形成拜劇情節的大架構，
是引發其故事發展的一個背後的成因。功名的彌補是解決之道，畢竟仕途的得 志，是一種最大的社會價值，所以它才可以掩蓋愛情的最大缺失。
王尚書對他的打擊、凌辱是血淚的教訓。比如〈抱恙離鸞〉中，王尚書對他
8 吳秀卿：〈元代文人故事劇研究〉（台大中文所碩士論文 1983 年）頁 109。
9 張淑香：《元雜劇中的愛情與社會》（台北：長安出版社，1980 年初版）頁 102
說道：「你自想，甚年發跡窮形狀。」是很傷人的口氣，「就死有誰來憐你！」、「若 要成雙休指望！」更是絕情。由於貧富的差距，所受到的歧視與侮辱，須得到另 外一種更重要的社會價值的援手，才能得到保障與安全。要有這樣的自覺並付諸 努力，才能獲得愛情的美滿結局。觀之本劇，試將世隆人格特質分三方面來研究：
一、俠義
在第七齣〈文武同盟〉中，興福被官兵追捕，躲在世隆家園中。事後世隆問 知係被害忠良之後，不畏同誅之罪，結拜為義弟。並贈衣帽及銀子，教他更姓名，
逃向外州他郡，這些舉動都顯得頗為俠義慷慨。王季思曰：「敢於冒『與本犯同 罪』的風險，拯英雄于危難之中，蔣世隆不失為『志誠君子』。」10這是世隆在這 齣戲中最值得讚美的地方。不過仔細閱讀劇本，可以發現世隆也有他機警小心的 一面，不是那種一擲千金的豪氣。比如他在和興福結拜前，初看到陀滿興福「入 園中暗隱」、「情既緊言又窘」，以為「非奸即盜賊」，正要「送到有司推問」。及 至聽到興福「將冤苦陳」，感到他「情實可憫」，又「覷著他貌英雄出輩群」，「結 交在未遇之先，施恩在當厄之日。看此人一貌堂堂，後來必有好處。」於是和他「兄弟相 識認」，興福感激不盡，然後又說：「這也非在今日，他時須記取今危困。」原來他 先有這些算計，才決定幫忙興福的。這好像有點在做生意，先投資再回收，就不 完全是助人為樂了。還有他問興福：「打從那裡來？」興福說：「後園牆上跳過來的。」 他馬上「我如今送你到前門出去。」顯出他的機警。當興福欲他日報恩，猛回頭問 他姓名時，他居然問：「兄弟，你三回四次問我的姓名，莫非恐人拿住，要攀扯著我麼？」 實在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些種種，其實他頗有機心。是好是壞，很 難說。侯百朋說得好：「男主角蔣世隆既有忠貞于愛情的一面，也夾有其他的雜 質。」11這雜質姑以底下的「狡黠」來涵蓋吧！
二、狡黠
第十七齣〈曠野奇逢〉是本劇第一個重頭戲，王瑞蘭在曠野奇逢蔣世隆，是 愛情發展的起點，全劇喜劇性的衝突從此開始。世隆喚妹，瑞蘭誤聽而應時，兩 人見面確是尷尬。當世隆欲離去時，瑞蘭忽又求他提攜周庇，世隆於是跟她開個 玩笑：
10 同註 4，第七齣〈文武同盟〉頁 295。
11 同註 7，頁 92。
（生）娘子，你方纔說，不見了令堂。遠遠望見一位媽媽來了。（旦回頭科）在那里？（生 近看科）曠野間，曠野間，見獨自一個佳人，生得千嬌百媚，況又無夫無 婿，眼見得落便宜。且待我嚇她一嚇。娘子，如何是，天色昏慘暮雲迷。（旦 慌科）秀才，帶奴同行則箇。（生）娘子差矣！我自家妹子尚且顧不得，怎帶得你？
世隆真愛惡作劇，設計偷看瑞蘭的容貌，好決定要不要帶她嗎？更要命的那一句
「眼見得落便宜」，可說是居心叵測，給人遐想的空間。故此處，各人解讀不同，
侯百朋認為他乘人之危，似乎也有道理。這樣說也許嚴重了些。總之，有一點佔 便宜的輕浮心態，或只是開玩笑而已。往下，他又故意說：「我是個孤男，你是 寡女，廝趕著教人猜疑。」什麼「路中若擋攔。」「兄妹固好，只是面貌不同。」逼得 瑞蘭只好回應：「有一個道理。」世隆明知故問：「怕問時卻怎麼？」瑞蘭：「奴家害 羞，說不出來。」世隆進一步誘她：「娘子，没人在此，便說有何害？」瑞蘭滿臉通紅：
「怕問時權」世隆：「怎麼又不說了？權甚麼？」世隆真狡猾，終於從瑞蘭口中套出 了：「權說是夫妻。」他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恁的說方纔可矣，便同行訪蹤窮跡 去尋覓。」單純的瑞蘭那是世隆的對手。王季思說：「世隆本來愛上王瑞蘭，巴 不得與之同行，卻又偏偏裝得冷淡無心，甚至故作刁難。這就能引人入勝，富于 喜劇色彩。」12這一齣是很生動的精采好戲，流傳至今。
第二十齣〈虎頭遇舊〉中，兩人被山賊攔劫，寨主原來是興福。一番相認後，
瑞蘭狐疑世隆何以有這樣的親戚，連番追問：
【鮑老催】（旦）秀才，你儒業祖傳襲，文章幼攻習。我低低問，暗暗猜，
心疑忌，叔伯遠房姑舊的？（生）不是。（旦）敢是兩姨一瓜蒂？（生）也不 是。（旦）這不是，那不是，怎有這個賊兄弟？（淨）告主帥，主帥好意勸那娘 子飲酒，那娘子反罵主帥。（小生）哥哥，兄弟好意勸嫂嫂飲酒，如何反罵兄弟？（生）
