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初期禪觀對西方淨土法門的影響(上)
道昱
輔仁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提要:本文以《續高僧傳》的實例來討論南朝末期梁、陳,乃至隋、唐初期願生西方彌陀佛 國僧人的修學狀況,尤其以初期的淨土業者:曇鸞、道綽、善導等人的修學狀況為中心,窺 探當時西方業者的往生法門,以瞭解「禪觀」如何導入彌陀法門,而形成所謂的「彌陀業觀」。
隋唐初期的曇鸞、道綽均以《觀經》的彌陀淨土為所觀境,至善導的時代,已漸漸由心觀「念 佛」轉向口稱「唸佛」,並將西方的「唸佛」法門普及一般大眾。自東晉末期鳩摩羅什所譯
《維摩詰經》中「心淨則國土淨」唯心淨土的理論,在其師徒僧肇、道生等人之間討論之後,
隋朝的淨影慧遠繼之將其理論化,接著天台智者更進一步的引用「一心三觀」之理,發揮四 淨土的理念。三論吉藏亦有其不同名稱的「四淨土」之說,乃至到第七世紀末與第八世紀均 有華嚴宗、唯識宗人士談出「十淨土」等說。雖然隋唐初期高僧大德大談「唯心淨土」並註 疏解說,但對於自己未來生命的歸依處,似乎仍然落實於彌陀淨土或兜率天宮。該時期的天 台智者與國清寺眾的往生信願則傾向「彌陀淨土」,受其影響並受菩薩戒的隋煬帝楊廣亦發 往生西方之願。接著三論吉藏、華嚴宗智儼也有彌陀淨土的傾向。繼隋朝天台智者受王公貴 族的敬重之後,於第七世紀末玄奘大弘唯識教理亦受王公貴族敬愛,「兜率天宮」又再次抬 頭,致使第八世紀的「二大淨土」抗衡。
關鍵詞:觀佛三昧 曇鸞 道綽 善導 彌陀業觀 觀經 四淨土 慧思 灌頂 智者 五品弟子位 一心三觀 二十五尊像 六部往生經 淨土義 吉藏
前言
禪觀幾乎是南朝期間僧侶們普遍的定學法門,以「觀佛三昧」為基礎所發展出來的觀西 方彌陀佛國殊勝的《觀無量壽佛經》,在宋元嘉年間傳譯之後,在齊、梁之間漸漸流傳,以 致隋唐初期有多人撰疏弘揚,更是當時願生西方者的奉持寶典。本文首先以《續高僧傳》的 實例來討論南朝末期梁、陳,乃至隋、唐初期願生西方彌陀佛國僧人的修學狀況,尤其以初
期的淨土業者:曇鸞、道綽、善導等人的修學狀況為中心,窺探當時西方業者的往生法門,
以瞭解「禪觀」如何導入彌陀法門,而形成所謂的「彌陀業觀」。其次探討當時經、論的流 行狀況,以瞭解為何淨土、淨佛國土的觀念瀰漫在教團中,為何未成立宗派之前的幾位祖師 大都撰有「淨土」的疏記,因而有不同的「四淨土」、「十淨土」的學說產生。再者,由天 台宗慧思與灌頂的往生信仰,來窺探智者大師是否有願生西方之想?依此衍生出同時代與智 者有交往的三論吉藏是否也是個彌陀的信仰者。最後綜合中國佛教在第六世紀至第七世紀僧 團中,彌陀信仰的修持法門是否發展於宗派之間?
一、第六世紀中國僧團的禪觀法門
南北朝期間由於鳩摩羅什首譯馬鳴等人的「五門禪法」之後,繼之佛陀跋陀羅、曇摩蜜 多發展出「觀佛三昧」的法門,接著畺良耶舍、沮渠京聲也分別譯出觀西方彌陀佛國的觀經 與兜率勝境的彌勒上生經,在宋元嘉年間觀佛菩薩、觀佛國土的禪觀經典一時俱備,以致南 朝期間禪風興盛,多數的僧侶都是精通各種的「觀行法門」。[註 1]然而南朝末期梁、陳,乃 至隋、唐初期的僧侶是否仍然繼續此種禪觀的法門呢?
(一)僧侶的禪觀與淨土的修學法門
據《續高僧傳‧習禪篇》得知「觀行」仍是隋唐初期禪僧的修行重點,首先是僧副(四 六四-五二四)傳文提及:「有達摩禪師,善明觀行,循擾巖穴,言問深博,遂從而出家。」
可見僧副依達摩出家,達摩的禪法也是「觀行」法門。另一位慧勝(梁天監年間卒)「從外 國禪師達摩提婆學諸觀行,一入寂定,周晨乃起」。淨名寺的慧初禪師(四五七-五二四)
也是「好習禪念」,梁武帝「為立禪房於淨名寺」,並「四時資給」,其「禪學道俗,雲趣
(趨)請法」。[註 2]再者,釋道珍,梁初住廬山中,「恆作彌陀業觀,夢有人乘船,處大海 中,云向阿彌陀國,珍欲隨去,船人云,未作淨土業,謂須經營浴室,并誦阿彌陀經,既覺 即如夢所作。年歲綿遠,乃於房中小(山)池降白銀臺」,因此他將這些記錄下來,往生後
「搜檢經中,方知往生本事」。[註 3]道珍除了誦讀《阿彌陀經》之外,其所謂的「彌陀業觀」
是否以《觀無量壽經》(以下簡稱《觀經》)為所觀境,雖然缺乏可靠的文獻以證明,但隋 唐初期《觀經》是一部流行的經典,故以《觀經》為所觀境而形成「彌陀業觀」的可能性是 很大的。
此外,〈習禪篇〉中還有多位因習禪而導入彌陀信仰,慧命(五三一-五六八),太原 人,梁大通五年辛亥之歲,[註 4]生于湘州長沙郡,年十五誦法華經,又「專行方等普賢等懺」,
並隨「恩光、先路二大禪師」學習,於周天和三年(五六八)十一月五日「正坐跏趺,面西 念佛,咸睹佛來,合掌而卒」,西向念佛而往生,應該是願生西方彌陀佛國的信仰者,雖傳 文未詳述其生西的法門,但他誦《法華經》、禮普賢懺、禪修、念佛,這些似乎是一般彌陀 信仰者的修行法門。[註 5]另智通(五四八-六一一)也是習禪而「稱彌陀佛名,迴心攝念,
願生彼土」,往生前亦見到光明等瑞相。[註 6]道昂(五六五-六三三)更是「志結西方,常 願生安養」,臨命終時「兜率陀天,樂音下迎」,但昂曰:「天道乃生死根本,由來非願,
常祈心淨土」。言畢見西方香花、伎樂飛涌而來,昇高座,端坐而卒。[註 7]隋朝的大禪師真 慧(五六九-六一五)一生坐禪、禮懺,禪徒眾多,自言:「吾將生淨土,見蓮花相候,又 聞異鐘聲幽淨,異香充蔚。」[註 8]以上八位禪師都是梁末至唐初時由「修禪」而導入彌陀信 仰者,道昂更是拒絕往生兜率天而願生西方淨土,彌陀淨土在此段期間似乎有普遍流傳的趨 勢。
〈義解篇〉中的善冑(五五○-六二○)依止「遠法師,止於京邑,住淨影寺」,是一 位講經弘法的法師,然對西方信仰堅信,晚年患篤時言:「吾一生正信在心,於佛理教,無 心輕略,不慮淨土不生……阿彌陀佛來,汝等不見耶。」[註 9]這樣以「義解」聞名的法師對 彌陀淨土如此的堅信,可能受其師淨影慧遠法師的影響吧!
智琰(五六四-六三四)一生講「涅槃、法華、維摩各三十遍,講觀經一百一十遍」,
其各人的修持是「願生淨土,造彌陀像,行三種淨業,修十六妙觀,與州內檀越五百餘人,
每月一集,建齋講觀……」,[註 10]以修觀經的十六行觀而願往生西方,此乃隋唐初期西方業 者的典型。另一位講經弘法的慧璿(五七○-六四九)「三論大經,鎮常弘闡」,感得山神 告曰:「不久當生西方」,講經完畢終於法座。[註 11]玄會(五八二-六四○)一生專志《涅 槃經》,曾「夢登佛手,號無量壽,遂造彌陀像一座,常擬繫心,作身同觀」,臨命終時「見 佛來迎,因而氣盡」,[註 12]其禪修法門即是「觀佛三昧」……觀無量壽佛,而感得佛來迎接。
以上四位因義解而修「觀」而入西方淨土的例子。〈護法篇〉明瞻(五五九-六二八)「竭 誠勤注(住),想觀西方,心通明利,告侍者曰,阿彌陀佛來也,須臾又云,二大菩薩亦至,
吾於觀經成就十二,餘者不了,既具諸善相,顏貌怡然,奄爾而逝」,他由「觀經」十六行 觀中成就了十二,臨命終時感得西方三聖親自迎接,此處的《觀經》應該就是《觀無量壽佛 經》了。[註 13]以上簡列〈習禪〉、〈義解〉、〈護法〉篇中有明確記載往生西方淨土的實例,
「觀經」是多位往生者的修行寶典。然而淨土思想未形成宗派之前,幾位隋唐初期淨土業者 其彌陀法門又如何呢?
