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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食性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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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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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賽作品〈可食性孤獨〉評語

「夜裡得知獲獎,感覺像一場失控的美夢。

感謝評審老師肯定這篇青澀作品,更感謝一路 支持的親友。他們放任我以文字胡亂構築空中樓 閣,並相信它不會成為一幢危樓。

在我生命中短暫駐足,而後漸行漸遠的人,謝 謝你們成為我曾經的抑制劑,並在離開以後,教我 學會與孤獨共存。

一點難以下嚥的寂寞,希望它們擁有觸動人心 的力量。」

高雄市高雄女中三年級

陳子珩

林黛嫚:哲學家認為孤獨是人的宿命,描寫人的孤獨的作品古今中外皆有,

本文雖然取用的是尋常的題材,卻能以獨特的視角和及合理的情節 盡情詮釋孤獨,讀完感覺也和故事主角嘉艾一起在孤獨中成長。

最終孤獨食用太多,會引發嘔吐,人生與孤獨,詮釋得恰如其份。

廖輝英:十九歲的嘉艾,與從事工時長工作的單親爸爸相依為命。家裡永遠都 是她一個人孤獨的過日子。自小孤獨的她,知道孤獨的無依,卻也懂 得不食太多。雖然孤獨,仍然挺直腰桿向前走。描述孤獨深刻而自 抑;深諳寂寞卻知道要面對,好美的孤影!

蔡素芬:藉養狗和兔子,演繹孤獨的形式,鋪排較為冗長,多處談論孤獨,反 而削减了孤獨的深沉性。但兩人面對升學的不同態度,和家庭處境的 不同,透顯成長過程的各自內在壓力。可視為青春成長之作。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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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食性孤獨

◎陳子珩

嘉艾所享用的孤獨是有配額的。

就像口糧餅乾,一袋剛好是一天的 量 , 只 能 少 吃 不 能 多 ; 餅 乾 吃 多 了 會 發 胖 , 孤 獨 嘗 久 了 會 變 得 寂 寞 , 她 兩 者都不喜歡。

她養過兩次寵物,黃金獵犬和短毛 垂 耳 兔 , 但 時 間 都 不 怎 麼 長 ; 她 有 互 相 關 愛 的 家 人 , 和 鄰 居 家 的 阿 郡 也 稱 得 上 朋 友 , 可 生 活 的 重 量 不 是 因 為 親 密 就 能 和 彼 此 分 享 的 。 在 她 至 今 十 九 年 的 生 命 裡 , 最 常 做 的 就 是 在 空 無 一 人 的 家 裡 遊 蕩 , 如 果 願 意 彎 一 彎 腰 , 便 能 像 割 取 豐 收 的 麥 穗 一 般 , 嘩 啦 啦 掣 起 一 把 孤 獨 果 實 , 香 甜 可 口 汁 水 四 濺。

嘉艾從來不缺孤獨,她的問題是如 何精準掌握用量。

食用孤獨的的第一項好處,擁有獨 自探索的自由,身心靈皆然。

小學時家裡離學校很近,學校明文 規 定 , 走 路 回 家 的 學 生 必 須 排 路 隊 。 嘉 艾 是 聰 明 的 漏 網 之 魚 , 在 老 師 眼 皮 子 底 下 不 聲 不 響 , 一 出 校 門 就 有 各 種

方 法 從 隊 伍 末 端 消 失 。 沒 人 真 正 在 意 過,她於是成為逃兵。

嘉艾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同 學 們 都 在 規 定 好 的 大 路 上 筆 直 前 進 , 只 有 她 穿 梭 一 條 條 滿 是 塗 鴉 的 水 泥 牆 小 徑 回 家 , 彷 彿 進 入 都 市 叢 林 裡 的 蠻 荒 地 帶 ; 現 在 想 來 不 過 是 小 孩 自 以 為 是 的 浪 漫 , 破 巷 裡 有 的 無 非 是 久 未 使 用 的 金 紙 爐 , 以 及 路 邊 逐 漸 乾 枯 的 檳 榔 渣 , 然 而 在 當 時 已 經 很 足 夠 了 。 通 學 的 六 年 她 都 只 一 個 人 走 , 連 阿 郡 想 跟 她 都 不 讓 ; 獨 行 的 滋 味 像 封 著 酸 梅 的 麥 芽 糖 , 喜 孜 孜 裡 透 著 一 絲 謹 慎 不 安,她不願讓其他人染指。

就是在這段路上,嘉艾碰上了小狗 嘉恩。

她 才 七 歲 , 狗 也 只 有 一 丁 點 大 。 它 是 隻 不 太 標 準 的 小 黃 金 獵 犬 , 毛 色 不 夠 金 , 臉 型 有 點 拉 不 拉 多 的 樣 子 。 那 天 碰 巧 下 著 雨 , 她 穿 著 新 鞋 不 想 弄 髒 , 一 蹦 一 跳 避 開 巷 地 裡 的 水 窪 , 這 才踢到了裝著它的塑膠水桶。

啪。因老舊而泛白的水桶移了位,

裡頭傳來驚惶失措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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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艾湊近了瞧,先是為自己意外 的發現吃了一驚,接著便手忙腳亂的 把傘往水桶上頭挪。裡頭蹲著隻溼漉 漉的小狗,毛色──她厚重的鏡片因 雨起了霧,看不太清──是不甚有光 澤的奶黃色,全貼在身上,像隻營養 不良的大老鼠。它還不大會走,一見 她把手伸下來,便吃力的挨著桶壁將 身子支起,沿著水桶邊開始一寸寸徒 勞無功的逃難。見它這麼驚恐,嘉艾 只得把手又縮了回來。

那狗小半個身子都泡在雨水裡,

於是她把積水全倒在地上,重新替它 打好傘。現在回家也沒人等她,雨勢 更隨時可能轉大,嘉艾認為自己有看 顧它的義務──至少,得等到雨停。

巷裡被水氣糊得灰濛濛一片,沒 什麼可看的,更沒有行人。嘉艾蹲久 了覺得無聊,只得向小狗搭話。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喔不,該說一條狗才對。這 傢 伙 瞪 著 眼 睛 看 她 , 一 臉 的 可 憐 兮 兮,大約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不冷嗎?」

