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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酒 陶潛
其五
結廬在人境 1 ，而無車馬喧 2 。 問君何能爾 3 ，心遠地自偏 4 。 採菊東籬下，悠然 5 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6 。 此中有真意 7 ，欲辨已忘言 8 。
一、作者簡介
陶潛（公元 365–427），字淵明；一說名淵明，字元亮，東晉末、南朝 宋 初潯 陽 柴 桑 （ 今 江 西 省九 江 市 ） 人 。他 出 身沒 落 士 族 ， 曾 任 江 州祭 酒 、 建 威參 軍 、 彭 澤 令 等 職 。 四 十 一 歲 時 辭 官 歸 隱， 之 後 一 直 過 着 躬 耕隱 居 的 生活，並寫下大量田園詩，為詩歌開創了新的領域。
二、背景資料
《 飲 酒 》 是 陶 潛 歸 隱 後 寫 的 一 組 詩 ， 共 二 十 首 ， 抒 寫 他 對 生 活 的 感 受 和 對 田 園 的 喜 愛 ， 表 現 了他 對 安 貧 樂 道的 堅 持 和 對 高 尚 情 操 的 推 崇 。 原 序 說這些詩都是醉後所寫，故總題為《飲酒》。
三、注釋
1. 結廬：建造住宅。人境：眾人聚居之地。
2. 車馬喧：指世俗來往的喧鬧。
3. 君：作者自稱。爾：如此、這樣。
4. 心遠地自偏：心既遠離塵俗，雖居喧鬧之境也會像處於偏遠之地一樣清 靜。
5. 悠然：形容自得的神態。
6. 飛鳥相與還：與飛鳥結伴往還。
7. 此：這，指眼前情景。真意：人生的真正意趣。
8. 欲辨已忘言：當要辨析自己的這種領會時，卻又不知如何用言語來表 達。《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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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賞析重點
本 詩 寫 詩 人 歸 隱 田 園 後 悠 閒 自 得 的 心 境 ， 前 四 句 寫 詩 人 擺 脫 塵 俗 煩 擾 後 的感 受 ， 表 現 了 詩 人 志 趣 高 遠 ， 超 邁 流 俗 的情 操 ； 後 六 句寫 南 山的 美 好 晚 景， 以 及 詩 人 從 中 獲 得 的 無 限 樂 趣 ， 表 現 出詩 人 熱 愛 田 園生 活 的率 真 性 情和高潔人格。
作品開首自設懸念，「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兩句似乎是 矛盾的，
因 為要 是 身 在 人 境 ， 理 應就 會 有 車 馬 的 喧 鬧 。於 是 詩 人 接 着 以 「 問君 何 能 爾 ，心 遠 地 自 偏 」 的 自 問 自 答 ， 說 明 是因 為 自己 的 心 境 遠 離 世 俗 ， 所 以 就 覺 得所 居 之 地 偏 遠 了 。 這 幾 句 其 實 是 陶 潛 田 園生 活 的 真 實 寫 照 。 從 陶 潛 的 另 一 篇 作 品 《 歸 園 田 居 》 可 以 知 道 他 並非 為 追 求 自 然 而 遁 跡 山 林 ，而 是 生 活 在 雞 鳴 狗 吠 的 村 莊 裏 ， 跟 農 人 一 起 耕 作 ， 這 正 具 體 說 明 了 「 結 廬 在 人 境 」的 意 思 。 這 個人 境 中 既 沒 有 車 馬 的喧 鬧 ，也 沒 有 官 場 中的 來 往應 酬 ， 不 受 世 俗 事 務 干 擾 ， 這 當然 是 因 為 詩 人已 經 回到 田 園 ， 鄉 村本 來 就遠 離 朝 市的緣故，正如他的 《讀山海經》其一說：「窮巷隔深轍，頗迴故人車。」