兄弟，你小校聽錯了，道這不是，那不是，怎有這個好兄弟？賽關張、勝劉 備。
這一段插曲相當喜劇化，雖短短幾行，卻表現出每一個人的情緒，令人會心一笑。
尤其世隆的機智風趣，特別討喜。王季思說：「這個場圓得好。」13
第二十二齣〈招商諧偶〉，是本劇的第二個重頭戲，也是本劇最長的一齣，
篇幅超過全劇的十分之一。以「權說做夫妻」發展為正式夫妻的過程中，深入細 緻地揭示了王瑞蘭這個千金小姐的內心世界，也可以更進一步了解蔣世隆的個
12 同註 4，第十七齣〈曠野奇逢〉頁 317。
13 同上註，第二十齣〈虎頭遇舊〉頁 325。
性。首先他們在招商店歇息，世隆設計邀瑞蘭喝酒。從世隆和酒保的對談，可發 現世隆頗諳酒菜，他還要酒保幫忙勸瑞蘭喝酒。喝過酒接著是訂房間的爭執，世 隆當然想佔便宜，瑞蘭不從。然後又是就寢之爭，其中世隆頗有狡辯之處。
比如世隆說瑞蘭不守信，要她實踐「權說做夫妻」之言。瑞蘭以官位相酬，
並申明自己是守節操的千金小姐。爭執不下，世隆突然轉念「且住，不要與她硬。
若硬，兩下里就硬開了，還要放軟些。」可見他蠻會見風轉舵，擅用心機。於是 以跪求饒，瑞蘭以恩人相稱，他竟又以此相脅，瑞蘭三番兩次回說告知爹爹，再 行迎娶。甚至都搬出了「怕仁人累德，娶而不告，朋友相嘲。」之言。表明她非 失信，亦非無情，實是顧慮禮法和榮譽。吵到後來，瑞蘭只好明白表示：「（旦）
秀才，你送我到行朝，與爹爹說知，教個媒人說合成親，卻不全了奴家的節操。（生怒擊桌科）
你前日在虎頭寨上，若沒有蔣世隆呵！亂亂軍中遭驅被虜，怎全節操？」世隆動怒了，
他唯恐以後得不到她，似乎今夜非做夫妻不可。擊桌之聲驚動了店主人，世隆不 但有欠風度，也沒面子，還要勞煩店主公暗示他「柳下惠」之道。最後黃公軟硬 兼施，說了一番大道理；再加上店主婆善於揣摩瑞蘭心理，願權做主婚人，這才 去了瑞蘭「娶而不告」的疑慮，終於答應。世隆自是喜不自勝，山盟海誓一番，
總算了了瑞蘭心事。
其實，若照瑞蘭所建議的做法實在是順理成章，相當美好。相信大部分女子 會同意她的做法的。蔣世隆老羞成怒，所說的話也不合邏輯。難道和他同度一夜 就是保全節操？他的猴急的確會令人想笑。難怪發展到明朝末年流行的通俗才子 佳人小說《龍會蘭池錄》，會把他描繪成沉湎色慾之徒。也難怪王世貞《藝苑卮 言》批評《拜月亭》為宣淫之書，都是源於此齣戲吧！從男女兩性心理的角度來 探討此齣戲，是頗耐人尋味的。這一對情侶：一個熱烈，一個冷淡；一個進逼，
一個退縮。瑞蘭百般閃開，世隆糾纏不放，整個晚上耗在不同角度的爭辯，磨磳 了大半天，世隆一點都不能了解瑞蘭的想法，好像不達目的不罷休似的。店主公 還暗示他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所以說世隆的人格還帶有一些雜質。
三、多情
此劇主要是蔣、王二人的愛情，兩位男女主角自然都有情感豐富的一面。王 瑞蘭對愛情的堅定已是不用置疑了，現在來看看劇本中對世隆忠貞的描寫。
接上面〈招商諧偶〉結尾的地方，小倆口終於停熄戰火，成就一樁姻緣。世 隆的歡欣自不待言：「看她喜時模樣，愁時容貌，燈兒下越看著越波俏。」這應
該是世隆對瑞蘭愛情深化的開始。瑞蘭仍不放心，「只恐容易間，把恩情心事都 忘了。」擔心世隆日後負心，世隆於是發誓：「蔣世隆若有此心，與你星前月下去罰下 誓來。（旦）你自去罰。（生）蔣世隆若忘了小姐厚恩，永遠前程不吉。海誓山盟，神天須表。
辦至誠，圖久遠，同諧老。」這樣的誓言的確是很動人。接著瑞蘭唱：「恩情豈 比閒花草」世隆唱：「往長恨更長寂寥，今夜只愁天易曉。」真的是「百年夫婦 途中合，一段姻緣天上來。」
到了二十五齣〈抱恙離鸞〉對世隆來說簡直是一場風暴。這也是一齣重頭戲，
寫一對恩愛夫妻活活被拆散。這不僅是蔣、王夫妻生活上的重大轉折，也是王瑞 蘭性格發展上的一個重大轉折。從此，原來感情深厚的父女在思想上一直處於激 烈的衝突之中。當時世隆臥病在床，瑞蘭請了太醫來看，庸醫的一場諢謔反襯出 瑞蘭的體貼關切。比如翁太醫擊桌大叫時，瑞蘭抱著世隆埋怨：「這太醫好沒分曉，
病虛的人，為何這般大驚小怪？」太醫看病時，她又叮嚀著：「先生，用心看一看，是什 麼症候？」看完病，世隆曾說：「娘子，我病體難醫難治，你這苦如何存濟？」瑞 蘭唱：「願流恩降福，降福災星退。」世隆又說：「勢漸危，料應我不久矣！若還 我死，你必選個高門配，我便死向黃泉，一心只念你。」瑞蘭：「休提，不由人 淚暗垂。傷悲，何時得歸故里。」這一幕刻畫出二人之深情，屋漏偏逢連夜雨，
真是悽慘的一對鴛鴦。