她又問了個蠢問題,它在小桶裡 簌簌發抖的樣子,光看都讓人忍不住 哆 嗦 。 嘉 艾 找 不 出 什 麼 東 西 可 供 保 暖,遂用手帕替它暫時蓋著,結果一 下 子 就 被 扯 掉 了 。 她 不 死 心 重 蓋 一 次,還是同樣結果,只得作罷。

「我們老師說,剛生小狗的母狗 是 最 兇 的 , 太 靠 近 它 的 小 孩 就 會 咬 人。要是被你媽媽咬了,我爸一定會 嚇壞的。」

她望著小狗出神,想像它母親的 神氣模樣。

嘉艾的傘不大,分了一半去擋水 桶,另外半邊肩膀便全濕了。為了讓 一人一狗都能躲在傘下,她把狗從桶 子 裡 小 心 翼 翼 撈 出 來 , 擱 在 自 己 懷 裡。觸碰到的那刻是另一種驚異──

她從未想過幼犬,或者說生命幼體的 肌膚是這麼薄而嬌弱,隨著呼吸而以 柔順的頻率脹縮,好像下一秒就會在 她手中破開,成為肥皂細沫。她以手 偎 著 那 瘦 小 的 軀 體 , 即 使 淋 雨 受 了 寒,卻仍從深處透著暖意;心臟在底 下搏動,一次又一次,微弱但不失堅 強。嘉艾要很謹慎的呼吸,才能避免 她撫觸毛髮的指尖和脫口而出的字眼 糾纏到一起,亂糟糟的卡住腦袋。

「……你沒有媽媽嗎?」

她搔搔小狗的耳朵,後者靠在她 懷裡,為了尋求溫暖而瑟縮成一團。

空氣中飄浮著極淺淡的狗毛味道,混 合雨天溼漉漉的一股霉氣,卻也不讓 人討厭。

就是那個瞬間,嘉艾決定帶它回 家。

她把狗取名叫嘉恩,像是弟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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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的名字。

撿 是 撿 了 , 可 她 極 欠 缺 養 狗 的 知 識 , 爸 爸 也 工 作 到 很 晚 , 還 好 樓 下 的 李 媽 媽 伸 出 援 手 。 嘉 艾 把 嘉 恩 安 頓 在 自 己 房 間 , 就 在 媽 媽 以 前 送 她 的 一 個 藤 編 籃 子 裡 , 內 層 再 滿 滿 鋪 上 舊 衣 服,權當保暖。

床上沒有空位了,她於是把籃子擺 在 床 頭 。 李 媽 媽 要 她 擺 得 遠 一 點 , 說 是 怕 過 敏 , 嘉 艾 口 裡 應 著 , 最 終 還 是 移 了 回 來 ─ ─ 她 喜 歡 一 醒 來 便 能 看 見 它 。 嘉 恩 圓 圓 的 眼 睛 總 充 滿 生 氣 , 像 在和她保證,自己始終都在這裡。

嘉艾享受孤獨,但過分的孤獨總需 要抑制劑。

這 樣 的 日 子 持 續 不 到 一 個 月 , 爸 爸 到 她 房 間 找 剪 刀 , 便 和 嘉 恩 撞 個 正 著 。 她 知 道 他 不 討 厭 狗 , 而 且 素 來 最 寵 女 兒 , 可 如 今 卻 只 抿 著 嚴 肅 而 鋒 利 的 嘴 唇 , 告 訴 她 這 隻 狗 絕 不 能 繼 續 待 著 。 嘉 艾 不 明 白 , 於 是 爸 爸 向 她 解 釋 了 很 多 , 說 他 們 的 房 子 是 租 來 的 , 房 東 也 說 過 不 能 養 寵 物 , 那 表 示 他 肯 定 不 想 看 到 一 隻 黃 金 獵 犬 咬 破 窗 簾 刮 壞 地板或在他的木櫃上撒尿。

「嘉恩又不會做這些。」她抗議,

帶 點 未 審 先 判 的 不 甘 心 。 可 爸 爸 只 是 揉 揉 他 日 益 深 重 的 黑 眼 圈 , 話 語 中 帶 著疲憊,「它以後就會。」

「我會訓練它。拜託啦爸,它真的

很乖。」

「規定就是規定。乖,聽話。」

嘉艾是聰明且善於察言觀色的,

她知道這回撒嬌沒用,嘉恩是真的不 能留下來。所以她點頭同意,讓爸爸 摸摸她的頭稱讚乖巧,看他挨家挨戶 去 問 誰 可 以 收 留 一 隻 小 狗 。 最 後 還 是 李 媽 媽 收 了 , 她 也 誇 獎 嘉 艾 , 說 她 既 獨 立 懂 事 又 心 思 細 膩 , 把 小 狗 照 顧 得 無 微 不 至 。 「 反 正 妹 妹 常 常 往我們家跑,有空就幫我教教阿郡怎 麼養狗啊。他不像妳那麼聰明,一教 就會。」她來抱嘉恩時是這麼告訴她 的。

她問爸爸,為什麼住的是同樣的 公寓,李媽媽一家人就可以養狗?

「他們家不是和人租的嘛。」他 這般作答。

「如果我們也買了房子,就可以 養嘉恩了嗎?」

爸爸沒有回答,只是更加拚命的 壓揉著眼窩,好像那裡頭有根刺,他 想 把 它 連 同 自 己 的 眼 球 一 塊 兒 擠 出 來。

於是嘉艾不再問了。要乖,她記 得爸爸這麼說過。

直到嘉恩離開她才意識到,被抑 制久了的孤獨,竟也會發酵成寂寞,

如同劣質粗酒難以下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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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迫 切 需 要 嘉 恩 , 然 而 它 某 種 意 義 上 已 經 消 失 了 ─ ─ 李 媽 媽 接 收 了 小 狗 , 還 把 它 命 名 為 阿 金 , 說 是 看 它 毛 色 金 黃 。 嘉 艾 懷 著 心 愛 之 物 被 剝 奪 的 憤 世 嫉 俗 , 總 覺 得 這 名 字 太 過 土 氣 ; 說 到 底 , 嘉 恩 的 毛 也 不 全 然 是 金 的 , 它 是 隻 耷 拉 著 耳 朵 、 四 肢 短 而 圓 潤 的 奶黃色小狗。