(二)首開觀經修學的曇鸞
首先,依《續僧傳》北魏期間的曇鸞(四七六-五四二)是雁門人(今山西省代縣),
原是隨陶隱居求仙術,後遇菩提流支賜於「觀經」而修之,「自行化他,流靡弘廣,魏主重 之,號為神鸞焉」,晚年移居「汾州(山西省隰縣)北山石壁玄中寺」,因而「聚徒蒸業,
今號鸞公巖」,其名聲「鸞神宇高遠,機變無方,言晤不思,動與事會,調心練氣,對病識 緣,名滿魏都,用為方軌,因出調氣論,又著作王邵,隨文注之,又撰禮淨土十二偈,續龍 樹偈後,又撰《安樂集》兩卷等,廣流於世,仍自號為有魏玄簡大士」。[註 14]曇鸞曾修練過 仙術,能練氣、治病,撰作了《調氣論》,可能將佛法與仙術調和使用,才會如傳文所述的
「調心練氣,對病識緣」。又依《觀經》修學彌陀法門,聚眾弘法,而聞名於北魏。
此外,曇鸞註解一部《往生論註》二卷,該論註談及依彌陀佛願力的「他力」思想,然 依世親原著的《往生論》,「止觀」的自力功夫應該才是往生的主力,非曇鸞所云的依靠「他 力」。[註 15]該《往生論註》是否是傳文所提的「《安樂集》兩卷」,實在難以查證了。因為 隋《法經錄》卷六記載:「無量壽論偈注解一卷(釋曇鸞)」,此似乎是《往生論註》,但 現存的是二卷,非其記載的一卷。另《大唐內典錄》卷一:「無量壽經二卷(初出見別錄沙 門曇鸞著論註解)。」[註 16]年代已久,經名脫落或被更改是常見的事,這兩份經錄的記載應 該都是指著《往生論註》,只是一卷或二卷之差了。
曇鸞以《觀經》為其往生西方的法門,淨土宗的祖師道綽、善導都因循他的《觀經》修 學法門,因此他堪稱為南北朝期間「淨土教的開創祖」,但卻未列入祖師榜上,依筆者之見,
可能因他的仙術、練氣等外道背景,思想上難免有些偏差,又對《往生論註》中「他力」思 想的偏解,對淨土弘揚僅限於北魏地區,其法門的流傳性不夠廣、知名度不夠高,才未被列 入淨土宗的祖師榜上。[註 17]
(三)承先啟後的道綽
自曇鸞之後,對初期淨土法門有承先啟後作用的是道綽,他的淨土觀念來自曇鸞的碑文。
道綽(五六二-六四五),并州(今山西太原、大同等府)汶水人,弱齡以「恭讓」出名,
十四歲出家,弘傳大涅槃部,師事(慧)瓚禪師修涉空理。瓚禪師應是慧瓚(五三六-六○
七),其思想以「離著為先,身則依附頭陀,行蘭若法,心則思尋念慧,識妄知詮,徒侶相 依數盈二百」。[註 18]道綽未修學淨土之前即已依止慧瓚禪師修學念慧、空理破執著等的佛法,
因此對「定、慧」都有某些程度的基礎。
道綽又曾在「汶水石壁谷玄中寺,寺即齊時曇鸞法師之所立也,中有鸞碑,具陳嘉瑞,
事如別傳」,在曇鸞所立的碑中得到淨土的啟示,因而「承昔鸞師淨土諸業,便甄簡權實,
搜酌經論,會之通衢,布以成化,克念緣數,想觀幽明,故得靈相潛儀,有情欣敬」。有了 先前的定慧基礎,道綽承襲了曇鸞的淨土業之後,並會通經論加以弘揚,其「觀想」的境界 清明,故能有所感應而得到眾生的敬重。他的弘法則是「般舟、方等歲序常弘,九品十觀,
分時紹務」,又「恆講無量壽觀,將二百遍,導悟自他」,講經說法除了《般舟三昧經》、
大乘經之外,又講了近二百遍的《觀無量壽經》。他個人的修持則是「年常自業,穿諸木欒 子,以為數法,遺諸四眾,教其稱念,屢呈禎瑞,具敘行圖」,自穿一串小木塊當作念佛數 字之用。「木欒子」應該是現代佛徒的「念珠」的前身吧!他的念佛亦影響當時人,而能「人 各搯珠,口同佛號」,可見隋末唐初就有人手持念珠念佛的情況。不僅手持「木欒子」念佛,
而且更面西唱、拜念佛,傳云:「自綽宗淨業,坐常而(面)西……接唱承拜,生來弗絕,
纔有餘暇,口誦佛名,日以七萬為限,聲聲相注,弘於淨業,故得鎔鑄有識,師訓觀門。」
道綽受曇鸞的影響,除了修持《觀經》的「觀門」之外,還「口誦佛名」一日七萬句的佛號,
因此至今西方淨土業者的「口誦佛名」、「手持念珠」、「唱拜佛號」的念佛方式似乎始於
「觀佛」與「念佛」法門並行之外,道綽對西方淨土的堅信還能感得諸多感應事蹟,例 如「見綽緣佛,珠數相量,如七寶大山,又睹西方靈相」,又見「師(道綽)在七寶船上……
並見化佛住空,天華下散……」等等。[註 19]這些感應事蹟似乎是念佛者所欣求的保證了。
據傳文,道綽的著作有「《淨土論》兩卷,統談龍樹、天親,邇及僧鸞、慧遠,並遵崇 淨土,明示昌言」。然現存的《淨土論》三卷卻是迦才的著作,而《安樂集》二卷卻掛名道 綽所撰。現存的《安樂集》二卷原有六個古本,目前收錄的該本應該是日本元祿十一年(一 六九八)的版本。[註 20]很有可能在唐朝之後該集之名與作者之名已脫落或遺失了,因為集名
「《安樂集》卷上」是日本龍谷大學、大谷大學……等八個藏本所有;另外作者「釋道綽撰」
等字,「釋」之後附註「晉陽玄中寺蓮祖」,「撰」亦附註「此次乙本有崎陽興福寺沙門道 章閱」。[註 21]上面附註中的「晉陽玄中寺蓮祖」指的是曇鸞或道綽仍有疑問,玄中寺是曇鸞 所建,又曇鸞在北朝末期首開以《觀經》為主的淨土修行法門,其傳文也有「撰《安樂集》
二卷」的記載,因此「蓮祖」之稱也有可能指的是曇鸞,但年代已久難以查考了,只能推測 隋唐時代早就有人稱曇鸞或道綽為「蓮祖」了。
現存道綽名下的《安樂集》最遲應該出現在晚唐的中國,因為在日僧圓仁(八四七年)
撰的《入唐新求聖教目錄》記:「《安樂集》一卷(沙門道綽撰)」[註 22],因此道綽所撰的
「《淨土論》兩卷」可能在晚唐之前已被模糊,而改稱為「《安樂集》兩卷」了。現存的《安 樂集》文章之首述及:「此安樂集,一部之內,總有十二大門,皆引經論證明,勸信求往。」
此「安樂」二字附註提及:「[安樂]-乙」,即表示崎陽所刻龍谷大學藏本中無「安樂」
這兩個字,可見原來的集本名稱已脫落了,而被其他的藏本加上「安樂集」的字樣,有可能 因時間一久,原來的著作名稱「淨土論」就被「安樂集」所取代。然而現存《安樂集》是否 真的是道綽的《淨土論》,也許可從文章內容多少窺探其真實性。
現存的《安樂集》二卷,文章分十二大門勸信求往生,雖然依不同的角度引證彌陀淨國 的殊勝,其實整部文集還是以《觀經》為中心強調彌陀國的優勝。文集之首的前言述及:「今 此觀經就人法為名,佛是人名,說觀無量壽是法(名)也,……此觀經者五種說中世尊自 說……。」[註 23]另在第四門中提及:「今此觀經以觀佛三昧為宗」[註 24],可見《觀經》是 在「觀佛三昧」的基礎上所發展出來的禪觀法門,因此「念佛三昧」是該文的重點。卷下引 用不同的經典強調「念佛三昧」是「要門」,而且「念佛」會得到種種的利益。「至心專念」
即是念佛法門的重點,如文所述:「唯有一向專念阿彌陀佛往生者,常見彌陀現在不滅,此 即是其終時益也」;又云:「念佛三昧必見佛,命終之後生佛前」;也引用《大樹緊那羅王 經》的菩薩行四種法,而能常不離佛前:「……四者一向專志,行念佛三昧,具此四行,一 切生處常在佛前,不離諸佛」;又依《月燈三昧經》:「念佛相好及德行,能使諸根不亂動,
心無迷惑與法合」;「此念佛三昧即具一切四攝六度」……等等引證不同的經典。[註 25]因此
「至心專念」、「一向專念」、「專意念佛」是進入「念佛三昧」的前方便,該文集以《觀 經》為主軸,強調「專念」(專心憶念)是觀佛、念佛達到三昧定力之前的主因。
此外,文中有一段對兜率與西方淨土的「會通願生兜率,勸歸淨土者」,更有「校量願 生十方淨土,不如歸西方者」等的比較,[註 26]此二段應該是中、晚唐時期「兩大淨土」爭辯 文集的前身。另在下卷第一段敘述中國歎歸淨土的六位大德:(菩提)流支三藏、慧寵法師、
道場法師、曇鸞法師、大海禪師、上統(未明法師或禪師)等。[註 27]當時對僧人的稱謂極為 分明,經律論三藏精通又有一定的社會評價與地位者始稱「三藏」,弘法者稱「法師」,禪 觀幽明者稱之「禪師」,這種種不同的稱謂在《續高僧傳》的不同人的傳文中都有明顯的記 載。該段還特別談及曇鸞法師偏愛西方淨土之因與其往生時的靈驗之事,如果該《安樂集》
是曇鸞傳文中所述的「安樂集」,應該不會談論到自己,故該集非曇鸞的撰作是肯定的。再 者,該文集中亦時常引用龍樹、天親所著的《大智度論》與《淨土論》的敘述,[註 28]誠如道 綽的傳文中所述的「統談龍樹天親,邇及僧鸞、慧遠」,確實文中時常提及龍樹、天親、與 僧鸞(曇鸞),但未見慧遠的事蹟,不知是文章的脫落或傳文的誤導,卷上也確實脫落了兩 段,「第四辨諸經宗旨不同者」之後即跳到「第七略明三身三土義」,[註 29]缺了第五、第六 段。文中的缺頁、脫落不禁的令人聯想到現存《安樂集》的作者真的是掛名的嗎?