正在養病之中，王鎮突然經過這裡，六兒進來，正好遇見瑞蘭，展開了一場 重逢的好戲。等到王鎮知道瑞蘭跟一個秀才在一起，頓時大怒，劇情突降。馬上 要帶瑞蘭回去，瑞蘭一番辯解，和世隆一起哀告均無效。王鎮的無情如暴雨直下，
如狂風刮過，「一對鴛鴦生被跌天風浪。」世隆充滿了抱怨，充滿了委屈。瑞蘭 只好叮嚀世隆照顧自己，並準備應考。世隆欲哭無淚：「我和你再，我和你再得 成雙，怕死後一靈兒到你行。」「我不道再，我不道再娶重婚，你焉肯終身守孀。」
兩曲【川撥棹】唱盡了被拆散時的傷心和無奈，真是「苦別離，愁斷腸；兩分離，
愁斷腸。」瑞蘭被扯開，世隆被推倒，王鎮怒斥生，一片混亂。底下一幕是世隆 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傷痛。
【卜算子】（生）病弱身著地。（末上扶生科生）氣咽魂離體，拆散鴛鴦兩處 飛。天哪！多少啣冤氣。店主人放手，我拚命去趕他轉來。（末勸科）已去遠了。
【金梧桐】（生）這廝忒倚官，忒挾勢。便死待何如，欺侮俺是窮儒輩。俺 這裡病愈深，她那裏愁無際。旅店郵亭，兩下裏，人應憔悴。我那妻，怎 教我忍得住恓惶淚。（末）秀才官人，休要短見，且自安息，保重貴體。
二十七齣〈逆旅蕭條〉雖是齣過場戲，但交代了世隆與瑞蘭別後的心情，他 一樣的想念瑞蘭，底下此曲傳達了他的憤悶和思念：
【五樣錦】姻緣將謂五百年眷屬，十生九死成歡聚。經艱歷險，幸然無虞。
也指望否極生泰，禍絕受福，未妥。尚有如是苦，急浪狂風，風吹折並根 連枝樹，浪驚散鴛鴦兩處孤。更全然不想我這病體疾驅，那肯放容他些兒 個叮嚀囑咐。將他倒拽橫拖奔去途，回頭道不得聲將息。幾曾有這般慈父，
跌得我氣絕再復，死絕再甦。一回價上心來，一回價痛哭。
二十八齣〈兄弟彈冠〉，興福來找他一起應舉。寒喧之後，問及大嫂，世隆 不禁悲從中來：「提著心腸慘悽，不由人忍不住淚珠流顆。但有死別生離，那煩 惱似天來大。」與前面的甜蜜歡愉比較，世隆此時真是無語問蒼天。
三十六齣〈推就紅絲〉他斷然不接受紅絲，他說：「恩德厚，有何顏再配鸞 儔。」從此齣開始，通行本把後面幾齣戲讓給蔣世隆表演，強調了蔣的堅貞。三 十七齣〈官媒回話〉借官媒的口，表明蔣的態度，不肯應承。三十八齣〈請偕伉 儷〉寫他的心情。「昨為王尚書遣官媒婆院子來此說親，教我越加煩惱，不知甚日方得我嬌 妻消息。唉！不免將琴書消遣一番則個。」一曲【懶朝天】寫出他的溫雅與多情：
【懶朝天】一自瑤琴操離鸞，眼底知音少，不與彈。今朝拂拭錦囊看雪寒，
傷心一曲倚欄杆，續關雎調難。
三十九齣〈天湊姻緣〉張都督和他對話，處處表現出他的舊情不忘和堅定。
「佩德啣恩非淺，別後心常懷念。」「縱有胡陽公主，那宋弘呵！怎做得虧心漢。」
張都督說：「狀元大人，你如此說，終不然終身不娶不成？」他回答：「石可轉，吾心到 底堅。」當張都督勸他：「成就了此親，享榮華，受富貴，有何不可？」他道：「貪豪戀 富，怎把人倫變！為學須當慕聖賢。」可說正氣凜然了。又回絕說：「姻緣難把 鸞膠續斷絃。」「絲鞭辜負嫦娥愛少年。」堅定到極點。一連四出，舞台圍繞著 蔣世隆轉，以加強蔣是個“義夫”的形象。重逢之後，蔣世隆唱道：【哭相思】
「一別招商已數年，今朝重續舊姻緣。貞心一片如明月，映入清波到底圓。」好 一個「貞心一片如明月」，這樣堅如金石的品質，是明代作家塑造的完美人格的 典型。到四十齣〈洛珠雙合〉皇帝頒詔曰：「夫婦乃人倫所重，節義為世教所關。……
蔣世隆講婚禮於急遽之時，從容不茍；妻王瑞蘭待媒妁於流離之際，貞節自 持。……」起首二句在宣揚倫理道德，中有表揚和封官，極盡榮耀。「堅金百鍊 終無變，義夫節婦人間鮮」好人有好報，美滿之至。
關於世隆人格的一致，似乎有不同的意見。比如說有人不喜歡〈曠野奇逢〉
中他對王瑞蘭產生愛情，寧願他是純粹出於俠義的動機。宋光祖不以為然，他認 為「如果那樣寫，就離開了愛情主題。何況蔣已有過救助陀滿興福的狹義行為，
蔣此時萌發愛情是必然的。」14此說很合乎邏輯。又有人不喜歡蔣世隆的故做冷 淡。其實這也毋庸議論，蔣世隆就是這樣的人。他已經三十歲了，比王瑞蘭懂世 故。在單純的少女面前耍點小花樣，正可以探測瑞蘭的心意，豈不兩全其美？宋 光祖說：「蔣對自己鍾情的人逗趣是他喜劇性格的表現。」還有人指責蔣世隆「乘 人之危」更是言重了。宋光祖從瑞蘭角度來分析，雖然下場詩有「情知不是伴，
事急且相隨。」的無奈，但卻另有「今日得君提掇起，免使一身在污泥。」的欣 慰。前面說過金、元時期婦女貞操多於戰亂時期表現，這是不能不顧慮到的現實。
而且即使是“權說”，也不是隨便可以說的，何況是簪纓之家的千金？瑞蘭必是 對世隆有好感才願意如此。