嘉艾在李家叫它阿金,一旦李媽媽 把 遛 狗 繩 交 給 她 , 她 散 完 步 叫 它 回 家 時 , 便 會 試 著 喊 幾 聲 嘉 恩 。 一 開 始 它 都 還 應 , 久 了 就 不 一 定 能 分 清 楚 , 有 時 嘉 艾 喊 它 , 便 會 看 見 它 漆 黑 的 眼 珠 子 寫 滿 困 惑 。 她 有 點 心 疼 , 也 怕 之 後 它 連 自 己 是 誰 都 搞 不 清 楚 了 , 遂 和 現 實妥協。

她那陣子誰都討厭,多少有些賭氣 的 意 味 。 她 討 厭 爸 爸 、 討 厭 房 東 、 討 厭 那 個 下 雨 天 把 小 狗 扔 水 桶 自 生 自 滅 的 人 ; 她 甚 至 討 厭 起 和 善 的 李 媽 媽 , 連 帶 討 厭 阿 金 這 個 名 字 。 嘉 艾 唯 獨 生 不 起 氣 的 就 是 阿 郡 , 每 次 打 定 主 意 要 冷 落 他 , 肯 定 剛 進 李 家 大 門 就 沒 了 脾 氣。

阿 郡 是 李 媽 媽 的 兒 子 , 只 大 嘉 艾 一 歲 , 是 典 型 缺 乏 孤 獨 的 人 。 李 家 父 母 都 熱 情 健 談 , 他 卻 溫 吞 秀 氣 , 在 整 個 家 裡 格 格 不 入 。 李 媽 媽 好 像 不 太 滿 意 這 個 兒 子 , 每 次 誇 嘉 艾 時 , 都 得 先 衝 著 阿 郡 損 一 頓 , 說 他 老 是 畏 畏 縮 縮

的 , 像 隻 受 驚 的 兔 子 , 一 放 學 就 往 房 間 裡 躲 。 明 明 她 是 受 人 褒 揚 的 那 個 , 可 這 種 儀 式 每 每 搞 得 嘉 艾 坐 立 難 安 , 只 想 趕 快 逃 離 飯 桌 ; 偶 爾 偷 覷 一 眼 阿 郡 , 他 依 舊 默 不 作 聲 往 自 己 碗 裡 夾 菜,如同老僧入定。

李媽媽看不上眼,旁人也一概不在 乎 , 但 她 一 直 覺 得 阿 郡 厲 害 極 了 ─ ─ 只 有 她 知 道 , 阿 郡 躲 著 的 房 間 裡 會 有 什 麼 奇 蹟 。 晚 飯 後 便 是 他 們 一 起 做 功 課 的 時 間 , 對 她 而 言 , 那 更 像 阿 拉 丁 向 神 燈 許 願 的 精 采 片 段 。 阿 郡 永 遠 能 給 她 驚 喜 : 他 能 摺 出 極 複 雜 的 紙 花 , 調 出 和 天 邊 晚 霞 一 模 一 樣 的 色 彩 , 替 報 紙 上 的 名 人 添 個 幾 筆 成 為 漫 畫 男 主 角 。 他 的 文 章 能 登 上 校 刊 最 醒 目 的 一 頁 , 作 者 名 就 題 在 標 題 邊 上 , 她 一 眼 便能認出阿郡的小巧字跡。

嘉艾偷偷崇拜阿郡的一切,光是和 他 聊 天 也 很 高 興 。 她 明 白 為 什 麼 阿 郡 不 喜 歡 說 話 ─ ─ 他 的 嗓 音 很 細 , 像 根 絲 線 一 般 隨 風 搖 盪 , 為 此 老 是 受 男 生 取 笑 。 她 從 來 不 覺 得 阿 郡 奇 怪 , 起 碼 他 各 方 面 都 很 正 常 , 不 需 要 三 不 五 時 受 老 師 的 特 意 關 切 , 也 不 會 在 母 親 節 活動時被竊竊私語包圍。

那 些 東 西 爸 爸 避 而 不 談 , 她 更 不 想 問 。 犯 不 著 伸 長 舌 頭 去 嘗 他 人 的 寂 寞。

嘉 艾 和 阿 郡 不 同 , 除 了 讀 書 一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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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 處 。 或 許 她 還 擅 長 逃 跑 ─ ─ 美 其 名 是 為 了 維 持 自 尊 , 即 便 無 人 在 乎 。 嘉 艾 不 會 摺 紙 畫 畫 或 是 寫 作 , 但 她 能 用 一 百 種 謊 言 拒 絕 朋 友 來 家 裡 作 客 , 每 個 都 巧 妙 得 令 人 咋 舌 。 她 是 驕 傲 的 逃 兵。

阿郡擁有完整的才華與家庭,她擁 有 爸 爸 與 孤 獨 , 還 有 阿 郡 。 沒 有 嘉 恩 的日子裡,他就是最好的抑制劑。

這 也 是 為 什 麼 她 喜 歡 阿 金 , 一 隻 狗 總 不 可 能 對 她 的 家 庭 指 手 畫 腳 。 阿 金 來 李 家 以 後 的 假 日 , 嘉 艾 總 是 把 它 抱 在 腿 上 , 和 阿 郡 有 一 搭 沒 一 搭 的 聊 天 。 大 部 分 都 是 她 在 說 話 , 阿 郡 有 些 時 候 會 發 表 意 見 , 也 有 都 沉 默 的 時 刻。

食用孤獨的好處之二:能聽見別人 深 藏 的 聲 音 , 甚 至 是 心 裡 的 震 動 。 於 是 她 知 道 阿 郡 也 有 想 傳 達 的 話 語 , 它 們 纖 細 美 好 , 或 深 刻 或 溫 柔 , 只 是 沒 人 願 意 仔 細 去 聽 。 人 們 比 起 傾 聽 更 樂 意取笑,阿郡便什麼都不說了。

要麼孤獨,要麼庸俗,可阿郡既不 孤 獨 亦 不 庸 俗 。 她 不 曉 得 為 什 麼 李 媽 媽 覺 得 阿 郡 比 不 上 她 , 她 總 覺 得 阿 郡 是最好的。