但 這 不 是 根 本 的 原 因 ， 如 果 內 心 沒 有 徹 底 遠 離 世 俗 ， 哪 怕 住 得 再 偏 僻 遙 遠 ， 還 是 會 有 車 馬 上 門 的 。 事 實 上 這 樣 的 隱 士 很 多 ， 與 陶 淵 明 同 時 號 稱
「 潯陽 三 隱 」 的 另外 兩 位 隱 者 周 續 之 、 劉 遺 民 的 心 就 不 那 麼 清 淨 。周 續 之 因 為被 刺 史 請 出 去講 《 禮 》 校 經 ， 還 受 過 陶 潛 的 嘲 笑 。 再 說 遠 一 些， 兩 晉 南 北朝 的 假 隱 士 就更 多 ， 很 多 隱 士 雖 然 住 在 遠 離 人 境 的 山 林裏 ， 卻是 為 了 等 待朝 廷 的 徵 辟 。因 此 陶 潛 「 心 遠 地 自偏 」 是指 當 精 神 上 超脫 爭 名奪 利 的 世 界 ， 所 住 的 地 方 自 然 會 變 得 「 偏 遠 幽 靜 」。 在 這 樣 一 種 遠 離 世 俗 的 心 境 中 ，詩 人 才 能 對 萬物 悠 然 興 會 。 詩 人 在東 籬 下採 菊 ， 無 意 之間 抬 頭看 見 南 山 ，斜 陽 西 下 ， 山 間 的 夕嵐 分 外 美 好 ，飛 鳥 紛紛 結 伴 歸 來 。 此 刻 詩 人 境 與 神會，物我兩忘，不覺沉浸在一片忘機的天真之中。
「 採 菊 東 籬 下 ， 悠 然 見 南 山 。 山 氣 日 夕 佳 ， 飛 鳥 相 與 還 」 這 幾 句 寫 出 了詩人淡靜穆的風神 ，深受後人讚賞。「悠然見南山」一句，有版本作「悠 然 望南 山 」。 蘇 軾 說 ：「 因 採 菊 而 見 山 ， 境 與意 會 ， 此 句 最 有 妙 處 。 近 歲俗 本 皆 作 『 望 南 山 』， 則 此 一 篇 神 氣 都 索 然 矣 。 」（《 東 坡 題 跋 》）「 見 」 字 比
「 望」 字 好 ， 就 是因 為 寫 出 了 詩 人 「 偶 而 見 山， 初 不 用 意 」 的 神 情。 只 有 無 心見 到 南 山 而 不是 刻 意去 張 望 南 山 ，才 不 會 破 壞 詩 人 自 然的 風 致 和 詩 境 的 神韻 。 蘇 軾 的 話 可 以 作 兩 層 意 思 來 理 解 ， 首先 指 詩 人 與 自 然 的 默契 和 會 心 。 在 陶 潛 的 時 代 ， 流 行 老 莊 哲 學 ， 又 稱 玄 學 。 當 時 討 論 的 主 要 命 題 是
「 羣動 羣 息 」 的 自然 之 道 ， 即 對 萬 物 生 息 變 化等 自 然 規 律 的 體 悟 ，這 種 體 悟 主要 在 山 水 田 園景 物 中見 出 。 陶 潛 這 幾 句 詩所 寫 山 氣 、 夕陽 、 歸鳥 ， 體 現了他對大自然羣動 羣息的領悟，這是一種「意會」。其次是指景物描寫與 人 格的 契 合 。 菊 花 本 身 有 凌 霜 耐 寒 的 品質 ， 深得 陶 潛 喜 愛 ，有 人 格象 徵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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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味； 而 飛 鳥 在 日 夕 之 時歸 山 ， 也 是 陶 潛 詩 中常 常 寫 到 的 景 象 ， 如《 詠 貧 士》其一：「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歸鳥 象 徵 詩 人 的 歸 隱 ， 在 陶 詩中 已 經 成 為 一個 固 定的 意 象 。 意 境 和 景 物的 人 格 化，是陶詩的鮮明特 色之一。因此蘇軾說「境與意會」，就不僅是指詩人對 大自然的會心，更有對菊和歸鳥所包含的人生啟示的會意。
