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陳幸蕙
華麗存款
◎陳幸蕙（作家）美國小說家海明威曾說：
「對作家最好的訓練，是一個不快 樂的童年。」
初見海明威此語時，我曾洄溯至歲 月上游，檢視生命裡一段鍾愛的年光，
在一連串影像瀑布中，讓某些畫面停 格。
我發現我的童年不是很快樂，但也 非全然不快樂，而是非常寂寞。
人在寂寞時通常會尋找朋友。我當 時找到的兩個朋友，書和貓，都是忠誠 且不會說話的。
至今我仍記憶猶新，身為鑰匙兒，
在許多麗日當空的正午放學回家，寂寞 地開門進屋，寂寞地吃完中餐、寫完功 課，漫長寧靜的午後，如冰磚般的寂寞 凝凍滿室空氣，唯一能敲破它們的做 法，便是把那隻慵懶肥胖的灰花狸貓抱 進懷裡，我們彼此分享對方體溫，然後 在柔緩天光中，我開始神馳於童話天馬 行空的想像。
那是台灣早期物資匱乏年代，家裡 故事書不多。但興味盎然反覆閱讀那僅 有的幾本童書，聚焦於繽紛的人間傳奇
─小飛俠和虎克船長的有趣對抗；夢幻 島新奇熱鬧的探險；可愛的桃太郎神勇 出征、掃蕩群妖；祕密衣櫥通往令人驚 異的納尼亞王國……─宛如乘坐一方奇 幻魔毯，飛昇至遼闊可喜的雲端，目不 暇給，歡快遨遊，落落寡歡的小女孩，
竟成為一個忘掉寂寞，不，開始享受寂 寞的人。
於是，就在那一個又一個安靜無聲 的下午，書與灰花狸貓相伴的童年，單 純專注的悅讀中，我橫渡浩瀚寂寞之 海，發現文學天地的充實豐富親切，並 在此值得探索、甚至安身立命的新大 陸，欣然登岸。
那是我愛這個世界的開端，夢想抽 芽綻蕊之處。只因從閱讀獲致無比樂 趣，飽滿如鼓漲風帆的一顆心，不知天 高地厚，渴望回饋，竟發願當作家。
不快樂的童年，是否如海明威所 說 ， 是 作 家 最 好 的 訓 練 ？ 我 無 從 證 明；但清寂而有書相伴的純真年代，
卻開啟了一個女孩輝煌的文學憧憬與 願 景 ， 令 她 對 書 產 生 終 生 不 渝 的 愛 情 。 寂 寞 —— 我 因 而 開 始 認 為 ， 或
欄│陳幸蕙 許，是幸福的一種變貌！
而多年與書親近，漸成陸游所說
「獨有書癖不可醫」族類後，一日斷食 無妨，但一日斷讀便覺腦鈍心茫，彷彿 精神斷電。英國小說家維吉尼亞‧吳爾 芙給友人信中曾說：
「 天 堂 ， 是 一 場 永 不 疲 倦 的 閱 讀。」
失去閱讀的樂趣，我相信，應便是 自天堂失足墜落的感覺。若借用《聖 經‧新約》比喻，那就像食物失去了鹽 一樣，而所喪失的這精彩且滋味無窮的 部分，可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彌補、替 代嗎？
以歷史後見之明回顧，如今，我更 意外發現，生命中幾個重大抉擇，徘徊 於猶疑難決、需要指引的時刻，促成我 做出最終決定、並因此開啟了日後截然 不同人生的，竟往往都是從書本中所獲 致的關鍵性啟悟。第一把關鍵的金燦燦 之鑰，是德國哲學家康德名言：
「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便是天上星 光，與人內心最深處的真實。」
那時我高三，一心嚮往中文系。但 填志願時，父母師長要求我以外文系為 最高優先。長輩壓力幾使我放棄個人意 志時，康德那句話於書中適時湧現，激 勵我忠於「內心最深處的真實」——於 是鼓起勇氣向師長力爭。精誠所至，金 石為開，且蒙幸運之神眷顧，我竟如願
進入自主選擇的科系。
中文系與研究所七年，為我提供了 無可取代的創作養分。康德那星光閃 閃、意象鮮明的睿智之言，亦使我開始 體認——忠於自我，如鳥忠於它的翅 膀，是多麼快樂無悔的一件事！