垂耳兔會來到家裡,並不是嘉艾預 料中的事。

距 離 養 狗 有 四 、 五 年 了 , 她 一 回

家 就 看 見 門 口 地 板 上 的 兔 籠 , 爸 爸 留 了 紙 條 說 是 給 她 的 , 其 他 隻 字 未 提 。 雖 然 有 些 不 明 就 裡 , 她 也 沒 辦 法 立 刻 追 問 個 清 楚 , 只 得 暫 且 養 在 自 己 房 間

─ ─ 就 在 床 尾 , 倒 扣 的 藤 編 籃 子 上 頭 。 那 是 隻 棕 色 帶 著 白 斑 塊 的 幼 兔 , 還 不 太 親 人 , 老 是 在 籠 子 裡 東 碰 西 撞,拉很臭的屎。

假日她總算找著機會問了爸爸。他 說 是 某 天 出 門 工 作 時 , 碰 上 李 爸 爸 遛 狗 回 來 , 兩 個 人 隨 口 聊 了 幾 句 ; 他 看 阿 金 都 長 這 麼 大 了 , 想 起 之 前 的 事 , 多 少 對 女 兒 有 些 歉 疚 。 正 好 老 朋 友 家 的 母 兔 生 了 一 窩 , 他 便 去 撿 了 一 隻 回 來 , 反 正 是 養 在 兔 籠 裡 , 應 該 沒 有 弄 壞 房 子 的 問 題 。 她 聽 了 也 不 知 該 作 何 反 應 , 既 高 興 爸 爸 還 想 補 償 她 , 又 為 了爸爸只是想補償她而生氣。

無論如何,該養的還是得養。之前 餵 阿 金 的 奶 瓶 早 還 給 李 媽 媽 了 , 嘉 艾 用 清 洗 乾 淨 的 眼 藥 瓶 代 替 , 倒 也 還 堪 用 。 爸 爸 好 像 挺 喜 歡 這 隻 小 兔 子 , 時 不 時 來 她 房 間 逗 著 玩 , 甚 至 鄭 重 宣 布 要 替 它 命 名 , 活 像 添 了 個 弟 弟 似 的 。 說 巧 不 巧 , 爸 爸 字 典 翻 了 半 天 , 擬 好 的 名 字 居 然 也 是 嘉 恩 。 她 堅 決 不 肯 用 這 名 字 叫 它 , 覺 得 這 是 在 暗 地 裡 取 代 阿 金 , 可 一 時 也 想 不 到 什 麼 別 的 稱 呼,乾脆就先這麼空著。

她想把新寵物帶下樓給阿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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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擔 心 小 兔 子 怕 狗 , 只 好 改 把 阿 郡 帶 上 樓 來 。 阿 郡 起 先 沒 什 麼 興 趣 , 後 來 是 嘉 艾 百 般 央 求 , 他 才 勉 為 其 難 的 蹲 在 籠 子 前 , 和 那 隻 兔 子 互 瞪 許 久 。 末 了 , 他 也 只 給 了 垂 耳 兔 一 句 評 語 :

「 它 背 上 那 塊 白 色 的 毛 , 長 得 好 像 狗。」

她盯著看了好一陣子,只覺得那撮 毛像根發育不良的香蕉。

「你不喜歡兔子啊?」她問,阿郡 點點頭。

「為什麼?」

「 同 學 笑 我 像 兔 子 一 樣 弱 。 我 不 喜 歡 。 」 阿 郡 把 手 指 伸 進 籠 柵 的 縫 隙 間 , 可 能 想 碰 碰 那 隻 兔 子 , 但 它 一 下 子 便 退 到 籠 子 另 一 頭 , 還 作 勢 要 咬 他 。 他 很 快 的 把 手 縮 回 來 , 寶 貝 似 的 揣在懷裡。

「嘉恩看起來不弱。」阿郡很謹慎 的瞪著它。

「但也沒有很強。它沒什麼攻擊手 段 , 膽 子 又 小 。 」 嘉 艾 也 湊 近 了 看 , 阿 郡 身 上 淡 淡 的 中 藥 味 變 得 更 清 晰 , 使 她 難 以 專 注 , 「 可 能 是 你 們 家 養 了 狗,它才對你那麼兇。」

「大概吧。」阿郡似懂非懂的點了 點 頭 , 小 心 的 朝 籠 子 又 挪 近 一 些 。 這 次 兔 子 沒 再 想 攻 擊 他 , 只 是 朝 嘉 艾 這 裡 看 過 來 , 眼 睛 黑 溜 溜 的 , 讓 她 想 起 阿金還睡在藤籃裡的那陣子。

可嘉艾還是覺得他們不像。

阿郡也好,嘉恩也罷。被鎖進籠子 扔 在 床 尾 的 兔 子 , 並 不 像 被 溫 暖 和 熱 鬧 包 圍 的 他 們 任 何 一 個 , 自 然 也 不 是 誰的替代品。

阿郡升上國中以後,她就沒那麼常 去拜訪李家了。

一方面是她已經長大,看顧自己不 成 問 題 , 沒 必 要 麻 煩 李 媽 媽 ; 更 大 的 原 因 則 是 李 家 嚴 肅 的 氣 氛 , 明 明 阿 郡 離 大 考 還 有 三 年 , 可 他 們 似 乎 把 每 次 隨 堂 考 都 視 為 正 式 考 試 般 嚴 陣 以 待 。 嘉 艾 實 在 受 不 了 這 種 氛 圍 , 謊 稱 自 己 想 要 學 著 獨 立 一 些 , 從 死 氣 沉 沉 的 李 家叛逃了。

套 句 李 媽 媽 說 的 話 , 國 中 可 不 像 小 學 , 是 玩 玩 就 可 以 的 地 方 。 阿 郡 的 成 績 算 得 上 優 秀 , 可 還 不 是 最 頂 尖 ; 她 比 阿 郡 再 好 一 點 , 但 想 想 以 後 李 媽 媽 又 要 拿 自 己 來 督 促 他 , 還 是 先 逃 為 妙 。 比 起 樓 下 , 家 裡 是 冷 清 多 了 , 連 晚 餐 都 沒 人 料 理 ; 不 過 有 了 兔 子 陪 著,清靜的氛圍也不算太糟。