事實上,現存的文集已是被刪、補過的,文集之後有二段附註,首段是日僧釋龍磎於日 皇寬政乙卯年秋(一七九五)所記,述曰:
……慧琳音義以降(慧琳八○七年撰一切經音義),諸注家亦不鮮也,往往各辨魚魯,不 無少差,特至本立老師,承襲離塵演暢,兩講主之說,乃有正錯作,專辨定錯簡,同 室耆老芳山、僧 二師,各補其缺漏……冀者四方同志,刪之、補之。
可見該集本在晚唐期間就出現不同的註解本,日僧根據不同本而刪、補的。第二段附註 是日僧釋義山於日皇元祿十一年(一六九八)募刻時所記的,述之:
(元祿十一年義山刻宗教大學藏本)安樂集二卷,寬元(一二四三-一二四六)以降,繡梓而行 世者,文字間有差誤,今會聚橫川觀中,三井尊弘…等若干本,而偶以校焉,其當不 之辨而判然,趨捨之彼此之間,以為一本……。[註 30]
這一段附註早上一段約一百年,提及一二四三年間(即中國南宋理宗時代)該本已在日 本流通,而文字間已有誤差,且經過日僧多人會校過的,可見該文集晚唐間已由日僧攜帶回
日本,一六九八、一七九五年間(中國的清朝)先後經過日僧們的刪補、校正過的,而且目 前《大正藏》所收的該本也是由日本不同文本的彙編,如果該文集的原本真的是道綽所撰的
《淨土論》,然經過多人的刪補,已難以查考其原本的風貌了。
總之,道綽對《觀經》的重視表現在他約二百遍的講說上,其念佛法門還是以「攝慮靜 緣」為主,雖然也提倡「口誦佛名」的唸佛,但在早年的他已有「念慧」的基礎,又《觀經》
是闡述「禪觀」的經典,所以「觀佛」、「念佛三昧」應該是他念佛的主軸。現存的《安樂 集》自初唐‧道綽(六四五圓寂)之後,名稱與作者之名、乃至內容都因時代久遠,屢次地 被刪、補的修正,但其內容對《觀經》的詳解與引證,附合道綽專意念佛的意旨。又從傳文 的敘述,與日僧圓仁(八四七年)的經錄所載《安樂集》是道綽所撰等事判斷,筆者推測現 存的《安樂集》二卷很有可能是道綽傳文中的「《淨土論》二卷」的異名,只是經過多位日 人的修補已失原始的風貌了。
(四)發揚光大的善導
道綽首開手持「木欒子」念佛與「口誦佛名」的唸佛之後,將此法門發揚光大的則是善 導(六一三-六八一)。《續高僧傳》對善導傳文的記載非常簡短,因為作者道宣(五八六
-六六七)撰寫此傳記時,善導還在遊化各方,所以道宣稱之為「山僧」,而且道宣比善導 還早圓寂。傳文僅提:「近有山僧善導者,周遊寰寓,求訪道津,行至西河,遇道綽部,惟 行念佛,彌陀淨業,既入京師,廣行此化,寫彌陀經數萬卷,士女奉者,其數無量。」善導 早年應該是個「雲遊僧」,到處雲遊參訪明師求法,遊行至道綽處,學其「念佛」法門,又 到處雲遊、化導,寫《彌陀經》數萬卷,當時奉持他的念佛法門的人很多。接著傳文又提及:
「時在光明寺說法,有人告導曰,今念佛名,定生淨土不?導曰,念佛定生,其人禮拜訖,
口誦南無阿彌陀佛,聲聲相次,出光明寺門,上柳樹表,合掌西望,倒投身下,至地遂死。」
[註 31]以上道宣僅記簡單的兩段:善導遇道綽學念佛法門、說法時有人堅信彌陀而投樹而亡。
佛教文獻中似乎沒有完整、可靠的善導傳記,除了上面兩段道宣最早的記錄外,就是《往 生西方淨土瑞應傳》(約七八五-八○五間撰),該傳文提及:善導少出家,見西方變相而 嘆曰:「何當託質蓮臺,棲神淨土。」讀了《觀經》之後而言:「唯此觀門定超生死。」於 是至綽禪師處問曰:「念佛實得往生否?」,師曰:「各辯一蓮花,行道七日,不萎者即得 往生。」對於善導的道業記載:「禪師平生,常樂乞食,每自責曰,釋迦尚乃分衛,善導何 人,端居索供,乃至沙彌並不受禮。」此段表現出一個謙恭、不輕易接受供養、禮拜僧人的 行儀。此外還提及「寫彌陀經十萬卷,畫淨土變相二百鋪,所見塔廟,無不修葺,佛法東行,
未有禪師之盛矣」。[註 32]此份善導圓寂後一百餘年的傳文增加了:讀《觀經》、樂乞食、畫 淨土變相、修補塔寺等,但未提及有人投樹而亡之事。道綽講說《觀經》二百餘遍,善導受 道綽影響而歸向淨土,雖然傳文都未有善導講說《觀經》的記載,但他受其師的影響應該有 可能講說此經。
繼《續僧傳》提及「有人投樹而亡」一事之後,宋代的文獻就開始出現念佛放光與投身 自盡等傳說的記載,《淨土往生傳》(宋熙寧年間[一○六八-一○七七]戒珠撰)記載:
「釋善導……唐貞觀中見西河綽禪師,行方等懺及淨土九品道場(觀經中的品位),導大喜 曰,此真入佛之津要,吾得之矣!」繼之,又提及有人問善導念佛能生淨土否?回答說如你 所願,「導乃自念阿彌陀佛,如是一聲,則有一道光明,從其口出,或其十聲至於百聲,光 亦如之,導厭此身,諸苦逼迫,情偽變易,無暫休息,乃登所居寺前柳樹,西向願曰,願佛 威神,驟以接我,……令我此心,不失正念……願畢於其樹上,投身自絕……高宗皇帝,知 其念佛,口出光明,又知捨報之時,精至如此,下敕以額其寺為光明焉」。[註 33]此段顯然充 滿著宗教色彩,唐朝的兩篇傳記,僅載他有《觀經》的修學,均未提「行方等懺」之事,這 篇善導圓寂後近四百年的宋代傳文竟然膨脹了二件故事:念佛口出光明、投身自絕。其實這 篇故事還是很矛盾的,一個精進念佛又修觀行,並能唸一句佛號放一道光明的行者,豈會投 樹自盡,其念佛三昧的功夫──定力──難道會被「盲信」所蒙蔽嗎?佛陀的「緣起性空」
的破執法門,不也常常出現在三昧的經典中嗎?
