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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曹禺全集一九三四年一九三四年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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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曹禺全集

(2)

一九三四年

(3)

雷雨

(四幕悲剧)

本剧写于 1933 年,发表于《文学季刊》1934 年第 1 卷第 3 期。1936 年 1 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本卷据此版本。

(4)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 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 宁静” 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 腊人所宝贵的智慧——“ 自知” 。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 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 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 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些次公演之后更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

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 Euri pi des 的 Hi ppol yt us

或 Raci ne 的 Phèdre

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

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 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 潜意识” 的下层,我 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 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 是主人家的。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碜。同一件传述,经 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 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 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

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 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 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

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 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那样就契合了戏剧 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 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

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 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 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

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 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 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 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 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 些失望。累大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

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的作品《希波吕托斯》。

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的作品《费德尔》。

(5)

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 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臂如“ 暴露大家庭的罪 恶” ——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 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 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 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

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 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 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 蛮性的遗留” ,我 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

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 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手,《雷雨》所显示的,

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 残忍” ,(这种自然 的“ 冷酷” ,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 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 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 里斗争的“ 残忍” 和” ‘ 冷酷” 。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 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 上帝” ,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 命 运” ,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 自然的法 则” 。而我始终不能给他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 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

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 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

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宠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 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 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 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

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 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己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 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 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 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 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 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 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 以往的罪恶” 。他抓注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 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

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 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

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 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 的父老门. 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

(6)

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 怕” 本身就是个诱 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 手,央求:“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所以《雷雨》的降伞是一种心情在作 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 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 不可理解的” 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 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 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 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 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 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 周繁满,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

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 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

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 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 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 雷雨的” (原是我的 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 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 极 端” 和“ 矛盾” 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 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

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

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说前两个性格已有成功,我 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这样的女人,

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 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 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 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 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 罪大恶极” 的 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 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 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 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

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 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 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

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 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 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 可爱” 处,

而在她的“ 不可爱” 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 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 可爱的” 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 富于魅惑性的。这种蛙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

(7)

处。所以必需有一种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 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 魔” ,是个“ 魔” 便有它的尖锐 性。也许蘩漪吸住入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 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 力” ,这阴骛性的“ 力” 怕是 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似的 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 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 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葵畸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入。我看过一次《雷雨》的 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 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扩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引中原是可喜的 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惨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

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时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 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 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 Qui xot i c

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 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 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 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 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 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 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地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 利的锥,那是他应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 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 残忍” 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 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肚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 实。抓庄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秆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 爱” 一个 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下得已他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

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开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侍 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比得最聪慧而慈洋的母亲,也这样 丑恶地为着情爱痉孪地喊叫. 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粗恶。他不能再活 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    一点憧憬。他 于是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    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 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    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 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    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 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    四凤讲的:“ 海… … 天,… … 船,… … 光明,… … 快乐,” 的话;(那也    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佯地方津津他说着 他最超脱的梦,    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于们唱着唱不尽的 春调,鲁    贵如淤水塘边的癞蛤膜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 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 我忽然发现… … 我觉得… … 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 … 我,我,我——大概是胡 闹。” 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 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蘩漪是 不能了解的了。

唐吉诃德式的。

(8)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 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 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

《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 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 楚地消逝,令我们情感要呼出:“ 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 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 以藉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何哪些弱点,才知用 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 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 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小翼翼地做到“ 均匀” “ 恰好” ,不要小丑似 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

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 节制” (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 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 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而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工夫 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 力,到了所谓“ 铁烧到最热的时候再锤” ,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

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 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来合理 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 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 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 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们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 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单纯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 来人口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 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 ,思虑过后 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 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 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比 汗他的性格上一层云臀,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 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 下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蘩漪的一样),不然到 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 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 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 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 靠挑选的适宜。