也許,垂耳兔也算是她的抑制劑。

她 一 邊 想 著 , 一 邊 看 它 在 磨 牙 石 上 使 勁 磨 牙 , 覺 得 近 來 的 孤 獨 滿 是 兔 毛 的 味道。

因 為 長 時 間 待 在 家 裡 , 她 也 不 再 幫 忙 遛 阿 金 了 , 連 接 觸 都 很 少 有 。 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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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怕 狗 , 她 之 前 不 過 和 阿 金 玩 幾 回 接 球 遊 戲 , 沾 了 點 狗 味 , 換 飼 料 時 它 便 在 籠 子 裡 蹬 了 好 幾 下 腿 , 滿 是 警 戒 不 安 。 畢 竟 他 們 得 朝 夕 相 處 , 嘉 艾 還 是 選擇以兔子為重。

偶然中的偶然,她會在逗垂耳兔時 想 起 阿 郡 , 想 起 他 被 說 成 兔 子 時 , 那 張 清 秀 柔 和 卻 又 困 惑 的 臉 。 嘉 艾 覺 得 兔 子 沒 什 麼 不 好 , 它 們 敏 感 、 溫 順 , 一 般 而 言 不 會 主 動 招 惹 人 ; 狗 雖 然 活 潑 又 親 近 人 , 但 就 像 爸 爸 說 的 , 有 些 時 候 淨 會 給 人 找 碴 。 說 到 底 , 那 也 只 是 生 存 的 兩 種 方 式 罷 了 , 輪 不 到 旁 人 來指指點點。

她 想 把 這 個 念 頭 告 訴 阿 郡 , 趁 著 她 還 記 得 的 時 候 , 也 要 在 他 倆 疏 遠 得 一 句 話 都 不 說 之 前 。 嘉 艾 上 星 期 倒 垃 圾 時 見 過 他 , 還 是 文 靜 內 向 的 老 樣 子 , 不 過 太 久 沒 說 過 話 , 他 大 概 不 曉 得 該 講 些 什 麼 ─ ─ 說 到 底 , 聊 天 向 來 不 是 他 的 專 長 ─ ─ 只 朝 她 倉 促 一 笑 便 完 了 。 她 記 得 自 己 以 前 很 喜 歡 看 阿 郡 笑 的 樣 子 , 覺 得 他 靦 腆 的 笑 意 非 常 可 愛 , 然 而 他 現 在 的 笑 容 卻 帶 了 點 爭 分 奪秒的感覺。

也許,也許等她從小學畢業,等她 也 升 上 國 中 。 那 時 他 們 會 有 共 同 的 話 題 , 面 對 一 樣 的 升 學 考 驗 , 或 許 又 能 好 起 來 了 。 只 要 循 序 漸 進 升 上 去 , 成 績 好 的 人 便 會 愈 來 愈 受 崇 拜 , 不 會 再

有 同 學 探 問 她 其 他 的 興 趣 才 能 , 又 或 者 , 傷 痛 與 瘡 疤 。 這 樣 的 生 存 機 制 再 適合嘉艾不過。

「 這 樣 很 棒 。 」 她 往 兔 籠 裡 添 菜 葉 時 告 訴 它 , 「 我 會 更 有 餘 力 幫 助 阿 郡 。 等 別 人 不 再 給 他 壓 力 , 也 許 他 就 不討厭你了。」

雖然這麼說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要 幫 阿 郡 些 什 麼 。 嘉 艾 不 知 道 他 的 問 題 出在哪裡,她覺得他一直都很好。

結果嘉艾還沒升上中學,更沒來得 及讓阿郡對兔子改觀,它就失蹤了。

她不過去趟三天兩夜的畢業旅行,

暫 時 把 兔 子 託 給 爸 爸 管 , 回 來 時 就 只 剩 下 一 個 空 籠 子 。 她 回 到 家 時 , 看 見 的 就 是 客 廳 裡 垂 頭 喪 氣 的 爸 爸 , 抱 著 鋪 滿 軟 墊 的 舊 鐵 籠 發 呆 , 連 看 都 不 敢 看她一眼。

我連名字都還沒給它取。第一個躍 入腦海的居然是這個想法。

爸 爸 幾 乎 是 手 足 無 措 的 在 向 她 道 歉 。 他 說 自 己 總 是 深 夜 才 回 來 , 怕 誤 了 兔 子 吃 飯 的 時 間 , 只 好 把 它 帶 著 一 起 上 班 ; 沒 想 到 兔 子 這 麼 怕 人 , 在 陌 生 而 嘈 雜 的 環 境 過 度 緊 張 , 他 才 剛 開 門 想 餵 晚 餐 , 就 被 惡 狠 狠 咬 了 一 口 , 它 趁 機 躥 得 不 見 蹤 影 了 。 他 和 幾 個 要 好 的 同 事 找 了 一 晚 上 , 也 沒 找 到 兔 子 的下落。

(9)

嘉 艾 和 爸 爸 在 客 廳 裡 站 了 好 一 陣 子 。 她 遲 鈍 得 還 沒 意 識 到 難 過 , 又 或 者 她 本 來 就 沒 有 之 前 送 走 嘉 恩 時 傷 心 。 她 已 經 不 是 會 為 了 寵 物 和 旁 人 賭 氣 的 小 女 孩 , 況 且 爸 爸 也 不 是 故 意 弄 丟 的 , 不 能 讓 他 負 全 責 。 所 以 她 告 訴 爸 爸 沒 關 係 , 驚 異 於 自 己 的 冷 靜 和 無 所謂,更為此感到罪惡。

也許,這是食用孤獨的第三個好處

─ ─ 看 起 來 特 別 寬 容 大 度 , 因 為 她 能 原諒別人的機會其實並不多。

爸 爸 還 是 一 臉 愧 疚 的 望 著 她 , 她 搖 搖 頭 , 說 自 己 真 的 沒 有 生 氣 。 嘉 艾 確 實 沒 有 生 氣 , 她 只 是 感 到 挫 敗 ─ ─ 接 連 兩 次 , 飼 養 的 寵 物 都 沒 什 麼 好 結 果 , 她 幾 乎 不 知 道 是 自 己 的 失 敗 , 還 是這個家的失敗了。