另外，從最後蔣世隆接受絲鞭一事來看，侯百朋認為世德堂本的處理較能表 現出世隆的人格特質，也較能與前面的人格一致。他的分析極為精細，他說：「在 世德堂本里，對蔣性格的掌握，似較通行本為準確。官媒送鞭時，蔣的態度起初 是沉吟猶豫：『我怎應答，忍下得辜他負他？』寫出了蔣堅貞的一面。而當媒婆 說出是朝命判合，蔣屈服了，對陀滿說：『兄弟，朝廷旨，朝廷旨愛咱，感皇恩 即當領納。』又寫出了蔣性格中軟弱的一面。……威懾的力量是巨大的，何況他 又希冀著高中後能青雲直上呢！終於在壓力之下，他屈服了，他答應了，這就合 乎此時人的處境和他的心理狀態，也照應了前面蔣性格中的另外一面，多層次多 側面地刻畫了蔣。比之通行本，蔣的性格顯得更複雜。」15
侯百朋對世隆在〈曠野奇逢〉以及〈招商諧偶〉中的行為表現批評得較為嚴 厲，比如他認為蔣有“乘人之危”之心及“誘惑”“暴力”之嫌疑。言之雖苛刻 了些，但在這一點上的見解卻令人激賞。通行本把世隆改造得堅貞不二，和瑞蘭 同樣的步調。雖是很完美，讓人起憧憬之心，但有制式的感覺，像是捏造出來的，
和前面的表現其實不是很貼合。說得明白一點，世隆做事有一點點投機心態，從
〈文武同盟〉和〈招商諧偶〉中多少可見端倪。而且關漢卿著作實是從現實主義 出發，他要表現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的，活生生的個性。他從人性看人生，絕不是 為了宣揚某種倫理思想而塑造人物，這一點是研究關氏作品時不能不注意的。所 以說迫於現實局勢，蔣世隆是有很大可能接受絲鞭的。而世德堂本的結局比較能
14 宋光祖：〈南戲《拜月》稱“奇絕”〉見（《藝術研究資料》第 8 輯，1984 年 8 月）頁 221。
15 同註 7，頁 93。
符合蔣世隆這一人物的性格發展。
第三節 王 鎮
王鎮：第十齣〈奉使臨番〉他才上場：「自家姓王，名鎮，女真人也。官拜 兵部尚書，家眷五十餘口，至親者三人。夫人張氏，小女瑞蘭，年方及笄，未曾 許聘。」由此知道，瑞蘭是他的獨生女。王季思曰：「王鎮一出場，聶與陀滿的 矛盾，即告結束，從此轉入戰亂的描寫。」他年邁還奉命平番，是個忠於國事的 臣子。而做為禮教時代的父親，他的確是威風八面。本劇中，他算是唯一的反面 人物（不包括第四齣〈罔害皤良〉的聶賈列的話）。在戲曲小說中，有一個現象，
就是父親常常充當壞人的角色，王鎮有些冷酷無情，不顧在烽火中對女兒有恩而 今臥病在床的世隆，亦無視女兒的哀求，硬生生地拆散患難夫妻，實在說不過去。
處在傳統社會的上層人物，這樣的人特別使人憎惡，激起人們對於門第禮法的強 烈反感。但是當他懷疑新科狀元正是他所拋棄的窮秀才蔣世隆時，又換成一副熱 忱的面孔，執意要招他為婿。前後對比，揭露出他的挾權倚勢、貪富欺貧特質，
是一個圖利為主的人，濃厚的門第觀念，使他做事充滿了霸道。這就為蔣、王愛 情設置了巨大障礙，也是考驗王瑞蘭愛情深度的關鍵點。對婚姻的選擇，女兒的 態度已很清楚，但他仍然執意自己的做法，就未免太專制了。
王鎮暴露了頑固勢力的醜惡面目。在外族入侵面前，他無安邦定國之策，滿 載金銀財寶去向敵人求和。在家庭中卻執意地維護「門當戶對」、「夫貴妻榮」等 傳統的婚姻觀念，硬要拆散這對夫妻。雖是天下父母心，總希望女兒嫁個有錢、
有地位的夫家；但女兒已表態得這麼清楚，他還堅持，就難免不起衝突了。可以 說他是從維護簪纓世家的地位出發，來決定女兒的婚姻的。他所要的不是女兒的 愛情，而是狀元郎的地位。對於他來說，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 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意願。這 樣的決定，如果考上的文狀元不是蔣世隆的話，故事會怎樣發展下去呢？怪不得 作者要以喜劇結束，且在過程中，也大大地諷刺了王鎮。在汲本第三十九齣〈天 湊姻緣〉中借張老爺的口，對他做了戲謔式的撻伐，算是最大的懲罰了。當蔣世 隆說到：「學生正染病間，被他父親也是王尚書偶然遇見，奪回去了。」張都督罵道：「咳！
這個天殺的老忘八。」這就夠了！他不是壞到必須受懲罰，他只是現實勢利罷了！
所以還搆不上布羅凱特所謂的「通俗劇」16的標準。像〈抱恙離鸞〉那場戲，他 的表現就不夠有風度。再怎麼樣都不能不對女兒的救命恩人表示謝意，這是人之 常情。就因為這樣，後面的相認可讓他狼狽不堪。王鎮的人格大致從底下兩點來 看：
一、勢利
王鎮所為從外表觀來，是維護傳統社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