此外,《佛祖統紀》(一二六九年志磐撰)卷二十六也有與前相同的記事:念佛放光與 投身自絕。[註 34]卷二十八亦載:「長安京姓本為屠,因善導和上勸人念佛,滿城斷肉,京嫉 之,持刀入寺,興殺害意,導指示西方,現淨土相,(應指屠夫)即回心發願,上高樹念佛,
墮樹而終,眾見化佛,引天童子,從其頂門而出。」[註 35]此處提及善導示屠夫淨土瑞相後,
屠夫生信發願,上高樹念佛,墮樹而終(不小心或故意?)。《佛祖統紀》不僅述及善導本 人厭離此身而登樹自投而亡,經其勸化的屠夫亦墮樹而終,不僅令人懷疑宋朝期間是否也有 念佛者因厭離世間而自盡的情事?另明代《往生集》(袾宏一五八四年撰)善導的記載仍然 相同:念佛口放光,登柳樹投身而逝,並提及永明延壽禪師是「再生之善導」。[註 36]由此可 知至明代善導的名氣已很大,才會有永明延壽是善導再生的傳說。
總之,善導的傳文自最早的《續僧傳》後,至宋初《淨土往生傳》已傳出念佛放光與投 身自絕的說法,此後宋末、明初等文獻都有相同的記載。該件「投樹」之事最早是出現在道 宣的《續僧傳》中,如果善導真的投樹身亡,則道宣應該清楚,為何善導會活到六十九歲至 六八一年才往生,而道宣則早就圓寂於六六七年,時間上是矛盾的。故唐代之後的文獻所出 現錯誤的理由,也許只能說閱讀者對《續僧傳》傳文的斷句錯誤所引起的,乃至後來善導的 名氣漸大,不同的感應傳說如:念佛放光、西方禮文放光、遺像升空……等的宗教色彩就因 應而出了。[註 37]故繼道綽的《觀經》修持之後,善導誦持《彌陀經》、並將口念佛號的「唸 佛」法門發揚光大,各處行化,將彌陀的淨土法門傳至一般的民眾中,誠如道宣《續僧傳》
所提:「士女奉者,其數無量。」可見其「唸佛」的法門在唐初善導時代已深植民心,難怪 淨土祖師的排行榜上繼廬山慧遠之後,善導則是第二位了。中國傳統:「家家彌陀,戶戶觀 音」的說法,善導應該不無功勞吧!
現存《大正藏》中善導名下的著作有五部九卷:
編 號 冊 數 經 名 卷 數
1 《大正藏》第三十七冊 《觀無量壽佛經疏》 四 卷
2 《大正藏》第四十七冊 《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 一 卷
3 《大正藏》第四十七冊 《轉經行道願往生淨土法事讚》 二 卷
4 《大正藏》第四十七冊 《往生禮讚偈》 一 卷
5 《大正藏》第四十七冊 《依觀經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讚》 一 卷
善導是否真的有這些著作?在善導的傳文與經錄中都無其著作的記錄,有關善導撰著都 記載在日本的經錄中。首先,《靈巖寺和尚請來法門道具等目錄》(日僧圓行,日本承和六 年八三九年,即中國唐文宗年代)記載:
依觀經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讚一卷善導法師撰(導法=道)轉經行道願往生淨土法 事讚一部二卷善道師撰(導師集記,道師集記)……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 一卷(善道師集)……右件顯教經論疏章或未度,或雖度來文字謬落,仍請來。[註 38]
以上三部在中唐時期作者已不很明確,撰者日僧圓行從中國攜帶這些經論章疏回日本 時,有些章疏作者之名已不明確,有些則有作者之名但已部分脫落了,故這些善導名下的讚、
法事已在唐朝中、晚期間(第九世紀中),即善導圓寂後百餘年,已有作者模糊的事實了,
到底真的是善導所撰,或者因為其名氣太大而有冒名之嫌,則難以窺探其真實性了。另一份 日僧圓仁撰《入唐新求聖教目錄》(日承和十四年八四七)亦記錄:「淨土法事讚二卷善導 和尚撰。」[註 39]該法事讚應該相似於《轉經行道願往生淨土法事讚》。還有日僧圓珍撰的《智 證大師請來目錄》(唐大中十二年八五八)也載有:「大乘布薩法一本(卷)善導(道)。」
[註 40]從以上日僧的經錄中頗令人懷疑善導可能會有這些著作嗎?以下筆者將從兩個不同的
角度來窺探。
首先,作者是善道或善導則已模糊在日本的經祿中,佛教史上是否真有其人「善道」嗎?
《佛祖統紀》(一二六九年志磐撰)卷二十七〈往生高僧傳〉中記有:
善道,臨淄人,入大藏信手探卷,得《觀無量壽佛經》,乃專修十六妙觀,及往廬山 觀遠公遺跡,豁然增思,後遁跡終南,修般舟三昧數載,睹寶閣瑤池,宛然在目。復
往晉陽從綽禪師授《無量壽經》,入定七日,綽請觀所生處,道報曰,師當懺悔三罪 方可往生……綽靜思往咎,洗心悔謝久之,道因定出,謂綽曰,師罪滅矣……道行化 京師,歸者如市……。[註 41]
這位善道應該不是善導的音誤,因為同本的卷二十六「蓮社七祖」中已有善導的記載,
該傳文亦提善導是登柳樹、發願而投身自絕的。[註 42]另在《神僧傳》(一四一七年編)也有 一篇善道的傳文,內容與《佛祖統紀》相同,可見是抄襲前僧傳而來的。[註 43]從善道的傳文 得知,善道本人自修《觀經》的十六行觀、又自習「般舟三昧」,待其得到西方瑞相感應後,
前往綽禪師處教導《無量壽經》,並又入定七日替綽觀往生處,又行化度眾,可見這位善道 是綽禪師的教授師,綽禪師應該指的是道綽。[註 44]又據前面善導的傳文得知,道綽則是善導 淨土法門的啟蒙師,道綽圓寂於六四五年,因此在這年之前善道已來教導道綽了,故善道的 年代應該介於六○○-六四五年之間還存在,而善導往生於六八一年,據此推論之,若佛史 上善道真有其人,則應該早於善導。
其次,從經典、法事的流行背景來探討,念誦法、念誦儀軌、讚、禮懺之類的法本約出 現在中唐時期,即西元第八世紀初,即善導圓寂後約三、四十年之後了。金剛智(六六九-
七四一)唐開元五年至二十三年間(七一七-七三五)譯出《金剛頂瑜伽青頸大悲王觀自在 念誦儀軌》,善無畏(六三七-七三五)譯出《慈氏菩薩略修瑜伽念誦法》。不空(七○五
-七七四)於唐天寶五年至大曆九年間(七四六-七七四)更是大量的譯出念誦法之類的懺 本,例如《金剛頂經多羅菩薩念誦法》、《九品往生阿彌陀三摩地集陀羅尼經》、《藥師如 來念誦儀軌》。[註 45]不僅密教的這類儀軌法本為數不少,也有顯教的法事、儀讚在此時期出 現,例如淨土門下的法照(七六七-七七七述)《淨土五會念佛略法事儀讚》,天台門下的 湛然(生年七一一-七八二)《法華三昧行事運想補助儀》。可見中國佛教在中唐時期,即 第八世紀的中葉七四六-七七四年間,這類法事、儀軌、儀讚等的懺本大量出現,掛名善導 的《依觀經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讚》、《轉經行道願往生淨土法事讚》、與《往生禮讚偈》,
其懺悔禮拜的方式與前所列的念誦法相似,很有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又如前段所述,歷 史上若真有其人善道,其年代也大約於六四五之前,此期間念佛法門才由道綽漸漸傳開,善 導繼之弘揚,念佛法門還在拓展的階段,不太可能發展出次第分明的禮唱懺本。若淨土法門 經由善導的弘揚,至約百年後淨土宗四祖法照(七七七年後卒)的時期,再發展出法事禮讚 等的懺本,就時代背景與淨土教發展史上而言,是比較合理的,故筆者推測善導名下的這三 本讚、偈應該是出現在第八世紀中葉,出自一些或某位熱衷淨土法門的大德之筆了,經百餘 年後作者之名已是不為人知了,由於善導的名聲不斷地提昇,有心人士則順理成章地掛上善 導之名,所以才有這些模糊善導之名的法本出現在第九世紀日僧的經錄中,這似乎也是挺自 然的。