他們明明都沒有做錯什麼。

兔子的事暫且這麼不了了之。有鑑 於 它 只 是 失 蹤 , 嘉 艾 還 是 象 徵 性 的 把 籠 子 擱 在 藤 籃 上 頭 , 存 著 一 點 兔 子 可 能 回 來 的 希 冀 ─ ─ 然 而 一 個 禮 拜 後 , 她 就 把 它 收 起 來 了 。 兔 子 確 實 被 找 到 了,很不幸的,是被軋死在機臺上。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一臉的欲言又 止 。 「 妳 還 想 養 什 麼 寵 物 嗎 ? 」 他 最 後 還 是 問 了 , 滿 是 期 待 的 表 情 , 好 像 希 望 她 點 頭 同 意 , 這 樣 他 幾 天 後 又 能 抱 回 一 隻 新 的 兔 子 或 什 麼 , 彷 彿 一 切 慘 劇 都 沒 發 生 過 。 他 們 會 有 新 的 替 代

品 , 日 子 還 是 照 過 , 一 點 變 化 都 不 會 有。

她想了會兒,說算了,不養了。

那之後嘉艾升上國中。起先放學後 便 獨 自 留 在 家 裡 , 但 是 沒 了 陪 她 讀 書 的 兔 子 , 她 耐 不 住 寂 寞 , 偶 爾 還 是 得 認 命 的 往 李 家 跑 。 嘉 艾 又 開 始 替 李 媽 媽 遛 狗 了 , 也 會 代 替 忙 碌 的 阿 郡 陪 阿 金 玩 球 ; 爸 爸 晚 回 來 的 時 候 , 她 便 常 常 被 李 媽 媽 留 下 來 吃 晚 餐 , 之 後 在 聲 聲催促下和阿郡一起完成作業。

她和阿郡還是在一張桌子上念書,

不 過 兩 個 人 的 話 都 少 了 , 也 沒 什 麼 課 業 以 外 的 交 流 ; 當 桌 上 擺 滿 參 考 書 的 時 候 , 是 很 難 清 出 一 個 位 置 , 優 哉 游 哉 摺 起 紙 花 來 的 。 阿 郡 知 道 兔 子 的 事 情 後 , 也 只 簡 短 表 示 了 哀 悼 , 沒 說 些 別 的 ─ ─ 這 不 能 怪 他 , 阿 郡 本 來 就 不 喜歡兔子,和它也沒什麼交集。

她沒告訴阿郡自己覺得像兔子也很 好 的 事 , 不 過 有 把 最 新 的 、 衍 生 自 兩 次 養 寵 物 經 驗 的 失 敗 理 論 告 訴 他 。 她 把 那 些 明 明 沒 什 麼 過 錯 卻 還 是 失 敗 的 事 , 分 成 了 兩 種 類 型 ─ ─ 狗 或 兔 子 。 狗 型 的 失 敗 , 是 明 明 自 己 表 現 很 好 , 但 受 制 於 環 境 , 不 得 不 敗 給 現 實 ; 兔 子 型 的 話 , 可 能 一 向 都 活 得 挺 順 利 , 偶 然 犯 了 個 無 傷 大 雅 的 小 失 誤 , 沒 想 到便得重重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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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都很無辜。」她總結。阿郡 若 有 所 思 的 點 了 點 頭 , 她 於 是 接 著 感 嘆 , 「 再 怎 麼 小 心 , 也 很 難 不 碰 到 這 兩種吧。」

阿 郡 只 是 耐 心 的 聽 。 他 像 是 在 逐 字 咀 嚼 一 般 , 始 終 垂 著 目 光 , 下 頷 規 律 的 移 動 著 。 許 久 , 他 才 抬 起 眼 來 看 她,「我呢?」

她起先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但阿 郡 的 眼 神 相 當 認 真 ─ ─ 他 甚 至 抿 起 了 唇 , 那 銳 利 如 刀 片 的 模 樣 , 令 她 想 起 爸 爸 要 求 她 送 走 嘉 恩 時 的 神 情 。 嘉 艾 無 法 作 答 , 她 只 能 張 口 結 舌 的 瞪 著 阿 郡 , 想 從 他 臉 上 看 出 任 何 驅 使 他 問 出 這個問題的理由。

還 沒 等 她 想 出 好 的 答 覆 , 阿 郡 的 表 情 就 鬆 動 了 , 回 到 那 副 被 稱 作 「 兔 子 」 的 乖 巧 模 樣 。 「 開 玩 笑 的 。 」 他 低 聲 說 , 聲 音 短 促 而 困 惑 , 下 一 秒 他 就消失在參考書堆裡。

那並不是玩笑。嘉艾清楚得很,她 為 自 己 沒 能 及 時 答 覆 而 後 悔 。 「 阿 郡 對 我 而 言 是 不 會 失 敗 的 」 , 她 應 該 這 麼 告 訴 他 , 告 訴 那 個 用 書 把 自 己 埋 起 來 的 傢 伙 , 說 她 以 前 和 現 在 都 同 樣 崇 拜 他 , 無 論 之 後 問 多 少 次 , 都 會 是 這 個答案。

但阿郡沒有再問,他們那天也沒再 說過話。

又過了幾年,在她高二時的寒假,

阿郡大考失利。

其實也算不上考差,照他們估算的 結 果 , 雖 然 前 幾 志 願 進 不 了 , 但 還 是 有 不 錯 的 校 系 可 以 念 。 她 不 清 楚 阿 郡 的 意 願 , 反 正 李 媽 媽 不 太 滿 意 , 已 經 在和李爸爸商議重考事宜了。

公布成績的當天晚上,她又從李家 臨 陣 脫 逃 了 , 這 回 她 是 怯 懦 的 逃 兵 。 她 一 個 人 窩 在 客 廳 吃 泡 麵 , 聽 著 從 樓 梯 間 斷 斷 續 續 傳 上 來 的 爭 吵 聲 , 感 到 近 乎 壓 迫 的 巨 大 孤 獨 , 像 是 被 烤 壞 的 麵 包 , 同 時 散 發 香 氣 與 焦 炭 的 惡 臭 。 嘉 艾 知 道 那 不 會 持 續 太 久 , 阿 郡 肯 定 支 撐 不 了 多 長 時 間 , 便 會 像 隻 溫 馴 的 兔 子 一 樣 乖 乖 聽 話 ; 那 之 後 他 們 將 一 如 往 常 , 遛 狗 吃 晚 餐 讀 參 考 書 , 好 像 他 壓 根 沒 有 多 留 級 一 年 似 的 。 她 有 些 什 麼 想 要 控 訴 , 卻 無 人 可 述 說 , 只 能 抱 著 膝 蓋 , 傾 聽 自 己 一 鼓 一 鼓 激 昂 的 心跳,像隻窩在桶裡的小狗。

