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結論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126張愛玲曾為自己的生命下了此一註腳。
對<<荒人手記>>的主角小韶而言,生命即是從爬滿蚤子的袍子上,找尋自己過 往歲月留下的痕跡。生命,於小韶亦是一場華麗的冒險。在生命旅程中,看盡生 離死別、世間冷暖。<<荒人手記>>作者朱天文身為台灣重要文學家族中的長女,
在世紀末以<<荒人手記>>奠定了自己在文壇的地位。書寫過程於朱天文,似乎 總離不開張愛玲、胡蘭成二人的靈魂。花樣年華的朱天文文字風格承襲自張愛 玲,綺麗多姿。但世紀末的朱天文,繁華落盡,卻無法抖落一身塵埃,反而變得 頹廢與戲劇化,也越發顯得老練蒼涼,張愛玲於她的影響,反較從前更加明顯。
127而朱天文的美學觀則承襲自胡蘭成。從<<荒人手記>>之前身<<日神的後裔>>
之名,便可知胡蘭成對於朱天文在文學上的影響有多深遠。朱天文祭起了「文字 的鍊金術」,以纏綿繁複的意象修辭,偽百科全書式的世故口氣,築造了自己的
「色情烏托邦」。128在胡蘭成陰性美學的影響下,使得朱天文在當代台灣女作家 中獨樹一格。
以小說本身而言,「形式」無疑是閱讀者評論的重點。<<荒人手記>>目錄般
126 張愛玲,<天才夢>,<<張看>>(台北:皇冠,2002),頁 242。
127 同註 6,頁 7。
的文字拼貼,忽而敘事、忽而議論的寫作風格,在在都向世人宣示其獨特的書寫 觀。而朱天文以一介女身發男子之聲,其實是要實踐胡蘭成的訓示。女身男聲、
男身女聲,眾聲喧嘩。但正如黃錦樹所言,「因為朱天文太過遵循胡蘭成的教誨,
使得像<<荒人手記>>這麼樣的一個同性戀題材的具體的肉體色相及具體的做愛 細節、其體液、氣味、音聲等等都被閹割、淨化,以美學為其遮羞布,情慾之實 相於焉不見。」129朱天文「反串」起男性反不如小說中女性角色蓓蓓來得悠遊自 在。「標新立異」的形式下蘊含的卻是略顯封閉的情慾觀點。更進一步說,小說 中「女人國」理想的描寫恢弘大度,相較之下,朱天文對同性戀生活的呈現就顯 得捉襟見肘,有以偏蓋全之嫌。
另一方面,<<荒人手記>>英譯本 Notes of a Desolate Man 的譯者和朱天文相 比,有時甚至顯得更加保守,在幾個重要部分的翻譯仍然落入父權語言的窠臼,
沒有突破父權語言的思維,包括小說英文譯名、小說角色名英譯等。譯者處理小 說中作者言其陰性國度理想之處,「忠實」不是唯一的標準,甚至不是重要的標 準。譯者理應彰顯作者所欲傳達的理念,否則以女性主義翻譯的觀點觀之,譯文 並無法和原文一起在男性主宰的語言模式中找尋失落的「女性」。幸好譯者仍察 覺到原文中為女性留的「自己的房間」,使得作者遙向二十世紀女性主義先驅吳 爾芙致敬的企圖不致抹滅。
再者,譯者似乎對中文世界的同性戀者認識稍嫌淺薄。「姊妹」和「同志」
128 同註 6,頁 7。
129 同註 2,頁 306。
這幾個舊有詞彙經過挪用意義已大不相同。但譯者並沒有與時俱進,多專注於舊 有的意義,對挪用後衍生的新意義若非淺嚐輒止,便是視若無睹。對照原文不羈 狂放的敢曝風格,譯文似乎受到侷限,束手縛腳,和原文產生落差。譯者對「同 志」的翻譯更是莫衷一是,以致原文同志的面貌到了譯文變得模糊難辨。稱不上
「形似」,「神似」也不可得。以里科三層模仿論來看,譯者有時甚至連第一層模 仿運用「前理解」建構原型的目標都都無法達到。表現出主角纖細情感的顏色翻 譯則較切合陰性書寫的特質,譯者也多能發揮原文的特色,在形式上追求和原文 同步,使譯文和原文能相得益彰。