善導名下還有《觀無量壽佛經疏》與《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以下簡稱《觀 念法門》),這二部就內容而言是比較有可能是善導當時的作品,但是否真的出自善導之筆 或口述,則難以斷定,因為就善導個人的有限資料顯示,他並未有經論的修學背景,又是個
「山僧」(住山中經論可能不易取得),只知他寫《彌陀經》數萬卷,所以他並非文盲,又 跟隨道綽「惟行念佛彌陀淨業」,「念佛」法門可包括唸佛與念佛禪觀,當時《觀經》非常 盛行,撰述觀經疏記的人不乏其數,善導是有可能講述《觀經》並加以記錄下來(此觀經疏 下一節再討論)。另一部《觀念法門》內容與觀經疏大約相同,敘述念佛三昧的重要性,分 四項來討論──依觀經明觀佛三昧、依般舟經明念佛三昧、依經明入道場念佛三昧、依經明 道場內懺悔發願。《般舟三昧經》是最初廬山慧遠念佛法門的依據經典,《觀經》則是南朝 末期與隋唐初期淨土業者的修持寶典。該《觀念法門》則以這兩部經為主軸闡述三昧的重要 性,而隋唐初期的一些觀經疏記亦大都以這兩部三昧經為討論的重點,故這部應該是隋唐初 期的作品,但是否真的是善導的撰述則難以斷定了。
該《觀念法門》中有幾個要點值得討論,首段依觀經討論,行者需行十六遍觀並「捉心 令正,更不得雜亂,即失定心,三昧難成」,又「行者欲生淨土,唯須持戒、念佛、誦彌陀 經,日別十五遍,二年得一萬……亦須依時禮讚淨土莊嚴事……」。[註 46]此段言淨土行者持 十六行觀得三昧定力外,還得持戒、念佛、誦《彌陀經》、禮讚淨土莊嚴等,現今佛教徒每 日念佛號數萬遍的習慣,應該淵源於隋唐初期的念佛法吧!其次述及般舟三昧的修持法,《般 舟三昧經》云:「其有比丘……持戒完具,獨一處止,念西方阿彌陀佛今現在彼,隨所聞當 念,去此十萬億佛剎,其國名須摩提,一心念之,一日一夜若七日七夜,過七日已後見之……。」
又該經的〈四事品〉中亦提及:「菩薩……復有四事法,疾得是三昧,一者不得有世間思想,
如彈指頃三月,二者不得睡眠三月……三者經行不得休息……。」[註 47]中國的大德依此規畫 出一套嚴謹的修持法門,如《觀念法門》所云:料理道場、安置佛像、灑掃、淨衣鞋、七日 中一食長齋、晝夜專心念阿彌陀佛,心聲相續,七日之間不得睡眠,亦不需禮佛誦經,數珠 亦不得捉,但知合掌念佛,念念作見佛想,並且「若立即立念一萬二萬,若坐即坐念一萬二 萬……」。原來這套中國佛教界傳來已久的「般舟三昧修持法」,其嚴峻的修持法並非直接 淵源於經典,而是源於隋唐時代的某大德所創作的這本《觀念法門》。事實上,隋朝的智者 在《摩訶止觀》中就已提到這種的修行法,稱之為「常行三昧」,云:「常行三昧者……此 法出《般舟三昧經》,翻為『佛立』……九十日身常行無休息,九十日口常唱阿彌陀佛名無 休息,九十日心常念阿彌陀佛無休息,或唱念俱運,……唱念相繼無休息時……。」[註 48] 因 此這種九十日念佛不斷的「常行三昧」,在唐朝就形成一套完整的修行法門稱之為「般舟三 昧」,此套中國式的「般舟三昧」與般舟經典所述還是有些不同的。
該《觀念法門》中還有一節「依經明五種增上緣義」,提及:「六部往生經:《無量壽 經》、《十六觀經》(無量壽觀經)、《阿彌陀經》、《般舟三昧經》、《十往生經》、《淨 土(度)三昧經》,此即佛教的六部往生經,顯明稱念阿彌陀佛願生淨土者,現生即得延年 轉壽,不遭九橫之難。」這六部經的增上緣即是念佛者常有佛、菩薩、諸天護法常來守護,
無橫病死亡災障,常得安穩。該法本中引述《十往生經》云:「若有人專念西方阿彌陀佛,
願往生者,……常使二十五菩薩影護行者,不令惡鬼惡神惱亂行者,日夜常得安穩。」[註 49]
隋唐時代竟然有這六部往生經的流行,難怪當時「淨土」的觀念興盛。
這六部往生經中除了《十往生經》與《淨土三昧經》外,其餘的四部對淨土業者並不陌 生,這兩部經典的來源頗有疑問。《淨土三昧經》在南朝期間已存在了,據《僧祐錄》卷四
「失譯經」提及:「《淨度三昧經》二卷(或云《淨度經》)」,該部經收在「新集所得,
今並有其本,悉在經藏」,[註 50]可見該經流通在南朝期間,但不知譯者。另《法經錄》記載:
「《淨度三昧經》三卷(晉世沙門寶雲於揚州譯)。」[註 51]《大唐內典錄》(六六四年,道 宣撰)亦明:「《淨度三昧經》(元嘉四年智嚴…共寶雲出)」,又載:「《淨度三昧經》
二卷(法顯齎來(末譯)見〈道祖雜錄〉)。」[註 52]可見該經晉代時就已存在了,但二卷或 三卷仍有疑問,該經現收於《卍續藏經》中,但僅有一卷,事隔千餘年,經典原有的風貌已 復存了。另外《十往生經》,在《大周刊定眾經目錄》(六九五年明佺撰)記載:「《十往 生阿彌陀佛國經》一卷……右件經古來相傳皆云偽謬,觀其文言冗雜,理義澆浮,雖偷佛說 之名,終露人謨之狀,迷墜群品,罔不由斯,故具疏條列之。」[註 53]《開元釋教錄》(七三
○年智昇撰)記載:「《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一卷(撰錄者曰此上二經,余親見本,但前 廣後略,餘並無異……偽經)。」[註 54]唐朝的經錄均稱之為偽經,又未出現在唐之前的任何 經錄中,因此該本偽經可能出現在隋唐初期「淨土」觀念鼎盛的時期。總之,以上這兩部經 典,不論是失譯經或偽經,在唐初被認為是「六部往生經」中的兩部,可見它們在淨土教理 中佔有一席之位,在當時應該也是頗為人所重視的。
山僧善導經由道綽的指引而歸向西方淨土,並興盛了道綽口唸彌陀佛號的唸佛法門。然 而中國早期的西方業者大都藉禪修三昧力而祈望往生,例如東晉時代廬山慧遠結社唸佛,以
《般舟三昧經》為其修持的重點,接著南北朝的初期僧侶以「觀佛三昧」為禪修與往生的重 點,直到南朝末期、隋唐初期西方業者卻以《觀經》為主,並以「唸佛」為輔,善導即是將 此「唸佛」法門發揚光大,因此才會在宋代有「善導唸一句佛號,放一道佛光」的傳說。延 續南北朝的「觀佛三昧」的禪觀體系,《觀經》在隋唐初期綻放出光芒,而且「淨土」的觀 念也由不同教理體系的祖師們發揮出來,這都可由觀經的疏記中得知。
二、觀經的註疏在宗派間的見解
本節將討論《觀經》,由其註解本的數量、註疏的內容差異窺探隋唐初期其流行的程度,
與受到宗派間重視的程度。首先來討論在隋唐期間,《觀經》有多少人註疏。日僧永超《東 域傳燈目錄》(日寬治八年一○九四)記載了十五部《觀經》疏記:
觀無量壽經疏一卷(智顗),疏記一卷(妙樂作,圓珍錄,秘不流行),同經記一卷
(法聰),同經疏一卷(法常師撰),同疏一卷(惠遠撰),同玄義一卷(遠法師),
同疏一卷(吉藏師),同經釋一卷(華嚴宗利見作),同經玄義一卷(道綽[綽-]
禪師),同義記一卷(惠苑、惠遠記見行同異如行),同玄義分一卷(同經玄義等合 四,云內善導四卷題名別也),同義疏四卷(同上),同經疏二卷(惠感師撰),同 經別記二卷(源清造),同經疏并玄義各二卷(懷感師)。[註 55]
自隋唐、乃至宋朝都還有人陸續對《觀經》註疏,天台、三論、淨土等不同宗派的人都 有註解,可見《觀經》是一部非常受歡迎的經典。前面已提過道綽的《安樂集》其實也是《觀 經》的疏記,此外還有淨影慧遠(五二三-五九二)、智顗(五三八-五九七)、吉藏(五 四九-六二三)、善導等人的疏記,以下筆者就這幾人的疏記簡單討論,以窺探當時「淨土」
思想的演變過程。
(一)隋‧淨影慧遠的觀經疏
淨影慧遠撰的《觀無量壽經義疏》所闡述的與道綽的大致相同,都認為該經以「觀佛三 昧」為宗。該疏首開五要然後釋名,認為《觀經》是菩薩藏、頓教,宗趣是觀佛三昧、以人 法為名──佛是人名,說觀無量壽是其法名、此經是佛說等五要。此外,慧遠對經名的「觀」