李 家 的 爭 執 果 然 很 快 就 平 息 了 , 不 過 她 並 不 清 楚 詳 細 內 容 , 還 是 爸 爸 一 一 轉 述 給 她 聽 的 。 爸 爸 說 李 家 打 算 讓 阿 郡 跳 過 下 一 場 大 考 , 直 接 明 年 重 來 ; 累 是 累 , 好 歹 不 用 重 新 適 應 另 一 套考試方法。

「話是這麼說,但是多念一年也太 辛苦了。」

爸爸隨手拿起她擺在桌上的課本,

象 徵 性 的 翻 了 翻 , 又 珍 而 重 之 的 放

(11)

回 原 位 , 「 加 油 喔 , 希 望 妳 一 次 就 考 上。」

她揮揮手,示意自己完全不需要他 擔心。「阿郡的意見呢?」她問。

「不知道,沒聽他們說。」

嘉艾想起阿郡埋在書堆裡的模樣,

還 有 他 說 話 時 短 促 不 安 的 語 氣 。 好 像 沒 有 人 關 心 他 願 不 願 意 多 讀 一 年 厚 重 的 書 , 換 取 一 所 到 時 候 也 不 一 定 能 考 上 的 名 校 ; 反 正 他 父 母 是 這 麼 決 定 的,不會有人反對。

李家收留了當時的嘉恩,因為他們 的 房 子 是 買 來 的 , 小 狗 可 以 在 裡 頭 肆 意 奔 馳 。 可 是 他 們 把 那 具 兔 子 一 樣 的 身 體 租 給 阿 郡 , 他 未 經 選 擇 , 活 得 敏 感 溫 順 而 容 易 受 傷 , 一 身 租 約 纏 絞 得 喘不過氣。

規定就是規定,他得聽話。

那之後她便一直沒去李家,反正狗 也老了,不太需要遛。

嘉艾有很好的藉口──她得大考,

需 要 靜 靜 讀 書 , 於 是 她 像 寄 居 蟹 一 樣 逃 離 舊 殼 。 她 想 起 之 前 查 找 的 網 站 , 裡 頭 提 到 兔 子 其 實 很 怕 寂 寞 , 卻 也 建 議 儘 量 分 籠 養 ; 嘉 艾 覺 得 自 己 像 兔 子 , 既 啃 食 著 孤 獨 , 又 得 小 心 避 開 黏 在邊上的寂寞。

沒去李家,自然也見不著阿郡。重 考 的 這 一 年 他 幾 乎 足 不 出 戶 , 連 出 門

倒 垃 圾 也 很 少 , 他 們 便 沒 機 會 碰 面 。 某 次 見 面 是 在 考 前 兩 週 左 右 , 李 媽 媽 有 事 出 門 , 問 她 要 不 要 下 來 和 阿 郡 一 起 待 著 , 兩 個 人 好 互 相 照 料 ; 她 一 時 沒 有 推 託 的 理 由 , 便 勉 強 答 應 了 下 來。

那 天 晚 餐 吃 的 是 微 波 食 品 , 這 還 是 她 第 一 次 在 李 家 餐 桌 捧 著 塑 膠 餐 盒 吃 飯 , 有 種 格 格 不 入 的 突 兀 感 。 炒 飯 的 香 氣 誘 人 到 有 些 太 過 , 好 像 先 前 被 一 起 凍 在 盒 子 裡 , 一 揭 開 蓋 便 竭 力 朝 外 發 散 ; 她 對 此 沒 什 麼 胃 口 , 阿 郡 也 是。

嘉艾想不到話題,對面的阿郡顯然 更 沒 打 算 開 口 , 只 好 各 自 和 自 己 的 餐 盒 奮 戰 。 她 先 一 步 吃 完 , 假 裝 在 扒 飯 粒 , 偷 偷 從 盒 子 上 頭 瞄 他 幾 眼 ; 他 還 是 安 安 靜 靜 的 吃 著 , 一 副 處 變 不 驚 的 樣 子 , 好 像 餐 桌 十 多 年 來 都 是 這 麼 寂 靜 。 嘉 艾 注 意 到 他 駝 背 的 習 慣 , 彎 曲 的 幅 度 相 當 嚴 重 , 整 個 人 蜷 在 一 起 委 靡 不 振 。 她 不 記 得 阿 郡 以 前 連 吃 飯 也 會彎腰曲背的。

「考試準備得還好嗎?」

她 沒 想 到 是 阿 郡 先 開 的 口 , 有 點 措 手 不 及 , 只 狼 狽 的 點 了 個 頭 。 對 方 露 出 一 個 極 小 的 笑 容 , 很 快 又 縮 了 回 去,規規矩矩地端著塑膠盒。

「 你 呢 ? 」 她 反 問 。 阿 郡 有 了 比 較 大 幅 度 的 動 作 , 衝 著 她 搖 了 搖 頭 。

(12)

「 我 很 爛 。 」 他 的 頭 直 垂 下 去 , 肩 頸 縮 在 一 起 , 像 是 上 頭 捆 著 一 條 粗 鍊 子。

嘉 艾 想 不 出 什 麼 好 的 說 詞 來 安 慰 他 , 遂 沉 默 著 。 阿 郡 不 安 的 扭 動 了 幾 下 , 「 記 得 國 中 的 事 嗎 ? 」 他 問 ,

「妳的失敗理論。」

她點頭。「很粗糙的東西。」長大 之 後 她 就 發 現 , 那 麼 多 充 滿 委 屈 的 失 敗,怎麼可能靠兩個類型說的分明。

「當時已經很夠用了。」阿郡露出 諒 解 的 表 情 , 溫 柔 秀 美 如 她 記 憶 裡 的 樣 子 。 他 頓 了 一 下 , 吐 出 一 小 團 帶 有 炒 飯 香 味 的 嘆 息 , 這 才 繼 續 自 己 的 話 題。