為傳統禮教執言。實際上他對傳統禮教並不奉為圭臬，恪守與否，端在是否與己 有利，完全出於自私的立場。譬如禮教社會裡極為重視婦女的貞節，他卻視若無 睹。只因世隆是個窮秀才，他便擺出衛道者姿態，破壞這樁婚事。王鎮的勢利來 自於他的門第觀念。他是屬於虛榮型的父親，選女婿著重在他的職務、地位、名 氣。而不注重對方自身的實在價值。他要的是體面的女婿、榮耀的家庭，完全不 顧女兒的感情。要有權有勢，滿足他的虛榮心。這樣的心態等於是把婚姻當作商 品來交換，所謂的政治聯姻。他是瞧不起窮書生的，在〈抱恙離鸞〉中，他對蔣 世隆說：「你自想，甚年發跡窮形狀。」說得很刻薄。針對王尚書的勢利，作者透過 王瑞蘭做了有力的反擊。「爹爹！人在那亂，人在那亂離時節，怎選得高門廝對 廝當？」在王瑞蘭看來，富貴、貧賤並不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也不是先天的，
而是後天造成的。
由勢利引發的狠心，更是令人難以認同。當他要女兒隨他回去時，瑞蘭和世 隆一起求情：
【玉交枝】（生）哀告慈悲岳丈。（外）唗！誰是你岳丈。（生）可憐我伏枕在牀。
（外）就死有誰來憐你。（生）我必定是死了。煎藥煮粥無人管，等待我三五日時 光。（外）去去，一時也等不得。（生）全沒些好言劈面搶，惡狠狠怒氣三千丈。
（外）六兒，扯上馬去。（生）只倚著官高勢強，只倚著官高勢強。（丒扯旦科）
這樣的鐵石心腸未免太不通人情，他還撂下狠話：「若要成雙休指望。」有點像 無賴了。之所以這樣，關鍵就在蔣世隆是一個窮秀才。帶給瑞蘭的只有滿腹的哀 怨和感嘆：「更没些和氣一味莽，鐵膽銅心，打開鳳凰。」，常有「甚時除得我心 頭悶，甚日除得我心頭恨！」的訴苦，埋怨父親：「意似虺蛇，性似蝎螫，一言 如何訴說。」
王鎮的勢利無情，一直到三十五齣〈詔贅仙郎〉再次表現出來。一上場他就
16 同註 1，頁 73。
唱：【高陽台】「蓂莢更新，流光過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無家，一心日夜憂煩。」
女兒哪裡是無家？是他嫌貧愛富，不認窮女婿罷了。「蒙聖旨著俺招贅文武狀元為婿，
不免請夫人女兒出來，一同遣遞絲鞭便了。」說得好輕鬆。當瑞蘭說她已有丈夫時，他 的反應是：「胡說！你丈夫在那裡？」真是令人氣結。而瑞蘭姊妹義正辭嚴地說完他 們的打算後，他居然以「朝廷恩命，休得多言」回絕，就開始喚官媒婆了。可見兩 姊妹說的一大段肺腑之言，他聽都沒聽。由勢利引發的霸道，實在不可理喻。他 還沾沾自喜，唱道：【黃鶯兒】「二女正青年，相門高，當遴選，乘龍未遂吾心願。
幸朝廷命宣，配文武狀元，郎才女貌真堪羨。」充滿了勢利得意的心態。然後還 將女兒真容託媒婆帶去，如此殷勤，不可同日而語。三十九齣〈天湊姻緣〉中他 對蔣世隆說：「今日之事，非是老夫強逼。只是聖意如此，不敢有違。」這時候的他多麼 客氣。而當張都督罵他老忘八時，不知他又作何感想。
二、愚昧
王鎮除了勢利外，很多地方仔細思考發覺他是頗愚昧的，而且還會裝蒜。比 如三十七齣〈官媒回話〉，官媒婆已經說得很明顯：「那女子名叫瑞蘭，與瑞蓮聲音廝 類，名韻相同事偶然。」他不但沒有反應，居然還說：「那女子失散了母親，在途路 上單身不便了。」實在很會裝蒜。然後說到岳丈拆散錦鴛，他居然又說：「夫人，有 這等奇事！」真笨！怎不會想到自己？反而是夫人提醒他：「孩兒瑞蘭與伊妻名兒 一般；孩兒瑞蓮與伊妹名非兩般。我中都路母子曾失散；你招商店父子重相見，
事跡相同豈偶然。」他才開始聰明些，設計酒筵讓瑞蓮辨認。
王鎮的愚昧其實是和他的勢利互為因果的。因為如此，才眼界不高，心胸不 大。一切以世俗的標準去衡量，其實有它的侷限性。而本劇中的喜劇性也表現在 對王鎮辛辣的諷刺上。比如王鎮自以為是忠臣，其實是個老朽。第十齣〈奉使臨 番〉中，他回答瑞蘭問他為何朝廷指派他去和番說：「惟行君命豈私身，正是家貧顯 孝子，國難見忠臣。」他把兵部尚書的要職看作「養老官」。一上場有唱：【丞相賢】
「彎弓馳騎射雙鵰，武勇超群膽氣豪。紫袍金帶非同小，見隨朝，兵部尚書官養 老。」前面充滿豪氣，最後一句氣勢陡降，傳達出他的臨老心態。滿朝爭議遷都，
他不介入；番兵大軍壓境，他不設防。「馬挂征鞍將挂袍」，在「私宅稱觴」，結果 不但官民遭殃，連他自己的妻兒也保不住。而他最大的功績原來是去向番邦獻寶 乞和。王鎮自以為嚴父，其實是個勢利小人。當蔣世隆是個窮秀才時，他不講恩 義，翻臉不認婿。當蔣世隆是個新狀元時，他不顧羞慚，也要招為婿。禮教的虛
偽性由此可知。作者為王鎮安排的是一個冤家路窄、自取其辱的下場，三十九齣