研三那年，論文完成後，校園裡春 吶不絕的流蘇，如潮水急急奔漲，瀰天 蓋地，烘染出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氣 息。口試前幾個月，我忽萌生與相戀八 年男友結婚的衝動。這不尋常之奇想，
自未獲父母認同。畢竟，在老人家觀念 裡，毫無經濟基礎的兩人，一尚未畢 業，一猶在服預官役，豈是理想結婚時 機？我接受父母勸說，平息衝動，決定
「先打好經濟基礎再說」時，不意卻在 書間與另一充滿煽動性的「勸說」相 遇：
「若愛情與麵包不可兼得，你還是 要選擇愛情。因為有了愛情，就可以兩 個人一起做麵包！」
拍案叫絕之際，心念一轉，是啊，
愛情才是真正的「基礎」！有了愛情，
就可以兩個人一起奮鬥，做世上最芬芳 的麵包，尚有何可憂可懼？─高度熱情 與理想主義被熊熊引燃後，極力爭取。
而父母基於愛，且尊重兩個年輕人意 願，原本無望的提議敗部復活。於是，
就在那年三月，一個轟轟烈烈的日子，
青年節，我和相戀八年的男友在台北公
欄│陳幸蕙 證結婚。
一首浪漫甜美之詩，自此遂開啟了 它雋永散文、曲折小說，與悠長歷史的 迢迢進程。三十二年歲月，是晴雨交 織、悲欣錯綜，微笑與淚光、幸福與責 任、喜悅歡愉與挑戰考驗的總和。風霜 滄桑之後，如今，互為生命知己的記取 與體認，讓每一個今天，在相互熨貼、
彼此支持、共同成長中，都變得比昨天 更值得珍惜。
我相信，豐富的愛情與婚姻關係，
有可能如某偶像劇所言，是生命中的
「億萬麵包」。而當兩性專家諄諄提 醒，「結婚衝動產生時，若不曾選擇婚 姻，這輩子可能便將獨身以終」時，雖 不能確知此語可信度如何？但想到「獨 身以終」的結果，將使我們錯失此生中 絕不應錯失的彼此，我便尤其銘感當 年，那在書上偶然邂逅的「愛情‧麵包 論」。
研究所畢業後，我開始教書，並利 用課餘之暇寫作。但，教書顯然是正 業，寫作，是不務正業、偶一為之的副 業，漸覺有負童年夢想與初心，遂經常 擺盪於辭職念頭，與好友頻頻開導「鐵 飯碗切不可放棄」的勸諫中。
拉鋸過程互有消長時，我正讀桑塔 耶那的美學著作。這位曾戲劇性辭去哈 佛大學教職的哲學家，錢鍾書稱許為
「近代最有智慧的五個人之一」，且特
將其名Santayana，中譯成饒富漁樵風 味與雲遊性格的「山潭野衲」。
在書中，我讀到山潭野衲任教哈佛 時，有一次於愛默森大樓講授美學，忽 然，窗外啼鳴的知更鳥吸引了他的注 意。沉思半晌後，山潭野衲請求學生 准許他告辭，因為他「和春天有個約 會！」說完，將粉筆往身後黑板槽一 扔，便飄然無蹤。……
衛道人士或許認為，如此教師實 荒謬且難稱敬業！但，美，恰如康德 所 定 義 ， 是 一 種 「 無 目 的 之 快 樂 」
（objectified pleasure），那麼，桑塔耶 那受春光召喚、情不自禁走出教室，那 充分彰顯個人風格與忘我情懷的舉動，
那對「無目的之快樂」所做異於常人、
匪夷所思卻又精采絕倫的行為詮釋與演 義，我以為，其實卻是為教室裡的學 生，上了他們此生最生動難忘的一堂美 學。
桑塔耶那把粉筆往黑板槽一扔的瀟 灑身姿與手勢，令我多所觸動。我開始 覺得，人生有些價值不能以金錢來衡 量，鐵飯碗不是一切，不能取代童年夢 想！於是取得身邊親密夥伴支持後，勇 敢遞出辭呈，我成了一名專業寫作者、
文學個體戶，或更具體說，非制度人。
那便也意味著，這是沒有上司老闆 同事、不需簽到簽退、全無考績獎懲的 工作型態。而床，就在臥室；電視（如
欄│陳幸蕙 今還再加上一個「網路」），就在客