《雷雨》有许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显明的莫如首尾的“ 序幕” 与“ 尾 声” 。聪明的批评者多置之不提,这佯便省略了多少引下到归结的争执。因 为一切戏剧的设施须经过观众的筛漏;透过时间的洗涤,那好的会留存,粗 恶的自然要滤走。所以我不在这里讨论“ 序幕” 和“ 尾声” 能否存留,能与 不能总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导演精巧地搬到台上。这是个冒险的尝试,需要 导演的聪明来帮忙。实际上的困难和取巧的地方一定也很多,我愿意将来有

(9)

个机会来实验。在此地我只想提出“ 序幕” 和“ 尾声” 的用意,简单他说,

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 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 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象一场噩梦,死 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地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雷雨》诚如有 一位朋友说,有些太紧张(这并不是句恭维的话),而我想以第四幕为最。

我下愿这样戛然而上. 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 序幕” 与“ 尾 声” 在这种用意下,仿佛有希腊悲剧 Cl i orus 一部分的功能,导引观众的情 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雷雨》在东京出演时,他们曾经为着“ 序幕”

“ 尾声” 费些斟酌,问到我. 我写一封私人的信(那封信被披露了出来是我当 时料想不到的事),提到我把《雷雨》做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 序幕”

和“ 尾声” 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因为事理变 动太吓人,里面那些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对于现在一般聪明的观众情感上也仿 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层纱。那“ 序幕” 和“ 尾声” 的纱幕便给了所谓的

“ 欣赏的距离” 。这样,看戏的人们可以处在适中的地位来看戏,而不致于 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惊吓。不过演出“ 序幕” 和“ 尾声,” 实际上有个最大 的困难,那便是《雷雨》的繁长。《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还 要演上四小时余,如若再加上这两件“ 累赘” ,不知又要观众厌倦多少时刻。

我曾经为着演出“ 序幕” 和“ 尾声” 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思索许久,

毫无头绪,终于废然地搁下笔。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工夫来解决,

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然而目前我将期 待着好的机会,叫我能依我自己的情趣来删节《雷雨》,把它认真地搬到舞 台上。不过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 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谢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 改正),孝曾,靳以,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 佯。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邢振锋君为了他门 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  ,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 剧的人。

曹    禺 一九三六年一月

(10)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蘩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 … 老仆。

(11)

景 序幕

在教室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

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个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

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12)

序幕

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间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 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 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蚀了 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

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 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 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 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神久 磨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享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帷幔. 门上税 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右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神像的壁龛,凹进 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 划着半圆。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 扇长窗,很玲球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略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 面整个地遮上一面有祈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掩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

屋子里阴沉沉的,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帷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限富丽,但现在都呈 现着衰败的景色。——右墙近前是一个壁炉,沿炉嵌着长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镶着星形彩 色的石块;壁炉上面没有一件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 里燃着媒人,人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张旧圈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

使这古老的房屋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 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式三四尺的平面,倚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 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 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檀长几,以前大概 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个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雪白桌布,白床单等物,

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正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已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

是一只长方的红木菜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门左面立一 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擅柜。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是空空的,这矩前有一条狭长的矮凳。

离左墙角下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 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墙略凹进,与左后墙成一 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再略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

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对放着,但是略抖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 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 Bach:Hi gh  Massi n B  Minor  Benedi ct usqul venai t   Dorni ni   Nomini ——①屋内寂静无人。

〔移时,中间闪沉重地缓缓推开,姑奶奶甲(寺院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堂里 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着雪白布中,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袍几 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悬一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铿地响着。池安静地 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奶奶甲(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迸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 沉静而忧郁,他的下额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

也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13)

姑奶奶甲 (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    人 (点头)恩——(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奶奶甲 (同情地)好。

老    人 (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奶奶甲 (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    人 (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奶奶甲 (矜怜地)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    人 (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奶奶甲 (走向前)您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    人 (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奶奶甲 (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您先 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    人 (迷惘地)嗯,也好。

姑奶奶甲  您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轻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 相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个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

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部高兴地走进来,

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

姑奶奶乙 (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姐姐,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

姐姐,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    姊 (微笑)嗯。

弟    弟 (拉着姐姐的手,窃语)姐姐,妈呢?