有所發揮,疏云:「繫念思察說以為觀,無量壽者是所觀佛,觀佛有二,一真身觀,二應身 觀,觀佛平等法門之身是真身觀,觀佛如來共世間身名應身觀。」[註 56]此處的真身觀即是法 身,應身觀則是「取佛形相,繫想思察,名應身觀」,觀佛形相之外,更進一步觀佛的法身,
二身觀已出現在隋‧慧遠的註解中了。觀經中韋提希請佛陀教授如何「思惟、正受」極樂世 界的法門,疏解曰:「思惟正受兩門分別,一定散分別……淨業散心思量名曰思惟,十六正 觀說為正受。」另凡夫修淨業者得生西方,「修三種淨業散善往生,修習十六正觀定善往生」,
修三福即是三種淨業──1.孝養父母、師長、不殺、修十善;2.受三皈、具眾戒;3.發菩提心、
信因果──修此三福者即是「散善往生」。一一別觀十六行觀者則是「定善往生」。[註 57]該 疏將往生的資糧分為定與散,修十六行觀者名之為「定」,習三福者則稱「散」,故往生西 方有此定、散兩門的修學應該比較穩當了。該疏記中還有一項很特殊的七個次第「往生觀」
──往生想、於花中跏趺坐想、花合想、花開想、蓮花開時有諸光明來照身想、眼目開想、
見佛菩薩及聞法想等,這七個往生觀想的修練有助於往生。該疏仍以不同的經論引證往生淨 土之因,例如依《大品經》:「宣說般若空慧為因,修空慧除滅罪障故,於淨土欲生即生。」
以「空慧」為因,滅罪除障後欲生淨土即可往生。《涅槃經》亦提「一切善業皆淨土因……」。
《維摩經》也提出八法為淨土之因,具足八法行能生淨土。[註 58]這些經典都對「淨土」有所 討論,也似乎對「往生淨土」有所鼓勵。此外,淨影慧遠對九品往生也有解釋,並對《觀經》
的往生淨土之因綜合了四項條件:1.修觀往生──十六行觀;2.修業往生──三福;3.修心往 生──誠心、深心、迴向發願心(願生彼國、願見彼佛);4.歸向故生──一心歸向西方彌陀
佛的殊勝,具足了這四項資糧,則上品上生的往生應該就無問題了。[註 59]總之,淨影慧遠的 觀經疏對往生西方的修行法門以定、散兩門分別,並將「觀佛」分為真身觀、應身觀,且引 證了不同經論對往生「淨土」資糧的討論。大致上,淨影慧遠對觀經的解釋還是保持道綽的 傳統方式,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天台智者的觀經疏對淨土的觀念就有獨創性的突破了。
(二)天台智者名下的觀經疏
藏經也收集了一份天台智顗(亦稱智者,五三八-五九七)「說」的《觀無量壽佛經疏》,
該份掛名智者說的疏,筆者懷疑智者親述的可靠性。雖然該疏中都是天台宗的教理,但從現 存的二份智者的傳記、及有關智者的種種資料都未發現智者註解觀經的軌跡,此份掛名智者 的觀經疏,可能天台宗的門人所述,或許吾人僅能言該疏顯示出天台宗對觀經的看法。[註 60]
該疏述及:「欲生極樂國土,必修十六妙觀,願見彌陀世尊,要行三種淨業。」而且認 為觀經是:「心觀為宗,實相為體……佛是所觀勝境。」此疏作者已走出傳統的說法,一改
「觀佛三昧為宗」為「心觀為宗」,並歸入「實相」為體,依觀境而悟入實相。他認為佛是
「所觀勝境」,且是「覺義」,非形相上的佛,因此發揮出六種佛義,第一是「理佛」,乃 由於《涅槃經》云「一切眾生即是佛」,依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的理念而言,故眾生即是佛,
這只是理念上的佛。第二是「名字佛」,亦引用《涅槃經》:「於無量世,亦不聞有如來出 世,大乘經名,若佛出世,方能闡智慧日……須達聞名身毛皆豎……。」此乃聞佛之名,而 能起作用的名字佛。第三是「觀行佛」,即是「觀佛相好,如鑄金像,心緣妙色……開眼閉 目……常得不離…念一佛與十方佛等……念念皆覺」,這即是觀想中佛。第四「相似佛」,
即是「念佛相好,身得相似相應,念佛法門,身得相似相應……相似者,二物相類……」,
由於修某種法門而得到與佛相類似的境界。第五「分證佛」者即「初發心住,一發一切發,
發一切功德,發一切智慧……三智一心中得,得如來妙色身,湛然應一切……以不住法即住 其中……」,初住菩薩或等覺菩薩各階段中證得的心境。第六「究竟佛」者即究竟解脫的佛,
「佛有無量德,應有無量號……三世諸佛通有十號……」,究竟佛其德是無量無邊的。[註 61]
此處將「佛」分成六種來詮釋,依佛號對吾人作用的不同而分類為理念、觀行、實證等。
其次,該疏又將「觀」依三個次第解之。疏云:「觀者觀也,有次第三觀,一心中三觀,
從假入空觀,亦名二諦觀;從空入假觀,亦名平等觀;二空觀為方便,得入中道第一義諦觀,
心心寂滅,自然流入薩婆若海,此名出《瓔珞經》。」智者認為須先由虛妄的俗諦作假觀,
了知俗諦虛妄不實才能從假入空觀,由假觀進入空觀故稱二諦觀,二諦觀成就後即證一切智。
但住空對眾生無益,故應觀空不住於空而入於假,有如知病識藥,應病授藥,此稱從空入假 觀,破假用空,破空用假,破用既均,稱之平等觀,此觀成時證道種智。以二空為方便,初 觀空生死,次觀空涅槃,此之二空為雙遮之方便,初觀用空,次觀用假,此之二用為雙照之 方便,由此而心心歸入薩婆若海,雙照二諦,此觀成時證一切種智,此乃次第三觀。疏亦說 明:「一心三觀者,此出釋論,論云三智實在一心中,得祇一觀而三觀,觀於一諦而三諦,
「中論云,因緣所生法,即空即假即中;釋論云,三智實在一心中得,即此意也,此觀微妙,
即一而三,即三而一,一觀一切觀,一切觀一觀,非一非一切,如此之觀攝一切觀也。」
[註 62]此疏把空、假、中三觀導入一即一切的理論。異於道綽、善導與淨影慧遠等人對觀經的 解釋,此疏依中觀的理論,將彌陀信仰的《觀經》導入「一心三觀」的中觀思想與止觀的理 論。
事實上,以上的這些「一心三觀」、「實相觀」等學說,都散布在智者親撰的《法華玄 義》、《淨名疏》……等等疏記中,門人是有可能將其摘錄出,再配上觀經十六行觀,而成
「天台宗的觀經疏」,當然這僅是筆者的推測說,仍待更進一步的資料來證實。
(三)吉藏的觀經註疏
吉藏(五四九-六二三)註解一份《觀無量壽經義疏》,疏中依六門明義:「序王第一、
簡名第二、辨宗體第三、論因果第四、明淨土第五、論緣起第六。」在第二「簡名」中提到:
觀是觀見,亦是觀行,亦是觀察,觀有三種,一觀實相法身,二觀修成法身,三觀化 身。觀實相者,體無二相,是不二正觀,謂平等境智義,故此經云是法界身,入一切 眾生心想中,《大品經》云,般若波羅蜜為大事起故,《法華經》云,為大事因緣故 出現於世也,所言大事者,般若佛性,不二正觀說,故《淨名經》云,觀身實相,觀 佛亦然。……觀修成佛,研修妙行,……故此經云是心作佛。觀化者,觀西方淨土佛 也。[註 63]
此處「觀」有觀實相法身、觀修成法身、觀化身三種,吉藏將「觀」導入「實相」的觀 念。此外,在「辨宗體」中提及「以不二為體,因果為宗……淨土因果為宗,三輩九輩即是 淨土因,西方無量壽國即是果」,九輩往生修資糧位時是因,無量壽佛國即是果。[註 64]此外,
吉藏又將「觀」分為二種:「生滅觀、無生滅觀」,云:
生滅、無生滅是大小二乘觀……大乘具有生滅、無生滅二觀……小乘……唯有生滅觀,
無有不生滅觀,若就二諦為論,彼亦有。世諦則生滅,真諦無生滅。[註 65]
他將二諦導入生滅觀,真諦即「無生滅」,也即是他所言的該經以「不二為體」之意了。
總之,吉藏依「中觀」的思想註解該經,因「觀」而入實相,故云「不二為體」──此即真 諦;又依修善、念佛累積生無量壽佛國之因,故稱之「因果為宗」──此是世諦,他還是依
「二諦」解說該經。
(四)善導的觀經玄義疏作者之謎
現存掛名善導集記的《觀無量壽佛經疏》有四卷,每卷次第分明,依整體而言該經應該 出自淨土宗大德之筆。首卷「觀經玄義分」中先以偈誦勸皈三寶,然後以「七門料簡」,第 一標序題中提到淨土之要門者「即此觀經定散二門是也,定即息慮以凝心,散即廢惡以修善,