廳；冰箱，就在廚房——若無嚴謹生活 紀律與自我管理，放縱，真是太容易的 一件事！毫無產能，亦屬必然。於是，
所謂在家上班族，我很快就發現，最大 的陷阱、挑戰與敵人，其實，就是自 己。
初轉換工作跑道與生活型態的日 子，對我而言，便這樣，既曾是企圖建 立個人紀律的過渡期，也是不斷摸索衝 撞、嘗試失敗、自我修正的一個歷程。
身心混亂中，我在《湖濱散記》裡尋找 寧靜。結果，總是強調「從勞動中學 習」的梭羅，在新英格蘭濃密鬱翠的森 林裡，微笑提醒我一個尋常無奇、但卻 顛撲不破的真理：
「 為 了 鍛 鍊 心 靈 ， 你 要 運 動 身 體。」
梭羅其人其文一向吸引我，不僅因 為他是一名特立獨行的自然主義者，更
因他是一位詩意且別具思想深度的生活 家。那種「像大自然般，從容不迫過每 一天」的修為、境界，固令我讚歎佩 服；而當他自述，「每一個早晨都是一 個愉快的邀請」，因而清晨醒來所做第 一件事便是「告訴自己一個好消息」
時，如此明朗燦爛的陽光性格，尤令我 深深為之著迷。
我因此毫無困難便接受了這位生活 達人身心合一的「鍛鍊論」，幾經思考 後，且真開始以樸素簡單、訴諸人類本 能的跑步，來勞動筋骨，磨礪意志，以 期確立一名寫作者的生活紀律。
由於學生時代，體育成績經常在及 格邊緣打轉，對於運動，我向來既無興 趣更乏信心，因此重回操場，幾可說是 我此生所做最難，但事後顯示，卻也是 最有意義的突破與改變。
紀律！紀律！紀律！梭羅說你要運 動身體！……─我總這樣在心裡不斷對 自己喊話，咬牙強迫自己邁步。而從 最初艱困地駕馭懶惰的身體、薄弱的 意志，到最後，終開始學會自我掌控
─掌控精神與肉體、心靈與四肢時，
我發現自己竟開始熱愛那與乳酸奮戰 的感覺，開始享受御風前行、汗水淋 漓的酣暢，更重要的是，我發現這事 竟已成為一種生理上的需要，我再也 不能不跑！然後，當狹小的操場再也 不能滿足我，必須奔向更迢長寬廣的
欄│陳幸蕙 領域時，在波光晃漾的新店溪、景美
溪、基隆河、淡水河畔，終於，我成為 與這四條美麗的河不斷對話的跑者。
孤獨專注的奔馳中，我創造不斷向 後退去的空間，海闊天空地進行思考，
感謝親切無言的河一路相陪，無可閃躲 地面對最真實的自我，發展出另一遼闊 自由的寂寞美學，開始喜歡電影裡的變 形金剛，一再打破原來的自己、創造新 我，並且，也真在不斷挑戰自己、探觸 極限後，成為一名完成42.195公里賽事 的全程馬拉松跑者。
那是我此生為自己所創造的神話。
最意外、不可思議，但卻真實無比 的神話。
然後，寫作與跑步開始相互隱喻，
成就動機與內在意志彼此激盪，紀律，
依舊是唯一的堅持與至高指導原則，於 是，不論在創作長途與漫漫跑道上，
以穩定節奏跨步，我都義無反顧地選 擇——繼續前進！
望向歲月彼端，常想，若不曾在書 間與梭羅相遇，不論形而上或形而下，
我還是今天的我嗎？
而當叔本華說「願一切有生命的，
皆免於受苦！」當東坡告白「不忍以個 人口腹之慾，使眾生受無量恐怖」時，
那深深撼動我的悲憫，又何嘗不是另一 把轉捩了新的學習歷程與人生路向的 金鑰，開啟了我成為素食主義者的契 機？……
如是觀想，則童年歲月對書所萌生 之永不凋謝的愛情，便實是生命中最華 麗的一筆存款了。因為在喧囂擾攘、價 值混亂的世界，那一直是我提取生命能 量、生活熱情最豐活的來源。
我同意維吉尼亞‧吳爾芙所說「天 堂，是一場永不疲倦的閱讀」這句話。
而使我領略寧靜的浮生樂趣，引領 我開發出更好、更有趣自己的每一本 書，也豈不都是我，啊，在塵世的天 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