陶 潛 在 結 尾 明 白 說 出 了 他 對 此 境 中 的 「 真 意 」 有 所 領 悟 ， 但 當 要 辨 析 清 楚時 ， 卻 又 不 知 如 何 用 言 語 來 表 達 ，這 是 用莊 子 「 得 意 忘言 」 的意 思 。
《莊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得意忘言」也是兩晉 玄 學集 中 討 論 的 一個 命 題 ， 認 為 意 和 言是 有 差距 的 ， 言 不 能充 分 表達 領 會 的 意， 所 以 領 會 之後 不 必 說 出 來 ， 是 一 種 對 道 理 感 悟 而 不 落言 詮 的境 界 。 末 句正 是 此 意 ， 但非 常 巧 妙 而 含 蓄 。 詩人 對 眼前 情 境 的 體 會 ， 也 就由 讀 者 自己去領悟好了。
陶 潛 所 說 的 「 真 意 」， 其 內 涵 也 就 是 蘇 軾 所 說 的 「 境 與 意 會 」 中 的
「 意」。 不過 ， 要 透 徹 理解 詩 人 所會 之 「 真 意」， 還要 聯 繫 他 當 時的 思 想 狀 況來看。《飲酒》是陶潛歸隱後寫的一組詩，共二十首，主題 側重於歌詠堅 持 高尚 節 操 的 生 活。 陶 潛 在 棄 官 以 後 雖 然 沒 有再 出 仕 ， 但 是並 非 從此 心 如 止 水。 對 於 一 個 士大 夫 來 說 ， 要 真 正 回到 田 園， 尤 其 是 要 過自 食 其力 的 生 活 ，並 非 易 事 。 實際 上 ， 陶 潛 在 辛 勤 勞 作 中 確實 親 身 體 會 到田 家 的困 苦 ：
「 躬親 未 曾 替， 寒 餒 常 糟 糠 。 」（《 雜 詩 》 其 八 ） 雖 然 從 未 停 止 親 自 勞 作 ， 但 還 是 經 常 要 以 糟 糠 充 飢 。 加 上 火 災 、蟲 災 和風 雨 之 害 而 沒 有 收 成， 以 致
「 夏 日 常 抱 飢 ， 寒 夜 無被 眠 」（《 怨 詩 楚 調 示 龐 主 簿鄧 治 中》）。 為此 詩 人也 曾經彷徨動搖過，而「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顔」（《詠貧士》其五），也就 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 思想掙扎。《飲酒》後十首從不同角度反復訴說了這種 矛 盾 ， 真 實 地 流 露 了 一 生守 節 的 枯 索 和 寂 寞 ：「 若 不委 窮 達 ， 素 抱 真 可 惜」
（《 飲 酒 》其 十 五 ）。 如 果不 將 窮 達 置 之 度 外 ，他 會 為 自 己 不 能 實 現平 素懷 抱 而 感 到 可 惜 。 了解 陶 潛 這 些 思 想 矛 盾 ， 才 能 對 他 在 田 園 中堅 守 「君 子 固 窮」之節的可貴有更 深入的認識。《飲酒》其五雖然展示了一個渾身靜穆的 詩 人 形 象 ， 但 是 詩人 內 心卻 仍 有 不 少 矛 盾 和 掙 扎 的 。 然 而 大自 然 和他 堅 守 的 道 最 終 讓 他 在 「 境 與 意 會 」 中 獲 得 了 平 靜 ， 因 此 才 能 寫 出 這 樣 詞 淡 意 遠 、 自 然 高 曠 的 佳 作 ， 並 使 採 菊 東 籬 的 詩 人 形 象 永 遠 在 文 學 史 上 永 垂 不 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