迴斯二行,求願往生」。[註 66]在第三辯釋宗旨中敘述「今此觀經,即以觀佛三昧為宗,亦以 念佛三昧為宗,一心迴願往生淨土……此觀經菩薩藏收,頓教攝」。此疏以觀佛三昧為宗、
定散二門而分、並與菩薩藏、頓教所攝的說法完全相同於淨影慧遠的觀經義疏。[註 67]至於「定 善、散善」,該疏解為:「從日觀下至十三觀已來,名為定善;三福九品名為散善。」慧遠 的義疏亦解為:「修習三種淨業(三福),散善往生……十六正觀定善往生……。」[註 68]
這定散說善導疏的卷一幾乎與慧遠疏相同,只是慧遠較偏重「十六行觀的定善」,而善導偏 重九品往生的解說。在善導疏的「觀經序分義卷第二」,此卷大致提及佛說該經的因緣,並 引用《賢愚經》的故事來說明,分為發起序、禁父緣、禁母緣、厭苦緣、欣淨緣、散善顯行、
定散示觀緣等分類解說。卷三則是「觀經正宗分定善義」,該卷就十六行觀,一一詳述。卷 四即是「觀經正宗分散善義」,依三輩「散善」門,即對九品往生的分別解說。
大體上,該經疏依淨影慧遠的模式來註解,修定善、散善的法門而往生淨土,不像天台 智者依「一心三觀」的觀念來詮述觀經,吉藏則依「二諦觀」來解釋。然而筆者懷疑該疏的 作者不是善導,原因依下列三點來討論:
第一,依據善導個人的修學背景,其最早的傳文述及他是個「山僧」,遇道綽「惟行念 佛彌陀淨業」、「寫《彌陀經》數萬卷」,[註 69]據如此的記載,善導似乎不是一個義學僧。
然掛名善導的這篇觀經疏的作者應該是個思考理路清晰的人,因為該疏內容次第分明、分門 別類,也引用了一些經典如:《華嚴經》、《大乘同性經》、《觀音授記經》、《賢愚經》、
《彌陀經》等來討論,沒有義學程度的人是不可能寫出如此次第分明的疏記,甚至比淨影慧 遠的義疏還要詳盡,故筆者認為此部觀經疏出自善導的可能性非常小。
第二、在卷四末部很清楚的附上二段,看似跋文但又未標明,在卷四末提及:「總解觀 經一部文義竟。」下一段則是:「竊以真宗叵遇,淨土之要難逢……。」此段無非表示該疏 的編集者對淨土的崇敬,此處的「真宗」,據筆者的猜測,應該指的是日本的淨土真宗。下 一段又提到:「敬白一切有緣知識等,余既是生死凡夫……不敢輒生異解,遂即標心結願,
請求靈想驗,方可造心……『某』今欲出此觀經要義,楷定古今,若稱三世諸佛……願於夢
中得見如上……於即條錄義門,自此已後每夜夢中常有一僧而來指授玄義科文……」[註 70]
可見此疏是「某」人「條錄義門」──抄錄其他的疏記,與「夢中僧」來指導而成的。
第三、一個重要的線索來自《東域傳燈目錄》(一○九四年,日僧永超集),該目錄記 載匯總觀經疏時:「觀無量壽經疏一卷(智顗……)同玄義一卷(慧遠法師……)同經玄義 一卷(道(綽)禪師)……同玄義分一卷(同經玄義等合四,云內善導四卷,提名別也),
同義疏四卷(同上……)。」[註 71]可見該疏是四本玄義的合成,一本是慧遠,另一是道(綽)
禪師,其他則是不知名的玄義疏記,並掛上善導之名。此合成的疏記乃在一○九四年日僧永 超在編集目錄時已發現並明白的記錄下來了。又據以上第二點曾述,編集者稱之「某」的匿 名者,依此兩點筆者推論應該是日本淨土真宗的人士,否則他不會言「竊以真宗叵遇」'可見 該疏應該在永超編此東域目錄之前已存在日本了。此外,該四卷疏記的第一卷在標題「觀經 玄義分第一」下附註:「元祿七年(一六九四)義山刻大谷大學藏本,德川時代(一六○三
-一八六七)刊龍谷大學藏本,德川時代刊宗教大學藏本,正安四年(一三○二)知真刊宗 教大學藏本」[註 72]附註上的四個藏本都是收藏於日本,最早的是一三○二年知真所刊的版 本,不論是哪個版本,這本觀經疏是源於日本,又被日本的東域目錄所記載,並未出現在中 國的任何經錄中。總之,該本掛名善導的《觀經疏》不是善導的著作,而是日本淨土真宗的 某位大德依四本「玄義」而成,年代應該在中國的北宋朝時代已存在了。
綜合以上四份觀經疏的討論,除了掛名善導的日人所編的疏外,其餘三位──淨影慧遠、
智顗、吉藏──都是隋、唐初期的人物,三人的撰疏均各有特色,慧遠則延續南北朝「禪觀」
的思想而認為觀經是依「觀佛三昧」為宗,智顗則依「心觀為宗,實相為體」來解釋,吉藏 更以「不二為體,因果為宗」來詮釋。除此之外,唐朝的法聰、法常、惠感、湛然、懷感……
等還有多人對觀經都有註解。[註73]不論《觀無量壽經》是否是宋元嘉年間來華的畺良耶舍所 譯的,它流傳於禪觀思想濃厚的南北朝時代,其思想則淵源於「觀佛三昧」。[註74]故淨影慧 遠的義疏應該比較接近原始的觀經思想,藉著觀佛形相而導入西方極樂世界的十六行觀。然 而天台智者卻將觀經導入天台的「一心三觀」的觀門,三論宗的吉藏更是依「二諦」來解,
在隋唐初期《觀經》已被宗派的人物由「觀佛」而轉向「心觀」、「實相」,又有數量不少的註 解,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已非限制在淨土宗的範圍了。
三、宗派間對淨土義的闡揚
從上兩節的討論中得知曇鸞、道綽、淨影慧遠、天台智者、三論吉藏都有註解觀經,但 大都依其宗派的觀點,而有其不同的看法。然而由宗派間對觀經的重視,不禁令人聯想淨土 義的討論始於何時?又隋唐初期此淨土義的闡揚是否興盛在宗派間?如何產生「四淨土」的 說法,西方的彌陀淨土中真的有分成四個不同區域的淨土嗎?
(一)鳩摩羅什與其徒眾的淨土觀點
自羅什譯出《維摩詰經》之後,與弟子道生、僧肇、僧叡等人曾討論「淨土」義理,僧 肇(三八四-四一四)首先註解維摩經,道生更發揮其深意,如道生的傳文所述:「初關中 僧肇始注維摩,世咸翫味,生乃更發深旨,顯暢新異及諸經義疏。」[註 75]僧肇編的《注維摩 詰經》中記載著羅什、僧肇、道生互相討論「淨土」義理,此部分隋朝淨影慧遠也將其編輯 入《大乘義章》中,並簡要的討論到羅什與道生的歧見問題。首先羅什的「淨土」觀點如何 呢?《大乘義章》述及:
諸佛有土,眾生無土,於一佛土,隨其業行,種種異見,如佛一身,眾生異見故,經 說言,佛土清淨如摩尼珠,隨諸眾生種種異現,維摩亦云,我此國土常淨,若此為欲 度斯下劣人故,示是眾惡不淨土耳,什公所云,義當於此。[註 76]
可見羅什的主張就是《維摩經》的思想,認為諸佛的國土是常淨的,乃因度化眾生而示 現淨或穢,故諸佛有土、眾生無土。國土是諸佛的,非眾生的,眾生依其業力而感淨、穢的 國土,若眾生心淨則其國土也是清淨,因此《維摩經》所言:「心淨則國土淨」即是如此。
簡言之,羅什的觀點可依二個層次而論,首先是架構在「諸佛有土、眾生無土」之上,其次 內涵則是「佛依眾生不同的業力而示現淨穢之土」。
與羅什的觀點大異其趣的道生又如何反駁呢?《大乘義章》述及:
生公說,佛無色身,亦無淨土,但為化物,應現住於眾生土中,如是說者,眾生有土,
諸佛則無。什公所異,諸佛有土,眾生全無,但佛隨化,現土不同,故維摩云,為化 眾生故,現此土為不淨耳。[註 77]
異於其師的「諸佛有土,眾生全無」,道生相反地主張「眾生有土,諸佛無土」,此觀 點道生在僧肇撰的維摩經註中,與羅什、僧肇有詳細、冗長的對談,筆者僅簡述道生名下〈十 四科淨土義〉中的重點,該份科義現已不復存,但《宗鏡錄》中卻摘要了一段:
十四科淨土義云,經有恆沙佛國者,皆是聖人接物之近迹。佛實無土,何以明之,夫 未免形累者,故須托土以自居,八住已上,永脫色累,照體獨立,神無方所,用土為
何……因起貪報之惑,故流轉生死,實即土屬眾生,故無國而不穢。淨屬於佛,故無 國而不淨,故經云,我淨土不毀,此之謂矣。[註 78]
