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南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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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十年前重慶南路書在台北以往的台北，可買書的據點並不太多，但似乎仍比今天多些。最負盛名的舊書集散地自是牯嶺街，其次是光華商場，公館台大附近也有幾家舊書店。若要新書，最大的書市，就是重慶南路了。而我所標識的重慶南路地圖，並不包括重慶南路的所有書店，只是幾家較為特殊可書的、醒目的書店地標。雖然以個人經驗為視角，必然流於相當主觀，但我想表達的，其實是一種出於個人或同類間的文化情感，而非客觀解析文化現象。. 新與舊的三角習題二十年前，從新公園(現 228 公園)側門口往衡陽路走，與重慶南路交叉的路口，可以看到東方出版社、正中書局，和新開張的第二家金石堂(第一家的金石堂在汀州路，一個帶天井的地下室)，三家書店隔著十字路口各據一方，形成對峙。這一個角落的三家書店，以正中書局的學術性最濃，書類也最冷門，多半是各種學術專著書籍，或政府的出版品。書本的包裝也很質樸，許多難懂的書冊，其封面也很諱莫如深，素面底色由名家題字書名，並落款。對於當時年紀很輕的我來說，絕不是一個好逛的書肆。但偶爾我會進去徜徉一番，感受一下學問的深沉。東方書店架上的書，可就光鮮得多，除了各類書籍，一樓的後半部有一塊不小的原文書區，以文學類為主。當時要找西方文哲類的新書，東方是個據點。金石堂在當時是新興勢力，從連鎖經營策略，到整體企業形象塑造，都很花了一些工夫。不但在店堂的設計上採取較大格局，用寬敞明亮取代當時一般書店堆積書籍的印象，也首度規劃出整層的文具區；在此之前，「出版社」(所謂大書局)是不兼賣文具的，而在坊間被稱為「書局」的，畢竟以賣文具、國高中參考書為主，賣書為輔。除此之外，其包書的牛皮紙袋也經過精心設計，頗令人印象深刻；在當時，書店多以普通塑膠袋或包裝紙包書，頂多是塑膠袋上印上店名，多半不甚美觀，而且粗糙。另外一個特點，公館金石堂還是國家劇院、音樂廳的售票點，這等於在文化藝術界佔據了一個位置，我想這也是金石堂一炮而紅，在出版界保有一席的重要原因。但是金石堂的出現，雖然是耳目一新，在圖書重鎮的重慶南路上，依然不能算是個大山頭，甚且有些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地，說得刻薄些，一個領域的書讀得專了，便不大進舒適明亮的金石堂了。然而，若論起書店的規模、環境規劃、整體設計，金石堂在當時，數一數二.

(2) 了，後起的新學友也沒能壓過它，除非是近些年鋪天蓋地而來的誠品，在名氣上總算是徹底超越它。而不堪為大山頭者，原因乃在其書卷味中雜了較多的商業氣息。以「書」亦為商品而言，金石堂站在書肆中心的重慶南路上，或者不會有太多「強敵環伺」之感，它的經營方向仍然掌握住多數大眾讀者的需求，其功在一般書籍的推廣。可是讀書人終不會把書等於去了商品，對於書商是一個書商，或只是一個商人，讀書人心中對之大有分別。金石堂在文化出版事業上雖是名號響亮的健者，從學術文化的水平來看，卻恐還不足以稱為多麼長遠或多麼巨大。其書架上的書品僅在中上、中下間打轉，沒有太多深沉、冷雋的書籍；束之高閣的品類雖不致完全沒有，總是不免點綴嫌疑。既不深沉、冷雋，必風格不起，故在這首善書區中，算不上「名山」。雖然這樣的書店並非不好、不需要，或不重要。. 重慶南路的名山、風雨往台北車站方向走，右首會遇見世界書局。與正中、中華、商務等著名老店一樣，世界書局也是從大陸遷台的金字老招牌之一。這個性格強烈的書店，入目便大不同，並不如何像間書店，也或許是台灣的書店多無風格，世界書局在「地板 vs 書架」的書店刻板印象中，更顯突出。中國建築式的裝潢，以紅色為主，眼界的主要落點盡是平置的展示台，像個善本書展覽館，室雖不大，氣味卻甚深邃。世界書局雖名為世界，卻非賣盡世界的書，而是只賣自家出版的書籍，且幾乎全是文學類和典籍類。