姑奶奶乙  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弟弟的眼望姐姐。

姊    妹 (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 好奇地四面看)

姑奶奶乙 (有兴趣地翌着他们)对了,叫姐姐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 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    弟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个矮凳)

姑奶奶乙 (和气地)也好,你们就坐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 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 (很乖地点头)嗯。

弟    弟 (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奶奶乙  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

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    弟 (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    姊 (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    弟 (不理地)姐姐,你看,你看!(自傲地)尔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    姊 (瞧不起地)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    弟 (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    姊 (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

白桌布等物一叠叠放在衣柜里。

(14)

〔姑乙由右边病房迸。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奶奶乙 (向姑甲,筒截地)完了?

姑奶奶甲 (不明白)谁?

姑奶奶乙 (明快地,指搂上)楼上的。

姑奶奶甲 (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奶奶乙 (好奇地询问)没有打人么?

姑奶奶甲  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奶奶乙 (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奶奶甲 (向姑乙)她呢?

姑奶奶乙  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那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 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    弟 (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姊    姊 (低声)不,弟弟,听她们说话。

姑奶奶甲 (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 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奶奶乙 (奇怪地)怎么?

姑奶奶甲  今天是旧年腊月三十。

姑奶奶乙 (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今天楼下的也会出来,到这房 子里来。

姑奶奶甲  怎么,她也出来?

姑奶奶乙  嗯,(多活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 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奶奶甲  干什么?

姑奶奶乙  大概是望她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 回来,可怜,她的大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在周先生家里 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奶奶甲 (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 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来的。

姑奶奶乙 (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弟弟(低声,青求)姐姐,你跟我就 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    姊 (听着有兴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奶奶乙 (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卖给医院呢?

姑奶奶甲 (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 姑奶奶乙 个人。(惊讶)真的?

姑奶奶甲嗯。

姑奶奶乙 (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 出去呢?

姑奶奶甲  说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 肯搬出去。

姑奶奶乙  哦。

(弟弟忽然站起。

弟    弟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    姊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15)

弟    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奶奶甲、姑奶奶乙回头望他们。

姑奶奶甲 (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奶奶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奶奶甲 (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奶奶乙  没有地方;外头冷,医院都满了。

姑奶奶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 他们!

姑奶奶乙 (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望着地们)姐姐,你们在这 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    姊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奶奶乙由中门出。

弟    弟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    姊 (还在怪他)嗯。

弟    弟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    妹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奶奶甲 (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 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    弟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    姊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    弟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    姊 (低声)一个疯子。

弟    弟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    姊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    弟 (忽然)楼下的呢,

姊    姊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    弟 (好奇地)姐姐,刚才他们说这屋子死过三个人。

妹    妹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

弟    弟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    姊 (胆怯)我不知道。

弟    弟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    姊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淬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    弟 (略惧)你听!

姊    姊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张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    弟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妹    妹 (害怕)我们走吧。

弟    弟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    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    弟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 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慢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啼听什么似的。姊

(16)

弟都紧张地望着她。

弟    弟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    姊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    弟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    姊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 倒。

弟    弟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    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外合唱声又起。

弟    弟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书?这些疯子 干什么?

姊    姊 (倒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    弟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 是谁?

妹    姊 (急迫地)我告诉你间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下,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弟声:(狠清楚地)姐姐,你去问她。

( 姊姊声:(溉声)不,你问地,(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17)

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 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慢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

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吉过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 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

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

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

前面的个涛凳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辽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 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个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 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寓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氏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 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儿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领上冒着汗珠。( 四 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 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 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

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 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

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 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地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 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 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 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 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滔笑着。和许 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限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 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 是” 。也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

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 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剃好的黄皮鞋。

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楷脸上的油汗。

鲁    贵 (喘着气)四凤!

鲁四凤 (只做不听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鲁    贵  四凤!

鲁四凤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 的茶几旁扇着)

鲁    贵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 (颂厌地,冷冷地旨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鲁    贵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鲁四凤  都知道了。

(18)

鲁    贵 (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鲁四凤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 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

(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 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鲁    贵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 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 (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    贵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    贵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就是白天 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  那倒不目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    贵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  钱!?