〈天湊姻緣〉這個情節很有特點。蔣世隆並不知道主人就是自己的岳父；王鎮是 知道客人就是女婿的。所以蔣不是有意諷刺王鎮，他在敘述自己的遭遇的同時，
就陷王鎮於窘境了。
王鎮的存在，只為製造劇情的曲折性。嚴厲固執的權威形象專表現在女兒的 婚姻上，因居於反對者的立場，過程中自然倍受斥責，成為被埋怨的對象。一旦 愛情圓滿成功，基於他並沒有犯任何傷天害理的大罪，於此時也不再對愛情造成 威脅，劇末對其結局則是輕鬆一筆帶過，顯示了民間對惡人仍有程度上的差別。
醜化歸醜化，斥責歸斥責，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等大罪行，都仍是屬於可原諒的一 般人。何況他也是為女兒好，只是受制於世俗的觀念吧！
第四節 陀滿興福
陀滿興福是忠臣陀滿海牙之子，繼乃父之風，有忠直的本質。進賢堂《全家 錦囊拜月亭》的十六幅插圖，第一幅就是〈興福避難〉。兩旁一付對聯，寫的是：
「父年（念）股肱扶社稷，兒慮忠孝著名時。」相當動人，底下戲文則是世本第 二齣〈世隆自敘〉。接著就進入第七齣〈興福遇隆〉「興福家九族遭殃，六親俱喪 銜冤枉。」很能激起人的同情心。符合「悲劇的情感效果――激起同情與恐懼」
17也類似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悲劇要素「急轉」18
「一個突然發生的事件造成情勢的突轉，這只是使人物關係複雜化的外部條 件――糾纏的開始。如果沒有發生這個事件，場上人物的關係就不會這樣複雜。」
19陀滿興福家遭驟變，這就是情勢的突轉。命運對他是太殘酷。父親的忠心換來 全家誅殺，他一身武勇，無從報效國家，還落得逃亡，是很戲劇化的開始。幸得 世隆相救，結為盟弟。後又入山寨為王，也是不得已之計。這樣的遭遇委實欲哭 無淚，令人叫屈。幸後來考上武狀元，又得皇恩赦免，總算一洗冤屈，又與瑞蓮 結為連理，好人有好報，是一個逆境中知道求上進的青年。
關劇中陀滿事件之交代，只有第一折末尾【醉扶歸】、【金盞兒】、【賺尾】三 曲紀錄。先有（外云了）、（打慘科）、（隨末見外科）、（外末共正末廝認住了）、（做 住了）這些動作指示，然後正末唱了三曲，內容為疑惑世隆怎有這樣的賊兄弟，
17 同上註，頁 69。
18 亞里斯多德：《詩學箋註》姚一葦譯（台灣：中華書局，1989 年元月十版）頁 96。
19 徐扶明：《論戲劇性》（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 年）頁 111。
並勸世隆離開為妙。到了世本及通行本都用了不少篇幅，來描敘他落荒而逃的情 節，可說想像力豐富。《幽閨記》第三齣〈虎狼擾亂〉、第四齣〈罔害皤良〉是交 代故事背景，戰亂的開始。第五齣〈亡命全忠〉到第九齣〈綠林寄跡〉，除了第 八齣〈少不知愁〉是瑞蘭出場外，其他四折（五、六、七、九）齣，都在寫興福 逃亡過程。可能是插科打諢太多，一般認為此處結構稍微鬆散冗長，是唯一的缺 點。但也有人不認為，以為劇情鋪敘所需。劇本中塑造的他，能知恩圖報，是他 人格特質中令人欣賞之處。對待世隆一片敦厚，真摯感人。可惜後來地方戲為了 簡化，把他的戲都刪掉了，這樣的正面人物不該忽略。底下就其人格特質中的“純 良忠厚”及“知恩圖報”兩項來分敘：
一、純良忠厚
第五齣〈亡命全忠〉（小生陀滿興福上）【紅衲襖】「將門庭，非小輕，掌貔貅，
百萬兵。威權勇猛千般計，勢顯英雄一派鉦。官宦族，名譽稱，聲聞徹帝京。好 笑番魔也，怎當俺三千忠孝軍。」此曲介紹了他的出身，最後二句世德本沒有，
大概又是改編者所加，以增氣勢。不過「忠孝軍」是金朝最後一個皇帝金哀宗時 才設立20，此處只好說是借用，不計較歷史真相了。另外，世本此齣是在官兵已 逼家門下，興福慌亂中殺出重圍逃逸。通行本則寫得較從容。官兵將至，還和屬 下商量，有人勸以忠孝軍相搏，可「上報老相公屈死之讎，下免三百口屠戮之苦。」
他說：「我若殺了那廝，怎全得我老相公的忠義？無計可施，只得逃難他方，再 作計處。」這大概又是明人為宣揚忠義所改。王季思曰：「為全忠而亡命，固有 可取；但缺乏英雄血性。此乃人物階級和歷史侷限處。」21王說頗有道理，姑將 之歸為純良忠厚的性格所致。
第十二齣〈山寨巡邏〉開始了他劫掠的生涯，起首有言：「陀滿興福來到此間，
所謂慌不擇路，飢不擇食，只得結集亡命，哨聚山林。……除非黃榜見招安，餘下官兵收不得。」 可見他隱身綠林實是不得已。此出最後，世德本多了一首【包子令】也在表達他 的心聲：「我是慈悲極善人，極善人。隨他人夥害良民，害良民。捉住一個遊街 棍，把來生吃眾人分。」現實逼得他把善良的本性隱藏起來。