其出版的中國古籍更是別具特色，鉛字印刷的內頁，仍採用古書「文中夾注」大小字參差的格式，但略去格線、魚尾(線裝書書頁左右外側的邊框，形如魚尾)等，用現代書標頁碼方式，採現代書裝訂方式，可說是古今合流。書裝尤其特殊，厚紙板包淡綠織錦布面紋印花紙精裝，雖非裝線書，其古意卻非常顯然，另具一種雅致。左邊是勝大莊，是個多所羅列文物骨董的筆墨莊，門面及內部也是以大紅色為主的中國式裝潢，與世界書局犄斜相對，相映成趣。唯世界書局花式較為素簡，勝大莊則煌然麗矣。後數年，勝大莊遷往忠孝西路市警中正一分局對面，雖然不遠，已退出重慶南路區了。再往前走去，又與勝大莊斜角相對的，是另一家筆墨莊，小書齋。小書齋的內部裝設只是整齊、有序，只以陳列、選購的方便為最大考慮，和勝大莊以展覽為格調的貨架是很不同的。兩相比較，勝大莊走「文物館」路線，貨物檔次高，擺設空間用得鬆，物物皆得伸展；和一般筆墨莊相較自還算貨色繁多，卻略不及小書齋。勝大莊從門市印象設定的規格、貨品的選列及接待人員的訓練，都舉以較高的定位，也因此種整體華麗的包裝，貨價自也要高。小書齋正是相反，貨物捱著貨物，充實整個店堂，光亮的店面裡，不做個別投射，也不特意強調某一品目；要價亦較平抑。例如石硯，不論勝大莊或小書齋都有幾品上譜的珍品，勝大莊幾硯擺來，便參差各顯風致，中品以下者，即不多見。小書齋則將好硯集中某.

(3) 處玻璃櫃，陳列井然而已，另開放架上一枚枚品秩不同的各式硯台森然棋佈(然總須石材尚好，並非總不顧流品)，底架還堆起石質仍好，但色澤不美、胚型較粗的端溪硯，作為平價品。僅此，就可以看出二者經營風格的差異，勝大莊重質而矯，小書齋質量並重。勝大莊的老闆李志仁一向自視極高，曾赴北京天壇辦「太學」，也曾一度想參選總統，正如勝大莊一味視高的性格，高則高矣，未足沉樸，也未切讀書人風範。小書齋整個店品雅不甚雅，俗亦不俗，正是一種小康氣象。有一款自製毛筆，名「蘭亭鼠鬚」，蓋追摹王逸少鼠鬚筆書蘭亭帖筆意所造，分中、小楷，要價不過數百，筆質甚佳；只此一端，便表現了精到實在的品格。二樓是碑帖區，彼時大陸圖書已開禁，因此小書齋除了台灣的出版品外，積極進口許多大陸各地博物館印行的碑帖；有精裱扇頁品價較高的名帖，有印刷清雅美觀線裝的冊頁，有精裝影印的成套叢帖(如《三希堂法帖》)；更有相當多數量平印騎馬釘的薄冊，每本價在百元以內，對於歷代書法遺粹的流布傳播，實有相當助益。然也許是傳統文化日漸衰微，社會意識快速多元化，書法藝術已非全盤佔據文人腕底，版圖愈趨縮小，筆墨莊在經營上恐不免受到衝擊。於是小書齋一遷至近忠孝西路端台灣書店旁邊，店堂已稍窄庂；後又遷至台灣書店對面，縮避到二樓，入口只得一狹梯，為現址。小書齋往前數步，即是重慶南路的硬招牌之一，三民書局。從民國四十二年開張至今，也是長青級的老字號了，三民書局從法律書籍做起，在門市的經營及編輯出版兩大範疇，一直都保持著良好的成績；不但出版物擴及各領域，出版物內容質的要求亦都保持一定的水準，甚有口碑。二十年後的今天，門市面積也有不少擴充，是成功而有質的圖書、出版重鎮。對面，是更特別的中華書局。中華書局以整理國故、重印古籍為大宗，廣羅歷代善本(如武英殿本、江寧局刻本、文選樓本、玉鈎草堂本……非常繁多)重新排印。而書式特殊，自成一格，版面乃採古籍裝線書版面，有格線、魚尾，右頁魚尾識「珍倣宋版印」，左頁魚尾識「中華書局聚」；字體一律用仿宋體，採裝線本計頁標次，即頁次在左頁，右頁實為上一頁(按，此因裝線書以木刻版塗墨，上覆棉紙拓印，魚尾在中，左右對摺後成絡集成冊裝訂，故魚尾在邊，魚尾靠鄰的正反兩頁為同一頁)；但並非製作為線裝，仍用現代裝訂(當然也用現代印刷術)，版口只分平、精裝兩種，十六開本，平裝一律淡橘色書衣，書名赭色印刷，精裝用靛綠色布面內襯紙板，書名燙金。所以，中華書局的書架最為整齊，而且劃一，這種整店排列齊一的特點，不但是重慶南路唯一，也是台灣唯一，放眼世界，恐也難得一見。然而這樣色格獨一的怪奇書店，雖然內質厚實，在出版界、國學人心中具有不可取代的特殊地位，終後仍在炫奇的時代潮流裡，拱手了。有一陣子，中華書局不見了，找過幾次後，才發現已搬遷至原址三樓，店面也格出一半擺辦公桌椅，小得多了。這樣的書店在這樣的時勢中難以持續，原在.