鲁    贵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 鲁四风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

鲁    贵 (笑。掩饰自己)赌了! 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 要钱。喂,我说. 我说的是─ ─(低声)他─ ─ 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 鲁四凤 (惊讶地)花么? 他?谁呀?

鲁    贵 (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风 (红验,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准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

胡说乱道的。

鲁    贵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

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 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鲁四凤  哼. 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鲁    贵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 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夭 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鲁四凤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 儿叫人家使唤。

鲁    贵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 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夫了身份啦。

鲁四凤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 再擦擦吧。

鲁    贵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 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 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鲁四凤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    贵  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 鲁四凤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

(19)

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 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    贵  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分)喝点,赌点,玩 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鲁四凤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 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鲁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 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鲁四凤 (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鲁    贵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 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狐狐 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

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

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 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 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

鲁四凤 (不愿听)哦,爸爸。

鲁    贵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于什么?

鲁    贵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十机器匠,念书上学,哪 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 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风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 工人动的手么?

鲁    贵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 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风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    贵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日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大大送药 去了。(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鲁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风 (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    贵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    贵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  什么?

鲁    贵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于也不给您。

鲁    贵 (鄙笑)你这后对极了!四块饯,够于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风 (伶俐地笑着)用日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    贵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下方便,随便 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    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工八蛋!

鲁四凤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    贵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

(20)

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 下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  这是真的?

鲁    贵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 (故意挪榆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    贵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鲁四凤(嘲笑 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    贵 (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 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    贵 (亭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

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 呢。

鲁    贵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    贵 (打量四凤周寻)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早上的戒指,(笑着)

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    贵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心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 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 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  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    贵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  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    贵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 事么?

鲁四凤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    贵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  前天晚上?

鲁    贵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    贵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    贵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

鲁四凤  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    贵  什么?说!

鲁四凤  那是太大听说者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鲁    贵  哦,(氏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准?坐着汽车,醉醇 醇,只对你说胡活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 (惊吓)那,那——

鲁    贵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 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 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21)

鲁四凤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 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 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 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 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炮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 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 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和他 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 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 里。进门的时候,也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 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鲁大海  凤儿!

鲁四凤  哥哥!

鲁    贵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鲁    贵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  怎么回事?

鲁    贵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    贵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

首大海澈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    贵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    贵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 (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    贵 (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  董事长。

鲁    贵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    贵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

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    贵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 (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    贵 (摇头)哼,我怕他下会见你吧。

鲁大海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门一块在 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    贵 (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鲁四凤  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    贵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 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22)

鲁大海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

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 鲁四凤 (惊讶)回家去。为什么?

鲁大海 (筒短地)这不是你注的地方。

鲁四凤  为什么?

鲁大海  我——恨他们。

鲁四凤  哦!

鲁大海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 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  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 给换来的!

鲁四凤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 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 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 (气)你——(忽然)他待人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  你是要骂我么?“ 少爷?” 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 边书房迸)

鲁    贵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

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    贵 (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  不,不。

鲁大海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

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

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没有?

鲁四凤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鲁四凤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 四凤!”

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鲁四凤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23)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个,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 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 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 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

周    冲  四凤!四凤!(四凤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 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

(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

周    冲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周    冲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周    冲  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 (看见周冲己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的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鲁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  二少爷。

鲁    贵  他叫你干什么?

鲁四凤  谁知道。

鲁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  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  我没哭。

鲁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 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 鲁四凤 (抬起头)孩子。 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

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 拿去用吧。

鲁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 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

(24)

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    贵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  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鲁    贵 (暗示昔)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 (沉下验)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    贵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    贵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    贵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  为什么?

鲁    贵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

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  这我都知道。

鲁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  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 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

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    贵  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  您说。

鲁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

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 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 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 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

鲁四凤  您去了没有?

鲁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愉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

就听见这屋子里嗽瞅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 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

鲁四凤  (喘气)您瞧见什么?

鲁    贵  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 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 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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