第二十四齣〈會赦更新〉寫興福離寨，他唱道：【稱人心】「宵行晝伏，脫離 虎口鯨牙。不得已截道打家，聚亡生，集捨死。山間林下，逆天無道，這榮華成
20 王明蓀：《宋遼金元史》收《傅樂成主編：中國通史》（台北：眾文圖書公司，2001 年二版四 刷）頁89。見註 52。
21 王季思主編：《幽閨記》收《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年初版）頁 249。
甚生涯。」看出他的是非之心，回首恍如惡夢。又言：「天幸遭逢頒大赦，改過從新，
作個清平無事人。」興福的生命有了轉捩點。
第二十八齣〈兄弟彈冠〉興福來到招商店見到世隆，當他知道世隆染病，立 刻安慰他：「違和，天相吉人身痊可，卻望節飲食，休勞碌。怎忘卻？忘了問別 來尊嫂貴體安樂。」多麼體貼。當他又知道世隆婚事不諧時，勸說：「斟酌，尊 共卑，親和戚，順他受他，等些時宛轉求人團掿。」又可看出他懂事的一面。而 這些都基於他有純良溫厚的天性。王季思曰：「寫興福，剛中有柔，粗中有細。」
22的確如此。
二、知恩圖報
第七齣〈文武同盟〉當世隆助他逃亡正要離開時，他一轉念：「且住，我陀滿 興福聰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時。方纔跳入那秀才園中，他不拿我送官請賞，反助我銀兩，又結義 我為兄弟。我久後若得寸進，欲報恩義，未知他姓甚名誰。」世隆以為要攀扯他，他唱道：
「無他效芹，略得進身，犬馬報，怎敢忘半米兒星分。」下場詩他唱的是：「常 言知恩報恩，」十足表現出他的感恩之心，日後的所為果然證明他真是知恩報恩。
第九齣〈綠林寄跡〉他成了山賊寨主，頒佈“三不可殺”戒令：「中都路人不 可殺；秀士不可殺；姓蔣的不可殺。」顯然都是針對報恩而設。
第二十齣〈虎頭遇舊〉：世隆、瑞蘭被眾嘍囉押往山上，後被興福認出時，
興福連忙謝罪：「緊降堦，釋縛扶將起，是兄弟負恩忘義。」真個是有情義。他 還勸世隆暫時留下來，等局勢安定再走。當瑞蘭堅持要走時，他贈金百兩，可真 豪氣大方。前有世隆贈銀，「此時金贈有恩人」可見其報恩之心。
第二十八齣〈兄弟彈冠〉興福找到世隆，他要世隆一起赴行朝應舉，還幫他 處理不夠的房錢。興福再次贈金，義氣可貴。
第三十六齣〈推就紅絲〉兩人雙雙高中，世隆曰：「兄弟，所喜者志得意滿，身 顯名揚。所悲者，家園蕩廢，琴瑟淒涼。」興福安慰他：「哥哥，這幾件都不打緊。兄弟一門 良賤，三百餘口，盡被聶賈列無辜殺戮，止逃得兄弟一身。幸得恩兄搭救，戴天之讎未報，再生 之恩未酬。哥哥這些小事，何足掛念。」他時刻都不忘世隆之恩。
第五節 蔣瑞蓮
22 同上註，頁 360。
蔣瑞蓮：黛綠年華，小家碧玉。係世隆之妹，與兄逃難途中失散，與王夫人 相遇，認為義母與之同行。後與瑞蘭同居深閨，一日因竊聞瑞蘭拜月祝禱，而探 得姐夫乃失散的胞兄。悲喜交織而泣，自此與瑞蘭感情益厚。王尚書為二女招婿 將她許配給武狀元陀滿興福，成就一樁佳緣。
她的出場有兩種版本：汲本中是第十一齣〈士女隨遷〉和哥哥一起出場；李 評本和暖紅室本卻提前到第二齣，似乎太快了些，還是在十一齣較順理成章。她 未曾吃過苦頭，卻能與兄互助互勉，是很稱職的妹妹。瑞蓮的人格特色在《幽閨 拜月》中最突出了，給人活潑伶俐、善解人意的感覺。在戲中，作者設計的她，
是一個單純而沒有心機的女孩。由於這樣的人物，才有王夫人認她為義女，王鎮 視她如同己出，又與瑞蘭情同親姊妹，分憂解勞。也能明大義，知分寸，對婚事 的安排很能合作，是個有福氣而又討人喜歡的好女孩。她與興福都足以做為年輕 人的榜樣。這一條次情節的線（許子漢還認為是主情節線。）也應該呈現出來。
底下我們來看瑞蓮在那些齣戲中表現出她的人格特色：
一、天真伶巧
第十一齣〈士女隨遷〉她一出場就能察言觀色：「哥哥請，哥哥，妹子往常見哥 哥眉開眼笑，今日因甚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卻為何來？」她的伶巧表現在對哥哥的關心。
第十八齣〈彼此親依〉逃難中錯應王夫人，她一看是老媽媽，就說：「你是 高年人，怎生行得這山徑？瑞蓮款款扶著娘慢行。」真是善良體貼。當王夫人欲 認她為女兒時，她回答：「情願做小為婢身，焉敢指望做兒稱。」可謂懂事乖巧，
知道分寸。王季思說：「恤老憐孤，將錯就錯，在亂離中相互扶持，表現了一種 好品德。」又說：：「寫瑞蓮的乖巧，與出身大家的瑞蘭不同。」
第二十六齣〈皇華悲遇〉中一家人終於團聚了，準備搭船往南京出發，瑞蘭 因思念世隆，淚流不停。瑞蓮注意到了，問說：「姐姐你為甚啼哭？」瑞蘭已是有 苦無處訴了：「欲言又忍，心兒裏痛切切如刀刎，眼兒裏淚滴滴如珠搵。」瑞蘭 的細心伶巧，使她注意到瑞蘭的異狀。