(4) 意料，人在喟嘆中，不至於訝異。而書雖陳列得少了些，書站在架上，表情嚴整自重依然。並不特別明亮的日光燈，在褊小的閣室中，既慘白，又黯淡。又過了一陣子，往上蒸騰的中華書局似乎真的蒸發了，真找不到了。至少，宕開重慶南路了。這一側，再往前走，宏業書局也值得一提，這是一家從裡到外都顯得普通的書店，書架很擁擠，陳設也沒有特點。不過，倒是出版了一些好書，比較特別的是大部的巨製，如《資治通鑑》，通常分為數十冊，宏業書局用小字重排，版口加大，以上、中、下三大精裝本印行全書，其他如《史記》、《漢書》……等，都印成單冊大本精裝；讀之雖然耗費眼力，然對於無力購書或藏書空間不敷的窮讀書人來說，就是福音了。另一個福音，要再往前走數十公尺。右側，鼎鼎大名的商務印書館，正是文化鼎盛的重慶南路區的重要一足(且不管此鼎幾足)。商務印書館在出版界的實力、品質，向為士林稱道，是最重要的華文出版中心之一，也是學者、文化人最重要的食槽之一。像影印故宮所藏的《文淵閣四庫全書》等重大功績，自是不在話下，不必歷數。其中，「人人文庫」是很體貼的一套叢書，平裝鉛印，書版小，如口袋書，內容涉及各類；雖然紙質、印刷並皆不美，主要是將知識經由極小的金錢負擔，廣為傳布(我就買過一冊 13 元的書，書名忘了)。故人人文庫的特點就是便宜，是窮苦文人的恩物。從前商務印書館(門市)進門的右側，整片書架都是這種小版本的書(其他書架的書當然精緻)，但這也是過往的事了，現在再逛商務，大約在架上不會再找到人人文庫這種形象寒酸的書籍，也許是社會經濟富裕了，也或許是窮人都賺錢去了，不再買書。我不知道。. 重慶精神重慶南路的優質書店，自然不會只有上面所提到的幾家，他如東華、新陸…… 等，亦是出版界裡重要的功臣；雖然與商務等諸山頭相比，或者視之似不甚耀眼，但其功績正在平實，平實即能穩健，文化的碑石由此厚實。抗日戰爭時，重慶為大後方之精神中心所在，不論在政治、文化或民族意識上，奮揚自礪的重慶精神都是中國人在外族入侵危況下的中流砥柱，也是中華民族文化重新挺立於世界的重要堡壘。重慶南路也是一樣，在世界文化潮流的多向衝擊，世代的意識交替快速遞變中，堪喜這塊文化碑石並未被沖垮，而成浮沫；雖在風雨中，也有仆跌，有的業務緊縮如小書齋，也有如中華書局消失者；但不管是消失還是撐持，還是繼續壯大，基本上都是因為堅持住了自己一貫的風格，寧折勿彎。這幾個重慶書街的大山頭，之能汲取新文化前進，而不媚於流行，是起於堅實的文化基礎，也正不斷成就這堅實的文化基礎，這就是重慶南路的重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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