這段明白簡約的表示八地以上的菩薩已脫離色身的束縛,不需有方所的國土,因為眾生 受業力的牽引仍需國土居住,故「土屬眾生」,只要是「國」即是穢染的,八地以上的菩薩 與佛不需國土故是淨的。此學說之外,道生亦獨創了一些異於當時舊說的理念,因此引起大 眾的排擠,其唱導的學說有:「立善不受報、頓悟成佛,又著二諦論、佛性當有論、法身無 色論、佛無淨土論、應有緣論……」。[註 79]其中一項即是「佛無淨土論」,也即是此處所言
「眾生有土、諸佛則無」,故道生的淨土觀點則是「淨即無土,土屬眾生故穢」。
此外,羅什的另一位高徒僧肇,對此說也有其見解,在其所編的《注維摩詰經》中談及:
夫至人空洞無象,應物故形,形無常體,況國土之有恆乎?夫以群生萬端,業行不同,
殊化異被,致令報應不一,是以淨者應之以寶玉,穢者應之以沙礫。美惡自彼,於我 無定,無定之土乃曰真土,然則土之淨穢繫於眾生,故曰眾生之類是菩薩佛土也,或 謂土之淨穢繫於眾生者,則是眾生報應之土……夫如來所修淨土,以無方為體,故令 雜行眾生,同視異見,異見故淨穢所以生,無方故真土,所以形,若夫取其淨穢,眾 生之報也……。
僧肇認為佛是「有土」的,只是佛的國土以「無方所」為體,因其無一定的形相,故佛 之土名是「真土」。由於眾生雜行而業力不同,所視也有所不同,故淨、穢也由此而生。繼 之又談到眾生土淨之因:
土之淨者,必由眾生,眾生之淨,必因眾行……眾行明其所以淨也……土無洿曲乃出 於心直,故曰直心是菩薩淨土。[註 80]
據此僧肇的淨土觀仍以羅什的「諸佛有土、眾生無土」為基礎,而發揮出佛土「無方為 體」的真土觀念。至於土之淨穢,乃由於眾生「心」的顯現,心直則土淨,心曲則土穢。
綜合以上三人對「淨土」義理的討論,鳩摩羅什依《維摩經》的理論而倡「諸佛有土、
眾生無土」,然土之淨穢乃是佛依眾生業力不同而示現的。道生則持相反的論調:「諸佛無 土、眾生有土。」他認為「淨則無土」,八地以上的菩薩與佛無色身,則無土,唯有眾生粗 穢才需要依存於土之上。繼之,僧肇將羅什的義理進一步的發揮,諸佛有土,但此土無方所,
佛依眾生的業力而示現淨穢之土。
《大乘義章》中還提到:「又人復說,佛與眾生個別有土,各別住於自業果故。」[註 81]
還有人主張「佛、眾生各別有土」,各個依其業力而住於其土,可見這種「淨土」的觀念在 當時應該是個熱門的話題,從姚秦時代的一個「唯心淨土」演變到隋唐時期的三土、四土、
五土乃至十土,這都是中國佛教的祖師們智慧的結晶了。
(二)淨影慧遠的淨土義
繼東晉末年羅什師生們對「淨土」義理的討論,「唯心淨土」與「西方淨土」在隋唐初 期似乎被融和一體,彌陀淨土竟然演變成多種淨土之一了。淨影慧遠(五二三-五九二)在 隋朝又啟開「淨土義」的討論,因而引起宗派之前的不同祖師熱烈迴響。在《大乘義章》卷 十九中討論到「淨土義」,首先「釋名」,慧遠敘述:「淨土者,經中或時名佛剎,或稱佛 界,或云佛國,或云佛土,或復說為淨剎、淨界、淨國、淨土。」其次,「辨其相」中將淨 土分為三種:事淨土、相淨土、真淨土等三土,其下又分為十四品,如下所述:[註 82]
1.事淨者──是凡夫所居土也,凡夫以其有漏淨業得淨境界,眾寶莊嚴飾,事相嚴麗名為 事淨。事淨有二:
(1)「凡夫求有,淨業所得之土,如上諸天所居等」→即是修善因所得生天 的果報。
(2)「凡夫求出,善根所得淨土,如安樂國、眾香界等」→即是修善業而願 生佛果的果報,如生西方安樂國。
2.相淨者──「聲聞、緣覺、及諸菩薩所居土也」──「此諸賢聖,修習緣觀,對治無漏,
所得境界,妙相莊嚴離垢清淨,土雖清淨,妄想心起,如夢所覩,虛偽不 真,相中離垢,故名相淨」。→此乃三乘修行過程,觀緣中所得的清淨境 界,只在緣境時的清淨,但一出觀境則妄想心起,故稱相中的清淨。
約「行」分別──(1)聲聞緣覺之人,自利善根所得之土,虛寂無形,如無色界所安止處。
(2)諸菩薩化他善根所得之土,不捨眾生,隨物受之,如維摩室,由從 化他,善根生故,受用之時,自然能起,利他善行。
約「心」分別──(1)事識中,緣觀無漏,能得淨土。
a 增相觀所得淨土,相續住持證實方捨。
b 息相觀所得淨土,暫現如幻。
(2)妄識中,緣觀無漏,能得淨土。
增相觀所得淨土,相續住持,證實方捨。
息相觀所得淨土,暫現即滅。
3.真淨者──「初地以上乃至諸佛所在土也,諸佛菩薩實證善根所得之土,實性緣起,妙 淨離染,常不變故,故曰真淨,然此真淨,因無緣念,土無相狀,如梵天 王頂上寶珠,體雖是有,無青黃赤白等相,……又此真土因無定執,土無 定所,因無分別,土無彼此,自他之異」。→此真淨乃是初地以上菩薩與 諸佛的清淨心境,無分別、無染污、無相狀、無處所的心境。
別相有三門:
對妄分別──真行有二:
(1)離妄真──「諸菩薩所成真行,為妄所離,所得真土,還與妄合,如空在霧」。
(2)純淨真──「佛如來所在之土,純真無雜,如淨虛空」。
約行分別──
(1)智──「智依空成,以智攝行,行皆離相,所得之土,還同彼因,妙寂離相,猶 如虛空」。
(2)悲──「悲隨有生,以悲攝行,行皆為物,所得之土,還同彼因,隨物所現,猶 如淨珠」。
約法分別──於彼真實如來藏中,法門有二:
(1)寂滅門──「依之得土,還同彼法,寂滅離相」。
(2)緣起作用法門──「依之起土,無所不現,如如意珠,隨心所求,無所不現」。
綜合以上「三淨土」的陳述,慧遠的淨土義理,大致依凡夫、三乘、佛所得的心境而分 類。事淨土是凡夫修善業所得生天或生佛國的果報,然仍依有漏的淨業而感事相莊嚴的天國 或佛土,故稱「事淨土」。相淨土則是聲聞、緣覺、菩薩修學過程中自利、化他的行為,與 緣觀境中的無漏清淨的境界,因觀相是清淨的,故稱「相淨土」。真淨土是初地以上的菩薩 與佛,實證妙淨離染的境界,稱之「真淨土」。
上一節已討論過鳩摩羅什的「諸佛有土、眾生無土」等有不同的見解,但淨影慧遠在討 論道生、羅什的說法之後,又加以分析而認為「義有兼通,不可偏定」,將不同的說法分三 類:
1.「攝實從相──眾生有土,諸佛無土,隨化現居眾生處故……生公所立,義當此門」。
2.「攝相從實──諸佛有土,眾生無土,於一佛土,隨其業行,種種異見……什公所云,
義當於此」。
3.「分相異質,眾生與佛,各別有土,是義云何,以業攝果,果隨業別,故凡與佛各異 有土,如恆河水,餓鬼見火,如來見水,餓鬼火業自見於火……」。[註 83]
前面慧遠所分的三淨土:事淨土、相淨土、真淨土應該屬於第三項「分相異質」的「眾 生與佛,各別有土」,因為各隨其業而居於其土。如同他所分類的事淨土乃凡夫所居土、相 淨土則是聲聞、緣覺及諸菩薩所居土,真淨土即是初地以上至諸佛所居土。故淨影慧遠對「淨 土」的見解應該是「佛與眾生各別有土」的理念。
【註釋】
[註 1] 詳情見筆者拙作,〈禪觀法門對南北朝佛教的影響〉,《正觀》(二○○二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二十二 期。
[註 2] 僧副、慧勝;慧初三人傳文見《續高僧傳》,《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五○頁上-下。
[註 3] 道珍的傳文見同 [註 2] ,第五五○頁下-五五一頁上。
[註 4] 其生年亦有大通二年之說,但大通二年是戊申年,大通五年(五三一,即是中大通三年)才是辛亥年,
故筆者採五三一年辛亥年之說,見《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六一頁下附註十一。
[註 5] 傳文見《大正藏》第五十冊,第五六一頁上-中。
[註 6] 同 [註 2] ,第五七七頁中-下。
[註 7] 同 [註 2] ,第五八八頁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