第三十二齣〈幽閨拜月〉中當她猜出姐姐的心事時，瑞蘭反說她胡言，要到 父親那兒告狀，瑞蓮趕忙求饒說：「我特地錯賭別。」然後跪下來：「姐姐，望高 抬貴手饒過些，一句話兒傷了俺賢姐姐。」反應可說伶巧，天真無邪。
二、善解人意
瑞蓮人格還有一個特色，就是善解人意。
第十一齣〈士女隨遷〉世隆埋怨因父母服制在身，未能參加科舉。瑞蓮好言 安慰：「功名事本在天，何必心過慮。且從他得失，任取榮枯。為人只恐身無藝，
暫時間未從心所欲，金埋土，也須會離土。」這麼明理貼心的妹妹是世隆的福氣。
第三十齣〈對景含愁〉春天來到，一片「媚景芳菲」，瑞蘭卻是「春思懨懨」，
細心的瑞蓮注意到了：「姐姐，因誰牽惹芳心？媚容香褪，嫩臉桃衰，看看恁寬 盡金縷羅衣。」瑞蘭還故作掩飾：「休疑。只為傷春。」
第三十二齣〈幽閨拜月〉是本劇最精采的一齣戲。瑞蓮在這齣戲裡也表現最 出色。一開始她看瑞蘭「懶去梳妝臨寶鏡」，她說了：「姐姐，當此良辰美景，正好快 樂。你反眉頭不展，面帶憂容，為甚麼來？」瑞蘭回說：「我幾時得煩惱絕？幾時得離 恨徹？」瑞蓮勸她：「姐姐撇下些吧！」「姐姐，你綉裙兒寬褪了褶，為傷春憔悴些。
近日龐兒瘦成勞怯，莫不是又傷夏月？姊妹每休見撇，斟量著你非為別。」瑞蘭：
「你量著我甚麼？」瑞蓮：「多應把姐夫來縈牽，別無些話說。」她一下子就把瑞 蘭的心事猜中了，瑞蘭不承認。接下來兩姊妹互相調笑，然後瑞蓮藉故走開，卻 躲在園中看瑞蘭做什麼。透過瑞蘭的拜月，才知道她的心事。逼得瑞蘭「我一星 星對伊仔細從頭說。」終於姊妹姑嫂相認。在這齣戲中，瑞蓮的天真伶巧及善解 人意都表現無遺。「往時煩惱一人悲，從此淒涼兩下知。」姊妹感情更深一層。
第三十四齣〈姊妹論思〉瑞蓮說：「這邊愁似那邊愁，伊的恨如奴的恨。」兩人的 心思幾乎一致了，「從今許下千千拜，望月瞻星夜夜間。」發展到第三十五齣〈詔 贅仙郎〉兩姊妹志同道合，同樣辭贅抗婚，表現了堅貞的一面，是很值得喝采的。
最後許配給武狀元，也看出她個性中善良隨和的優點，這樣的人是很有福氣的。
王季思說：「興福與瑞蓮的結合，沒有感情基礎，只是作為世隆和瑞蘭這條線索 的陪襯，沒有多少戲看。但此二人在觀眾心目中均有良好印象，他們的結合合乎 觀眾意願，給戲增添喜劇氣氛。」23
的確，這一對年輕人是很可愛的一對，在戲中這樣的搭檔，很能達到綠葉襯 紅花的效果，與世隆、瑞蘭的主要線索兩兩交織發展，是《拜月亭》結構中很特 殊的地方，在美學上有一種對稱之美，令人稱奇。亞里斯多德說：「即使偶發的 事件，如能看得出有一種設計在其中，當十分使人驚異。」24
附帶一提的是：瑞蓮在最後結尾部分，三本的處理方式都不同。關本中的瑞
23 同上註，頁 387。
24 同註 18，頁 87。
蓮，因錯配絲鞭而又受瑞蘭的影響，不願嫁給武狀元。瑞蘭費了不少唇舌，興福 也上前相勸，瑞蓮還是不肯答應，瑞蘭假裝發脾氣了。結果使命上場，把陀滿興 福升了官，並且聖旨下來欽賜陀滿興福和瑞蓮成親，在這樣的壓力下，大抵蔣瑞 蓮終於只好答應了。由此可知，關原作第四折其實比《幽閨記》多了二層曲折，
即瑞蘭之責備世隆以及瑞蓮之拒婚。劉逸生說：「這一層曲折並不是可有可無的。
作者通過這段富於戲劇性的描述，進一步揭露了當時統治者對待婦女的殘酷和缺 少人性。」25這又是新歷史主義的觀點。世本則是王夫人出面，講了幾句父母之 命的話，她就接受了。通行本則不著痕跡的大團圓結束，用了許多的吉祥賀喜的 詩篇或愛情典故輪唱，一片熱鬧洋溢。把王鎮、蔣瑞蓮、陀滿興福，都模糊化了。
《戲劇的分析》一書中曾提及刻畫人物性格的技巧，包括：「相貌的描述、旁 白與獨白、人物的對白、交互的品評、語言的格調、人物的動作等」26以上人物 的描寫都包含了這些要素。又比如劇中官兵、店家、酒保、庸醫、媒婆等的刻畫，
也極傳神。其中說話的方式，都能符合他們的身分。一齣戲的成功，從人物最能 立刻看出。人物必須前後一致，與角色自身的信守相映襯，與我們所聽到的其他 人物描述的相符合，也就是說要生活化。所以，劇作家必須有一雙銳利的眼睛，
善於觀察人物，還要有描繪的能力，並透過心理層面寫出人內心深處共同的掙扎 與煩憂，才能引起共鳴，也才能深入人心，達到潛移默化，甚至淨化心靈的作用，
戲劇的功能就發揮了。劇作家要非常了解人生，這都要有相當功力和智慧的。
25 劉逸生：〈談關漢卿《拜月亭》第四折〉見（《戲劇論叢》第二輯，1958 年）頁 79。
26 瑞士克 e（C.R.Reaske）著 林國馮譯：《戲劇的分析》（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