1999 年一張全由同志創作的專輯<<擁抱>>出版,其中一首<雌雄胴體>歌詞 如下:
PM 7:00 鏡子前的自己 琢磨自己的美麗
輕輕刮去嘴角鬍青 畫上我的本性 淡紫色眼影 粉色雙唇的喃喃自語 嗯…啦…
領帶要配蘇格蘭裙 和火一般的羽毛圍巾
只是我仍在反覆考慮 搭配幾號香精 做今晚的內衣130
「鬍青」搭配「眼影」,「領帶」加上「蘇格蘭裙」,還有「火一般的羽毛圍 巾」,正是「雌雄同體」的本色。<<荒人手記>>中,陰性與陽性不斷重疊出現,
互相對照,帶給閱讀者莫大趣味。可惜的是,以一個不斷逾越的文本來看,朱天
文本身在<<荒人手記>>中的反串顯得「故步自封」。冒險犯難的精神可佳,採取
130 <雌雄胴體>,<<擁抱>>(台北:角頭,1999)。
的策略卻略嫌保守。朱天文迎向色情烏托邦的綺想多,實際上的舉措卻少。儘管 如此,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仍必須體認文本特殊的陰性性質,在一種語言中還 另一種語言的魂,讓原文到了譯文有同樣瑰麗的生命。范芙洛托為此下了最佳的 註解:
翻譯中的性別自覺(gender awareness)提出了許多問題,諸如社會刻板 印象與語言型態間、語言政治與文化差異間的問題,以及翻譯倫理、使舊 作重生以為當代讀者等問題。性別自覺強調了完成翻譯的文化脈絡之重要 性。131
此外,誠如劉靖之所言,歷代翻譯大家「從原著出發,研究如何以最適當的 途徑…表達原文的原文的風格、內涵、精神、神韻」。132身為譯者,應努力把握
「原汁」,也就是文本的意義和作者的情意、審美特徵與文化心理;盡力體現「原 味」,也就是盡量表現原文中獨到之處,關心譯文讀者的感受。著手翻譯蘊含陰 性書寫性質的文本時,譯者更應顧及形式,以求表現出原文的「風格、內涵、精 神、神韻」。能掌握這些要點,做到原汁原味,譯文便能趨於完善。以<<荒人手 記>>而言,便是使陰性的書寫繼續,頹廢、老邁的靈魂獲得救贖,航向文字的烏 托邦。
從前的女性藉由翻譯,得以進入文字的世界,進而提昇自己的地位。今日的
女性教育程度大幅提高,在文學領域的能見度亦然。但另一方面,同性戀、雙性
131 同註 63,頁 14。
132 劉靖之,<重神似不重形似—嚴復以來的翻譯理論(代序)>,劉靖之編<<翻譯論集>>(台北:
戀及其他的性少數在文學中仍不免遭到邊緣化的命運。吳爾芙說:「女人的書寫 總為陰性;女人的書寫不得不為陰性,唯一的困難在於界定何謂陰性。」133西蘇 也說:「定義何謂陰性書寫殊無可能。」134這些女性主義的先驅已預先警告研究 者研究陰性文本的困難所在,但本論文仍大膽嘗試結合翻譯、女性與同志,說明 陰性書寫的書寫範例。唯囿於個人所學有限,討論未能臻於完善。儘管如此,我 仍期待本論文有若干拋磚引玉的功能,吸引未來的研究者再闢蹊徑,繼續探討性 別與翻譯的相關議題。
書林,1998),頁 11。
133 Virginia Woolf, “Women Novelists”, Michèle Barrett ed., Women and Writing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0), p. 70.
134 同註 28,頁 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