「妳還記得我問過妳,我是哪一種 嗎?」

她當然還記得,當年的答案鯁在喉 頭 , 一 時 半 會 說 不 出 口 。 可 新 的 想 法 呼 之 欲 出 , 她 幾 乎 是 用 咳 的 將 它 說 出 來,「像狗。」

「因為我媽的關係?」這次的笑容 比 上 次 大 一 些 , 她 像 個 做 錯 事 的 孩 子 一 般 說 不 出 話 , 只 能 猛 力 點 頭 。 阿 郡 稍 微 把 腰 直 了 起 來 , 看 著 有 比 較 精 神 一 點 , 可 不 一 會 兒 就 縮 回 去 了 , 「 不 怪她,是我的問題,我不夠好。」

沒 有 , 不 是 你 。 她 想 這 麼 說 , 同 學和李媽媽都不該責怪你。那不過是種 生存方式,狗或者兔子。你什麼錯都沒

有。

但她最後什麼也沒說。阿郡蜷在桌 邊 , 像 隻 瑟 縮 在 水 桶 裡 的 小 狗 , 以 古 怪而虔敬的姿勢捧著餐盒。

食用孤獨的第四點好處。因為什麼 都 沒 有 , 所 以 不 用 擔 心 失 去 什 麼 , 從 頭 到 尾 都 可 以 只 為 自 己 而 過 日 子 。 也 許她該告訴阿郡這點。

「反正不是兔子就好。」

阿郡笑了。他的聲音像根絲線吊在 半空。

嘉艾考上了很好的大學。

像她自己說的,完全不需要爸爸擔 心 。 她 的 大 學 生 活 也 是 如 此 , 雖 然 是 第 一 次 到 外 地 生 活 , 可 她 向 來 獨 立 , 日常瑣事難不倒她。

爸爸有空就給她打電話,問問有沒 有 需 要 幫 忙 的 事 , 也 彙 報 一 下 近 況 。 他 總 算 存 到 買 房 子 的 頭 期 款 了 , 說 是 暑 假 就 差 不 多 可 以 入 住 新 房 , 連 講 電 話 的 聲 音 都 是 飛 揚 的 ; 等 搬 了 新 家 , 她 想 , 和 李 家 人 的 聯 繫 肯 定 會 減 少 吧 。 來 這 裡 兩 個 月 , 她 沒 花 多 少 時 間 習 慣 父 親 不 在 身 邊 , 但 少 了 李 媽 媽 的 嘮 叨 , 倒 真 有 點 適 應 不 來 。 和 阿 郡 許 久 未 見 , 她 不 知 道 最 後 的 分 發 結 果 , 也沒興趣打聽,他想說自然會說。

考後至今,他們只遇上過一次。她 去 圖 書 館 回 來 , 在 樓 梯 口 碰 見 牽 著 阿

(13)

金 的 阿 郡 , 兩 人 簡 短 的 打 過 招 呼 。 阿 郡 提 著 遛 狗 繩 , 但 也 只 是 鬆 鬆 的 吊 在 阿 金 項 圈 上 ─ ─ 它 早 就 沒 有 力 氣 拉 著 遛狗人一路跑了。

「阿金,和小艾打招呼。」他鼓勵 似 的 拍 拍 它 。 嘉 艾 蹲 下 身 , 名 字 到 了 口 邊 有 些 噎 住 , 她 像 是 進 行 宗 教 儀 式 般小心翼翼,「嘉恩。」

它有氣無力的搖搖尾巴,還舔了舔 她的手。

她摸摸它的下巴以示友好,嘉恩便 把 臉 蹭 上 來 。 嘉 艾 替 它 梳 理 開 幾 撮 糾 結 的 毛 髮 , 輕 聲 細 語 和 它 說 話 , 如 同 當年遇見的時候。

「嘉恩,你現在還應我,是真的記 得我把你帶回家的事嗎?」她問。

嘉恩沒搭理她,自顧自淌著口水,

老 態 龍 鍾 。 阿 郡 迷 惑 的 看 著 她 。 「 小 艾 , 妳 叫 錯 了 。 嘉 恩 是 妳 兔 子 的 名 字。」

「不,它不是。」

她聽見自己清晰的咬字,一字一頓 的,「嘉恩是一隻狗。」

他 大 概 不 知 道 怎 麼 回 話 , 略 略 點 個 頭 , 側 身 便 下 樓 了 。 嘉 恩 老 了 , 沒

走 幾 步 路 就 喘 , 阿 郡 索 性 抱 起 它 下 樓 梯,一人一狗都是很吃力的樣子。

「 是 我 的 狗 。 」 她 小 小 聲 補 述 了 句,你看起來也好像一隻狗。她想起兩 個 人 小 時 候 , 阿 郡 也 曾 經 一 臉 迷 惑 的 問 她 , 小 艾 , 妳 一 天 到 晚 說 什 麼 孤 獨 與寂寞,可是寂寞到底是什麼?

孤獨雖然美味,但就像口糧餅乾,

不 能 吃 得 太 多 。 它 們 會 在 胃 裡 脹 得 發 疼 , 讓 人 不 得 不 注 意 到 它 們 , 注 意 到 自 己 除 了 它 們 便 一 無 所 有 ─ ─ 她 想 , 那 大 約 就 是 寂 寞 。 抑 制 劑 效 應 退 潮 之 後 , 腦 中 的 空 虛 對 應 腹 中 絞 痛 , 也 很 難不注意到自己的難受吧。

她一個人站在樓道裡,有些頭暈目 眩 , 只 想 躺 在 床 上 沉 沉 睡 去 。 記 憶 深 處 , 那 些 長 期 被 壓 抑 的 、 她 啃 咬 孤 獨 所 不 小 心 攝 入 的 , 粉 末 狀 的 寂 寞 宛 如 煙霧彈般炸開四散,令她幾欲窒息。

老 公 寓 陰 鬱 潮 濕 的 氣 息 逐 漸 沒 上 來 , 嘉 艾 難 以 抵 抗 更 無 法 呼 吸 , 倉 皇 奔 上 樓 如 逃 難 。 推 開 家 門 , 裡 頭 如 她 過 往 每 一 次 的 返 家 , 冰 冷 乾 淨 空 無 一 人。

她壓抑不住,在門廳乾嘔了起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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