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找到結果。

黃承昊《折肱漫錄》載錄的另一類疾病,與其讀書、仕進生涯攸關,

或可稱之為文人病。十八世紀下半葉,法國文人的身體健康成為醫學論 述的議題之一,醫者認為文人因長期或過度的閱讀,常引發消化不良、

視力衰退、頭痛、氣喘、麻痺、心臟衰弱、盜汗與情緒憂傷等病痛,其 中許多病證亦曾出現在中國文人黃承昊身上。當時法國文人並未自覺地 注意自己或群體的特殊健康問題,163而黃承昊卻早在一個世紀之前,便 已留心個人的健康與讀書、科考之間的關係。

萬曆三十三年(1605),黃承昊順天中式,四年之後考中舉人,萬 曆四十四年(1616)中進士時,已年過四十。經年累月的寒窗苦讀,加 上背負著世代為官的家族壓力,長期累積的緊張與焦慮,影響一向體弱 的黃氏,最明顯的例子,即纏綿多年的眼疾、夢遺與勞症。

《折肱漫錄》記載黃承昊三度罹患目疾之事,164首次眼疾時值年幼,

不確定是否與長期讀書有關。當時因「風弦爛眼而甚受其累,百藥罔效」, 後遇陳姓醫士授以白末藥,隨敷隨癒,「取効如神」。165

黃承昊第二次的眼患歷時最久,始於年少時期,至少持續至中年以

163 Alexandre Wenger, La Fibre LittéraireLe Discours Médical Sur La Lecture Au XVIIIe Siécle (rue Massot Genéve: Librairié Doroz S.A., 2007), pp. 175-177. 法國醫者對文人健康 的討論,除了飲食與生活規律之外,也觸及知性運作與靈魂衛生(hygiéne de L’âme)兩 個層面。感謝秦曼儀教授提供有關法國醫學論述文人病的資訊與參考書籍,同時,也感 謝秦教授和劉巧楣教授協助翻譯與討論。

164 第三次的眼疾,稍後討論之。

165 程本,卷 2,頁 12-13。

後。黃氏「少時神氣不足」,一旦用眼稍多,輒累日酸澀無光。166既是 氣血虛弱的體質使然,也與長年閱讀與奔波考試有關。167最初以六味地 黃丸治療,不料目疾轉甚,改用補腎養血之藥,效果不彰,直到就診於 王肯堂(1549-1613),診斷出是陽氣不足所致,改服益氣聰明湯,始明 顯改善。168直到四十七歲因指麻服用六味丸,原無意於治目,卻意外使 目光漸充,可見黃氏為目疾所苦甚久。169

少年時期的黃承昊即因「讀書過勞,功名心急」而罹患夢遺,「迨 登第後頓稀,漸老漸稀」。夢遺是黃氏三代共有之疾,不僅其兒曹有 之,170其父黃洪憲少時亦極苦之:

每臨場則愈頻,陽物少著物即遺,苦無可奈,將床席俱穿一大孔以 臥,使其無著。是科發解,武林居停,邀其親戚,女客飲喜酒,相 率觀解元公書室,則床席有大孔,皆莫解其故,以為笑談。一自發 解後,夢遺便稀,及登第後,則愈稀矣。171

黃氏家族自黃盛起,除了早逝的黃鶴年之外,黃承昊的祖父黃錝、伯父 遵憲(正色)、父親洪憲、兄長承玄與從兄弟承乾均得意科場與官場。

從洪憲與承昊父子的例子來看,在取得功名之前,家族的男性成員承擔 來自於自我、家族與社會的多重壓力,導致夢遺之患,一旦高中金榜,

緊張與焦慮頓時解消,夢遺即獲改善。黃承昊晚年深明箇中之理,以過 來人的身分指出:「於是益信此病關心,不可獨責於腎,而心病非藥石 所能療,故治遺少良方也。」172正因為黃氏父子夢遺起於「用心太過則

166 程本,卷 2,頁 12-13。

167 唐朝著名詩人白居易也因辛勤讀書導致眼疾,同時代的權德輿等人也有類似症狀,從他 們的詩文可略窺一斑。參見范家偉,《中古時期的醫者與病者》(上海:復旦大學出版 社,2010),頁 205-207。

168 程本,卷 7,頁 7-8。

169 程本,卷 2,頁 12。

170 程本,卷 3,頁 2-3。

171 程本,卷 2,頁 1-2。

172 程本,卷 2,頁 1-2。

火亢而上,火亢則水不升,而心腎不交」,而非「因於色慾過度以致遺 泄」,遂慨然公諸於世,字裡行間莫不有表彰世代勤奮讀書之意。

黃承昊經常罹患勞症,固與其氣血虛弱的身體本質有關,長期地辛 勤讀書,亦是自年少即引發虛勞的原因。為此他「醫藥亂投」,竟致受 苦二十年,「悔之無及」,後來得力於王肯堂的藥方始見起色。173經常 性的勞症,使他發熱無時,且因「終不勝勞」,而「汗症莫療」。174

值得注意的是,病後的黃承昊尤「不能勝勞」,於是他不斷服用補 中益氣湯加減所製成的藥丸,「遂覺勞而不病」。175可知對他來說,勞 可以為病,亦可不為病,端視是否服藥,但即使用藥,勞所帶來的獨特 身體感依然存在。

黃承昊科舉之路逐漸通暢後,許多疾病遂隨之改善,除了夢遺以外,

還包括多年的憂鬱之證,176以及弱冠時因痰中縷血引發陰陽兩虛而導致 的「種種變證」。這些纏綿二十年之久的疾病,「迨登第後心氣大開」,

從此「精神稍生,前病稍痊」。177同時,他的丹田氣怯之候,也在「三十 四歲登賢書後,心氣稍開,陽氣漸生,此病得減」,「迨登第後,更覺 氣王」。178可見長期背負著高中科舉的壓力,以及伴隨其間的緊張與焦 慮,對黃氏的身心健康影響甚鉅。

十六世紀,文人多因經世的壓力而有「火症」之患,179黃承昊生平 善病的根源,也源於類似的壓力。黃氏年過四十,始入官場服務。在長 達二十年左右的為官生涯中,案牘勞形與為民奔走,經年勞心勞力,身 體健康遂備受影響,除了尚未仕宦之前的勞症時時復發之外,還有眼疾、

173 程本,卷 1,頁 6-7、29-30。

174 程本,卷 1,頁 27;卷 3,頁 2。

175 程本,卷 2,頁 3-4。

176 稍後即有詳論。

177 [明]黃承昊評註,《彙集薛立齋內科醫錄》,卷下,頁 59。

178 [明]黃承昊評註,《彙集薛立齋內科醫錄》,卷下,頁 59-60。

179 初步的討論,參見徐兆安,〈英雄與神仙──十六世紀中國士人的經世功業、文辭習氣 與道教經驗〉(新竹: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08),頁 44-54。

脾泄與虛弱不耐饑之事。

黃承昊少時因思慮傷神,「後來每遇勞心,輒覺心中枯燥,幾有心 火自焚之象」。進入官場之後,憂心與勞神之事更是不少,為此他經常 服用龍眼膏佐酒,以補心脾。180黃氏之所以選擇「功與人參并」的龍眼 取代人參,與後者的價格有關。他回憶幼時參價甚賤,十五、六歲時一 兩僅三錢,但人們漸漸「服參如果,無人不用,且世俗日益奢」,致使 參價日漸騰貴,「不數年,價即與銀等」。181

黃承昊因公開會,時間一久即不能耐饑。萬曆四十五年(1617),

黃氏初入官場,商談公事過久而不耐饑,「一時中氣虛怯,倦怠自汗」,

事後雖連續服用數十劑補中益氣湯,卻從此更無法耐饑,只好每次外出 都隨身攜帶乾糧。為了避免在人前飲食的不便,「乃制補脾藥為大丸,

日攜之囊中,偶值饑不得食,即服數丸,腹便果然。予歷宦途幾二十載,

而脾胃不受病者,賴此藥之功」。182他不僅以補脾丸止饑,也常以自製 的胡麻餅「充飢代飯」。183

崇禎八年(1635)春,黃承昊第三度罹患眼疾,原因有二,即勞心 過度與飲食不節,184而黃氏之勞心與其年邁且仍任職官場有關。他深知 自己體弱,不宜服用目疾常用的疏散寒涼之藥,遂採取不求速效、務使 氣血不傷的治療策略而癒。185黃氏的決定,是深明自己的身體狀況,並 參酌醫書之所得。

黃承昊的脾胃本即虛弱,常為脾泄、溏泄或泄瀉所苦,到了晚年更 甚。論其病源,既因公務繁忙,又因職務調動,居住環境變遷所致,二

180 程本,卷 3,頁 8。

181 程本,卷 3,頁 1-2。人參價格雖漸騰貴,但黃承昊仍服用不少。四十歲之後,他每年 使用多達四五斤的補中益氣湯,其組方中即有人參。

182 程本,卷 4,頁 3-4。

183 程本,卷 3,頁 9。

184 [明]黃承昊評註,《彙集薛立齋內科醫錄》,卷下,頁 38。

185 程本,卷 2,頁 11-12。

者均與其仕宦生涯相關。186崇禎十四年(1641)秋,黃氏自潯陽調至閩 海,罹患脾泄,乍止乍發。隔年春天,「出汛漳泉,又代署興泉道,篆 陪直指出巡,飲食不得調,病乃大劇,脾泄不止,飲食減少,五更脹滿,

小便淋瀝,幾成中滿之候」,187經過四個月服藥調治,冬天遂「脾大健」。

可惜好景不長,崇禎十六年(1643)調任廣東,秋季脾泄再次復發。次 年春天,病情更重,往昔服用的八味丸等藥無效,最後以首生紫河車加 八味丸而癒。188

以上黃承昊罹患的諸多病證之根源,均與其長年讀書、仕宦的文人 生活型態,以及伴隨其中的緊張、焦慮、壓力與忙碌有關。值得注意的 是,黃氏本身亦有意識地將此類疾病歸咎於其文人與官宦的身分。再者,

這些疾病可說是當時文人、官吏,或男性常見或特有的疾病類型之一,

在相當程度上反映明末社會疾病的性別特色與階級性。